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生命意识”的文化心理解读
——以柳永、苏轼为例
2019-01-21黄海蓉
黄海蓉
(集美大学 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1)
宋代柳永和苏轼两位词人,作为词坛上婉约派与豪放派的代表,词风很不相同,在生命意识的认知上也有很大不同,代表了宋人不同的文化心理。
一、两种生命意识
生命的唯一性使人们意识到生命的可贵。不仅如此,生命还十分短暂且相当脆弱,人类深深地困惑于此,生命意识也随之而出现。
唐宋词人的生命意识不外乎两种:一种是“闲愁”自来,最著名的就是冯延巳笔下的那句“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1]146。冯延巳笔下还有很多类似的句子,如“开眼新愁无问处”[2]90、“愁心似醉兼如病”[2]101、“起来点检经游地,处处新愁”[2]102,这是生命的自然体验。这种生命的朦胧感受,很多词人都流露过。“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1]249是张先的愁绪,“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1]269是晏殊的迷茫。这些“欲说还休”的闲愁是由于人们在时间的不停流逝中,对生命无法把控的悲哀。还有一种是对生命的理性把握。人类不能停止对美丽生命流逝的哀怨,所以会转向探求生命真正的意义所在:或渴望完美的生命体验,如韦庄的“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1]71,纵被无情弃也要疯狂体验人生;或及时行乐,如周邦彦笔下的“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1]543;或奋力一搏,求得心安,如辛弃疾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1]936。
二、两种文化心理的解读
陈思和在《试论现代出版与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想》一文中曾提出:“若从知识分子群体来考察其在封建政治中的作用,就可以发现,中国古代的专制政治并非君主之独立专制,在更多的情况下,体现了士大夫政治的意志。”[3]44的确,古代士大夫皆有自己的追逐标杆,包括对生命的态度和体现出来的生命意识。笔者试图通过柳永、苏轼两大词家,探究其士大夫意志体现出的生命意识,探究其行为背后隐含的文化心理。
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在她写的《菊与刀》的作品中,把日本的文化类型归结为“耻感文化”,她认为西方文化是“罪感文化”。这两种文化的内涵是,每一个个体在一个文明的体制中都会不同程度地约束自己的行为,以自觉的方式避免因自己的行为给自己带来的“耻辱感”或者“罪恶感”。这是本尼迪克特分析大量的二手资料后得出的结论。虽说她没有进行相应的实地考察,结论未免不够准确,但对了解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依然有借鉴作用。
所谓“耻感文化”,综合其他的资料,笔者认为其特征大致可以归纳为,判断自己行为对错的依据标准不是法律法规统一的准则,而是他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他人的认可。如果说“耻感文化”源自中华文化并不为过,比如孟子“羞恶之心,义之端也”[4]80、“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4]302。在漫长的文化发展史中,这种“耻感文化”从未出现断层。如宋代的朱熹说“人有耻则能有所不为”[5]156,清末的龚自珍还提出有名的“耻辱论”。“耻感文化”的心理标杆来自于他人和外部的评价机制。
相对于“耻感文化”,“罪感文化”则是个体生命对自己的内在约束,这种对个体的行为约束往往来自于固定的准则,当个体违背、破坏这些准则时,即使没有其他人知道,其内心也会产生挥之不去的罪恶感,对于中国封建士大夫而言即是违背来自自我的心理标杆认同。
三、生命自然体验下的文化心理
柳永一生在雅俗之间徘徊,身份认同十分尴尬,作为士大夫的一分子,始终为晏殊所代表的雅文化阶层所排斥,大致可看作是生命意识中的“耻感文化”代表。他的词在历史上毁誉参半,誉之者称“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对其倍加推崇;贬之者则大张挞伐,论其淫靡,讥其低俗,以为伤于风化。刘大杰所著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中这样评价柳永:“趣味庸俗,风格淫靡”。的确,在柳永的作品中,“尽而又尽,浅而又浅”地表现儿女私情,确实是缺少含蓄。柳永终生徘徊在雅俗之间,是缺失个体生命自我认同的表现。相比而言,苏轼一生也处在争议中,却能疏放无羁。他推崇柳七的词,说他“不减唐人高处”,且喜于与柳七对比,学士词需关中大汉唱“大江东去”,柳词宜二八女郎吟咏“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也。
面对春花秋月的自然启示,“罪感文化”心理表现出的生命体验和领悟就是对生命的终极意义的探寻,青年时期积极入世是一种追寻,中年以后的旷达也是自身对生命的审视和领悟。从苏轼的词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6]72、“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6]96,可见苏轼对生命的豁达态度。
拥有“耻感文化”心理的柳永所描述的那个少女,“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1]210,把自己的幸福寄托于他人。
面对生命的流逝,每个个体对生命的感悟不尽相同,或开始痛彻,或徒增伤悲。这是面对生命流逝的自然反应,但仅有这些构不成生命绚烂的底色,也缺少生命意识的深层认知。
四、生命理性思考中的文化心理
儒家士子把追求功成名就、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作为人生的第一要务。名利虽系外物,但它是大多数士子过不去的坎,是心结。求名无望的难过、拥有名利的如履薄冰、功成名就后的无趣,纷至沓来。在对待名利上,柳永是“念利名憔悴长萦绊”[1]217,名利成为他割舍不了的情结。相比而言,拥有“罪感文化”心理的苏轼在少年时期也曾经写道:“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1]386但是,中年后的苏轼则开始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他作《哨遍》,这个倦于“口体交相累”外在牵制的词人,理想的愿望就是“归去来”,不仅筑东坡自居寻找形式上的家园,而且要寻找精神上的家园。“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我今忘我兼忘世。”[6]87他忘得如此彻底!
对于人生的聚少离多,世事难料,柳永在《雨霖铃》中慨叹“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1]204他的伤痛必须有人旁观,有处倾诉;苏轼的《满江红·怀子由作》中说“恨此生,长向别离中,生华发”[6]153,展现的则是一个人的担当和面对。人不能依照自己的意愿生存,社会力量是那样的强大,自身的意志被蔑视时是如此痛苦,个人的命运被无形的手所操控,人世间充斥着悲情。“耻感文化”心理所展示的是受旁人的牵制,“罪感文化”心理则表现出自我的坚守。
五、殊途同归的人生感受
宋代商品经济繁荣,城市人口密集,实行坊巷制,使夜生活的丰富成为可能。适应市民阶层文化生活的需要,宋代俗文化得到空前发展。宋代词人更加敏感,生命体验也更加深刻,他们善用口语、白话表达更真实透彻的情感。“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尫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7]28范仲淹这首《剔银灯》词慨叹曹、孙、刘三位当时的英雄豪杰机关算尽也不过三分天下,不如刘伶醉酒快意无比;人活一世,只有中间岁月有质量有价值,怎可用于追名逐利?由此可以一窥宋人的生命意识。
柳永沉沦下僚与流连风月的一生里,有“奉旨填词”的自嘲,有成为俗文化代言者的无奈,有在正统雅文化序列中寻找自身位置的努力,有在自身的理想不能得以实现之际,开始了遭拒后的救赎。耻辱感可以成为强大的约束力,柳永要求有旁观者,至少有臆想出来的旁观者,所以他的作品中,总有旁人的影子,如“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1]229、“故人何在,烟水茫茫”“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1]226,其中都有旁人和自我的交流。
苏轼一生历经磨难和挫折,但他在不幸的际遇面前,始终不改其乐。他用自己的心理标杆兑现自己的生命承诺,比如《洞仙歌》里,在尽情描绘花蕊夫人的美丽之态优雅之姿后,在描述她与蜀主夜池纳凉的幸福后,结尾却看到了一个洞悉一切的秀外慧中的女子:“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1]403。正是有这样的生命敬畏,才使具有“罪感文化”心理的苏轼无时无刻都处于自律之中。再比如苏轼在《阳关曲·中秋月》中的感慨:“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6]56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内在约束,苏轼才会发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1]378的呼唤,人生无常,流年偷换,珍惜眼前。
其实,生命的短暂和脆弱使每个人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都深深困扰过,每个人都以自己独特的生命姿态呈现出自己的生命意识。柳永始终处于雅俗的徘徊中,处于为女性代言的努力中,处于自我的救赎中,苏轼则更多地表现出自己的生命意识。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这样评价苏东坡:“苏东坡是一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8]16-17
无论是具有“耻感文化”心理的柳永抑或是具有“罪感文化”心理的苏轼,他们都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常与痛苦。我们应该正视生命的局限性,不逃避不漠视,感受生命的过程,找到真正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