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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叔傥和《暮远楼自选诗》

2019-01-25李廷华

书屋 2019年1期
关键词:中央大学教授

李廷华

十五年前(2003),我初识从香港来内地旅行的黄君实先生,谈及钱锺书。黄先生很有兴致地告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他从海外回大陆,到北京最想见的就是钱锺书。有热心人告知了钱家电话,他家门自道,说自己是伍叔傥的学生,钱先生立即回答:“那我们师出一门咯。”遂成一晤。伍叔傥是中央大学教授,钱锺书素与中央大学无交集,怎么会认伍叔傥为老师?黄先生说:钱锺书清华大学毕业后,被保送用庚款留学英国,占用的是江苏省名额,照规定得回江苏省考试,当时主试者即伍叔傥。这段渊源,有关钱锺书的诸多传记研究文字均未提及。黄君实先生还赠送我一本《暮远楼自选诗》,是伍叔傥先生的遗作。此书为台湾学海出版社1978年印行,全书共四十八页,收有五、七言旧体诗共一百一十三首,前缀《穷照录自序》,后附《谈五言诗》论文一篇,书名是黄君实以王羲之笔法所题。据他说,伍叔傥先生著作不多,生前亦未结集出版,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是几位同学集资在台湾刊行。黄君实1962年在香港崇基学院毕业后,即任伍叔傥助教两年。1964年秋,伍叔傥推荐他赴日本京都大学研究六朝诗文及唐宋诗学。黄君实在日本学成后,转往美国修西方美术史,并将学问方向转到中国古代书法绘画的鉴定领域。多年后返回香港,伍师已然仙逝。1978年在台湾印行《暮远楼自选诗》,是他和几位同学对恩师的一瓣心香。

伍叔傥原名伍淑,以字行,浙江瑞安人,出生于1897年,逝于1966年。据黄君实回忆,老师晚年生活甚困顿,以致逝世时究竟是何情形,说法颇多,因他远在美国,也难以确定。只是老师身上那种诗酒逍遥、恍在世外的六朝人风度总难忘怀。听到这些介绍,我对伍叔傥其人亦生兴趣,以后读到复旦大学已故教授朱东润先生的自传,其中写到他在重庆、南京中央大学教育学院的国文系任教授时与系主任伍叔傥共事情形,将伍叔傥定义为“政客教授”,基本依据为伍是朱家骅的连襟,曾经在国民党政府任职,担任中央大学系主任时期有许多派系斗争行为。朱东润写道:“远在重庆的时候,伍叔傥对于教师的布置,是尽量使每个人来自不同的系统,所以教师和系主任尽管有业务上的联系,但是教师和教师之间是没有联系的,就是说,只有纵的联系,没有横的联系。孙中山领导国民党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安排,但是蒋介石领导的时候,类似的安排便逐步地开展了。所以伍叔傥在系务工作中,尽管国文系的旧人没有给他麻烦,可是在他进行斗争的时候,也很少有人给他支持。到了南京以后,各人有自己的努力方向,也很少过问伍叔傥的斗争,他事前是理解这一点的。在旧国文系,他不是完全没有依靠,他依靠的是抗战以前和抗战初期的中大毕业生,他们时不时传给他一些消息,也产生了一定作用。其主要做法就是为自己学生工作的安排十分费力。”“1946年开学以后的一年,伍叔傥的工作,主要是摧毁自己的信誉。校务会议是应当由他出席的,他经常不参加,学生的作业他经常不看,甚至1947年招生的语文试题他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对于摧毁自己,他做得愈多,吴有训的埋怨愈深,胡教授和他手下的努力也愈积极,最后的结果是解除伍叔傥的职务,由胡教授继任。”文中所言“胡教授”应为胡小石,而吴有训则是当时中央大学校长。

朱东润此书完成于1976年,观念言语均未脱当时环境影响。其言伍叔傥的“政客”行径,无非是作为系主任介入的学府内斗。在“教授治校”体制下的高等学府,这种人事纠葛普遍存在。《吴宓日记》有记,陈寅恪在清華大学选择校长而引起的风潮中甚至起到“发纵指示”作用。朱东润的记述,倒也使今天读者能够从侧面看到伍叔傥其人对学生及同事的热心。比如伍曾推荐朱东润往广东中山大学任中文系主任,盖因中山大学新任校长王星拱原为武汉大学校长,与伍叔傥关系密切。朱东润亦愿往就职,因王星拱突然因病去世而未成行。中央大学复员南京后,伍又曾介绍朱往青岛山东大学中文系任主任,并且与山大校长赵太侔已经说定,朱亦准备束装就道,因与同行某人发生误会而罢,但赵太侔还是给朱寄来了系主任的聘书。从这些细节,让人看到的是伍叔傥待同事下属的热心,与“政客”面目似难连类。朱东润还写道,他因为在校外兼课,心甚忐忑,中央大学规定教授不得在外兼课,他与伍叔傥谈及此事,伍并未责怪,坦言自己也兼课,且对当时物价飞涨,教授们生活普遍困苦,寄己饥己溺之慨。伍叔傥落职之后,诸多师生寄予同情,置酒饯别。朱东润为之记述:“旧国文系的教师从重庆以来相处五年,虽然对于伍叔傥的下台并不感到意外,但是相处五年究竟不能没有一些惜别的感情,因此,大家置酒话别,在旧社会这原是人之常情。”或许因为朱东润在中央大学时本属“伍党”,过从频繁,饯别中酒酣耳热,难免真情流露,但在1976年环境中回忆这位“政客教授”,只能以“人之常情”一言带过。既为昔年生涯留下写照,又避触时忌,为文之抑塞扭捏,皮里阳秋,虽可致“理解之同情”,但衡之伍叔傥的风雨飘零、身世落寞,实堪扼腕。

朱东润回忆中还提及,1947年冬天,他在南京拜访伍叔傥私宅:“伍叔傥的这座楼也题了一个别号,称为暮远楼。本来替房子题别号,这是古今中外常有的。陆放翁的书斋叫做龟巢,邵二云的书斋号称面水层轩,我自己的书斋称为师友琅邪馆,各有各的思想基础。伍叔傥的这座暮远楼,运用‘日暮途远的字句,形容他们这些人的没落意识,是再确切没有了。”显然,“暮远楼”并非伍叔傥远徙台湾、香港后的斋号,早在南京时就启用了。“暮远”之典,出于《史记·伍子胥传》“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伍叔傥是1949年与胡适、傅斯年诸人同期迁徙台岛,以后竟遭遇家变,又转往香港教书,终蹭蹬以殁。若云“暮远楼”是一种政治寄意,倒不如说是一种文化心绪更为贴切。

朱东润曾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为古典文学及传记文学权威。以后关于伍叔傥其人,国内学界未见一言介绍,直到近些年,伍叔傥故乡温州有热心发掘地方文史旧迹之士出版《伍叔傥集》,请早年曾在重庆中央大学为伍叔傥学生的钱谷融教授写序。钱教授写道:“我是在1939年开始认识伍先生的。当时我正在由南京内迁到重庆的中央大学国文系二年级读书,这个系属于新成立的师范学院。一年级时,不但没有自己的教师,连系主任都没有,暂时和文学院中文系的学生在一起听课。到了二年级,罗家伦校长才请了伍先生来做我们的系主任,他们俩是蔡元培先生当北大校长时的同班同学。

“他重性情,讲趣味,生活自由散漫,毫无规律,却每天洗冷水澡,虽在严冬也坚持不变。他喜欢汉魏六朝文学,苏东坡曾称韩愈文起八代之衰,他就戏称自己治的是‘衰文。他遇事随随便便,一切都漫不经心,无可无不可,颇有一些颓唐的气息。”钱谷融此处所叙,应该为伍叔傥一生学行的重要注脚。韩愈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历来文治之士无不膜拜,而若伍叔傥之自称治“衰文”,世罕一见。倘非钱谷融暮岁作文追忆,此倜傥不羁、迥然别群之文士风雅,真湮没无闻也。还有学生回忆,伍叔傥在台湾大学开六朝文学课时,因教室离厕所太近,他坚决要求改换,并谓:“这种地方只能讲讲韩愈。”居然得到校方允许。如此言语性情可谓狷介。

钱谷融又写道:“记得我初识伍先生时还不满二十岁。伍先生对待学生的亲切关爱态度,使我特别感到温暖,忘却了不少飘零异乡的思亲之苦。大学毕业后,也是由他介绍我到交通大学去任教的。多少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对他的思慕之中;尽管偶尔也听到个别师辈中人对他有一些不同的议论,但我对伍先生所怀的美好感情却始终如一。我今年已经九十二岁了,却仍能有这种美好的感情陪伴着我,我感到无比欣幸。”钱谷融所云“个别师辈中人”,显指朱东润。钱序是在朱传写成三十五年后的作品,其间经历了思想解放,对以往历史人物的评价更趋真实。写出此序七年之后,钱谷融以九九高寿仙逝。他最后的社会职务是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名誉会长。

得到《暮远楼自选诗》多年,我亦常置案头屡次翻阅。其篇首《穷照录自序》有云:“瑞安滨海小县,论者谓风俗方与邹鲁。市井细人,知有《周官》《墨子》,村塾罕用《古文观止》,中学生才高者已解读內典,至于骈文律诗,能之者甚众。学中有不知平仄,相与嗤鄙之矣。予一年而离县城,读书永嘉,居近青草池,即方志所谓谢灵运‘池上楼者也。”此段文字引人遐想。龙应台有本书述及当年河南省某地一个中学,在千里流徙之中,因为半本《古文观止》,使得一个班的中学生能够承绪学业,且以后国文成绩多见优异。《古文观止》诚然有此效用。再对照伍叔傥所叙,他在中学时期的国学修养,岂是今时一般学者作家可望项背。氤氲于永嘉诗薮,难怪平生寄意六朝。这篇自序文末有云:“维是世难方殷,沧桑百变,刘孝标之家道,庾开府之平生。昔之临江有宅,藏书有楼,化为烟尘之末,夷为砾石之场。是则山阳穷巷,犹识久居;乐安世家,早闻异本。临篇自悼,其情尤可哀也。壬寅夏至瑞安伍淑序于香港。”壬寅为1962年,作者准备为自己编集,但“穷照录”怎样衍变为“暮远楼”,其中幽微还当探寻。诗人在南京、重庆、台湾、香港各学府教授“六朝文学”,前后迄二十余年,均得到学生喜爱。

《暮远楼自选诗》后附录《谈五言诗》一文,长达二十三页,几乎占了全书一半篇幅,为伍叔傥在香港崇基学院的课堂演讲笔录,为当时学生余爱全、钟肇熙笔录。伍叔傥说:“几乎我自己不相信是自己的演讲,会有这样的漂亮。”作者曾谦言自己之论五言诗为“瞎谈”。如何“瞎”法?为贯通五言诗与楚辞、汉赋之内在关系,他将王粲《登楼赋》改写成五言长篇,诸如此类,居然有好几十首。论及五言古诗的源流风格、作家作品,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且旁征博引,融会贯通,其云:“《楚辞》不仅在思想上、风调上与五言有密切关系,论修辞造句,学五言的,也不可不在《楚辞》上用功。《楚辞》便是五言之经典。五言名家,如谢灵运、江文通,皆深有得于《楚辞》,更不必说。”这样精赅的议论,在全部演讲记录中比比皆是。他认为“五言至唐,已经变为淫滥,把他弄坏了”,“其余如七古五七言近体,却没有这样的缺点”。论及顾炎武五言诗《赋得越鸟巢南枝》则谓:“滄桑之戚,哀感动人,则有推陈出新之美了。”可见伍叔傥之论诗,既有宏观判断,亦多具体分析,这样的课堂演讲洋洋洒洒,自然流露中寄托平生学殖修养,焉能不含蓄深长,惠泽学子。

还是看看伍叔傥自己的创作吧,《暮远楼自选诗》以五言古诗为主,亦有少许七言绝句,若《读李义山诗》:“诗笔当时第一流,不妨哀怨却温柔。平生最爱惊人句,海外徒闻更九州。”末句径取李义山《马嵬》首句。任教台湾大学不久,老同学傅斯年即在校长任上病逝。全校师生哀痛无限,风雨交加中列队于学校之凯特格兰大道送殡。伍叔傥有诗《孟真之丧会者千人,是日书所见》:“鸣钟动角不胜哀,我为当时惜此才。蝴蝶岂知人事改,又随吊客献花来。”傅斯年之丧震动台岛,亦撼动文心。伍诗以台湾岛上饶有特色之蝴蝶为写照,寄托哀思,意蕴隽永深长。纵观《暮远楼自选诗》,如此寄寓家国沧桑之作并不多见,以后的作品,多从具体细节发抒寻常生活中的兴致意趣。若《杂诗》:“杨梅非高树,五月乃食果。有人惰可知,张口卧其下。轻风动低枝,果适口中堕。谁识此时情,喜积暂起坐。旋卧复如初,终日无一颗。又当亭午初,日出炙于火。心烦唇亦焦,体热颜如赭。侥幸在一时,为害诚已夥。”伍诗从感叹家国沧桑衍变到回归寻常巷陌,这是流徙海外诸多文人墨客无可奈何的精神变异,比较辛弃疾“却将万字平戎策,换作东家种树书”更加无奈,且近无聊。又若其《阿里篇》显然得意于陶渊明《饮酒》,为晚辈童稚之憨态写照:“有孙二岁余,终日在左右,索食无不为,有得贵盈手。齿生不细嚼,维期尽入口。遂令两辅间,如球宁知醜。既尽又相亲,好言亦知诱。万一不与之,狂叫若中酒。与之可暂安,所幸犹畏母。不然老疲身,何能供趋走。娶妻必生儿,儿生又有后。以此相蝉联,己身复何有?”“歌诗合为时而作”,不仅寄予奇情壮慨,顿荡河山,亦可为爷孙嬉戏,豆棚闲话。比较言之,持之以恒、不厌其烦地体察此类琐屑生活,正为多数诗人不甘为,而伍叔傥在衰飒老迈之年乐此不疲,正是中国古典诗歌发展至今难得之收获。他还有《夜游田间闻蝦蟆声作》:“水田初分秧,蝦蟆得所寄。夜静发清声,焉知非慕类。独居思已深,听之增憔悴。犹念少年时,远适千里外。新婚即别离,别离至江界。微月照流波,怀人未得寐。此时蝦蟆鸣,凄惋令泪垂。年衰情已阑,学道病未至。重闻伤我心,欲遣愧无计。遽舍泽畔行,入市冀一避。”蝦蟆引起乡思童趣,可谓“清声”,夜静撩起思怀,渐成为乡愁旅愁,终因难排遣,只能逃避此乡,而往人海喧嚣中浑忘一切。如此细腻的心绪,如此烦琐的细节,在诗人笔下娓娓道来。所谓六朝遗绪、江左风流遽变为如斯况味,还是作者自己说得贴切:“层楼听雨,未息尘心,眷念昔游,婆娑旧稿,爰拾鼠啮虫蚀之余,敢怀海上名山之志,都为一集,命曰《穷照录》。”台诗人成惕轩有“挽伍教授叔傥”联语:

维公标格与阮嗣宗嵇叔夜相侔,平生雅善说诗,海内同声推巨匠;

许我篇章为元好问陆放翁之绩,并世更谁知己,灯前揽涕诵遗笺。

上联堪为伍叔傥一生写照,下联则尽显其人被同侪感念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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