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阿诗玛》中撒尼人音乐元素的艺术表达与艺术价值
2019-01-21刘雨涵云南艺术学院音乐学院
■刘雨涵(云南艺术学院音乐学院)
电影《阿诗玛》是我国大陆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立体声音乐歌舞故事片,根据彝族撒尼支系同名民间叙事长诗改编。影片讲述了以阿诗玛、阿黑为代表的劳动人民坚决果敢地与以阿支为代表的地主恶霸展开斗争的爱情故事,歌颂了勤劳、善良、勇敢和反抗精神。由于电影剧本和原来的文本在内容上有一定的出入,并有一定的时代性改编,对于原文本内容在此不加以讨论,而从音乐片段、电影配乐、艺术创作和价值体现等方面加以分析。
■音乐片段分析
本片的叙事基本上通过音乐唱段和舞蹈完成,叙述语态独特,如果抛开电影这种艺术表现方式单纯从作品内容来看,可以说这部《阿诗玛》搬到戏剧舞台上是一部民族音乐歌舞剧。虽然从总体故事框架来看,影片故事结构较为简单,但其出色的音乐以及对于彝族音乐元素的充分吸收,使得影片在我国少数民族歌舞音乐电影中大放异彩;可以说音乐的成功决定了电影《阿诗玛》的成功,彝族撒尼人音乐元素则是影片音乐的灵魂,保存了艺术作品中所需要的民族风韵。以下笔者将选择典型音乐乐段和歌词,分别从传统曲调旋律运用和衬词方面进行阐述并加以分析。
(一)民族传统曲调旋律运用
民族传统曲调旋律的运用可将一个民族的个性、民族的精神气质呈现给受众。电影《阿诗玛》的音乐依托彝族音乐素材创作而成,以撒尼民歌中特有的“do-mi-sol”三音音列为音乐主题,彝族的其他支系或其他民族的曲调作为补充,同时根据彝族民歌中级进与四度、六度跳进结合的旋律特点,巧妙地将彝族民歌曲调融会贯通,保证了音乐作品浓厚的民族风格。
传统的彝族撒尼民歌在语言上以撒尼语演唱,曲调将“do-mi-sol”作为3个主音,结构上一般两小节为一个乐句,歌词多与撒尼人的生活相关。随着时代的发展,歌词并不局限在只用撒尼语演唱,汉语也在使用。作曲家出于创作的原因并不把思路限定在彝族撒尼支系的音乐元素上,而是扩大范围,在云南寻找彝族其他支系的相关音乐素材,使创作的空间更大。
以插曲《一朵鲜花鲜又鲜》(谱例一)为例,作品表现了男女主人公质朴、细腻又热烈的情感,是男女声对唱、二重唱的经典乐段。乐曲首段男声部分第一句“一朵鲜花鲜又鲜,鲜花长在岩石边”的演唱旋律为建水的彝族民歌《西厢坝子一窝雀》 (谱例二)的音乐动机,“起始句在素材角调式的基础上进行展开,节奏和情绪上不断发展变化,使得观众从听觉到视觉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云南别样的民族风情”。
少数民族题材电影音乐既不应脱离本民族内在的文化传统,又要符合电影观众大众化的审美需求。《一朵鲜花鲜又鲜》是在运用撒尼民歌音调特征的旋律基础上,又根据流传于红河建水县彝族尼苏人的民歌《西厢坝子一窝雀》改编而成,歌词按照汉语的习惯做调整,更通俗易懂,传唱度更高。这两个彝族支系的民歌曲调有很大差别,但经过作曲家出色的融合与改编,将民间音乐成功融入电影中,完成艺术再创作,产生新颖独特的艺术效果,既做到让撒尼人群对影片中的本民族文化产生认同感,又创造了大众喜闻乐见的充满民族特色的审美对象。此外,作曲家灵活运用了和声交织与对接,令插曲在音声层面上达到与电影画面、主题的契合以及“音画同步”的艺术效果。
撒尼人“do-mi-sol”的音乐主题,使彝族撒尼人得到族群归属和认同,传递和延续着撒尼民族集体记忆与历史记忆的同时,经过艺术加工再创造的插曲变得大众化、通俗化,便于受众接受和利于更大范围的传播。民族传统曲调旋律的运用,把这些歌曲变成云南特殊的“表情符号”,像一张名片,将彝族音乐风格和“阿诗玛”这个文化符号推向了世界。
(谱例一)
(谱例二)
(二)标志性衬词——以《姑娘们踩麻在湖旁》为例
在民族音乐素材运用中,有时通过一句衬词,便能体现出这个音调的风格所在,这是民族音乐风格代表性和辨识度的标识。
衬词指在原有歌词的基础上,额外增加使歌曲更具本土特色或民族特色的唱词。这些唱词出现在不同的地域特色或民族风格的歌曲中,反映出的是本体民族生活风貌和风格特色。
以插曲《姑娘们踩麻在湖旁》的歌词为例,歌词内容为阿黑向湖边踩麻的撒尼姑娘们询问阿诗玛的情况和行踪,男女两个声部以一问一答的形式讲述出阿诗玛的品格和对她的赞美,也表现出撒尼姑娘们的活泼、热情。歌词在最后出现撒尼音乐标志性衬词“赛哎咯赛哎”。撒尼民歌中常出现的衬词多为虚词,也可以说是语气词或者音译词,以“赛、哎、咯”等为标志性衬字,片中音乐衬词也被灵活地运用,以便达到民族特色鲜明、强烈的效果。插曲在衬词的演唱中结束全曲,这种衬词可称为尾衬式衬词,即在民歌的末尾添加衬词,可以使得乐段结构更完整,并使得民歌充满艺术特色。
歌词节选
阿黑:哎……
答话的姑娘像凤凰,
凤凰可知我心肠,
请你们告诉我,
阿诗玛在哪方?
她在哪方?
姑娘们:她在云端里,
她在湖水里,
她在花丛里,
她永在我的心坎里。
阿黑:啊……
姑娘们:你说她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你说她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你说她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赛哎咯赛哎,赛哎咯赛哎,
赛哎咯赛哎,赛哎咯赛哎。
衬词渲染歌曲气氛,并对充实歌曲内涵、丰富音乐形象起着重要的作用;在民歌中虽无意可解,却可以突出歌曲地方语言与活跃歌曲节奏,从而增添了歌曲趣味,并成为歌曲最显著的艺术特征。
除《姑娘们踩麻在湖旁》在结尾运用标志性衬词外,歌曲《千花万花不如她》 《马铃儿响玉鸟唱》等歌词中也同样应用了彝族民歌衬词,彰显云南浓郁的“边地特色”,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为歌曲的推广以及传承打下良好的基础。
■电影《阿诗玛》中电影配乐特点分析
虽然影片《阿诗玛》在本体上来讲,更像是一部音乐歌舞剧,但拍成电影,就也要从电影音乐的角度考虑。在大荧屏和戏剧舞台两种空间中,其音乐表现在一些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同时也有着对于素材运用和运用之后带来的效果上的差别。作为大型歌舞作品,素材的运用保证作品风格;而作为电影音乐,素材的运用则是为电影内容服务。本片配乐因其所处的创作年代和选取题材的缘故,表现出鲜明的“民族化表达”的特点。
1946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以后,文艺界提出“革命化、民族化、大众化”的要求,并一直努力探索。新中国成立后,为了强化国家意识,以促进治国安邦的大业,全国电影事业的发展活跃,电影音乐作为重要的电影语言之一,其声音造型的特殊功能与电影中文学的故事情节形成完美契合,并用抽象的手法将画外的情感表达向人们娓娓道来而受到民众的欢迎,特别在传播手段单一的年代里,电影歌曲成为那个时代重要的文化符号。
此外,本片插曲在音画配置方面也有着突出的特点。《阿诗玛》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7年时期的代表作品,音画配置的方式以音画同步为主:如某一情绪的场景对应着相伴情绪的音乐,或者为人物形象搭配对应的音乐形象,如彝族火把节撒尼青年男女跳舞、对歌,作曲家将民族传统活动精准地运用在影片中,经过舞台加工的民族舞蹈和节奏欢快的传统乐舞旋律相呼应,令人印象深刻。音画配置也表现出舞台化特点,如《姑娘们踩麻在湖旁》,作品风格明快,女声声部节奏音型跳跃,与男声声部抒情性节奏形成对比,画面中姑娘们的舞蹈动作整齐,身韵线条自然优雅,给人以美的享受。
再者,通过本片涌现出大批的优秀电影插曲,如《一朵鲜花鲜又鲜》 《马铃响来玉鸟唱》等,在剧情上起到顺承衔接的作用,也为作品营造了艺术氛围,加强了情绪色彩,民族音乐元素的加入让民族个性更加鲜明。
■音乐元素对作曲家艺术创作的影响
如前文提到彝族撒尼支系基础音调“do-mi-sol”和唱腔衬词“赛哎咯赛哎”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巩固和深化了艺术形象,这些音乐素材同时也是艺术家创作的动力——由现实音响产生的艺术想象。“所谓现实音响,一方面指现实世界中的自然音响和人为的音响,另一方面即更重要的方面是指历史上遗存下来的包括在民间流传的各种音乐的音响,这种渗透着技巧和风格的音响对作曲家的想象有着重要的影响”。
为了电影《阿诗玛》的音乐创作,本片曲作者葛炎老师在云南彝族地区整理收集资料长达两年之久,经常在村寨里组织彝族村民唱他们本民族的歌。在一篇名为《阿诗玛——永不泯灭的回声》的采访稿中,他提到曾经写阿诗玛被恶霸抢走后,乡亲们思虑阿诗玛时用的歌曲一直没有确定,一位彝族女性唱了一首《可吼调》,让在场的听众都流下了热泪,他马上收集整理,并将民歌改编运用。不断奔走积累而来的民歌素材是作曲家对现实生活经历的外在体验;而采风时偶然捕捉到的音乐素材,则启发着作曲家创作出新的乐思,由一个乐思开始,进行着创造性的艺术活动。作曲家的创作中必不可少的是对于所写素材的积累,为捕捉新的乐思提供了外在条件,使得音乐作品有活力、有动力,更有灵气。
■音乐元素在电影《阿诗玛》中的艺术价值体现
电影《阿诗玛》反映出新中国成立后少数民族歌舞电影和电影音乐的蓬勃发展,彝族音乐元素在影片中展现了独特的艺术价值:对已有民族素材推崇传承与创新并存的原则,使得艺术作品成为云南彝族风情的“符号”,最终让艺术形象丰满、艺术作品深入人心。
(一)传承与创新并存
本片彝族音乐素材的应用,既对传统曲调进行传承,又为作品本身和观众的审美需求考虑,进行了创新。
首先,作为新中国成立后反映少数民族生活的民族歌舞片,本片题材为彝族撒尼传统民间故事选择的音乐素材自然是彝族撒尼音乐元素。又因为彝族撒尼支系基础音调只有“do-mi-sol”3个音,因此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为了克服这一问题,作曲家在音乐素材的选择上做出调整:素材上以彝族的撒尼、阿细等彝族支系音乐元素为主,将白族等相邻民族的音乐素材进行补充和融合。由此,以彝族音乐元素为主的民族音乐语汇作为主观配乐,易于被当时的观众所理解、接受。
其次,片中音乐的曲作者兼任编剧的葛炎老师在创作的初始阶段,先以清唱剧的形式写出电影基本框架,再经过对采风积累创作出的音乐作品不断打磨以及音乐和对应的文学内容相磨合,才有了今天的传世之作,创作思路的创新平衡了文学和音乐的分量。
最后,这一时期作曲家们提倡强化民族调式旋律,创作手法以新的创作技法为主导,既表现出中国传统音乐叙事方式,又依托西方传统和声体系原理加以变化。中西结合的创作理念为艺术作品保留民族风格的同时,又增添了新的活力。
(二)云南彝族风情的“符号”
在电影《阿诗玛》创作初期,作曲家们通过大量的民族腔调的采风和整理,将最具代表性的音乐元素运用到歌曲创作中,使得固定旋律“do-mi-sol”和民歌衬词“赛哎咯赛哎”成为一种符号,让听众一听到这样的旋律便知晓其内涵,同时这种“有意味的形式”,让人印象深刻。
本片中演员穿戴的民族服饰、“火把节”民俗节日和彝族大三弦等乐器作为道具,是可见的“彝族符号”,而民族音乐作为可听可感的“彝族符号”,无论从旋律、歌词还是乐舞,都展示了彝族人的风貌以及体现着民族音乐文化素材在当代艺术作品中的渗透和融合,展现出浓厚的民族风韵。被符号化的音乐代表着彝族,更代表着云南这片土地,片中的《马铃响来玉鸟唱》 《一朵鲜花鲜又鲜》等电影插曲的广泛传唱,“使它们的符号意义几乎成为云南地域的所指标识”。
(三)艺术作品深入人心
艺术作品通过艺术传播传递给受众,受众的反馈则可以说明艺术作品成功与否。作品的推广程度和其本身的受欢迎程度决定着能否广为人知,音乐元素的运用间接成为作品深入人心的推手。
首先,电影歌曲本身制作精良。作曲家将传统曲调融会贯通,并巧妙运用标志性衬词,展现出浓郁的民族风韵,让撒尼人群对影片中的本民族文化产生认同感,又创造了大众喜闻乐见的充满民族特色的审美对象,作品的通俗化、大众化,旋律优美且朗朗上口,深受观众的喜爱,在短时间内得到广泛传播,甚至成为那一时期享誉世界的民族艺术作品,“脍炙人口的旋律为宣传云南、提升云南地理方位的社会影响和文化品质也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其次,新中国成立初期,人们对于边地少数民族文化有着好奇心和探索欲。云南作为我国少数民族大省,地处西南边陲,这里的风土人情与主流文化相比具有“新鲜感”和“陌生感”。一方面,电影中个性鲜明的民族服装、民族舞蹈、民族乐器、画面布景等是对观众的视觉冲击和对“彩云之南”风土人情的勾勒;另一方面,作曲家选择最具典型意义的民族音乐元素进行创作则让观众大饱耳福。在那个年代,中国民众的文艺活动较为匮乏,却和“戏”有着很深的渊源。“戏”本身包含着两个层面:一是曲折离奇的故事;二是音乐。而本片则更多地在音乐层面上满足了中国观众的审美需求。
再次,影片中敢于走出禁区,大胆的描写并讴歌爱情,紧密结合民族音乐和审美情趣,采用“对歌”这一少数民族特有的感情表达方式,它是男女主人公情感的直率表达,也是互相倾诉和心灵的契合,影片能在17年时期表现如此的直白,具有突破性和探索意义,在凸显民族特色的同时增添了趣味性。
最后,彝族撒尼音乐元素使艺术形象标志化、固定化,虽然将会让观众在思维和印象里出现偏差,但不可否认的是标签化之后的艺术作品和艺术形象使彝族撒尼文化令人印象深刻。音乐素材让阿诗玛的艺术形象像一颗树种,在土地中扎根发芽日渐蓬勃,最终长成参天大树,艺术形象的枝繁叶茂,也让电影《阿诗玛》深入人心。
■结 语
综上所述,电影《阿诗玛》中从音乐本身来说,彝族撒尼音乐元素通过民族传统曲调和传统衬词的运用,展现出浓重的民族色彩;作为电影配乐,音乐元素带来的是鲜明的“民族化特征”;音乐元素的应用,为作曲家提供了创作动力,也使得电影《阿诗玛》成为彝族撒尼人的名片、成为云南彝族风情的标识,也让这部优秀的艺术作品永远被人们记住——在美丽的石林依旧传唱着阿诗玛的动人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