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书·经籍志》所录《韩诗序》三题

吕冠南

（山东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100）

由西汉学者韩婴创辟的《韩诗》学派，是汉代官方《诗》学的重要代表，与鲁人申公所创《鲁诗》及齐人辕固所传《齐诗》均列于学官，对汉代学术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韩诗》的经文在唐代还有流传，曾得到《旧唐书·经籍志》的记载。但该志在著录《韩诗》时，增加了“卜商序”的信息，这是此前的《汉书·艺文志》及《隋书·经籍志》未著录的内容。这清楚地显示出唐人所见《韩诗》已经包含了序文，形成了性质与《毛诗序》相类似的《韩诗序》。本文结合史料记载与文献徵引，着重就《韩诗序》的成书与作者、学术渊源及传播形态三个方面进行推究，以期获得较圆满的解释。

1 《韩诗序》的成书与作者

《韩诗序》最早见于后晋刘昫主编的《旧唐书·经籍志》，志文云：“《韩诗》二十卷①注：按《隋书·经籍志》及《新唐书·艺文志》所录《韩诗》均为二十二卷，可知隋唐间《韩诗》俱为二十二卷。《旧唐书》独录为二十卷，“二十”后当脱“二”字。，卜商序，韩婴撰”[1]1790。由于此前《汉书·艺文志》和《隋书·经籍志》均未记《韩诗》有序，所以《韩诗序》之撰作年代便引起了部分学者的关注。其中尤以清代学者夏炘的考述最为切实：“《韩诗序》作于隋后唐前，故《隋·经籍志》不载，至《唐·艺文志》始载之②注：“始载”《韩诗序》的文献是《旧唐书·经籍志》，非《新唐书·艺文志》，夏氏失考。。《文选注》、《后汉书注》、《太平御览》所引《韩诗序》，皆唐人书也。唐以前，未有引《韩诗序》者”[2]。夏氏对《韩诗序》撰成时代的考索，兼顾了史志著录与文献引用两个方面的信息，信而有征。隋唐之交，《韩诗》之学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这在《隋书·经籍志》中记录得非常明确：“《韩诗》虽存，无传之者”[3]。《韩诗序》作为该派成书最迟的学术著作，为日薄西山的《韩诗》学派抹上了最后一缕残红，其重要价值也在这一特殊节点中得到了呈现与实现。

现在要追问的是，成书于隋唐之际的《韩诗序》，在《旧唐书》中何以竟题为卜商所撰？考其本始，不外乎以下两种可能：

第一，《韩诗序》本题子夏撰，宋人晁说之《诗之序论（三）》即谓：“说《韩诗》者，谓其叙子夏所作”[4]。而《旧唐书》因孔子高足卜商字子夏，故径题为卜商撰。但实际上，此处的子夏并非卜商，而是另有其人。对此，清代学者有两种不同的声音。（1）成瓘《箬园日札》卷三《读诗偶笔》曾言：“《韩诗》又出韩婴，其《诗序》即韩作无疑，《儒林传》不载婴之字，或子夏即其字也”[5]181。此说以子夏为韩婴之字。臧庸《拜经日记》卷五亦持此说，并解释了“婴”与“子夏”间的逻辑关联：“婴为幼孩，故名婴，字子夏。夏，大也”[6]。（2）宋翔凤《过庭录》则以子夏为韩婴之孙韩商之字，他在探讨《子夏易传》的作者时，涉及了“子夏”的姓名问题：“盖婴孙商为博士，当亦为《诗》 博士，孝宣时，其后韩生始以《易》征，待诏殿中。则韩氏之《易》，至是始显。子夏当是韩商之字，与卜子夏名字正同。当是取传《韩氏易》最后者题其书”[7]。按照这种理解，则《韩诗序》实际成于韩婴或韩商之手。

第二，《韩诗序》本即题为卜商撰，这种题名方式显然是属于“追题”。其中缘由，当以清代学者吴汝纶《诗序论（一）》的分析为是：“盖《诗》之教传于子夏，三家皆承其学，故当时经师作《序》，皆争托焉，以溯其渊源所自”[8]。也就是说，将《韩诗序》的学术渊源追溯至以精通《诗》教而著称的卜商，以明其学术源流之醇厚。吴氏的这一解释较为合理。

但无论哪一种可能，在此处都已无关紧要。因为该书成于隋唐之间，这一时代断限已足以排除卜商、韩婴、韩商撰《韩诗序》的可能性。《韩诗序》出于隋唐之际的《韩诗》后学之手，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惜旧闻放失，现已无从考出撰者之具体名氏。但有关《韩诗序》成书时代的考察，已足以澄清前人关于该书的某些误解。例如南宋疑古大家郑樵是较早关注《韩诗序》的学者，但由于其未详考《韩诗序》之成书时代，遂言：“《韩诗》得序而益明，汉儒多宗之。如司马迁、杨雄、范晔之徒皆以二南作于周衰之时，此韩学也”[9]。“《韩诗》得序而益明”固然有一定道理，但以司马迁诸人受其沾溉，则显然有类钱钟书先生所说的“时代错乱（anachronism）”了[10]。

2 《韩诗序》的学术渊源

《韩诗序》的撰述并非无所依傍，而是对前代的《韩诗》著述作了广泛的参稽，这便牵涉到了《韩诗序》的学术渊源问题。较早就此加以研究的学者是乾嘉时代的成瓘，其《韩诗序考》曾有“为《韩诗》者，或析《内传》为《序》”的论断[5]180，将《韩诗序》视为析分《韩诗内传》的产物。但此说显然不能成立。因为依据这一说法，则《韩诗序》与《韩诗内传》系同一部书，二者之作者亦当相同，《韩诗内传》既为韩婴所撰（见《史记·韩婴传》[11]），则《韩诗序》亦为韩婴所撰。可见由成瓘的逻辑推演，则最后的结论是《韩诗序》出于韩婴之手。但上文已经证实了《韩诗序》成于隋唐之际，它是不可能出于韩婴的。所以成瓘的这一看法虽然对《韩诗序》的学术渊源进行了追溯，但这一追溯是无效的。

相较之下，程元敏的讨论则更加深入，其以《韩诗序》“出《韩诗》后学之手，则采纳资料，不免出诸先师之旧传，若《韩诗故》、《内传》、《章句》、《翼要》及《韩诗谱》”[12]182。此说以《韩诗序》成于《韩诗》后学之手，洵为读书有间，其罗列《韩诗序》之学术渊源亦较成说更为细密，然不无可商之处。因《韩诗故》亡佚甚早，无从瀹启隋唐之际成书的《韩诗序》，且《韩诗故》为训诂字词之书，与《韩诗序》赅括诗旨大义的性质亦不吻合。《韩诗内传》则是与《韩诗外传》同一性质的著作，《汉书·儒林传》谓此二书皆为韩婴“推《诗》之意而为”[13]，亦非解读诗旨大义之作，从这一点看，亦可直接推翻上文所引成瓘“析《内传》为《序》”之说。《韩诗翼要》为两汉之交侯芭所撰，从留存的佚文来看，此书风格较为多样，包孕的内容也较为丰富，但缺乏介绍诗旨的条目，当亦无从为《韩诗序》提供启发。因此，《韩诗序》对于“先师之旧传”的参考当不包含《韩诗故》、《韩诗内传》及《韩诗翼要》。

至于程说拈出的《韩诗章句》、《韩诗谱》二书，则较有可能是《韩诗序》取资的对象。因为就目前可见的《韩诗序》佚文而言，有多条系隐括《韩诗章句》而来，例如清代学者王先谦所辑《韩诗序》有云：“《关雎》，刺时也”[14]。此即源自《后汉书·明帝纪》李贤所引《韩诗章句》：“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15]。再如晁说之所辑《韩诗序》云：“《芣苢》，伤夫也”[4]。此实隐括《文选》所引《韩诗章句》“诗人伤其君子有恶疾”之文[16]。《韩诗序》取资于《韩诗章句》，在此处已有较为明显的呈现。此外，尚有部分《韩诗序》佚文不见于《韩诗章句》，但基本可以推断为源自赵晔《韩诗谱》。此书虽已亡佚，但其性质则与《毛诗谱》相似，其中当包含了说明诗歌创作背景的文字，而这类文字恰好是《诗序》类文本的应有之义，由此来看，认为《韩诗谱》为《韩诗序》提供了另一条材料源头，当无太大问题。且《韩诗谱》在南梁时仍存世，《韩诗序》则编成于稍后，在时间上亦完全存在参考《韩诗谱》的可能。

3 《韩诗序》的传播形态

《韩诗序》的传播形态也值得探讨。从《旧唐书·经籍志》并未对其进行单独著录来看，可知《韩诗序》至少有一种形态是逐条散入《诗》篇之首，序后则为韩婴所述之《韩诗》本经及薛氏所撰《章句》，整体呈现为“序+本经+章句”的模式。这一形态在唐人对《韩诗》著作的引用中亦可得到印证，例如《文选·七启》李善注：“《韩诗序》曰：《汉广》，悦人也。《诗》曰：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薛君曰：游女，谓汉神也”[17]647。“《汉广》，悦人也”系《韩诗序》，“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系《韩诗经》，“游女，谓汉神也”则为《韩诗章句》，这三部分鲜明地呈现为“序+本经+章句”的结构。再如日本学者滋野贞主撰成于天长八年（831，唐文宗太和五年）的类书《秘府略》“黍”字条云：“《韩诗》曰：《黍离》，百邦作也。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薛君注曰：诗人求己兄不得，忧不识物。视彼黍，乃以为稷也”[18]。再次展现了“序（《黍离》，百邦作也）+本经（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章句（“诗人”至“稷也”）”这种三位一体的结构。在这一结构中，序与章句构成了本经的双翼，为抉发《韩诗》题旨与疏解《韩诗》字义提供了切实的保障。同时，这一稳定的结构范式，对于分割未明所属的《韩诗》佚文亦有着至关重要的参证价值。大致而言，凡“题旨+本经”之结构，则本经前的文本为《韩诗序》；凡“本经+注文”之结构，则本经后的文本为《韩诗章句》。限于篇幅，兹仅举一例以证之。《文选·辩命论》吕延济引《韩诗》：“采采芣苢，薄言采之。芣苢，臭恶草。伤君子有恶疾，道不通也”[17]1004。此处“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为本经，则其后“芣苢”至“道不通也”可定为《韩诗章句》之文。考李善注云：“诗曰：采采芣苢，薄言采之。薛君曰：芣苢，泽写也。芣苢，臭恶之菜，诗人伤其君子有恶疾，人道不通，求已不得，发愤而作”[16]。明确标记了“薛君曰”，可知吕延济所引《韩诗》本经后的注文的确是薛君《韩诗章句》。

在散编本以外，唐人所见《韩诗序》还有单行的合编本。这一信息被记录在《新唐书·艺文志》中：“卜商《集序》二卷”[19]，此书著录于《韩诗外传》与《韩诗翼要》之间，显然是《韩诗》学派的著作，亦即《韩诗序》。由此可见，《韩诗序》在唐代还出现了单行本。程元敏谓：“《集序》云者，《韩诗》后学从上录二十二卷本中全抽出《诗序》之部分，另集合成为二卷本”[12]168。此说可从。

事实上，《韩诗序》兼备散编与合编两种形态，可借助对《毛诗序》传播状态的观察而获得理解。后者既有《毛诗正义》所展现的散编形态，也有将序文汇总到一起的合编形态，如《旧唐书·经籍志》著录的“《毛诗集序》二卷”[1]1970。《新唐书》著录的《韩诗集序》二卷，当与《毛诗集序》同例，亦为序文之总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