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传承,传承什么?如何传承?*
——兼谈牙舟陶烧制技艺的产业化与创新
2019-01-18马预其
马预其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贵州 都匀 558000)
21世纪以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文化理念在国内已深入人心,从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项目数量来看,我国的非遗保护可谓成效显著,很多原本已处于消失边缘的民间手工艺开始重焕生机,贵州牙舟陶便是其中之一。自从2008年牙舟陶烧制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来,作为手工艺品的牙舟陶,早已走出牙舟、贵州,销往省外甚至国外。同时在学术研究领域,对牙舟陶的造型、釉色、制作工艺、审美价值、文化价值、保护与传承等问题都展开了讨论。
1 传承现状
在非遗传承的问题上,很多专家学者往往用“后继无人”、“困境”等词汇来概括非遗传承的现状,如在知网文献搜索窗口输入“非遗传承、困境”这两个关键词,搜索出的结果就有255条,在搜索牙舟陶传承的相关文献时,“濒临失传”、“难以传承”等类似的词语也是频频出现,如“牙舟陶经历600多年的风雨岁月,世代相传,面对经济大潮的冲击,面临难以传承的问题”[1]。又如“牙舟陶因为多种多样的原因逐渐衰落,而今已濒临失传”[2]。那么牙舟陶烧制技艺的传承真的如文中所言濒临失传吗?事实并非如此。目前牙舟镇有平塘县禄麒牙舟古陶文化有限公司、张之陶业发展有限公司、启爱陶瓷作坊、钟氏兄弟作坊等规模大小不一的制陶厂,其中禄麒牙舟古陶文化有限公司为牙舟陶器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张禄麒创办,其父张福高也是省级代表性传承人,其兄弟张禄芳、张禄洪(创办张之陶业发展有限公司)及儿子张胜猛都在从事牙舟陶的创作和经营。不论是从规模还是从业人数上看,牙舟陶烧制技艺都可称为传承有序。
那么为何会有牙舟陶传承后继乏人之叹呢?
首要原因是牙舟陶如今已淡出了其原生场域,也早已不再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20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批量化生产的价格低廉、实用美观的日用瓷器的大量出现,同时伴随着乡村居住环境、生活方式的变迁,牙舟陶的日用品市场萎缩殆尽,但其工艺美术品市场并未受到影响。当时,牙舟陶与安顺蜡染、大方漆器、荔波凉席、赤水藤编等并列为贵州省十大工艺美术产品。80年代贵州一批专业艺术家与贵州省陶瓷研究所专业人士以牙舟镇为基地,创作、设计出一批牙舟陶工艺美术品,参加国内、国际的工艺美术展览,并获得佳绩。加之2008年牙舟陶烧制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牙舟陶受到了来自政府、专家学者、市场等各方的关注。在这个过程中,盐辣罐、烟斗杆、马嘘嘘等日常生活实用之物因无人问津而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强调装饰意味、凸显艺术价值和工艺价值的陈设品。这种价格并不亲民的陈设品、工艺品自然不在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范围之内。
其次是对牙舟陶烧制技艺这一非遗项目传承的认知不明确。“非遗”是指被各社区、群体,有时是个人,视为其文化遗产组成部分的各种社会实践、观念表述、表现形式、知识、技能以及相关的工具、实物、手工艺品和文化场所[3]。强调的是以人为核心的技艺、经验、知识、习俗等的传承。也就是说,对于牙舟陶而言,传承的不仅是作为历史文化载体的牙舟陶制品,更多地应该是无形的、在生产实践过程中经验性的制陶技艺。在贵州当地掌握牙舟陶烧制技艺的绝不仅限于国家认定的几个代表性传承人。在牙舟镇能制陶的匠人并不少,这些制陶匠人虽然无传承人之名,但对牙舟陶的烧制技艺的掌握也极为熟稔的。在牙舟镇之外的贵州地区几乎所有高校的美术院系中,都有专业的陶艺教师,有的还配备有设备齐全的陶艺实验室。这些接受过陶瓷专业训练的教师对牙舟陶的烧制技艺也有一定的掌握,也可以称其为牙舟陶烧制技艺传承群体。且2013年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节甚至提出了“人人都是文化传承人”的主题语,这表明在非遗的文化传承中,文化主体并不仅限于特定领域内熟悉特定某项技能和知识的专业人士,即便是普通民众,只要参与到非遗文化的传播和技艺实践中,便可以称之为传承人。因此,无论是作为物质文化形式的牙舟陶制品,还是作为非物质文化的牙舟陶烧制技艺,其传承都绝非文中所言的“面临困境”与“后继无人”。
2 传承什么?
牙舟陶的烧制从选料、成形、施釉到最后入窑烧成需要经过多道工序,那么作为非遗的牙舟陶烧制技艺在传承的过程中,是否每一道工序、每一个釉料配方都严格地按照原有方式进行承袭呢?事实上,这并不现实,也不可能。因为牙舟陶并非凝固于历史片段中的文物,牙舟陶烧制技艺也并未随时间的流逝而失传,而是一直处于流动的、活态的传承链之中。而且随着工业技术的不断发展,设备的不断更新进步,牙舟陶在练泥、成形、烧成方式上都随之发生变化。如传统的牙舟陶都是柴烧,但在现代化的社会环境下,相较温度容易掌控、相对环保、成本较低的气窑和电窑,柴窑烧制存在着成本高、成品率低且环境污染大的问题,很多地方政府已明令禁烧柴窑。因此,在这种社会环境与客观因素的制约之下,如今的牙舟陶制品很多都是气窑烧成,而气窑烧制与柴窑烧制在操作、工序、要求上都截然不同,那么该如何保证牙舟陶的烧制技艺不丧失“本真性”?牙舟陶烧制技艺的传承人或代表性传承人看起来并没有可供选择的余地,更何况牙舟陶要适应现代都市消费者的审美需求、市场的变化,在釉料配方、造型上都需要改进或调整,不存在所谓一成不变的技艺,因为手工艺人及生产业态都是应时而变的。对于一门有着多道工序的手工技艺而言,即便是代表性传承人也不可能掌握所有的工序,那么在非遗传承过程中,该如何掌握这变与不变的尺度呢?有学者认为至关重要的是核心技艺或称关键技艺的传承。中国艺术研究院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邱春林认为“核心技艺”即决定某项手工技艺的特色以及形成人文价值的技艺,“丢失了这项传统工艺的核心技艺之一,也就是说,技艺背后的人文价值已经部分消散了”[4]。这点无可非议,但问题是如何甄别哪些属于牙舟陶烧制技艺的核心技艺呢?因此,很多研究牙舟陶的学者在撰写论文时首要问题便是辨析牙舟陶的特色是什么,有很多学者认为是釉色,即牙舟陶玻璃质绿釉,但牙舟陶上的这种绿釉在民国时才使用,民国之前的牙舟陶多施呈黄褐色的土釉,而牙舟陶据传已有六百余年的历史,那么这种基于釉色之上的釉料配方便很难被认定为牙舟陶烧制技艺的核心技艺。还有专家学者认为牙舟陶最有特色的是以马嘘嘘为代表的小型的手工捏塑,但在牙舟陶遭遇外来文化和现代文明挑战之前,这种主要用于陈设、把玩的小型捏塑在烧制数量上远远无法与盐辣罐、酸菜坛、土碗之类的日用陶器相比,因此很难认定小型捏塑就代表了牙舟陶烧制技艺的文化内涵。可以说对于牙舟陶烧制技艺而言,何为核心技艺是很难定义的。更进一步地讲,这种所谓“核心技艺”由谁认定?牙舟陶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还是非遗研究专家?抑或是由政府指定的陶瓷专家学者?恐怕任何一方都会各执一词。
3 如何传承?
在我国从事非遗研究的学者中,大多数认为非遗本体要代代相传则必须创新,但也有少数学者并不认同这一观点。浙江省长三角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院院长表明:“今天非遗工作的核心任务是要保护好、传承好在当代社会中生存空间越来越小的原生态非遗……,至于对其进行创新发展以满足人们群众与时俱进的文化需求问题,则是群众文化活动、专业艺术生产和文化市场开拓的工作目标[5]。”那么作为非遗的牙舟陶烧制技艺是否需要通过创新来传承发展呢?很多学者认为是必要的,但也有学者审慎地提出质疑,因为“传统手工艺的创新空间并不大,因为材料无法创新,工艺的创新空间也很小,惟一能创新的是形态,而这需要对材料有准确的认识,对工艺能够完全自如地运用”[6]。就牙舟陶烧制技艺的保护和传承而言,民间制陶匠人最大限度地继承传统,不断提高工艺技能,并将掌握的技能以活态的形式传授与后人,也许更能适应传统手工技艺生产性保护、活态传承的初衷。正如中国艺术研究院苑利研究员所言:“与工艺美术大师不同,非遗传承人的看家本事是能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是一个地区历史上创造出来的最好的技艺,以活态的形式、原汁原味地继承下来并传承下去[7]”。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否定牙舟陶在工艺上的创新,而是表明牙舟陶的创新主体与传承主体应该有所区分。在当代陶瓷艺术领域,各级工艺美术师、陶瓷美术师在自身艺术修养与手工艺技能的基础上吸收西方审美理念对陶瓷工艺进行锐意创新是分内之事,因为他们的作品最终是文化产品,而且其社会生存空间与市场直接相连。另外高校相关专业的教师和学生也是陶瓷领域文化创新的新生力量,他们具有一定的手工艺基础,具有强烈的反叛意识和创新精神,并不局限于传统陶瓷手工艺程序和规范,倾向于以城市生活状态为主题,重视通过传统材料与现代工艺的结合,碰撞出新的火花。
此外,在民间手工艺的生产和发展过程中,地方政府往往出于发展区域经济的考虑,大力提倡民间手工艺的产业化。对此学术界也有争议,但对于市场化程度较高的民间手工艺而言,学术界普遍认为非遗走向大众化、规模化是实现其可持续性发展重要路径,也是抵御异质文化的有效方式的观点。在黔南,牙舟陶的产业化发展早已纳入政府规划之中,目前牙舟陶工艺品产业化应该说已初具规模,平塘县还规划在牙舟镇建设牙舟陶艺小镇、陶艺创客中心及工作室、陶艺生产区、陶艺体验区、牙舟陶商贸中心、古陶文化公园等,以促进牙舟古陶文化与旅游产业的融合发展。这些举措无疑将推进牙舟陶产业化向纵深发展。但值得注意的是:作为牙舟陶烧制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由于政府发放的生活补贴、津贴并不足以保障其生活水平和改善其生活条件,因此作为公司负责人、作坊主的他们首要考量的并非保证牙舟陶烧制技艺的本真性存在和延续,而是如何为自己的产品开拓更大的市场,而直接与市场接轨的牙舟陶,注重的是经济利益。这对于牙舟陶烧制技艺的传承将会产生什么影响?目前谁也无法定论。
对非遗项目采取生产性保护和活态传承已经是非遗研究领域的共识,但有的学者强调原生态,有的学者强调流变性,二者之间的争论从未停止过。对于牙舟陶烧制技艺的传承而言,无论专家学者强调技艺的原汁原味还是应时而变,牙舟陶完全融入商业化的市场之中已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而最终市场会对其做出选择。作为理论探讨,能做的也仅仅是对其中的某些现象、关系、问题进行梳理,对某些观点提出质疑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