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论与消解:论汉晋士族生命意识之转向*
2019-01-25刘运好
□ 刘运好
内容提要 从辩证哲学上说,人是二元悖论的存在,人的意识也是二元悖论的存在。本体生命的生与死、价值人生的取与舍、自然人性的得与失,既是生命的悖论存在,也是意识的悖论存在。焦灼与平和、执着与超然、桎梏与自由的二元对立,是汉晋士族生命存在的双重悖论的表征;始终摇摆于生命存在的二元悖论之间,是汉晋士族生命意识的双重悖论的表征;试图消解生命存在的二元悖论,使生命呈现和谐的状态,是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东晋士族渴望建构的自由审美的人生境界。然而,这种境界以消解价值人生为前提,以超越现实为基点,以退归心灵为归趣,在诗意化的消解过程中,也逐步走向丧失了社会责任的冰点人生境界。因此,诗意斑斓的背后,浸透着一份不得已的生命苍凉。深入研究生命的二元悖论关系,既可勾勒汉晋士族生命意识发展的基本曲线,也可昭示人类生命所面临的深层次的精神困境。
从辩证哲学上说,人是二元悖论的存在,人的意识也是二元悖论的存在。对同一对象的认知判断,以“此”一元为逻辑起点是“是”,以“彼”一元为逻辑起点又是“非”,因而产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的判断悖论。
本体生命的生与死、价值人生的取与舍、自然人性的得与失,既是生命的悖论存在,也是意识的悖论存在。悖论存在,是矛盾的,也是合理的。死亡是生命的肉体否定,却凸显了生命存在的神圣;价值是生命的意义升华,又造成了生命本真的异化;自由是生命的本然状态, 也解构了生命依存的秩序。矛盾而合理的二元对立,丰富了汉晋士族生命意识的形而上的色调。
焦灼与平和、执着与超然、桎梏与自由的二元对立,是汉晋士族生命存在的双重悖论的表征;始终摇摆于生命存在的二元悖论之间, 是汉晋士族生命意识的双重悖论的表征; 试图消解生命存在的二元悖论,使生命呈现出和谐的状态,是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东晋士族渴望建构的自由审美的艺术人生。深入研究生命的二元悖论关系,不仅可以勾勒汉晋士族生命意识发展的基本曲线, 也可以昭示人类生命所面临的深层次的精神困境。
一、引论:生命意识与存在悖论
对生命的自觉认知,是生命意识深化的标志。生命意识的深化, 一方面是对人类自身的生命存在的确证,在存在与价值的深层思考中,推进了人类文明与进步的发展历程; 另一方面也是对人类生命的悖论存在的确证, 在二元悖论的选择与消解中,推进了人类和谐人生的重构。自此之后,人类在生命存在与价值的困惑中, 或引吭高歌生命的诗意,或低徊曼吟生命的悲歌。
生命意识产生于生命存亡的感知, 发展于生命主体的发现,深化于生命价值的确认,升华于艺术人生的重构。
远古洪荒,人类刚刚从猿人世界中分离开来,先民对于生命存亡的认知是懵懂的、 浑沌的和不自觉的。我们所熟知的动物世界,固然有母性对幼崽的哺育呵护,甚或对幼崽死亡的眷念忧伤,但是吃掉幼崽、残杀同类、吞噬配偶的“亲杀行为”,也并不鲜见。这说明,生命的存在或消亡,对于动物世界完全是一种自然的行为, 动物世界偶尔流露出的一点母性情怀, 或许仅仅出于一种生命的繁衍本能。原始先民生活在榛莽苍苍的林间、波光粼粼的水边,与鸟兽同群,他们的目光始终紧盯着必需的生活资料。为了生存,有时也必然同自然界进行艰苦卓绝的抗争,夸父逐日、精卫填海的神话数千年来一直感动人心。然而,我们在讴歌先民百折不回的伟大精神时,是否忘却了一个简单事实:夸父、精卫所面临的都是神秘而不可战胜的自然。不管夸父如何勇敢, 都无法追上太阳; 精卫如何坚韧,也不能填平东海。他们的生命必然陨落在追逐理想的途中。夸父、精卫的行为都隐含着先民对死亡没有自觉认知的事实。就其本质而言,与追逐光和火的“飞蛾”并无本质差异。所以袁珂说:“刚刚进入历史的原始人,的确浑噩得像动物,连生和死都不能分别。”①对生命存在和死亡的浑沌无知,是原始先民生命意识的基本特征。
或许通过卵化为鸟、 破茧成蝶的生息变化过程,在自然生命的死亡和再生中得到了某种启示,先民或许认为死亡只是生命形式的某种转换,夸父逐日,“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山海经·北山经》),致使他们看待死亡,就如自然生物的凋零和再生那样, 因此缺少一种生命的敬畏和死亡的恐惧。后代“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屈原《国殇》)的神鬼观念,绿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高亢回声,诗歌“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孔雀东南飞》)的低徊哀吟,正是这种原始意识的诗意遐想。
但是,随着由生存到死亡、生命无端夭折的经历积累, 原始先民对生与死也逐渐有了直观的体验。大约到了原始文明时期,生命的直观体验开始逐渐向理性升华。我们从上古神话中不难追寻出先民生命意识的发展变化, 究其大端约有以下几点:第一,长生不死的追求。《淮南子·览冥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美丽的神话,蕴涵着先民由生命敬畏、死亡恐惧而滋生的长生不死的幻想。原始先民对“不死之野”“不死之国”“不死之乡”的想象,原始宗教驱病禳灾的生命祈祷,生命繁衍的生殖崇拜,正是这种意识的自然延伸。第二, 价值实现的渴望。《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共工与颛顼争夺部落首领,失败后怒撞不周山,在权力争夺的背后,蕴涵着生命价值实现的潜意识。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在自然的抗争中也折射了这种生命价值的潜意识。第三,生命之美的展示。《山海经·中山经》:“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焉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血,服之媚于人。”源于对两性欢爱的渴望,女性不自觉地装饰自己,以取悦男性。山名姑媱,草为帝女精魂所化, 故其花叶果实美丽异常, 女性佩戴之,让男性感觉分外妩媚。女性在珍视生命之美的同时, 也在男性世界中逐步建立了女性审美的敬畏意识。第四,生活之美的呈现。原始生民虽无自觉的审美意识,但是他们却创造了辉煌的艺术。如西班牙阿尔塔米拉山洞壁画, 中国不可思议的三星堆艺术,还有发达的音乐舞蹈,“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吕氏春秋·古乐》);“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尚书·益稷》),等等。然而,无论中外,原始艺术与先民的生活息息相关,是生活美的一种直观呈现。
简要地说,对生命存在与消亡的直观认知,是原始生民认识上的一次飞跃。正是建立在这一伟大认知的基础上, 原始生民才可能感受到生命存在的价值意义,追逐着生命过程的感官享受,创造出愉悦人生的审美艺术。虽然这种生命意识源生于直接的经验,是朦胧的、隐约的、浑沌的,但是却开启了人类认识自身的大门。
人类从远古洪荒的原始思维向文明时代“玄学思维”的发展过程中,先哲们猝然发现:生命的存在原是一种二元悖论的存在!就一般意义上说,存在悖论的发现,除了源于死亡的自觉意识外,还源于伦理关系的自觉意识。第一,原始先民在生命生产的过程中,发现了血缘伦理。无论母系抑或父系社会,社会的基本结构乃以血缘为核心;特别是“女娲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昏姻”(《绎史》卷三引《风俗通》),李泽厚推测“置昏姻”就是“开始氏族外婚制”②。“氏族外婚制”是否起源于女娲姑置不论,但有一个基本事实是:大约原始先民发现了氏族内婚制的血腥性,今天所见猴王争夺战,主要由争夺配偶权所引起,氏族外婚制,就可以避免这种血腥场景的产生。另外,在生命生产过程中,或许先民们凭借直观的经验, 发现了氏族外婚制对于强壮种族的意义。也就是说,生命的生产直接导致了血缘伦理的产生。第二,原始生民还在生存安全的保障中,发现了秩序伦理。原始生民在采食、渔猎的过程中,因为安全需要,自觉地结成群落,并逐渐形成原始公社。相对分工和公社首领的出现,又逐步形成秩序意识;秩序意识的部落化,就发展为秩序伦理。血缘伦理和秩序伦理的契合,孕育了文明社会的雏形。
人类进入“轴心时代”后,哲学和思想高度发达,生命意识真正进入哲学家和思想家的视野,他们将先民的生命意识及因生存需求而产生的不自觉的伦理关系,上升到思想或哲学的层面,从而凸显了生命存在的悖论。
第一,生与死:本体生命的悖论。生死相依是人类永远无法解开的一个死结。对死亡的认知,先民们虽然没有象弗洛伊德“死亡是生命的目的”那样悲观,但是《诗经》不仅明确认识到生死相依是残酷的现实存在, 而且对死亡的认知已经非常理性,所以才会出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邶风·击鼓》) 的铿锵誓言,“乐只君子, 万寿无期”(《小雅·南山有台》) 的深情祝福,“宛其死矣, 他人入室”(《唐风·山有枢》)的惊悚告白。《论语》虽然说“未知生,焉知死”(《先进》),但是从“逝者如斯”的感叹中, 我们分明感觉到夫子的汲汲追求正是建立在生命短暂的认知上,所以才有“‘伤人乎? ’不问马”(《乡党》)珍视人的生命之问。《庄子》从生命哲学的高度叩问生命的存亡,“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知北游》),人生仅仅是“白驹过隙”的刹那间存在。生命有限,固然凸显了生命存在的神圣感, 但又使生命存在浸染着悲怆:“雨后飞花知底数,醉来赢得自由身”。人,始终在本体生命的生与死的神圣与悲怆中漂移。
第二,取与舍:价值人生的悖论。执着理想人生,在价值实现的过程中,升华了生命。然而裹入世俗太深,又异化了生命的自然属性,唯有超越世俗的价值原则,才能回归生命的本然状态。儒家以人的社会性为基点,张扬弘毅贞刚的主体精神,任重道远的责任意识,杀身成仁的价值原则;道家以人的自然性为基点,张扬“无己”“无名”“无功”的人格境界,自然无为的行为方式,修心见道、抵御人性异化的价值原则,所以庄子“宁其生而曳尾途中”,也不愿“宁其死为留骨而贵”(《秋水》)。儒道不同的价值原则, 证明生命价值也是一种悖论存在:逃世,消解了生命的意义;入世,窒息了生命的情调。而且,一旦生命欲望与价值追求错综交织,生命的焦灼也随之产生:“白衣苍狗变浮云, 千古功名一聚尘”。人,始终在价值人生的取与舍的纠结与消解中徘徊。
第三,得与失:自然人性的悖论。秩序建构是社会稳定的基石,自由需求是自然人性的本能。源生于原始部落的秩序,随着国家制度的确立,部落秩序转化为政治秩序。政治秩序又以伦理秩序为基点,于是血缘伦理、社会伦理、政治伦理成为社会文明的基本秩序原则。然而,任何一种伦理秩序都是以桎梏自由为代价,“君君臣臣, 父父子子”,不同的社会角色规定了不同的社会担当和行为规范, 人的自然属性被严格地约束在社会属性的范围内。这种不自由的生命情境,部分地异化了人的本然之性,所以庄子强调“解其天弢,堕其天帙”(《知北游》),在“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逍遥游》)中,获得绝对的生命自由。于是,集权与民主、群体与主体、规范与超越,被置于秩序桎梏与人性自由的永恒悖论之中, 不仅构成儒家秩序建构和道家自然人生的理论对立, 也成为自然人和社会人两难的行为选择。“长恨此身非吾有,何时忘却营营”。人,始终在自然人性的得与失的对立与选择中游弋。
既然人生有限浸透了生命的悲怆, 价值追求引发了生命的躁动,社会秩序窒息了生命的自由,于是先哲们试图创造审美的艺术人生, 获得精神的自由,化解生命的悖论,安顿现实的身心。儒家积极入世, 伟大如孔子者也向往自由审美的艺术人生。孔子在诱导学生“各言而志”时,曾点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曾点并非谈论人生之“志”,而是描述一种生命自由的审美境界,本是一个文不对题的回答,孔子竟然喟然感叹“吾与点也”,说明他对这种生命自由的审美境界是何其神往。故柏伟《兰亭诗》曰:“宣尼遨沂津,萧然心神王。数子各言志,曾生发奇唱。”道家消极出世,庄子《逍遥游》中邈姑射山上的神人、《大宗师》中的莫逆四友、《德充符》中的王骀以及《至乐》中的庄周自我,都是“通过浪漫的想象,塑造了一种超越现实之上的真人、至人的形象,认为他们因为精神上的超越死亡而获得了绝对的自由”③。道家的绝对自由也是一种生命的审美境界。在现实中安顿生命,在审美中安顿精神,是先哲消解生命悖论的主要方式。
生命悖论的发现,既丰富了人生的内涵,也构成一个无解的死结; 既让人感受到岁月如歌的生命诗意,又品味到顾影自怜的生命哀伤。人类生命由此而面临着深层次的精神矛盾。汉晋士族始终徘徊、纠结在这种生命悖论之中,唯有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东晋士族在对艺术人生的重构中, 获得了暂时性的生命解脱。
二、本体生命:由焦灼走向平和
对本体生命的时间和空间的确认, 是生命意识的核心问题。人类经过“轴心时代”的思想洗礼,生命的存在由形下的直观认知, 转向形上的抽象思辨,人们对生命的本质、存在的悖论都有了深刻认识。这种深刻的认识,从思想史上说,使人与动物真正区别开来,闪烁着灵性和智慧的光芒;从心灵史上说,在确定人为万物之灵时,又成为人的焦灼和痛苦的产生渊薮。这种焦灼与痛苦,集中体现在屈原宋玉身上,再经过汉晋士族推波助澜,成为后代挥之不去的生命阴影。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东晋士族,以道家思想为基点,却又褪去庄子批判人性异化的愤激,回归于自然人生,从而使生命由焦灼进入平和。
本体生命的时间和空间的确认, 引发了人们三个方面的思考: 生命的现实存在与有限存在的矛盾,生命的主体存在与群体存在的类型,生命的宿命存在与自然存在的选择。
人类进入“轴心时代”后,中国文化或基于生命的价值存在而感慨生命的消逝, 如孔子追求恢复西周礼制社会而不得,面对日夜流逝的大川,叹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或基于生命的有限存在而感慨人生短暂, 如庄子虽然将朝菌、 蟪蛄和冥灵、大椿齐一,但一旦从冥想中醒来直面现实人生时,也不得不惊叹“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庄子·知北游》)。孟子由主体生命推及群生,猛烈地批评无义战争对黎民生命的戕害,“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孟子·离娄上》)。这种生命意识,历代文学作品都有着触目惊心的表达。
关注生命本体, 几乎成为文学永恒的主题。《诗经》“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王风·君子于役》)的场景,“日居月诸, 胡迭而微”(《邶风·柏舟》)的叹息,都蕴涵着对生命本体的关注。《楚辞》以更为复杂的情怀对后人产生了巨大的历史回声。基于对生命价值的执着, 屈原在理想毁灭后, 自沉汨罗,生命焦灼所燃烧的巨大火球坠入江底,化作岩浆,时时震撼后人的灵魂。但是,对汉晋士族影响最为深刻的则是宋玉。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的概括性的生命叹息,在宋玉那儿,被转化为具象化的生命体验。“去白日之昭昭,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秋”(《九辩》)。白日迢迢,长夜漫漫,时间的流逝犹如一条小河缓缓地从心底流过,它脱去了“逝者如斯”“白驹过隙”的倏然而去的惊悚,而是持久地拍击着诗人敏感的心灵。抽去屈原的道德本位与价值本位,代之以生命本体意识,并且细致地呈现出时间蚕食生命的过程以及生命渐趋枯萎的焦虑,使宋玉在汉晋士族中产生了持久深沉的影响。
即使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在气吞风云、国家鼎盛之时,也仍然悲叹青春凋零、老境猝然而至。其《秋风辞》曰:“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秋风乍起,草木零落,大雁南归,大自然的变化,触动了诗人对于时间流逝的敏感,结尾的一声叹息将欢乐难在、人生易老的生命焦灼,沉入生命的谷底,在袅袅余音中缓缓释放出来。虽然“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的诗歌意象, 也可能蕴涵着价值意识,但就全诗而言,主要还是表达生命本体意识。武帝渴望长生,求不死之药,行为虽然荒谬,却又是“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心理延伸。
然而,就一般文人而言,他们更关注当下现实人生。因此,生逢盛世,孜孜追求生命价值,往往无暇顾及生命本体。唯当盛世谢幕,从追求辉煌人生的美梦中惊醒, 从皓首穷经的书斋走向现实世界时,才陡然发现:人生如此短暂,生命的尺度原来是一个何其有限的计量单位! 产生于汉末中下层文人之手的《古诗十九首》,就浸透不堪承受的生命之重。“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在四时变化中,真切地发现了岁月流逝的迅疾;“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在万物长存中,敏锐地感受到生命逆旅过客式的存在;“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在逝者长暮中,惊悚地领悟到生命转瞬即逝的残酷。孔子“逝者如斯”的浩叹,庄子“白驹过隙”的警示,在这里都转化为诗歌的形态,在丰富的审美意象中,蕴涵了更为厚重的生命意识。
汉末动乱,黄巾起义、军阀混战,大量无辜的生命遭到屠戮, 于是建安文人的生命意识也由关注主体延伸到关注苍生。这种群体生命的关注,往往更加惊心动魄。此时勃兴的以旧题写时事的新乐府诗,大多继承旧乐府诗《战城南》苍凉悲壮的格调,将笔触伸向了疆场和战后凋敝的场景。他们或撷取典型镜头,叙述战乱对生民的间接杀戮,如王粲《七哀诗》:“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母亲爱子,出于天性。当母亲不得不弃子于草丛时, 濒临绝境的人生何其惊心动魄!或描述弘大场景,描写战争对生民的直接屠戮,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原野尸骨累累,无人收敛埋葬,生民百不遗一,周遭一片死寂。这是怎样的一幅阴森悲怆、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无论汉代的上层统治者或士族阶层, 虽然对生命的认知理性自觉, 但是对价值人生的诗意狂想, 又使他们的生命意识时时夹杂着生命迁逝的焦灼。汉武帝“幸河东,祠后土,宴饮中流,欢甚”而创作的《秋风辞》④,由萧瑟秋景,联想起生命有限,面对偌大帝国、鼎盛人生,不能永久拥有天下,不禁“欢乐极兮哀情多”,浸透着壮志未竟的生命焦灼;汉末位高权重的曹操,“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网罗人才、重构王朝政治秩序的渴望,也使其“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生命意识充满焦灼。即使是出自中下层文人的《古诗十九首》,“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所蕴涵的那种环顾群英、雄视众生的“意淫”人生,也同样使其生命充满焦灼。生命的焦灼几乎浸透于整个汉代的生命意识之中。
曹魏立国和西晋前期, 在新王朝虚幻的歌舞升平中,文人们又开始憧憬“汉官威仪”的盛世,士族的生命意识再一次由生命本位转向价值本位。然而,历史的转向往往都发生在王朝易代、既定价值观破碎一地之时。
魏晋之际,曹魏王室衰微,曹爽和司马氏两大政治集团倾轧炽烈,士族归依去就十分艰难,分化瓦解也十分明显。正始名士裹身于政治漩涡,竹林名士悠游于山林。由于白色恐怖, 除了被权力异化、唯在追逐炙手可热的权势者以外,这一时期的士族阶层,几乎都陷入颤栗惶恐之中,即使是地位显赫的何晏也不例外。其《言志诗》曰:“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他终于在司马氏集团发动高平陵政变之后,进入了“名士去其太半”的死亡名单。在这种政治背景下,“忧生之嗟”成为生命意识的主调,以阮、嵇最为典型。阮籍《咏怀诗》四十一曰:“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嵇康《赠兄秀才入军诗》亦云:“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奋迅势不便,六翮无所施。……鸟尽良弓藏,谋极身必危。”罗网密布,无法自由翱翔,生命时时可能遭遇不可逆料的横祸。虽然二人都希望在虚幻的神仙境界中获得精神解脱, 但是阮籍的精神解脱并不成功,“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咏怀诗》三十三),始终处于焦灼、矛盾、躁动的生命状态;至嵇康,才在道家的境界中,获得了暂时性的精神解脱,“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将犀利的锋芒化为诗意的平和,消解了生命的焦灼。在生命走向尽头时,仍然“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齐一生死的自然生命观,使他的死亡仿佛走向一个诗意的世界。东晋苻朗的《临终诗》正是将这种诗意的死亡定格在诗境中。
如果说阮籍的生命意识是对前代生命意识的收束, 那么嵇康的生命意识则拉开了东晋士族生命意识的序幕。令人惊讶的是,西晋惠帝即位后,社会动乱频仍, 名士被杀的血腥场景一幕接着一幕;永嘉之乱,北方民族入侵中原,异族的屠刀又沾满了上至最高统治者,下至士族、苍生的鲜血。但是,这一时期,文人对生命意识的思考却相当薄弱。既缺少正始文人对主体生命的关注和焦虑,也缺少建安文人对群体生命的关注和呼号, 血腥的屠杀几乎很少耸动士林的心灵。虽然偶有陆机《君子行》书写生命的颤栗,刘琨《扶风歌》讴歌壮怀的激烈,郭璞《与王使君》描写乱世的苦难,但从总体上说,西晋文人既没有屈原的道德本位、也缺失宋玉的生命本位,唯是一群攀龙附凤的精致利己主义者,这显然与政失准的、士无特操的时势密切相关。
东晋之后,士族南渡,虽然“神州陆沉”言犹在耳,但是大部分文人面对衰瑟的国势,始而奋进,继之退缩,终于超越。空谈玄佛,游弋山水,服食养生, 游心艺文, 成为精神超越的几种基本表现方式。于是,文人的生命意识不再侈谈道德本位,而是关注生命本体, 也由阮籍式的矛盾焦灼转向嵇康式的诗意平和。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东晋士族是这一生命意识转向的标志。
由价值本位转向生命本位,由焦灼转向平和,是王羲之生命意识发展的基本曲线。羲之出身于显赫的“王与马共天下”的权贵家族,价值本位是其早期生命意识的主体。但是, 东晋王朝积贫积弱,外患始终威胁王朝安全;擅权重臣争权夺利,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羲之所提出的一系列事关国计民生的治政理念,又多不为上层统治者所重视。这一切逐渐蛀蚀了价值本位的生命意识, 使他的视线由关注国家政治、社稷民生,转向关注自我。心态的内转, 也使生命意识由价值本位转向生命本位。写于庾亮、殷浩北伐失败后的《兰亭集序》,是王羲之第一次生命意识的转向:“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俛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 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悲夫! ”生命,虽有不同的精神形态和个性特征,但追求“快然自足”的心理蕲向则是人心所同。可是,快乐是短暂的,痛苦则是永恒的。虽山水玄心,让人快然自足;然时过境迁,又让人感慨系之。美好的一切刹那间化为陈迹,犹如人的生命,在自然造化中,或长或短,总有尽头。道家齐一生死、寿夭,乃虚妄荒诞之论。故古人厚生重死,面对人生有限、死亡威胁,都充满无限痛苦。前人活泼灵动的生命,今人视之,已经化为陈迹;今人活泼灵动的生命,后人视之,也如今人所见之前人。无论过去、现在、将来,生命都是一种浸透了悲情的存在。王羲之对生命存在的认知,消解了虚拟的诗意,回归于自觉的理性。目睹亲友的病逝、 子孙的夭折,“悲惋深至, 痛彻心肝”,却又无可奈何。“有始有卒,自古而然”(《杂帖》),生命的存在与消逝,是自然造化为人类安排的“宿命”,既无可逃避,也不可改变。这种既定的宿命意识,使羲之的生命精神也充满焦灼。现存的《杂帖》满纸都是关于疾病、死亡的怆痛,生命的焦灼一直持续地折磨羲之。直至永和十一年(355),于父母墓前自誓仍然曰:“每仰咏老氏周任之诫,常恐死亡无日,忧及宗祀,岂在微身而已。是用寤寐永叹,若坠深谷,止足之分,定之于今。”死亡,成为他挥之不去的生命阴影;“寤寐永叹, 若坠深谷”,其生命的焦灼程度又何其之深!然而,这篇自誓文, 实际上也是王羲之与过去决绝的转折点,“止足之分, 定之于今”, 正是一种诀别过去的宣言;“信誓之诚,有如皦日”,又可见他决心之大、内心之诚。自此,羲之开始寻求一种别样的人生:告别官场,回归自我。
生命的焦灼实际上折射的是价值本位的影子,唯有消解价值本位,才能复归本心,关注生命本体。生命意识由价值本位转向生命本位,其心态情绪也由焦灼走向平和了。王羲之生命意识的转向,在东晋士族中,特别具有典型性。西晋覆亡,使士族心理充满悲怆;东晋建立,则又让士族阶层产生治世的向往。然而半壁江山,国势衰瑟,权臣篡逆,统治阶层内部派系林立,又使他们面对“神州陆沉”,欲救世而不得。于是,不得不清谈玄言佛理,消解内心悲愤;不得不超越价值本位,寻求精神宁静。可是,一旦回归生命本体,死亡又是一个无可改变的人生宿命,唯有顺应自然,才能解开恒古如斯的心结。由焦灼逐渐走向平和,是东晋士族生命意识变化的基本轨迹。而平和的背后则又隐蔽着巨大的历史与人生的悲剧!
三、价值人生:由执着走向超然
生命的焦灼往往就是因为追求价值人生而产生。生活在当下,消逝在未来,在有限的人生中,如何使生命绽放出绚丽的色彩? 是仁人志士必须面对的问题。《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并非仅仅是生与死的抉择,而是价值和行为的抉择。在中国,当子贡问“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时,孔子迫不及待地回答:“沽之哉!沽之哉!”(《论语·子罕》)斩截的语气,蕴涵着借势行道的深切期待。《诗经·汝坟》“鲂鱼赪尾,王室如毁”,时局艰危的深重叹息,也浸透了勤王济世的价值追求。生命的价值存在是生命意义的升华,也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本质之所在。但是,生命价值与生命本体,也是悖论的存在。汉晋士族由执着价值本位,到超越价值本位而回归生命本体,走过了一段异常丰富的路程,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东晋士族则标志着这一历史的转向。
从生命精神上说, 汉晋士族的生命意识和生命境界深受《楚辞》影响。生命价值与生命本体并存,是《楚辞》生命意识的两极;执着价值人生与超越价值人生并存,是《楚辞》生命境界的两极。屈原既恪守道德本位,也追求价值本位。屈原的价值本位是忠君爱国。然而屈原的忠君爱国淹没在浓郁的宗法情结中,所忠之君是高阳苗裔的芈姓贵族,所爱之国是高阳开拓的宏伟大业。缅怀追远的宗法情结是屈原思想的核心, 也是屈原政治激情产生的原动力。因此,弥漫的宗法情结已经遮蔽了屈原对生命本体的关注,这与宋玉大不相同。宋玉没有屈原的宗法情结,也不再恪守价值本位,而是将审视生命的目光转向自我、 退归生命本体,“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九辩》)。这种“顾影自怜”的生命感悟,看上去似乎格局不大,境界不高,但恰恰是对内发现了主体,成为“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 宁穷处以守高”(《九辩》)的生命动力。如果说屈原是以宗法社会为视角审视自我, 那么宋玉则以主体精神为视角观照自我。社会意识是催生价值人生的外部力量,主体精神是发现生命本体的内在动力。价值本位与生命本位构成了屈宋不同的生命意识和生命境界,也成为汉晋士族生命意识和生命境界的两极。
价值本位是汉晋生命意识的主体。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诱以官禄;诏问贤良,咨询治国方略,大开了通经致仕的绿灯。这种文官制度的建立,大大刺激了文人以白衣直抵卿相的诗意遐想, 也造就士族阶层的成功崛起。于是,生命本位逐步让位于价值本位。大多数文人在狂热追逐人生价值实现的过程中,甚至漠视了生命的本体存在,皓首穷经几乎成为当时文人的一种基本生存状态。翻阅《史记·儒林列传》所记载的那一批书生们,何曾有半点关注自我的生命本体?而汉武帝开疆拓土,又刺激了一部分追求立功的文人出使边陲、 驰骋疆场,张骞出使西域,霍去病征战单于、封狼居胥,炙热的功名遮盖了他们对自身生命的关注。只是那些失意文人,才开始注意到生命的本体,“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司马迁《报任安书》)然而,这种生命本体的关注最终还是让位于价值本位,司马迁之所以隐忍苟活,发愤著书,其目的仍然在于“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立言不朽的生命价值。“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生命哲学,则是其追求价值人生的宣言。
即使到了汉末,时势已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汉代文人价值本位的生命意识,几乎并没有变化。汉末的清流集团看似刻意拉开了与朝廷政治的距离,但骨子里却以“澄清天下”为己任,通脱潇洒的行为也无法掩饰其价值本位的追求。即便是创作《古诗十九首》的那些中下层文人,在政治腐败、国家职能空前弱化的情况下, 忍受着旷男怨女的情感折磨,仍然游宦京洛,浪掷生命。他们对生命有限的理性认知, 反而更加强烈地刺激了权势的向往, 表现出比两汉盛世士族更为迫切也更为直白的政治诉求。“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生命短暂,必须最大限度的驱马高驰,以冲决“穷贱”“轗轲”的人生囧途,达到身登要津的辉煌。他们对身居高位同门友的怨艾、美酒华服的渴求、秉烛夜游的遐想,都是追求生命价值而不得的心理反弹。其心理支点仍然是价值本位。
建安时期,社会动乱不可收拾,黎民苍生水深火热, 依赖现有的国家力量平定动乱, 救民于倒悬,已经十分困难,于是各路军阀乘势而起,逐鹿中原。这一历史时段的生命价值意识发生了两点重要变化: 第一, 道德本位的崩塌。建安十五年(210),曹操下《求贤令》曰:“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 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汉代举官,以德为先,曹操则不论德行,唯才是举。后来又下《敕有司取士勿废偏短令》《举贤勿拘品行令》 进一步申敕这一观念,“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皆为我所用。这就彻底颠覆了汉代以来道德本位的价值观念。第二,价值本位的高扬。随着主体生命关注转向群体生命关注,澄清天下、救民于倒悬的社会责任感,占据主导地位。“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植《白马篇》),是那个时代壮烈情怀的写照。这就必然催生了建安文人强烈追求名垂青史的价值人生,“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曹植《与杨德祖书》),是那个时代价值取向的人生风向标。
建安文人追求的价值人生在两个历史时段发生了逆转:一是魏晋之际,王室衰微,司马氏与曹爽两大政治集团崛起,一部分文人归依失怙,企图在超越现实中消极对抗现实; 另一部分文人则厕身权力集团, 追逐炙手可热的权势。二是西晋中朝,国无明君,朝多权臣,在“八王之乱”中,主政的权臣象走马灯式的变换, 于是政失准的, 士无特操,但求苟全性命,身名夷泰。在这两个历史时段中, 建安文人建构的价值人生迷失在现实的政治利益之中。晋室南迁,虽是半壁江山,政治却趋于统一。所以,东晋前期,西晋倾覆、神州陆沉之痛还时时刺激士族阶层的心灵;北伐中原,恢复失地,也一度成为振奋人心的政治蓝图。然而,由于复杂的高层权力之争,王敦、苏峻相继叛乱,进一步削弱了本就根基薄弱的东晋国力。先有祖逖,再有庾亮庾翼,又有褚裒,挥师北伐,都以失败而告终,这也极大地打击了东晋士族奋进的意志。此后,士族阶层由进取而转向退缩, 偏安江左, 维持半壁江山,苟且的心态弥漫朝野,走完了由执着价值人生转向超越现实政治的发展轨迹,王羲之是其代表。
无论王羲之如何超然,权贵的家庭出身,不可能对他没有丝毫影响。羲之早年,不仅没有超然世俗,“起家秘书郎,征西将军庾亮请为参军,累迁长史。亮临薨上疏,称羲之清贵,有鉴裁,迁宁远将军、江州刺史”(《晋书·王羲之传》),而且对政治有很高的热忱,“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⑤与一般不撄世务的名士大相径庭的是:羲之身在其位,心谋其政,殷切期望勤王兴国,所以他认为在国家多事之秋,虚谈废务,浮文妨要;反对超越现实、悠然远想的出世之志;主张效法夏禹勤王,文王旰食。也因此推崇钟情世事、行道忘身的士族精神。其《杂帖》曰:“欲与事地相与有深情者,何能不恨?然古人云‘行其道,忘其为身’,真卿今日之谓,政自当豁其胸怀,然得公平正直耳。未能忘己,便自不得行。”⑥钟情世事,虽或不能尽如人意,却是“行道”的必由之路;胸襟磊落,公平正直,忘己忘身,又是“行道”的必备主体条件。这就将王羲之的价值取向、人生态度以及振兴家国的理想,鲜明地昭示于世人。
最值注意的是,羲之曾任庾亮参军、长史,庾亮赞美曰“逸少国举”⑦。所谓国举,是指举国拔萃的国士。其评价之高,简直无与伦比。庾亮北伐,羲之身为参军、长史,必然积极参与谋划,并受到庾亮赞赏。不然,庾亮也不会在临终时还上疏称赞羲之“清贵”“鉴裁”——清鉴贵要,明谋善断。庾亮北伐失败, 后来庾翼又试图完成乃兄未竟的北伐大业,也以失败告终。这不可能不对羲之心灵产生震撼,这也成为羲之生命意识第一次转向的关键点。所以,永和八年(352),殷浩北伐,羲之上书极力谏止,浩不能用,终致无功而还,既而又图谋再举北伐,羲之又上书殷浩,陈述厉害。文章首先分析了此前北伐失败,对朝野人心的震动,对国家根本的动摇;反思了上层权臣以一己之私急功近利,造成“天下将有土崩之势”的危急局势。然后,基于“今军破于外,资竭于内”的国家艰危处境,从内外两个方面分析应该采取的“救倒悬之急” 的基本战略:对外,“保淮之志非复所及,莫过还保长江,都督将各复旧镇,自长江以外,羁縻而已”;对内,“更与朝贤思布平正,除其烦苛,省其赋役,与百姓更始”。最后,阐述对殷浩“修德补阙,广延群贤,与之分任”的殷切期望。整个书信情感恳切,言辞犀利,说理透辟,指陈时势,尤为深刻。与此同时,羲之“又与会稽王笺,陈浩不宜北伐”,并且祈求“愿殿下暂废虚远之怀,以救倒悬之急”。平心而论,羲之弃淮水还保长江的战略未必可取, 因为淮水乃长江领域的屏障。公元383年,谢玄指挥著名的淝水之战, 大获全胜而保住了东晋半壁江山, 即为明证。但是,在“军破于外,资竭于内”国势衰瑟之时,谏止北伐,显然非常明智。殷浩又不能用,最终再次为姚襄所败,退保谯城(今安徽亳州),兵械军储悉为姚襄所获, 大大削弱了东晋的军事力量。从上两书看,羲之也是一位洞见时势、崇尚实务的政治家。唯因当时州郡凋敝,国库空虚,所以一面主张与民休息,“思简而易从”“以保守成业”;一面主张检校诸县掌管仓库的官员,诛剪“重敛以资奸吏”者。之所以反对北伐,除以上原因外,也因漕运未备,缺乏后勤保障;征役充运者死亡叛逃现象严重,兵员匮乏(均见《与谢安书》)。然而,这些极具洞见的政治谋略,都为上层统治者所漠视。殷浩的两次北伐失败,更进一步刺痛了羲之的心灵,眼见乱局已不可收拾,不得已由积极入世转向退归自我。
永和九年(353)的兰亭雅集,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虽然《兰亭集序》中依旧浸透生命的焦灼, 但是试图在山水之美中寻求安顿身心的心理蕲向,却是非常明显的。然而,羲之编辑《兰亭诗集》,“列叙时人,录其所述……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仍然有儒家立言不朽的深深烙印。也就是说,王羲之由积极入世而退归自我之后,其内心依旧与追求价值人生藕断丝连,“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兰亭诗》),盛世已不可得,无奈中唯以空言传世。永和十一年(355)于父母墓前自誓之后,羲之才真正走向超越现实的一路。
可见,东晋早期,士族并非一片颓唐气象,有进取,有抗争;也并非都是溺心于清谈玄释的心造幻影,寻求安顿身心的法门,有理想,有激情。执着价值人生, 是王羲之也是东晋士族早期的生命境界。只是无情的时局打碎了士族的人生理想,外患不已、 内乱频仍的国势使他们不忍直面惨淡的现实,不得已退归心灵,以一种超越本质上也是消极的姿态,试图抚平内心曾经的创痛。超然,也是涂饰在惨淡人生上的一弯虹霓。
四、自然人性:由桎梏走向自由
从主体上说,追求价值人生而不得,在无可奈何中退归心灵,由积极入世而超然出世,摆脱了现实秩序的桎梏,使生命呈现出一种自由的状态;从哲学上说,由现实秩序的桎梏走向生命的自由,顺乎自然人性, 建构审美自由的艺术人生, 是基于“我”的主体存在的发现。
但是, 早期的中国哲学史抑或思想史并没有自觉地论证“我” 的主体存在问题。儒家所说的“我”,是群体中的有差别的存在,虽然强调人与他人(如君子与小人)的差别,却始终将人的本质属性放在群体中加以考察,主体的道德修养是“我”的存在依据;道家涉及的“我”,是自然中的无差别的存在,道家的“齐一”论抹煞了人与他人、人与自然的差别,“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主体的本然之性是“我”的存在依据;法家强调的“我”,是体制中的合法性的存在,“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是“天下之常道”(《韩非子·忠孝》),秩序的从属关系是“我”的存在依据。一言以蔽之,“我”的主体存在消解在人的群体性、自然性和秩序性之中。“我是谁”,一直都处于一种迷失的状态⑧。
然而, 中国先哲却又以特有的智慧照亮了这一认识上的盲区。儒家以“修身”作为处理人与社会关系的起点,道家虚拟了“至人”“神人”“圣人”作为超越世俗的典范,法家以“法”作为社会公平的起点,又都承认了人的主体性。人,一旦确立了主体的存在,追求生命的自由也成为合理的存在。
以仁义为核心的道德本位, 是儒家修身论的逻辑基点,“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建立在“修身”的基础上。但是,儒家并没有排斥快乐本位的自由人性。最为典型的是,上文所引,曾点以“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描绘自己的精神向往时,孔子竟然喟然而叹“吾与点也”。孔子在受到隐士长沮、桀溺的讥讽时,也怅然感慨“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精神追求是人类与鸟兽的根本区别,价值人生是人类的永恒动力。但是,快乐人生是自然人性的基本需求,所以,孔子闲居时,也享受“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论语·述而》)的惬意的自由生活,他之所以最终放弃快乐人生的选择,是因为天下无道而产生悲悯的救世情怀。
以逍遥为核心的快乐本位, 是庄学人性论的逻辑基点,所虚拟的“无己”“无功”“无名”,都是建立在快乐人生上。儒家的道德本位、救世情怀,在庄学那里,都让位于基于自由人性的快乐本位。无论大鹏、学鸠,还是宋荣子、列子等等,都是“有所待”,唯有隐士许由、藐姑射山上神人等等,才能进入“逍遥”的境界。“濠梁之辩”的背后隐蔽着快乐的向往, 曳尾途中的譬喻也包含着自由的境界,“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是庄子的基本生活态度。即使是冷峻刻板的法家,也承认“民之性……劳而求佚,苦则索乐”(《商君书·算地》)的客观存在。概括地说,享受有限的生命,是快乐本位的生命本原;舒展生命的活力,是自由人生的人性本原。在文学家那里,这种快乐自由的人生境界则转化一种审美境界。文学家通常在文学审美的小船上追寻自由诗意的人生航程。
《诗经·考槃》中隐士扣盘而歌“寤言”“寤歌”“寤宿”的随性适意,《白驹》中“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的自由境界,是中国早期文学所描述的诗意人生。其实,孔子“吾与点也”所神往的也是一种诗意人生。我们阅读《离骚》,屈原滋兰树蕙、饮露餐英的行为,步马兰皋、息驾椒丘的栖息,芰荷为衣、芙蓉为裳的装饰,发轫苍梧、夕至悬圃的遨游……,所描述的一系列想象,就是一种诗意的人生。只是宗法情结始终缠绕着他的心灵, 道德本位也始终绑架着他的精神, 使已经化蝶的诗意人生夭折在茧蛹之中,终于在渔父唱着《沧浪歌》鼓枻而去之后,屈原走完了悲剧一生。
秦汉中央集权建立, 专制赋予君主的权力与文士谄媚奉迎的献策,二者交集,使君主权威达到膨胀的巅峰。文武大臣, 只是帝王操控的皮影玩偶,“尊之则为将, 卑之则为虏; 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东方朔《答客难》)。在这种政治生态下,文人主体意识失落了。加之汉武帝经学取士的文官制度的确立,文人皓首穷经,自觉进入帝王设定的弓彀中,又进一步加速文人主体意识的失落。用鲁迅的话来表述,只是武臣“帮忙”、文臣“帮闲”而已。帮闲者自然是“上颇俳优畜之”,“君主视文臣如俳优,有轻贱蔑视之意”;“文臣甘以俳优处,此乃自轻自贱,无独立人格追求”⑨, 先秦士的精神坠落了。主体存在的“我”既已丧失,遑论自由的诗意人生!
王莽篡政,部分仕宦文士或默然自守,或挂冠归隐,但都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东汉初期,唯有严子陵,出身士族,不臣天子,不友诸侯,披羊裘,捏钓竿,还有几分诗意。后来的大隐士梁鸿就没有如此幸运,曾作《五噫歌》《适吴歌》,批判现实,抒写不遇,“心惙怛兮伤悴,忘菲菲兮升降”,“竞举枉兮措直,咸先佞兮唌唌”,勃郁不平,悲愤满怀;虽自视很高,却才不堪用,困顿沉沦,甚至自操井臼;生存危机重重,何曾有半点人生诗意!
整个东汉前期,国家政治重归西汉旧辙,略见生气的士族主体意识又消逝殆尽了。直至后期,宦官外戚交相把持朝政,君主偶像崩塌,国家功能空前弱化,一向依附于皇权的士族发生了分裂:或被发烟霞,浪迹江湖;或裁量执政、激扬政治。——与政治的疏离,唤醒了士族的主体存在意识。士族阶层在潇洒、适性的个体行为中,创造了一种自由的诗意人生。读《后汉书·独行列传》《逸民传》,就可见这一时期的士族,主体意识强烈,行为特立独行。然而,或系心朝廷,遥想“汉官威仪”,恪守价值本位,如李鹰、陈蕃;或行归道义,立身操守,恪守道德本位,如赵苞、刘翊;或山雨欲来,避祸全身,恪守生命本位,如郭泰、逢萌。虽然他们可能还没有追求生命自由的理性, 也没有真正进入诗意人生的境界,但却彰显了主体存在和主体人格;他们超越传统,以漫画夸张甚至惊世骇俗的行为方式,打碎了两汉鼎盛时期士族拘拘于儒的静穆俨然,呈现出一种活泼真实的生命张力。这种焕然复苏的主体存在,饱满丰盈的人格精神,活泼灵动的生命张力,却又在更高层次上表现出生命的自觉,在经过曹植后期的转换后, 催生了竹林名士的自由精神和诗意人生。
在追求现实与自我的双重超越上, 竹林名士试图将生命的存在转化为一种审美行为, 呈现出自由的生命境界。具体表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 超越政治的隐逸境界。建安文人最初虽也有“乌鹊南飞,何枝可依”的迷茫,但价值本位一直是基本的人生追求。竹林文人则不然。从曹魏王权分离出来的两大政治集团, 解构了士族阶层的皇权依附意识。于是,竹林文人试图在政治超越中获得心灵的宁静——虽然他们的超越并不成功。这种生命意识,虽受汉末清流名士的沾溉,却直接源于曹植。黄初以后,由于时势的变化,曹植由执着价值人生转向关注生命的状态, 诗歌所表现的流言难辩、忧谗畏讥的心态,“不惜万里道,但恐天网张”(《双鹄俱遨游》)的生命颤栗,都是对生命状态的反视与观照。于是, 在道家思想的浸润下,试图超越政治,追求自由情境,摆脱精神困扰,曹植游仙诗正是这种精神的产物。也是因为特殊的政治形势, 竹林文人同样充满忧生之嗟和生命颤栗,于是试图以超越政治的方式,避祸全身。阮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晋书·阮籍传》)。嵇康乃沛王曹林女婿,心系魏室,又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不得已避世河东,疏远政治,消极对抗司马氏集团。《与山巨源绝交书》所说的“七不堪”“二不可”,是正式告别官场的宣言书。
第二,超越生命的神仙境界。建安时期,虽然曹操确信“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步出夏门行》),曹植批判“神仙之书,道家之言”乃“虚妄甚矣”(《辨道论》),然而他们也虚构神仙境界,表达自由的生命精神。曹操《陌上桑》虚拟“驾虹霓,乘赤云”,飞升仙境,超越“寿如南山”;曹植《飞龙篇》描绘腾云驾雾,翱翔仙境,“寿同金石,永世难老”;唯有曹丕游仙,最终回归到“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观”(《游仙诗》)的现实世界。同是游仙,曹操渴望超越生命的有限,曹植则渴望超越现实的自由。竹林文人的游仙基本沿袭曹植一路。本有“济世志”的阮籍不得已而弃名遁世,企图“将逍遥齐物的思想与一无挂碍的神仙境界紧密结合起来”,“进入身心舒展的逍遥境界”⑩。如《咏怀》八十一,想象羡门、松乔飞升九阳云霄的逍遥之境,表达“岂若遗世物,登明遂飘飖”的自由遐想。但是阮籍创造的游仙境界,仙凡殊隔,主体游离于仙境之外。仙境只是超越生命的遐想,是理想人生的“彼岸”,遐想的背后恰恰隐蔽着生命的沉重,自由的神仙境界反而映衬出不自由的人生。唯有嵇康在神仙境界中描述了自由的审美人生。
第三,超越自我的审美境界。从曹植到阮籍,所描绘的神仙境界都没有进入一种自由的审美境界。他们的关注点:或渴望超越生命,或渴望超越现实,都以自我与现实的关系为观照点。现实人生的“此岸”和理想人生的“彼岸”,始终悬挂着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唯有到了嵇康,所创造的的游仙境界,仙凡玄同,主体成为构成仙境的有机组合,才摆脱了现实的生命之重。嵇康以“万物同一,四海同宅”的齐一思想为观照点,不再纠结于生命的存在形式和环境选择。即使身处现实,“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幽愤诗》),所以他《赠兄秀才入军诗》 所描绘的游仙,“或诗乐自娱,或远游灵岳,在目送归鸿的玄意与手挥五弦的潇洒中,‘含道独往,弃智遗身’,最终‘寂乎无累’,而‘归之自然’,获得心灵的超越”⑪。人境与仙境玄同为一,使日常生活带有超凡入仙的境界,仙人境界浸透现实人生的投影, 这样才能真正进入自由审美的诗意人生。
因此,阮籍游仙是曹植诗境的延续,嵇康游仙是崭新诗境的拓展。嵇康仙凡玄同的诗歌境界,锻于树下的平凡生活,索琴而弹的洒脱通达,以及养生养性而归之于“道”的心灵超越,构筑了他的自由审美的诗意人生, 直接影响了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东晋士族的艺术人生。告别官场后,王羲之的主要生活方式有三点:
第一, 散发岩阿,服食养性。羲之辞官后,与东土名士,或尽兴于山水,或垂钓于河滨;又与高士许恂、内弟郄愔,“共修服食,采药石”(《晋书·王羲之传》),“栖心绝谷, 修黄老之术”(《晋书·郄愔传》),并感叹说“我卒当以乐死”。从前,在兰亭山水中仰观宇宙、俯察万物,只能“快然自足”,获得生命情绪的暂时释放,一旦“情随事迁”,沉重的生命情绪立刻涌上心头。如今,遍游山水,弋钓为娱,采药服食,修炼黄老之术,虽然也试图追求生命的长度,但仅仅以养生养性的方式有限地拓展生命,既没有象葛洪那样迷恋金丹升仙的幻想, 也没有象嵇康那样为规避世俗而寻求超越, 而是在山水游弋、 采药服食中, 收获一份现实人生的快乐诗意。这就真正消解了前贤的生死纠结的死扣。
第二, 回归田园,享受天伦。羲之曾与吏部郎谢万书, 描述了他回归故园时优游闲适的生活情境:“顷东游还,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比当与安石东游山海,并行田视地利,颐养闲暇。衣食之余,欲与亲知时共欢宴,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邪! 常依陆贾、班嗣、杨王孙之处世,甚欲希风数子,老夫志愿尽于此也。’”(《晋书·王羲之传》)弋游山水归来,巡视田地,植桑种果;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偶有亲朋小聚,衔杯举盏,但道桑麻;归隐学道,追踪前贤。悠闲淡然,“抚掌”“得意”,曾经的生命桎梏与焦灼,也在平淡如一地鸡毛的生活中消解了。
第三,随事行藏,和光同尘。信奉道家道教的王羲之,其行为一直是自然率真,自然而不矫枉过正,率真而不任诞放达,而是随事行藏,和光同尘。故名士谢万任豫州都督时, 羲之诫之曰:“以君迈往不屑之韵,而俯同群辟,诚难为意也。然所谓通识,正自当随事行藏,乃为远耳。愿君每与士之下者,同则尽善矣。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复何有而古人以为美谈。济否所由,实在积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晋书·王羲之传》)谢万是一位风流名士,高迈超然而不合流俗,崇尚清谈而不撄事务。升平二年(358),出镇豫州,羲之先作书桓温,力图劝止而未果,又作此书告诫谢万:真正通识的人,必须出处随事,和光同尘;在具体事务处理上,必须俯同群辟,甘苦与共。可惜谢万不能用,“矜豪傲物,失士众之心”,遂以失败而告终。羲之此信实际上也昭示了他的处世准则和思想基点。羲之的生命意识之所以从早年的焦灼而转向晚年的平和,显然与他追求超然而不越现实、 本乎自然又泯然众生,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王羲之不刻意追求超凡出俗的神仙境界,超越世俗而又不脱离世俗,在消解了价值桎梏、打碎了秩序镣铐之后, 从平凡平淡平实平静的现实生活中,享受一份生命自由的存在,从而将人生审美化艺术化。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饮酒诗》) 的自由生命境界,正是这种审美化艺术化人生的诗意表达。
五、结语:诗意背后的冰点人生
汉晋士族生命意识从悖论到消解, 以王羲之为首的东晋名士为终结点。然而,兼济的激情一旦消退,独善的愤激也沉入心底。在平和、超然、自由中,东晋名士构筑了自在逍遥的艺术人生,消解了生命存在以及生命意识的二元悖论, 代表了汉晋士族生命意识的历史转向。
王羲之艺术人生的生命境界,深受嵇康影响,然而与嵇康又有不同。嵇康一生始终与政治保持着藕断丝连的联系,越名任心的宣言、锻铁树下的萧散, 也难以掩饰其刚肠疾肆的锋芒和心系魏室的情结。所描写的超越现实的历史人物和神仙境界,也始终建立在现实批判的前提下。“采薇山阿,散发岩岫”, 只是牵犬上蔡的自由梦想;“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也只能是悲壮人生曲终人散的袅袅余音。何曾真有羲之的自由与宁静!
王羲之艺术人生的生命境界, 深刻影响陶渊明,然而与渊明也有不同。渊明并非全然如他声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一)那样超脱,也不是批评家想象“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元好问《论诗绝句》四)那样静穆,早年有进取、 有锋芒,“少年罕人事, 游好在六经”(《饮酒》 十六),“猛志逸四海, 骞翮思远翥”(《杂诗》五)。只是几次出仕,沉沦下僚,济世之志难酬,又不愿降志屈身,周旋官场,不得已弃官归隐,躬耕田园,戴上“隐逸诗人之宗”的桂冠。其实,渊明“心远”的丝缕仍然牵挂着“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读山海经》)的价值人生;“悠然”的情怀始终涌动着“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归去来兮辞》)的勃郁不平;在田园生活的“静穆”中也时时闪烁着“金刚怒目”的凛然生气,最终只能在“桃花源里可耕田”的虚拟诗境中,安顿深层躁动的身心。何曾真有羲之的决绝和超然!
王羲之所建构的艺术人生, 是魏晋风流中最有诗意的内涵。他以心灵内敛的方式,顺乎自然,平静有限人生的焦灼;超乎世俗,抚慰现实人生的创痛;游心山水田园,追寻苦难人生的诗意。没有餐霞升天的仙境幻想,没有任诞荒唐的行为举止,也没有矫世佯狂的故作姿态, 而是在平淡自然的现实生命中,创造出自由审美的艺术人生。将生命的诗意带入寻常的生活, 营造了苦难人生最容易到达的精神家园。陶渊明《桃花源记》所向往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实际上恰恰是羲之生命境界的审美呈现。这种艺术人生的建构,使中华民族的文化品格趋于饱满,士族的生命意识趋于丰富,影响也特别深远,所以杜牧《润州诗》云:“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杜牧欣赏东晋文人的旷达和风流,并以可羡可爱表达他的钦仰之情。这种风流和旷达,正是以羲之为代表的东晋士族艺术人生的两翼。
然而,这种艺术人生的生命境界,以消解价值人生为前提,以超越现实秩序为基点,以退归自由心灵为归趣;随事行藏,和光同尘,以入世为出世,无可无不可,顺乎自然,让心灵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从本质上说,出世,是弱者无所作为后消极人生的选择;超然,是价值人生失落后自我迷醉的逃避;自由,也是经历痛苦人生后精神涅槃的表现。生遭苦难的时世, 任何浪漫的选择都无法改变客观的存在, 闭上眼睛的诗意遐想终究无法替代睁开眼睛的触目惊心。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东晋士族的艺术人生,在诗意斑斓的背后,也浸透着一份不得已的生命苍凉。如果说竹林文人流淌的鲜血还带有生命的温度, 那么东晋士族流淌的鲜血则已经趋于冷却。因此“消解”的本质,只是心造幻影的“逍遥”;激情的生命意识,执着的价值人生,在诗意化的消解过程中, 也逐步走向丧失了社会责任的冰点人生境界。
——消解,也是一种悖论的存在。
注释:
①袁珂:《中国神话通论》,巴蜀书社1991年版,第12 页。
②李泽厚:《美的历程》,《美学三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2 页。
③钱志熙:《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53 页。
④朱熹:《楚辞集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29 页。
⑤《世说新语·言语》,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9 页。
⑥严可均:《全晋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26 页。
⑦《世说新语·赏誉》:“庾公云:‘逸少国举。’故庾倪为碑文云:‘拔萃国举。’”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62 页。
⑧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将人和社会的关系概括为“此在”和“彼在”的关系。“此在”是一种独立的存在,就是人。“此在”有两个特征:一是此在总是我的存在,没有一般的存在;此在是单一性的,不可替代不可重复的。二是“此在”的本质又在于“彼在”的存在中,获得本质的意义。这才明确回答了“我是谁”的问题。
⑨张仲谋:《兼济与独善——古代士大夫处世心理剖析》,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131 页。
⑩刘运好:《魏晋哲学与诗学》, 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48 页。
⑪刘运好 《魏晋哲学与诗学》, 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5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