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数据无法把控的“销魂的爱好”
2019-01-24朱学东
朱学东
“销魂的爱好”,语出人民大学历史系杨念群教授的《中层理论》自序。这话原始出处是法国历史学家、年鉴学派的大师马克·布洛赫。布洛赫在回答儿子“历史有什么用”的问题时,说,对于个人而言,“历史有什么用?”永远都是个假问题,因为历史对于个人应该完全是一种令人销魂的爱好,是兴趣聚集酝酿的源泉,与是否有用毫无关系。
我知道布洛赫的大名,尽管我没有读过他的著作。布洛赫是历史学年鉴学派的创始人,曾在多个著名学府担任教职,捍卫共和价值。二战爆发,德军占领法国南部自由区后,布洛赫投身抵抗运动,后里昂抵抗运动组织的总部被法国警察破获,布洛赫被捕,后来与其他三十名抵抗运动成员被枪决,二十世纪法国伟大的历史学家就这样在物理上被消灭了,他的卷宗里,使用的是他的假名,当时他是被破获的抵抗组织负责人。
我很喜欢布洛赫回答儿子问题时提到的历史是一种“销魂的爱好”。
在汉语语境中,魂即灵魂,代表着人的精神,能离开人体而独立存在。孔颖达说:“魂魄,神灵之名,本从形气而有;形气既殊,魂魄各异。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也。”简约地说,就是魂主精神,而魄主身形。销魂这个词,在汉语里意指因过度刺激而神思茫然,仿佛魂将离体,通常有两种用法,一常用以形容悲伤愁苦时的情状,二亦可用来形容性感极致、令人飘飘欲仙、迷人的情状。布洛赫的“令人销魂的爱好”显然是指后一种,亦即那种迷人的令人飄飘欲仙的感觉。
对于历史学者来说,“销魂的爱好”,或许是专业投入专心追索以及于前人不知处有所发现的快感;对于我这样的山寨历史学爱好者而言——我检索我的阅读,发现涉及历史的作品其实是最多的——应该是在纸上古今间盘桓、审察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并从中产生跨越时空的共情的一种个人嗜好,甚至有假设颠倒设计新结局的冲动——尽管历史不能假设,已经发生的事永远不可能重新来过,但即使理性也挡不住思绪上的这种私底下改变历史的尝试企图。这完全是一种兴趣,因为像我这样的个体,对历史的爱好,与历史本身一样,都没有用——既不需要像政治家那样试图掌控历史的阐释权确保自己的合法性,也对从事的职业对创业和追逐财富没有帮助,如果有帮助,那就成了工具,还能成为“销魂的爱好”吗?
我想,销魂的爱好,可以用来观照许多东西,比如职业。如果一个人从事的职业,只出于养家糊口,聊以度日,怎么可能会有“销魂”的感觉?我曾回答我过去职场生涯的疯狂时说,还有什么,比做一个事情就是你喜欢的更好吗?因为喜欢,所以投入。销魂的爱好,无非就是对此有兴趣,有热爱,而所从事的职业,恰好能够更大地激发我的兴趣和热爱,让我忘却疲倦,更能扛住外来的压力。
阅读也一样,尤其是无用之读——比如我读的那些历史小说诗歌政治学社会学等等著作,在许多人看来,跟我的生活没有太多关系,既不是我的职业需要,也无关财富追求,读这些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的问题,其实就是一个功利主义浸淫的社会必然会提出的问题,所以杨念群才会说,布洛赫的关于历史有什么用的回答,对西方人来说应属正常,却会令中国人感到不适甚至震惊。因为功利主义尤其是即期功利主义训练出来的人,是永远难以理解有用之外的东西,关于兴趣,关于美,关于浪漫,关于爱……其实理性的精确计算甚至大数据的巨大能量也无法把控那种“令人销魂的爱好”,只能掌控有用的习惯。《死亡诗社》里基廷老师说过:“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们好玩,而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许多事情,并不是因为有用,我们才爱它们,而是它们本身是我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赋予了我们生活更丰富的意义,让我们销魂,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