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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民间文学事业发展问题

2019-01-19

天中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民间文艺民间文学神话

高 有 鹏

(上海交通大学 媒体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40)

新中国民间文学事业的发展走过了一条崭新而曲折的道路,总体上可分为三个重要阶段:第一个阶段是20世纪50年代至20世纪70年代末;第二个阶段是20世纪80年代至2000年前后,第三个阶段是2000年以来。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民间文学事业在各个阶段表现出不同的特色。

当代性是一个相对现代性与历史存在的概念。中国民间文学的现代性是一个文化哲学概念,其当代性则是一个时间与文化属性的概念。

新中国民间文学事业第一个阶段的成就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确立了中国当代民间文学的发展方向,其中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建立具有划时代的意义;1958年7月郭沫若在中国民间文学工作者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讲话是新中国民间文学事业发展方向的重要总结。二是中国传统民间文学特别是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事业空前繁荣,中国民间文学事业取得了巨大成就。三是形成了革命话语的民间文学叙说,在近代农民起义与中国革命斗争中形成的民间文学得到搜集整理,新民歌与故事会等新的民间文学现象形成新的群众文化,破除迷信的简单化解构了中国传统的民间文学与民族信仰,形成文化空间的单薄。总体上讲,这一阶段过于强调意识形态与话语权力的意义,使得中国民间文学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等工作出现了许多偏颇。

1949年6月30日至7月19日,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北平(北京)召开,钟敬文在会议上发表《请多多地注意民间文艺》的演讲报告。在报告中,他强调应该重视民间文艺的价值,称民间文学“生活和心理也没有像压迫阶级所常有的那种空虚、荒唐和颓废”,“大体上它倒是比较正常,比较合理的”,“就因为这样,在文艺上反映出来的生活现象和思想感情趣味等,也往往显得真实,显得充沛和健康,不是一般文人创作能够相比”,因而“对于民间文艺上许多重要的问题,我们还不能说大家都已经有了很深刻和正确的认识”[1]。在这个演讲报告中,他还提出一系列与民间文学相关的问题:“好像神话、传说中所具有的那些浪漫想象,对于它的性质和价值,我们多少深深地体会过M · 高尔基氏的卓见呢?又好像对于一般民间作品那种‘单纯’、‘简约’的艺术力量或民间笑话所特具的那种强烈的战斗性等,有多少人真正充分理解呢?再好像真正劳动人民(大多数是农民)的创作跟小资产阶级的或流氓的知识分子的创作(都市间流行的某些小调、说书、曲本和通俗小说等),在性质和意义上的差别,曾经有多少人注意到呢?”[1]

新中国民间文学事业的开端,是从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成立开始的。1950年3月29日,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在北京成立。研究会的工作包含民间文学、民间音乐、民间舞蹈、民间戏剧、民间美术等民间艺术的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提出加强对民间文艺的研究,出版了《民间文艺集刊》,特别强调资料的搜集整理,提出“应记明资料来源、地点、流传时期及流传情况等”,“如系口头传授的唱词或故事等,应记明唱者的姓名、籍贯、经历、讲唱的环境等”,“某一作品应尽量搜集完整,仅有片段者,应加以声明”,“切勿删改,要保持原样”和“资料中的方言土语及地方性的风俗习惯等,须加以注释”[2]等方法和原则①。1950年3月,《光明日报》开设“民间文艺”专栏,发表一系列关于民间文艺的论述②。自1950年起,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编辑出版《民间文学丛书》和《民间音乐丛书》,从整体上展示出新中国民间文艺搜集整理的重要成就③。1955年4月,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创办《民间文学》,拉开了系统进行民间文艺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工作的序幕。同时期,中国民间文学理论著作显露出新的气象,出版了一批质量较高的专著,如赵景深的《民间文艺概论》(北新书局1950年版),匡扶的《民间文学概论》(甘肃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乌丙安的《人民口头创作概论》(沈阳师范学院1957年编印)。但是,随着意识形态中破除封建迷信等思想文化的片面化、极端化,除了对苏联民间文艺学理论的翻译介绍,中国民间文学理论的建构体系渐渐淹没在这种风浪中。

这一时期,郭沫若作为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理事长,成为新中国民间文学事业的领袖。郭沫若在青少年时代的家乡生活中对民间文学耳濡目染,虽然没有直接见到他搜集整理民间文学“采风”之类的文化活动,但他在诗歌《女神》和历史剧《屈原》等文学作品中,大量表现神话传说,讴歌神话英雄,体现出他对新时代的期待与向往。他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等历史文化著述中对中国古代神话与各种传说故事的考证、甄别、辨析,也表现出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意义上民间文学的熟稔。

郭沫若的讲话或可看作他对自己在现代文学实践中形成的民间文学思想理论的总结。郭沫若在讲话中提出,“民间艺术的立场是人民,对象是人民,态度是为人民服务”,“必须借民间的镜子来照照自己”,“民间文艺才是研究历史的最真实、最可贵的第一手的材料”,“今天研究民间文艺最终目的是要将民间文艺加工、提高、发展,以创造新民族形式的新民主主义的文艺”。在《我们研究民间文艺的目的》中,郭沫若论述道:

(一)保存珍贵的文学遗产并加以传播。中国幅员广大,各地有各地方的色彩,收集散在各地的民间文艺再加以保存和传播,是十分必要的……

(二)学习民间文艺的优点。我们搜集了民间文艺,并不是纯粹为了当作艺术品来欣赏,甚至奉为偶像,而是要去寻找它的优点来学习……我们的作家应当从民间文艺中学习改正自己创作的立场和态度。

(三)从民间文艺里接受民间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文艺不仅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而且是现实生活的评价与批判。民间文艺中,或明显的、或隐晦的包含着对当时社会,尤其是政治的批评。所以今天我们研究民间文艺不单着眼在它的文学价值,还要注意其中所包含的群众的政治意见……

(四)民间文艺给历史家提供了最正确的社会史料。……民间文艺才是研究历史的最真实、最可贵的第一把手的材料。因此要站在研究社会发展史、研究历史的立场来加以好好利用。

(五)发展民间文艺。我们不仅要收集、保存、研究和学习民间文艺,而且要给以改造和加工,使之发展成新民主主义的新文艺……今天研究民间文艺最终目的是要将民间文艺加工、提高、发展,以创造新民族形式的新民主主义的文艺。[3]

郭沫若是新文学的标志,也是新史学的标志,还是意识形态发展方向的标志。郭沫若成为中国民间文艺学的旗手,是政治的需要,是中国民间文学当代性的重要彰显,也是一种文化战略的选择。新中国成立后需要尽快建立一套完整的话语体系,因此对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实际上是对包括民间文学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改造运用。相比而言,老舍、钟敬文和俞平伯等学者的民间文学思想理论,都具有被改造的意义,即都要无条件地赞美劳动人民,批判旧的封建时代的文学艺术。同时期,胡适的民间文学思想理论受到批判,而鲁迅的民间文学思想理论则得到高度评价,中国民间文学思想理论出现批判所谓历史唯心主义的分水岭,许多文章呈现出缺失理性的武断结论,即使是对上古神话,也要强调其意识形态的一面,如袁珂等学者对中国神话传说的研究,出现了对神话形态的阶级分析。在这种意义上,中国现代民间文学的多元化被限制。自然,1956年形成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对这种局面是不满足的。但是,1957年开始的反右扩大化,又延续了这种局面。当然,一切都在探索中。如何建立在以人民大众当家做主的基础上表现广大劳动者翻身做主人豪情的民间文学文化体系,是一个新的课题。抛弃所谓资产阶级学术体系,学术问题的简单化应该是新中国民间文艺学发展避免不了的阶段。直到改革开放初期,新中国民间文学理论研究仍然更多强调如何看待民间文学的人民性与历史价值等问题。

1955年4月,《民间文学》的创刊更进一步明确了中国民间文艺学的方向与任务,更典型地表现出中国民间文学的当代性。《民间文学》成为中国民间文学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的主要阵地,在中国民间文学事业发展中具有重要的引导意义。其《发刊词》更多强调了民间文学的文学价值,强调了民间文学的人民性,强调了中国民间文艺学的文艺学研究方式,其研究范围更加狭窄。《发刊词》详细论述了民间文学与文学创作之间的联系,一方面指出民间文学是“优秀的人民口头创作”,具有“重要的意义与作用”,另一方面指出“过去人民所创造和传承的许多口头创作,是我们今天了解以往的社会历史,特别是人民自己的历史的最真实、最丰饶的文件”。《发刊词》把民间文学“作为古代社会的信史”,因为它“记录了民族的历史性的重大事件,记录了广大人民的日常生活和斗争,记录了统治阶级的专横残酷和生活上的荒淫无耻”,所以“我们今天要比较确切地知道我国远古时代的制度、文化和人民生活,就不能不重视那些被保存在古代记录上或残留在现在口头上的神话、传说和谣谚等”,“现在流行在我国西南许多兄弟民族间的兄妹结婚神话,不但对于那些民族荒古时期的婚姻生活史投射了一道光明,同时对于全人类原始社会史的阐明,也供给了一种珍贵的史料”[4]1。

1958年7月在北京召开了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提出对民间文艺要“全面搜集、重点整理、大力推广、加强研究”“忠实记录、慎重整理”,有力扭转了中国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过于狭隘的局面,历史上一些传统民间文学故事被视作封建迷信而受到误解的问题,得到了进一步纠正。

《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加强民间文艺工作》,可以看作这一局面扭转的信号。从此,大跃进民歌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加强民间文艺工作》开篇即讲:“去冬今春以来的生产大跃进,带来了文化大跃进,一个汹涌澎湃的文化革命运动开始了。大量新民歌的产生,就是这个文化革命运动的重要标志之一。不少县从今年初到现在短短几个月内,产生了几十万首民歌。民间歌手、快板诗人大显身手,党委书记带头创作。群众创作的热潮已在全国各地形成。许多省、县以至乡、社都出版了本地区的民歌选集,不少厂矿也出版了职工业余写作者的文艺刊物。这是中国文化史上空前未有的现象。”社论讲述了民歌运动的背景:“中国共产党是历来重视群众文艺创作、重视民间文学工作的。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一再强调群众文艺创作对于文艺发展的重要意义。座谈会后展开了民间文艺的搜集整理工作,取得了成果。今年春天,毛泽东同志在党的会议上,反复号召大规模地搜集各地民歌。由于党中央的倡导,各地党委的积极推动,一个全国性全民性的搜集民歌运动就声势浩大地展开了。”社论将新旧民间文学进行对比:“民歌是劳动人民的集体创作。在旧时代,劳动人民由于阶级的剥削和压迫,被剥夺了学习文化的权利,他们只有用自己的歌唱来表达对于压迫者、剥削者的切齿仇恨和对于美好生活的梦想。千百年来,许多优秀的民间文学作品,至今还在群众中流传,这是我国民族文化传统中的财富。但是,由于时代的限制,这些作品当然不可能像今天的群众创作那样表现出劳动人民当家做主、征服自然、建设新生活的舒畅心情和英雄气概。在今天的群众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革命的、共产主义的世界观。这是一种崭新的文学,是以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为目标的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结晶的产物。共产主义文学艺术是建立在体力劳动和智力劳动相结合的基础上的。当前的数以百万和千万计的工农兵所创作的新民歌,应该说就是共产主义文艺的萌芽,它们使我们看到了未来的共产主义文学艺术的繁荣兴旺的无比宽广的道路。旧的民间文学的概念已经不完全适合于今天的群众文艺创作了。我们应该对新的群众创作给以最高的估价和重视。”社论也回顾了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的历史:“我国的民间文学工作从‘五四’就开始了,但是各种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影响,阻碍了工作的发展。资产阶级文人或者对民间文学加以百般鄙视,或者贩卖西方的民俗学,把民间文学当作赏玩的古董,把民间文学工作当作消闲、猎奇的‘雅事’和个人的癖好。鲁迅对民间文艺曾给予极高的评价。他说:‘从唱本说书里可以产生托尔斯泰、弗罗倍尔’,他有力地批驳了那些轻视民间文艺的资产阶级文学贵族的反动观点。鲁迅不但在自己著作中广泛地论述和应用了民间文艺,而且对民间文艺的许多方面,从搜集整理工作到对于民间文学的估价、民族形式的研究等,作了马克思主义的解释,奠定了中国民间文学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初步基础。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更指出了民间文学工作的正确方向。同这一条民间文学工作的无产阶级的道路相对立的,是另一条资产阶级的道路。胡风、冯雪峰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歪曲马克思主义对于民间文学的正确观点和态度,他们企图从根本上抹杀民间文学的存在。钟敬文是资产阶级民俗学派的一个代表,他的主张实际上是要扼杀民间文学工作。”同时,社论肯定了这次中国民间文学工作者全国代表大会:“会议批判了在民间文学工作中所存在的各种资产阶级思想,也反对了那种把民间文学工作当作只能由少数专家来包办的态度。随着群众文艺创作的高涨,民间文学工作已经突破了原来狭隘的框框,它决不仅仅是几个学者在学院和书斋里所从事的研究工作。它不应该冷冷清清地由少数专家、文艺工作者来‘少费慢差’地搜集一点,整理一点;而是应该依靠全党全民按照多快好省的工作方法来做。会议确定了全面搜集、重点整理、大力推广、加强研究的工作方针。这是正确的。”[5]这种十分武断的论述形成了对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的阉割,其当代性形成学术的倒退,但这基本上代表了中国改革开放之前的学术导向。文化大跃进,学术大跃进,热情代替理性,从1958年到“文革”,中国民间文学的道路越走越窄。学术问题简单化、粗暴化的现象严重损害了学术发展,如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55 级学生“奋战”几十天,编写出完全否定郑振铎、钟敬文等学者民间文学思想理论的《中国民间文学史》,反而赢得叫好声一片。

当然,社论《加强民间文艺工作》对中国民间文学事业的总结和展望,也表现了相对合理与清醒的认识:“一方面必须以搜集当前的新创作为重点,一方面不能忽视过去时代的一切优秀的民间文艺作品。全国各地方、各民族都有蕴藏量丰富的民间文艺。近百年来,特别是近四十年来中国人民革命各个阶段的优秀作品,是有价值的文艺作品,也是珍贵的革命史料,必须赶快搜集。许多传统作品只保存在老年人的记忆中,如果不及早搜集,就很可能失传。”与历史上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有极大不同的是:“我国各个民族、各个时代的民间文艺宝藏是我国民族文化中的一宗财富,它的价值是无可估量的,它对于世界文化说来,也是极其珍贵的。当前的新的民间文艺,更是鼓舞群众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有力的宣传鼓动武器,它对于我国文学艺术的进一步群众化、民族化,必将产生巨大的深刻的影响。我们的文艺作家必须认真地向它们学习,借此更加深刻地了解民族的心理、民族的习惯,感染到广大劳动群众的共产主义思想感情和风格,来进一步提高他们的创作。只有在丰富深厚的群众文艺创作的基础上,我们的社会主义文学艺术才能得到更光辉的发展。”[5]所以,在此后相继出版了一批搜集整理中国传统民间文学作品的成果,如195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民间故事选》,1959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儿歌选》,1959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歌谣选》,196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民间文学集》,1961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谚语资料》等;各地的民间故事集也相继出版,如《中国民间文学丛书》《中国民间叙事诗丛书》和《中国各地歌谣集》等;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得到空前的重视,被及时抢救整理出版,各地流传的革命斗争传说故事集、太平天国与义和团等农民起义民间文学集也被整理出版[6]。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大量的民间文学作品被编选为中小学生教材,高等学校也普遍开设民间文学课程,社会上亦展开了破除迷信的群众文化教育运动,人们扒毁神庙,禁演神戏,革命斗争故事和歌颂社会新风尚的新故事成为社会文化教育的重要内容。

这一时期,中国民间文学事业在曲折中发展。

新中国民间文学事业取得的最大成就是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成果丰硕,特别是一批民间文艺工作者奔赴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搜集整理出许多有重要价值的民间文学。这也是中国民间文学当代性的体现。

我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历来受到史学家的重视。近代中国社会,也有许多西方人关注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他们出于不同的目的,对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进行实地调查。海外学者也不同程度地关注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如英国学者薛尔登编选的《西藏故事集》[7],记述了我国西藏地区藏族流传的传说故事。新中国民间文学事业非常重视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多次组织对少数民族地区民间文学的调查,我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1956年,国家开展对我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文化的全面调查,启动《少数民族简史》《少数民族简志》和《民族自治地方概况》等的编撰工作,涉及大量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中国科学院主持“我国少数民族文学史”计划,提出为每一个少数民族编写出包括民间文学在内的文学史,民族文化指导委员会编印出《1958年少数民族文艺调查资料汇编》。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受到国家高度重视,青海等地专门成立了搜集整理史诗的办公室。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文化传播工作也取得了可喜成就,如彝族的阿诗玛、壮族的刘三姐、蒙古族的巴拉根仓、维吾尔族的阿凡提等人物传说在全国各地流传,家喻户晓。这些都与我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调查和宣传有关。

新中国成立不久,我国即出版了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作品集,如1949年11月内蒙古日报出版《蒙古民歌集》,1950年上海北新书局出版《新疆民歌民谭集》,195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蒙古族史诗《洪古尔》,1952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东蒙民歌选》,1953年中国科学院出版《阿细民歌及其语言》,1954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内蒙古民歌》,1954年新文艺出版社出版《藏族民歌》等。在此之后,我国出现了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出版热潮,一大批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作品集得以出版,如1956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十方圣主格斯尔可汗传》,1956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贵州兄弟民族情歌散辑》,1958年青海省人民出版社出版《青海花儿选》,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白族民歌集》《白族民间故事传说集》和《纳西族的歌》,1959年中央民族学院编印《藏族民间故事》,1960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傣族长诗《额并与桑洛》《召树屯》,1962年新文艺出版社出版藏族史诗《格萨尔· 霍岭大战》等。这一时期,《民间文学》也发表了许多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作品。这表明新中国对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高度重视,也充分显示了中国各民族的政治文化平等。

当代性是一种建构,也是一种解构,包含着新的文化选择与文化认同。在新中国民间文学发展历史上,1958年是一个不平凡的开端。1958年的大跃进浪潮发展为民歌运动,不是偶然的。新中国的建立,一改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华民族被侮辱、被奴役的历史,人们得到土地改革的胜利果实,衷心歌唱新生的人民政权。人民歌唱“翻身不忘共产党,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歌唱“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河深海深,没有共产党的恩情深”[8],歌唱祖国的大好河山,歌唱美好的新生活,都是发自肺腑的心声。多年来,我们习惯了歌唱和赞颂,各地编选出版的民歌集,都大力歌颂合作化大生产的光辉成就,如郭沫若等人编选的《红旗歌谣》,被赞颂为“新国风”。表面上看,大跃进民歌运动是为了响应毛泽东关于“新诗的出路在于古典文学与民歌”的意见,实际上是一种新的文化生产,是为了建立新时代的文化话语。所以,有人提出“村村要出王老九,县县要出郭沫若”,表现出普遍的浮夸,形成了假大空的风尚。但是,新中国的发展道路并不一帆风顺,在社会发展中出现的一些矛盾冲突,同样成为民间文学表现的内容。比如这一时期人们在加强意识形态工作的同时,忽略了物质生产的重要性,出现了三年经济困难,民间文学对此亦有表现,一些“大队长,你看看,碗里没有一粒饭;大队长,你想想,稀饭锅里漂月亮”、“小麻雀,叫喳喳,共产主义来到了;爹拉犁子娘拉耙,奶奶在后面打坷垃,小弟弟跟在后面爬;吃的馍,没法嚼,红薯梗子熬汤喝”等讽刺贫穷与虚假的民间歌谣[9],与那些歌唱大丰收的民歌创作形成鲜明对照。民以食为天,贫穷与饥饿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民间文学坚持正义,对各种错误的政策路线提出尖锐批评。这种情况在“文革”中更为突出,如“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群众看干部,家家户户吃红薯”“红薯茶,红薯馍,离了红薯没法活”“大年三十没法办,打着红旗去要饭”等讽刺贫穷与形式主义现象盛行的歌谣广为传唱,更有“十等人”等民间歌谣,批判干部特殊化和社会流行的开后门之类不平等现象[10]。等到“文革”结束,农村开始实行生产责任制,特别是农村免除农业税之后,民间又出现热烈歌颂政府的歌谣。民心不可违,民间歌谣从来不掩饰民众的感情,常常直言不讳,真实地反映社会的本质问题,是社会发展的晴雨表。

新的历史时期,拨乱反正、正本清源逐渐成为社会的主流,整个文化事业逐渐摆脱了意识形态化的限制。中国民间文学事业无论是在搜集整理、理论研究方面,还是在民间文学的翻译方面,都渐渐趋于理性的探索。一方面,人们保持着五四以来形成的科学考察方法,坚持田野作业,走进村庄和边寨,考察民间社会流行的民间文学;全国各地民间文学刊物,如云南的《山茶》、浙江的《山海经》、贵州的《南风》、上海的《故事会》等如雨后春笋般问世,发表了大量的民间文学作品。另一方面,人们努力拓展研究领域,加强对民间文学的多学科研究,尤其是现代人类学、新史学、民族学、传播学等理论的移入,开阔了民间文学研究的学术视野。同时,人们对民间文学的“改旧编新”和“广义神话”以及新故事创作与民间文学的联系等问题展开热烈的讨论。一批民间文学理论著作出版,许多高等学校恢复民间文学教程,增添民间文学学位点,形成了中国民间文学完整的学科教育体系④。1984年,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与文化部、国家民委联合进行《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民间歌谣集成》和《中国民间谚语集成》的搜集整理工作,被称为中国民间文学的“万里长城”。这项工作从各个县开始,是抢救、整理中国民间文学的一项巨大工程,简称“三套集成”。进入21世纪之后,受国际上流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概念的影响,我国出现抢救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运动;中国加入国际文化遗产保护公约,许多文化遗产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从20世纪80年代中国、芬兰联合考察开始,中国民间文学日渐形成与国际民间文学研究的交流、对话,逐渐回归文化本位,表现出从容的风度。中外民间文学的比较研究,有力推动了学科发展。

总的看来,这一时期中国民间文学取得了这样一些进展:

(一)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尤其是中国少数民族神话传说研究、民族史诗研究获得重要成就

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和理论研究走过了一条不平坦的道路。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新时期拨乱反正以后,《格萨尔》等英雄史诗被平反,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选派多批次民间文学工作者深入少数民族分布密集地区,进行艰苦卓绝的采风活动,搜集整理出非常可观的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自此,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民间文学被公开发表或出版,大多数少数民族有了自己的文学史或民间文学史。

1983年,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举办第一届全国民间文学作品评奖,有7 部作品获得一等奖,全部是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作品,分别是1981年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 霍岭大战》,1982年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藏族民间故事《西藏民间故事》,1981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蒙古族史诗《江格尔》,1980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蒙古族史诗《乌赫勒贵灭魔记》,1982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民间文艺研究会编印的柯尔克孜族英雄史诗《玛纳斯》,1979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苗族史诗《苗族古歌》,以及《山茶》1980年第2期发表的傣族民间叙事诗《相勐》。1989年,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举办第二届全国民间文学作品评奖,3 部作品获得一等奖,其中有2 部是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作品:1988年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瑶族史诗《密洛陀》和纳西族歌谣《祭天古歌》。后来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亦有许多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优秀作品或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研究著作获奖。

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理论研究不断取得丰硕成果,特别是少数民族神话研究与民族史诗、民间艺人研究,以及具有宗教文化与民间文化意义的风俗研究,都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改变了改革开放之前中国民间文学理论研究的格局。如关于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藏族学者降边嘉措提出《格萨尔》代表着古代藏族文化的最高成就,是研究古代藏族社会历史的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降边嘉措出版了《〈格萨尔〉初探》(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格萨尔〉的历史命运》(四川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格萨尔〉与藏族文化》(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格萨尔〉论》(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等著作,深入探讨了《格萨尔》形成的背景和发展变化过程、《格萨尔》的各种手抄本与印刷版本、《格萨尔》与西藏历史的联系、《格萨尔》说唱艺人的文化心理与演唱风格等,对《格萨尔》进行了系统研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降边嘉措将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与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印度史诗《罗摩衍那》进行认真比较,探讨古代印度的灵魂观念对藏族文学的影响,认为《格萨尔》毫不逊色于世界著名史诗,是世界上最长的活形态的史诗。以降边嘉措等学者为代表的中国少数民族史诗研究,为中国文化赢得了荣誉⑤。

(二)田野作业成为中国民间文学学科发展的重要方法,《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等“三套集成”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意义,民间故事与故事家群体研究形成独立的学术体系

田野作业作为科学考察的重要方式,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民间文学采用的重要工作方法。1960年代我国就如何进行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进行过讨论,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据此编选《关于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问题》,由上海文艺出版社于1962年出版。

改革开放以来,关于民间文学的改旧编新问题,学术界又形成热烈的讨论:一部分人认为,民间文学应该保持原始意义的记录,不能改,改了就失去科学价值;一部分人认为,民间文学应该适当地改,不改就无法阅读。同时,随着文化市场的繁荣,一些通俗读物以民间文学的名义充斥市场,形成大量伪民间文学。中国民间文学理论研究十分重视亲临现场的调查,强调录音、摄影等在忠实记录、获得科学资料方面的重要性。如1981年,江苏省苏州市召开吴语地区关于吴语民歌的讨论会,启动了江南地区民间叙事长诗的协作调查,上海、江苏等地的民间文艺工作者奔赴城镇和乡村,记录、搜集整理到大量民间叙事诗⑥。1982年,河南学者发现大量流传民间的古典神话,组成高等学校师生与地方文化工作者联合进行科学考察的中原神话调查组,在河南、陕西、山西等地调查古典神话的流传。其他如北京大学中文系师生对湖北武当山地区民歌的实地调查、中山大学中文系师生对广东沿海地区冼夫人等传说人物的实地调查、辽宁大学中文系师生对东北地区民间故事家的调查、兰州大学和西北民族学院对西北地区花儿会的实地调查等,都有重要的收获。民间文学的流传形态问题,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最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民间文学田野作业形成国际间的协作,如1986年4月,中国和芬兰联合对广西壮族自治区三江地区进行调查。在这次调查中,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广西民间文艺研究会与芬兰文学协会、北欧民俗研究所、芬兰土尔库大学的学者,一同编制出详细的调查方案,运用照相机、录音机等现代器材,对三江地区的民间故事家和民歌手进行全方位的调查,录制出许多有价值的民间文学档案。这是中外学者第一次主动进行学术合作。

中国民间文学的田野作业方法得到国家政府部门的有力支持,使得这一工作更加规范。1984年5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与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联合发布《关于编辑出版〈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歌谣集成〉、〈中国谚语集成〉的通知》(简称“三套集成”),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拟定了《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工作手册》,提出了十分具体的搜集整理方法和原则、任务。经过全国几十万民间文学工作者多年的努力,全国几乎每一个县以上的单位,都编印出“三套集成”的资料本,获得数十亿的民间文学资料[11]。这为《中国民间文学大系》的编选工程打下重要的基础。“三套集成”与《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中国木版年画集成》等大型书系,可以被称为中国文化的万里长城,是中国民间文学史上前无古人的伟大成就。

在民间传说故事的实地调查中,许多学者发现了民间故事的独特价值。中国民间文学的突出成就以民间故事的整体研究为重要标志,不仅有故事理论的突破,而且发现了一批民间故事家,如裴永镇发现朝鲜族民间故事家金德顺,编选出《金德顺故事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继而,全国各地发现许多能讲、善讲民间故事的故事家,也发现许多人都能讲述民间故事的故事村。由此,我国的民间故事研究形成了多元并存的故事学理论构建:有民间故事的个案分析,有民间故事的比较研究,更有民间故事的历史考察。以中国民间故事的分类为例,最早比照欧美学者的AT 分类法等,出现了钟敬文的故事分类法和美籍华人丁乃通的分类法,后来经过姜彬、金荣华、谭达先、刘守华、祁连休、程蔷和李扬、万建中等学者的不懈努力,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故事理论。尤其是刘守华,出版了《比较故事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中国民间故事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等著作,努力建构中国故事学,形成完整的中国民间故事学体系。同时,学者们整理出《中华民族故事大系》(16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中国新文艺大系· 民间文学集》(五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版)、《中国民间故事精品文库》(10 卷,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6年版)等民间文学书系,使得中国民间故事得到更广泛的传播。

(三)神话研究出现新突破,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神话学

神话是一个民族非常重要的文化源头,包含着一个民族对世界起源和万物变化等问题的理解,包含着历史、审美和信仰等丰富的内容。新中国民间文学关注中国古典神话,袁珂、丁山、杨宽、朱芳圃、孙作云和顾颉刚等学者继承了中国现代神话学理论研究传统,更多看到古典神话在中国文化史上的价值意义。但囿于破除迷信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限制,虽然有20世纪70年代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画的神话解释,中国神话学研究终究没有更多的突破。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神话学一方面受西方文化哲学与西方人类学的影响,一方面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表现出浓郁的比较意识和田野意识,形成巨大的学术飞跃。

中国古典神话研究的代表人物是袁珂。20世纪50年代,他出版了《中国古代神话》(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改革开放之后,他出版了《古神话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和《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等著述,对中国古代文献中的神话传说进行阐释、整理。他的《中国神话传说》(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中国神话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和《中国神话大词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等著作,勾勒出中国古典神话的发展脉络,对神话与仙话的历史关联等问题亦做了较详细的分析,形成了完整的神话学理论。特别是他提出的“广义神话”概念,有力拓展了神话研究的空间。

改革开放以来,更多学者关注到存活在民间社会,特别是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中的神话传说。中原神话学派的形成,具有非常重要的学术意义⑦。马昌仪关于中国现代神话学的勾勒和对《山海经》图像的研究,陶阳等学者关于中国创世神话的研究,刘锡诚对学术史与原始艺术的研究,潜明兹等学者关于神话思想史的研究,富育光等学者对萨满神话的研究,刘尧汉、刘亚虎等学者对少数民族英雄神话和宗教文化等问题的研究,何星亮等学者对图腾神话的研究,邓启耀等学者对中国古典神话结构的研究,萧兵等学者的文化阐释理论,乌丙安、王孝廉、陈建宪等学者关于洪水神话的研究,叶舒宪对中国神话哲学的探讨,王宪昭对中国各民族神话母题的整理分析,魏庆征对世界各民族神话传说与神话理论的翻译介绍,以及集体编写的《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学苑出版社1993年版)等,都代表着中国神话学的重要成就,标志着中国神话学的系统构建。在中国民间文学的研究中,许多学者认识到中国神话的多元形态,看到各民族丰富多彩的神话世界。

俄罗斯学者李福清对中国民间文学有非常浓郁的热情,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中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研究,对中国木版年画的研究,包括他对世界各民族研究中国神话编纂的索引,都涉及中国古典神话。他通过对我国台湾原住民民间文学的实地考察,挖掘出珍贵的神话传说故事,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随着海外中国学的兴起,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中国神话。更可喜的是中国神话学研究领域涌现出了一批年轻的力量,他们从结构主义神话学、《山海经》神话学、女娲神话研究等领域入手,对中外神话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四)文化比较研究与国外民间文学理论的翻译推动中国民间文学学科发展

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建立的直接背景是近代中国社会以世界先进国家的崛起为参照开展的对中华民族命运的思索。睁开眼睛看世界,自然形成文化比较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更多地依照苏联民间文艺学的方法建构中国民间文艺学,翻译了大量苏联民间文学作品和苏联民间文艺学理论。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民间文学研究表现出更鲜明的比较意识,积极吸纳世界各地的文化理论,诸如原型理论、精神分析、结构主义、图腾理论、民俗学主义、表演理论、口头诗学理论、全球化理论等,研究视野愈加开阔。引领中国民间文学理论形成文化比较方法的,首先是比较文学领域的一批学者,其中,以季羡林与他的《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最具代表性。他对“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研究相得益彰”“从比较文学的观点上看寓言和童话”“《五卷书》在世界的传播”“三国两晋南北朝正史与印度传说”“东方文学研究的范围和特点”等论题进行了详细的论述,有力影响了中国民间文学的比较研究。

国外相关民间文学理论的翻译不但深化了中国民间文学理论研究,而且拓展了研究领域,开阔了研究视野。从总体上看,我国翻译的相关民间文学理论主要包括西方文艺学理论、民俗学理论、社会学理论和人类学理论,以及帕里洛德的口头诗学理论等。

改革开放初期,刘魁立等学者介绍了欧洲民间文艺学理论的神话学派、流传学派等理论方法,先后发表了《世界各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述评》《欧洲民间文学研究中的第一个流派》《欧洲民间文学研究中的流传学派》《缪勒和他的比较神话学》《历史比较研究法与历史类型学》等理论文章,主编《原始文化名著译丛》(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等理论丛书,丰富了中国民间文学理论知识。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主编的《外国民间文学理论著作翻译丛书》和《民间文学理论译丛》等民间文学理论丛书,翻译介绍了日本学者柳田国男、大林太郎、伊藤清司和英国学者马林诺夫斯基等人的著作。其他还有《现代人类学经典译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欧洲社会文化史译丛》(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等一批西方文化理论著述翻译问世,为中国民间文艺学的理论建设注入了新的活力。

同时,许多学者提出了如何构建中国马克思主义民间文艺学的问题。1979年,钟敬文在《把我国民间文艺学提高到新水平》[12]一文中提出建立马克思主义民间文艺学以后,他又多次提到如何构建中国马克思主义民间文艺学理论体系,诸如中国民间文学史、中国民间文艺学方法论,尤其是中国特色的神话学、故事学、歌谣学等学科理论。他的主张得到贾芝、刘锡诚、张紫晨、乌丙安、彭燕郊、张振犁、柯扬、潜明兹等学者的积极响应。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形成于中华民族追求独立、自由、解放的事业中,在新中国的建设中谱写出新篇章,始终与马克思主义理论保持密切联系。面对国际风云变幻的新形势,如何构建以人民为中心的马克思主义民间文艺学,任重道远[13]。

但是,也应该看到,新中国成立70年来,中国民间文学的基础理论与历史研究,特别是历史文献的整理、中国古代民间文艺学思想理论研究、中国现代民间文学思想理论等方面的探讨,仍显得比较薄弱。

21世纪以来,特别是近年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抢救、保护与研究工作大规模展开,中国民间文学受到国家法律保护。在文化事业与文化产业发展中,民间文学日益发挥出重要作用。

民间文学是特殊的文化,也是特殊的历史。因为民族精神与民间信仰共存,中国民间文学既属于中国传统文化,也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它曾经长期受到误读,被看作封建迷信从而被社会现实政治所拒绝。一方面,民间社会广大民众仍然坚持传统的文化模式,传承和发展民间文学和民间风俗等社会文化生活,保持着对文化传统的崇拜和信仰;另一方面,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现实政治没有认识到以民间文学为代表的文化遗产的重要价值,放大了其中的“迷信”等所谓糟粕,拒绝或忽视了它在社会现实中的合理性存在。比如,民间文学中的民间信仰,与公平正义等文化精神并存的同时,也表现出鬼神崇拜、祖先崇拜,而这些内容就成为不合时宜的文化现象,受到抵制和批判。

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认识与保护,早在19世纪中期出现民俗学的概念时就已经涉及,并引起众多学者的关注。法国最早表现出对文化遗产保护的热情:1840年法国梅里美《历史性建筑法案》颁布,把文物保护纳入法律;1887年法国颁布《纪念物保护法》;1913年法国颁布《历史古迹法》。当英法联军毁坏中国北京的圆明园等古建筑时,雨果撰写《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强烈谴责他们破坏古典建筑文化的罪行。20世纪30年代,国际现代建筑协会强调建筑文化的遗产价值,在《雅典宪章》中提出对“有价值的建筑和地区”进行保护;20世纪60年代的《威尼斯宪章》更详细地表达了这种理念;20世纪70年代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保护自然和文化遗产”,通过了《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公约》;2003年10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我国加入其中。近年来,我国已经有《蒙古族长调民歌》《格萨尔》等民间文学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个新的文化概念,这个文化概念强调的是一个民族的传统内容。所谓传统,就是既定的、被民族所认同和使用的生活习惯。过去的生活习惯在社会现实中还仍然存在着,这就构成了传统的基本的内涵。但是,社会现实常常出现这样一种现象,即人们基于求新求异的心理,自觉不自觉地把传统与落后相等同,把文化传统与现代文明的相悖绝对化,从而形成一种既定的判断方式,即传统就是落后。于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包括民间文学在内的社会风俗生活被定位为封建迷信,将之与民间流行的风水、占卜、信鬼神等民间信仰混为一谈。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全球化、信息化、城镇化等现代文明的构建过程中,人们日益认识到其重要价值意义。中国政府及时提出对文化遗产的保护。2005年12月,国务院发布《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指出:“文化遗产包括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强调要充分认识保护文化遗产的重要性和紧迫性。针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提出“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传承发展”的基本方针,并具体提出全国普查、制定规划、抢救珍贵非遗、设立保护名录、“加强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和文化生态区的保护”等措施。从该《通知》中可以看出我国政府对民族文化遗产的理解和态度,表现出其鲜明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2006年5月,中国政府公布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共有518 项,其中民间文学有31 项。这31 项民间文学保护项目,基本体现了我国民间文学的典型类型,特别是民间故事家和民间故事集的入选具有突出意义。其中,四大传说选取了3 项,说明传统的民间故事受到重视;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占大多数,不仅三大史诗全部入选,广西、云南、贵州、辽宁、青海、福建等地的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也被选入,整体上体现出我国民间文学分布与流传的地域特色。除此之外,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还有民间音乐72 项、传统戏剧92项、曲艺46 项,这其中也包含有民间文学的内容。如民间音乐部分的内蒙古长调民歌、云南傈僳族民歌、福建畲族民歌、甘肃裕固族民歌、江西兴国山歌、陕西紫阳民歌和山西河曲民歌等,同样是典型的民间文学。

2008年6月,中国政府公布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其中民间文学有53 项。在民间文学项目中,不仅有盘古神话、邵原神话、炎帝神农传说和尧的传说等神话传说,还有屈原传说、鲁班传说、木兰传说、徐文长传说和观音传说等历史人物传说,也包括八达岭等风物传说,彰显出传统民间文学的内容特色。另外,大量的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被列入保护名录,也彰显出我国多民族的文化特色。该名录还增加了民间文学扩展项目5 项,与之前的保护名录有重叠,表现出地域范围内民间文学的流传特点。该名录民间音乐项目中的许多民歌和劳动号子,诸如内蒙古爬山调、陕北民歌、安徽大别山民歌、湖北吕家河民歌以及山东、河南、浙江、湖北、湖南、上海等地的各种劳动号子,都属于典型的民间文学。传统戏剧和曲艺项目中,也包含着一些民间文学。

2011年5月,中国政府公布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民间文学项目有41 项、扩展项目8 项。其中,神话传说有《契丹始祖传说》《舜的传说》《禹的传说》《防风传说》《盘瓠传说》等;历史人物传说有《曹雪芹传说》《庄子传说》《钱王传说》《苏东坡传说》《王羲之传说》《李时珍传说》《布袋和尚传说》等;还有民间长诗《黑暗传》等。值得注意的是,该名录列入的一些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如内蒙古自治区东乌珠穆沁旗、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湖县、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的《祝赞词》,西藏自治区米林县的《珞巴族始祖传说》,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的《阿尼玛卿雪山传说》,辽宁省沈阳市的《锡伯族民间故事》,吉林省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的《陶克陶胡》,广西壮族自治区都安瑶族自治县的《密洛陀》,贵州省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的《亚鲁王》,云南省弥勒县的《阿细先基》,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的《酉阳古歌》等,都是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保护工作中搜集整理出来的优秀民间文学。同时,其列入传统音乐的民歌,如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哈萨克族民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的《塔吉克族民歌》、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阿里郎》等,也属于民间文学。一些传统戏剧、曲艺项目中,也包含了民间文学。

2014年11月,中国政府公布第四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民间传说《卢沟桥传说》《鬼谷子传说》《回族民间故事》《壮族百鸟衣故事》,神话故事《西王母神话》,以及一批民间歌曲,如《撒拉族民歌》《锡伯族民歌》《土家族民歌》等,列入保护名录。

从这些保护项目名录中,可以看出我国民间文学的分布状况与特色:既有中国古典神话、传统历史人物传说、传统民间歌谣等古老的民间文学内容,又有大量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而且突出了一定地域的民间文学内容,总体上反映出我国民间文学的实际,堪称我国民间文学的历史地图。这是历史的发掘,是对历史上民间文学流传状况的总结,也是当世的记录,是鲜活的民间文学生态的真实展现。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概念引入民间文学,使民间文学的文化生态得到一定复原,也促进了中国民间文学的文化实践,使民间文学展现出更独特更强大的魅力。近年来,国家设立华夏文明传承保护区,许多地方积极挖掘传统民间文学的当代价值,建设富有历史特色、民族特色和自然特色的文化景观,使古老的民间文学得到具象化、生态化的呈现,形成更广泛、更持久的传播态势。

总之,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的民间文学,基本上继承了近代中国社会的思想文化传统,形成了特殊话语形式的民间文学叙说,造成民间文学社会讲述的意识形态化,其突出的成就反映在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与理论研究等方面。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民间文学文化回归,中国民间文艺学渐渐形成与国际的对话和交流。尤其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抢救与保护工作的开展,为民间文学事业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中国民间文学各项事业的发展,在事实上成为马克思主义民间文艺学的一部分。

注释:

①《民间文艺集刊》发表一些搜集整理的民间文学作品,也发表一些理论研究文章,如第一辑发表钟敬文《口头文学: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遗产》、贾芝《老苏区的民歌》和安波《谈内蒙民歌》等,标志着中国民间文艺学对民间文艺理论、古典民间文学、解放区民间文学、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等领域的研究格局。第三辑发表了苏联学者的《苏联民间文学理论的一般问题》,标志着对苏联民间文艺学的向往。总体上讲,这个时期的民间文学思想理论具有浓郁的意识形态化特征,民间文学被界定为“劳动人民的口头创作”,强调民间文学的阶级性。

②《光明日报》的“民间文艺”专栏注重中国民间文学的文化遗产价值,对古典文学中的民间文学进行深入探讨,但更多采用文学研究的方式。

③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编辑出版《民间文学丛书》,主要包括红色歌谣和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如张松如编选的《陕北民歌选》(新文艺出版社1957年版)、冬池编选的《大别山老根据地歌谣选》(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中央音乐学院编选的《陕甘宁老根据地民歌选》(音乐出版社1957年版)、安波等人编选的《东蒙民歌选》(新文艺出版社1950年版)、光未然编选的《阿细人的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李刚夫编选的《康藏人民的声音》(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陈清漳整理的《嘎达梅林》(上海文艺出版社1956年版)等,是中国民间文学事业的重要收获。

④中国民间文学学科体系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也出现一些曲折:民间文学在教育部的学科设置中被划归民俗学,属于社会学下的一个门类,中国文学的学科设置中,没有了民间文学的学科种类。这引起许多学者的不满。国家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的学科门类中,保留了中国文学的民间文学学科种类。

⑤2001年10月,在巴黎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1 届大会上,“《格萨尔》诞生千年周”活动作为中国唯一的代表,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02―2003年的参与项目。“这是《格萨尔》研究中最具标志性的事件,说明我们的研究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认可。”参见周范才《降边嘉措:谁说中国没有史诗》(《瞭望东方周刊》,2015年1月29日)。

⑥具体可参见姜彬《江南十大民间叙事诗》(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钱舜娟《江南民间叙事诗及故事》(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⑦中原神话的研究,除了张振犁《中原神话流变论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程健君《民间神话》(海燕出版社1997年版)等大量神话研究著述,还有一批集中在河南基层长期研究中原神话的学者,如淮阳的杨复俊、桐柏的马卉欣、平舆的张耀征等,他们深入乡村,长期考察神话传说,形成阵容壮观的学者群。同时,还有山西的刘毓庆、北京的杨利慧等学者,围绕黄河中下游地区分布的神话传说,进行实地考察。这些学者研究方法相似,主要采用文献分析与实地考察相结合的研究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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