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恩“范式”的“客观性”意蕴
2019-01-22洪秀
洪秀
摘 要:“客观性”问题由来已久,是西方哲学史与科学哲学史中的重要议题。库恩的“范式”概念也包含着“客观性”意蕴,但是,这种“客观性”不同于唯物主义反映论意义上的镜像“客观性”:其一方面表现为一种主体间性,即主体之间达成的一致;另一方面表现为一种相对于规则的优先性,即范式不同于规则,规则导源于范式。对于范式的把握是一个类比、联想的过程。因而,“范式”的“客观性”随着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的不同而发生格式塔转换。
关键词:范式;客观性;主体间性;优先性
在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这本书中,“范式”的涵义就有21种。在1969年的后记中,库恩选择用“科学共同体”来定义“范式”,以免陷入无休止的循环论证。所谓“范式”就是“一个科学共同体的成员所共同的东西”。为了避免混淆,库恩宁愿放弃“范式”这一概念,而以“学科基质”作为替代物。所谓“学科”是指称“一个专门学科的工作者所共有的财产”,所谓“基质”是指称“各种各样的有序元素”,而其中的“每一个元素都需要进一步界定”。那么,无论是“范式”概念,还是“学科基质”概念,两者的核心意蕴都是相近的。科学共同体所共有的形而上学承诺、基本概念、研究方法、仪器设备等均充分展现了“范式”的具体内涵。然而,不同于逻辑实证主义的是,通过“科学共同体”来定义的“范式”概念显现的是一种主体间性,是专业学科的工作者达成的内在一致,而不是纯粹反映论意义上的外在客观性。
一、“客观性”问题的突现
以往唯物主义所论的“客观性”,即是“普遍性”。正因为外界事物是客观存在,所以,人们通过感性、知性、理性等正当途径获得的相关认识必定是普遍的。这种“客观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纯粹价值中立的,超越于种族、民族、阶级、性别之上。对于这种“客观性”信念的冲击首先源自休谟。他认为,所谓的“真理”实际上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形成的一种习惯性心理联系。休谟彻底颠覆了“真理”的概念。高高在上、光明纯洁的“真理”从不容动摇的权威宝座跌落世俗人间。“太阳出来了,石头会变热。”这一现象并不具备直接的必然的因果联系,只是人们在无数次的“太阳出来,石头变热”的日常经验中总结出来的。那么,休谟哲学体系中所彰显的“客观性”也可以认为是一种主体间性。这种语境下的“真理”是会随着条件的不一致而有所变更的。
在休谟思想的影响下,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人康德在其《纯粹理性批判》中谈论了先天综合判断何以可能的问题。数学、自然科学何以可能?康德认为,先天直觉形式及知性范畴作用于外部事物,以此才能形成共识。这种共识也具有普遍性,然而这种普遍性不同于以往唯物主义的普遍性。前者是主体间达成的一致,是“人为自然立法”,是人们用时间、空间、十二大范畴构架外界事物的结果。而后者是客体本身所具有的一致性,是独立于人之外的,人们只能获得有限的认识。由此,康德哲学体系中的“客观性”便是一种主体间性,然而与休谟不同的是,这种主体间性不是后天造就的,而是先天赋予的。
回顾了西方哲学史中两位重要哲学家有关“客观性”问题的思考,以此,我想论证的是,认识的“客观性”问题一直处在争议当中。“客观性”意蕴一直在更替演进。那么,究竟是外部世界在变还是人的眼界在变?抑或是两者都在变?在如此变幻不居的人类世界中,我们又如何形成客观性的认识呢?
在科学哲学发展史中,有关科学划界问题一直贯穿始终。什么是科学?首先,科学必须具备普遍性,不可能是个人性的。由此,科学不应该是主观的、臆测的,而必须是客观的、理性的。纯粹主观性的经验、直觉无法标准化。科学是一项规范化、集体化的事业。那么,有什么样的科学观,便会有什么样的真理观,进而,也会有与前两者相应的客观性意蕴。
无论是逻辑实证主义还是证伪主义,此两者都假定了客观外部世界的存在,及人们获取客观真理的可能性。逻辑实证主义的“客观性”意蕴仍然是唯物主义的。科学家通过逻辑、实证两大砝码共同度量客观世界,只要人的认识能符合逻辑同时又能被经验所证实,那么,这种认识就是真理。真理成为对外部世界的正确反映。真理的标准在于经验的证实。波普尔的证伪主义源于对归纳问题的反思,科学理论作为全称命题是不可能真正得到证实的,只能证伪。归纳命题的前提真不具备传递性,不可能导出结论真。而演绎命题的前提与结论之间却具备逻辑上的传递性。证伪主义与逻辑实证主义相一致的是,认识的“客观性”源自外界实在,真理的有效性标准仍然在于经验。由此,科学家探索到的科学理论是一种客观真理,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对于逻辑经验主义的有力抨击,在汉森的《发现的模式》一书中得到有效表现。汉森提出“观察渗透理论”一说,即纯粹的观察是不可能的,任何人在体察外界事物的过程中都带有自己的理论预设。拿休谟的例子来说,“太阳出来了,石头变热了”。如果没有对“太阳”、“石头”、“热”等概念的共识,就不可能有“太阳出来了,石头变热了”这一命题的存在。不同的民族、种族对于同一事物会有不同的认识,而之所以会有如此迥异的差别,则在于各自携带着自身的有色眼镜。“科学事实和科学理论,也许除了在单一传统的常规科学实践中之外,都是截然不可分離的。”
在此基础上,迪昂、奎因也对逻辑经验主义展开了批判。二者提出了著名的迪昂-奎因命题,即证据对理论的不充分决定性。这也就是说,同样的经验事实,却可以得出不同的理论结果。面对同样的宇宙实体,托勒密与哥白尼却各执地心说与日心说。在经验证实方面,二者处在伯仲之间。那么,哥白尼的最终胜利究竟落实在何处?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库恩的“范式”概念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理论视野。
二、“范式”的主体间性
库恩“范式”概念的提出源于对真理问题的思索。亚里士多德的科学思想与牛顿的科学思想究竟有何不同?从后者的视域出发,前者显然是一种非科学,是一种谬误。然而,亚里士多德作为古希腊哲学的集大成者,在哲学、伦理学、政治学、植物学等领域都取得了卓越的贡献,仅在科学领域为何如此马失前蹄?正是对于这一悖论的困惑,库恩认识到科学并不是一种累积式的发展,其中一直存在着断裂。“科学史家并未全然认识到他们这样做的意义,但是他们已经逐渐地开始提出新型的问题并且追踪不同的、通常是非累积的科学发展线索。”科学的发展实际上经历着这样一种循环过程:前范式时期-常规科学时期-科学危机-科学革命-新的范式形成。历史中的科学是无法比较高低的,因为他们相互之间是无法通约的。新旧范式的更替更多的是实用意义上的考量,而并非真理意义上的超越。“范式之所以获得了它们的地位,是因为它们比它们的竞争对手更能成功地解决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又为实践者团体认识到是最为重要的。”因而,亚里士多德并不比牛顿落后,二者都是自身所属时代的新范式的引领者、开拓者。
然而,如果仍然坚守逻辑经验主义的科学观,坚持科学理论是纯客观的,科学是一项累积性的事业,那么,库恩不可能解除他的困惑。因而,“范式”概念必须蕴含着与逻辑经验主义截然不同的科学观。科学究竟是什么?或者说真理究竟是什么?科学等同于真理吗?科学是纯客观的吗?
首先,库恩的“范式”概念指称的是科学共同体所共有的东西,包括形而上学承诺、基本概念、核心理论、研究方法、仪器设备等。至于对于概念的定义、理论的选择、设备的控制等都是科学共同体协商的结果,而不是以客观的外部实在为判断依据。世界的不同构型,实质上是人们在不同范式下规训出的结果。
其次,“范式”概念并不否认真理的存在。然而,范式语境中的真理并不是纯粹客观的,外在于人的,而是主体之间达成的一致,或者说也是一种主体间性。亚里士多德的科学观与牛顿的科学观是两种历史境况下的范式,二者都是对世界的有效认识,并不存在所谓的“真”与“假”。
再者,“范式”概念也体现了一种“客观性”意蕴。这里的“客观性”与休谟、康德的“客观性”有相似之处,即都不是经验主义的纯粹客观性,而是与人密切相关的,是主体之间形成的共识。真正价值无涉的“客观性”是不可能达到的,因而,以往所谓的客观真理实质上是一种假象,真正的客观性必然蕴含着人的维度。
三、“范式”的优先性
库恩的“范式”不同于规则,前者具有优先性。“范式比能从其中明白地抽象出来进行研究的任何一组规则更优先、更具约束力、更加完备。”“范式的存在并不意味着有任何整套的规则存在。”“规则导源于范式,但即使没有规则,范式仍能指导研究。”逻辑经验主义则将规则视为最根本性的。只要发现了自然界的某种规律,进而确立规则、方法、程序,后继学者照做即可。这种知识的文字传递完全是可行的。然而,规则却不能涵盖科学发现的整个过程。其中,很多关键性的、创造性的因素都被弃之门外。这些因素恰恰是不能通过规则来把握,而是要在实践中不断地磨合、体悟,也即波兰尼所称的“意会知识”。
科学共同体该如何把握共有的概念、理论、方法、技能等,或者说他们该如何把握范式?遵守规则,对常规科学研究至关重要。然而,科学革命导致的新旧范式的转换却是没有任何规则可循的。库恩认为,这种转换是一种格式塔转换,是一种整体性的变换,也是一种世界观的改变。“范式一改变,这世界本身也随之改变了。”“在革命之后,科学家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不同的世界。”“革命之前科学家世界中的鸭子到革命之后就成了兔子。”那么,这种意义上的“范式”概念该如何理解、掌握呢?库恩则借用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性”进行阐释。“当面对着一种先前未曾见到过的活动,我们应用‘游戏一词,是因为我们正看到的活动与我们先前已学会用这个名字称呼许多活动之间,具有亲密的‘家族相似。”简言之,通过直觉性的类比、联想而非精确性的规则的把握,我们才能意会范式的真正涵义。而类比活动应该在具体实践中展开,不应限于逻辑规则的框架之中。同时,这种“家族相似性”是生活共同体的约定,是文化生成的结果,而不是唯物论意义上的对客观存在的正确反映。
由以上“范式”对于“规则”的优先性,以及对于“范式”的意会把握,这两方面均体现了“范式”的“客观性”意蕴。首先,“范式”的“客观”不再是传统科学哲学意义上的客观。这种“客观”不是对客体的纯粹镜像的被动反映,而是以人为主导的,是人的主观选择、协商。其次,“范式”的“客观”涉及非理性的层面,包括类比、联想等直觉性思维,而不仅仅是判断、推理、演绎等逻辑规则。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科学共同体,主观性的想象思维更实在。再次,“范式”的“客观”表现为一种整体性的视界转化。外部的确存在着一个客观的自然实体,然而,不同人眼中显现的却是不同的世界。一旦你选择、归属于某个范式,你“看”世界的方式就是独一无二的。这个“世界”于你而言,便是“客观”的。最后,“范式”的“客观”体现为一种社会、心理维度上的可靠性。“如果没有范式理论规定问题并担保有一个稳定解的存在,就不可能构思出这些精心的实验工作,也不可能做任何一个实验。”对“范式”的信仰保证了其“客观性”的有效性。
四、结语
库恩“范式”的“客观性”与唯物主义反映论的“客观性”相比,二者同属于表征主义的客观性。前者有所突破,具有主动的意蕴,而非纯粹被动的接纳。但是,这种表征主义的客观性仍然是静态的,并没有展现出科学理论生成的动态过程。这一阶段的贡献应落实到科学哲学的实践转向。拉图尔将科学称之为“行动中的科学”,他并沒有对科学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或者说,科学本身就是在历史中生成的,科学就在时间当中,并不存在任何先验的科学概念、科学理论。这样一种实践的具体过程是各种异质性要素互相阻抗与适应的博弈过程。其中,“客观性”牵涉到不同的历史、社会、文化语境,因其不同而差异纷呈。因而,它也是一个动态的生成的过程。库恩的“范式”概念强调了解题过程的随机性,“在使范式与自然界相契合中总会有种种困难存在;其中的大多数困难或迟或早会被正确地解决,而解决的过程往往是不能预见的。”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范式”隐含着时间性的维度,但库恩并没有将其突现出来,留待后人进一步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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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东华大学青年教师科研启动资助项目(116-07-0053019)
(作者单位:东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