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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明清戏曲中的红拂故事

2019-01-17史春燕

教育教学论坛 2019年50期

史春燕

摘要:红拂这一题材始见于唐代小说《虬髯客传》,明清剧作家结合个人情志和所处的特定生活背景对其进行了敷演、改编,传奇杂剧迭出。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形象红拂女以及在其身上不断凸显的女性意识使得红拂这一题材具有历史横截面上的反复塑造性和阐发性。

关键词:红拂;明清戏曲;题材流变

中图分类号:I207.3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9324(2019)50-0090-03

红拂的故事始见于唐代小说《虬髯客传》。嘉靖后,张凤翼据杜氏本,又吸收了唐代孟檗《本事诗》所记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故事写成传奇《红拂记》。沈德福《顾曲杂言》云:“伯起少年作《红拂记》,演习之者遍国中。”[1]红拂故事遂为明清戏曲中备受关注的题材。

一、红拂故事在明清戏曲中的流变

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云:“汤海若《梁州序》云:‘红拂已经三演,在近斋外翰者鄙俚而不典,在冷然居士者简短不舒,今屏山不袭二格,能兼杂剧之长。今屏山不袭二家之格,能兼杂剧之长。”[2]说明当时除张氏《红拂记》外,尚有近斋外翰与张太和的《红拂记》剧作。

1.后凌濛初依元剧一本四折之惯例,乃别创风格,以一人之力完成续写该题材的三本杂剧:《蓦忽姻缘》、《莽择配》、《正本扶馀国》。《蓦忽姻缘》全称《李卫公蓦忽姻缘》是以李靖主唱的末本戏。《莽择配》全称《识英雄红拂莽择配》即《北红拂》,有明末精刊本传世。《正本扶馀国》全称《虬髯翁正本扶馀国》,有《盛明杂剧》二集收录本传世。《远山堂剧品》云:“凌初成既一传红拂,再传卫公矣,兹复传虬髯翁,岂非才思郁勃,故一传、再传至三而始畅乎?”[3]

2.冯梦龙定张伯起、刘晋充、凌初成稿,合并张之《红拂记》、凌之《虬髯翁》以及刘方之某曲而成《女丈夫》一剧。据《曲海扬波》所录冯梦龙序谓:“旌红拂之能,识英雄而从之,故以为女中丈夫……”又谓:“词谱有古《红拂记》,不传。世行张伯起本,将徐德言所有《金镜记》兼而用之,情节不免错杂……”《女丈夫》增入龙宫求雨及娘子军二事,以刘晋充事。盖事见本史,且而本传……总评谓:“删去原《越公赏月》一折,而增入《炀帝南巡》一折,以隋帝荒乱唐兵始兴也。”[4]《传奇汇考标目》于张凤翼《红拂记》名下注胡懋礼有《红拂》杂剧,于刘方名下补有《女丈夫》一本,又于孟称舜名下录有《风云会》传奇,谓演汇虬事。《剧说》并《艮斋倦稿》卷九题《北红拂记》。清初刊本有鹊亭主人《北红拂》一种,凡十折,为曹寅所著。又有许善长因张作牵合乐昌破镜事,有两家失脑太多之感,而另自为《风云会》一剧。

3.虽然由于历史、时代等各种因素,有文本存世的作品已所剩无几,但红拂故事一直为明清剧作家关注的焦点,成为明清戏曲创作中经常出现的一个题材。汤普森在《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一书中对母题以及母题和类型之关系做过权威性的解释:“一个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要如此它就必须具有某种不寻常的和动人的力量。”[5]对于明清剧作家来说,红拂故事里这种不寻常的和动人的力量,既集中体现在作品中红拂女这个主要的艺术形象上,也表现在作品中不断被强化的女性意识上。

二、红拂形象的演变

张氏的《红拂记》一反《虬髯客传》以虬髯翁为主角的模式,李靖、红拂女则成为全局的中心,作者感情倾注的对象,描写李靖的满腹经纶、胸怀大志、建立功勋及红拂的慧眼识人、襟怀不凡、巾帼不让须眉,成为全局的重中之重。如此选材取舍构思描摹,与作者的思想心迹等有直接关系。首先,张凤翼笔下的红拂女是位敢爱的勇士,也是位以柔弱之身帮助知己建立丰功伟绩的巾帼英雄。她能歌善舞,却“情耽书史,性好兵符”。与一般的闺阁佳人不同的是,她苦闷“空有炼石奇才,误落裙钗后”,担心自己尘埋在杨府“燕山剑老,沧海珠沉”(《红拂记》第十出《侠女私奔》)。在夜奔途中,哄骗过盘问她的更夫之后,红拂情不自禁地赞美起自己来:“女中丈夫,不枉了女中丈夫。人中龙虎,正好配人中龙虎。”再到后来的慧眼识英雄,最终协助李靖得到虬髯客的举家相赠,为日后成就安邦定国的伟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张凤翼少年才情勃发,人到中年却仕途多舛,有志之士渴望被重用之心溢于言表。不过,与小说不同的是剧作在表现红拂侠义精神的同时又运用了一些形态、动作等细节描写,更多的展现出红拂女内心情感的波动,多了几分柔情,成为士子心中热衷功名的“红粉知己”。例如张凤翼在传奇中增加的《竞避兵燹》一出:

【缕缕金】(旦)心惊恐,泪交流,歧路从谁回?半含羞,恐被朱颜误,遭他毒手。水流花落鸟声愁,咸阳怎回首?

【缕缕金】(旦)玉筋落,翠蛾愁,出门思避难,欲难投,无奈弓鞋窄,行行落后,悔教夫婿觅封侯,孤身怎奔走……只得毁妆,混在众人之内,奔出乡去,再作道理。

【簇御林】看他言慷慨,貌伟岸。信翩翩,美少年。私心愿与谐姻眷,只是无媒怎得通缱绻。我有计在此了。且俄延,须叫月下成就这良缘。此事本当与美人说知,恐有漏泄,不当稳便,且到其间,再作理会。

1.作者之所以发出如此感慨与所处的社会环境和生活境遇密切相关。凌濛初“生而颖异,十二游泮宫,十八补廪饩。二十而膳部捐馆;服阙,上书于刘大司成。刘甚奇之,以其书示少司马定力耿公,曰:‘此予年家子也,先孟恭简公目为天下士,君未之识耶?一时公卿无不知有凌十九者。”少年得意,一帆风顺,但以后的路途却分外艰难,“公试于浙,再中付车;改试南雍,又中付车;改试北雍,复中付车”[6]。郑龙采《别驾初成公墓志铭》中记载凌濛初家事历代公卿,而他却到中年不得志。人生坎坷、科举失败、世风败坏,怀才不遇,沉沦底层,对世无伯乐尤感愤恨,因此剧作突出红拂的识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2.红拂女在《女丈夫》中才真正成为全剧的主角,表现出她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高超才能。正如冯梦龙在《女丈夫·序》中指出:“又谓词谱古有《红拂记》,不传;世行张伯起本,将徐德言所有《金镜记》,兼而用之,情节不免错杂。”[7]由此可见,冯梦龙认为张凤翼这样做只能使情节的混乱和主题的复杂化,所以在情节的设置上对《红拂記》进行了大幅度修改,增删出目情节。《女丈夫》与《红拂记》相比,首先是增加了《洪客祈雨》、《龙官赠奴》、《隋帝南巡》、《公门纵妓》、《郡主募兵》、《红拂投主》、《故知释缚》、《夜走渭北》、《寻用参谋》等16个整出,其中尤其突出的是增加了郡主这个角色。冯氏在眉批中指出:“募兵一折为红拂投幕张本”[8],紧接着《郡主募兵》的就是《红拂投主》、《对开幕府》、《女侠修书》、《扶余擒虏》,红拂下半卷几乎所有的活动都由郡主引出,既起到了扩充题材的作用又使全局结构完整严密,凸显剧作主题。其次是删除了《越府宵游》、《乐昌怀伴》、《物色陈姻》、《破镜重符》、《杨公完偶》、《奸宄觊觎》、《明良遭际》、《竞避兵燹》等11个整出。如张凤翼传奇中增加的《竞避兵燹》一出,全然不见红拂女仗义慷慨的侠女形象,更多的是体现闺妇的愁怨,显然和表现剧作的主题背道而驰。冯梦龙通过题材的取舍从而达到情节统一的同时还注重剧本结构的严密性,使剧本内容前后呼应,如剧中“红拂”这个道具的使用,可谓是全剧的点睛之笔。“红拂”首次出现在《红拂自叹》中:“我自小喜执红拂一柄,越公命我日侍左右,因此遂命红拂。”第二次在《改装夜奔》中:“我是杨家执拂的女子。”第二十一折《红拂投主》和二十六折《驿馆相逢》旦戎装执红拂上,唱道:“四海烟尘在一麾,袖中红拂少人知,豸休共拥中军将,不是华堂旧侍儿。”最后在三十折《女侠修书》“做兄妹意难忘”。

三、女性意识的强化

在小说《虬髯客传》中虬髯翁是文章的中心人物,李靖、红拂只是起到陪衬、烘托的作用。而传奇《红拂记》中,作者则大大增加了红拂的戏份,尤其突出了其“侠女”、“女中丈夫”的形象。《红拂记》第十出“侠女私奔”中写道:“自怜聪慧早知音,瞥见英豪意已深。侠气自能通剑术,春倩非是动琴心。奴家自从见那秀才之后,不觉神魂飞动。我想起来,尘埋在此,分明是燕山剑老,沧海珠沉。怎得人出头日子。若得丝罗附乔木,日后夫荣妻贵,也不枉了我这双识英雄的俊眼儿。”对于红拂自主择夫这一举动,陈继儒在《红拂记跋》中赞道:“《西厢》风流、《琵琶》离优,大概都做儿女子态耳。红拂以立谈而物色……落落,雄气勃勃。”[9]李贽在此出则夹批道:“这是千古来第一个嫁法。”[10]在对妇女桎梏日益增强的明代社会,以女择夫这个伦理价值判断问题该给人们带来多大的思想冲击。

1.时代环境与社会风习的变迁,必然要给作品打上不同的印记。明代嘉(靖)、万(历)以来,资本主义经济进一步发展,商业贸易繁荣一时,都市化的市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伴随着经济的生产力的空前解放,新的思想观念也蜂拥问世,思想界、文艺界的新观念、新学说都对明初以来处于独尊地位的程朱理学发起了猛烈的冲击,汤显祖等人的至情论、情教说,文学极一时之盛;社会习俗的舍朴竞华,纵欲、豪侈,好美色,筑园林,养戏班,穿艳服,谈美食,金钱拜物,传统的社会结构发生了严重的裂变。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随着社会风气的转变和思想的开化,在《北红拂》中凌濛初对红拂所做的艺术处理不是强调其“侠”的一面,而更多的是对情欲的强调。正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风气即变,并及文体,故自方士进用以来,方药盛,妖心兴,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笫之事也。”[11]“红拂私奔”在很大程度是对正当情欲的追求,且看她的几段唱词:

【油葫芦】因此上憔悴春风玉一围。恨来时呵,软了锥。那个开笼肯放雪衣飞。俺鸳鸯自有鸳鸯对,鸯凰自有鸳凰配。怎随他绿阴中莺燕喧,锦坞内蜂蝶戏。若得同他个豪杰谐连理,你看莺花寨可早竖降旗!

【哪吃令】出一重宝阁也锦离披,过一重朱户也锁咸葵。到一重营帐也火熹微。老越公!老越公!咱去了也。姊妹们,俺不及辞您了也!别离波锦绣溪,拜辞了烟花队。待结于飞!

曲中把红拂女对正常夫妻生活热切盼望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鸳鸯对对,凤凰和谐,正是她十分羡慕的理想境界,以及梦想成真,即将见到心上人李靖时欢喜雀跃的激动心情,溢于辞表。

2.《女丈夫》相对于前者来说,在“红拂女”这个形象的塑造上有更大的突破。例如在《红拂记》中,红拂女虽然是全剧一个主要的女性形象,但其存在还主要是为了烘托李靖的英雄形象。红拂女刚出场的时候,作者着力描绘了她的聪明才智、慧眼识人,而一旦与李靖结合后,其不过是才子身边的一位多情佳人,形象太过纤弱。而冯梦龙笔下的红拂女一扫张凤翼笔下的闺阁柔弱之气。如红拂刚出场时唱道:“情耽书史,性好兵符”、“空有炼石奇材,误落裙钗后”,是红拂一亮相即给人以不同寻常的侠女形象。第十九出《女侠劝驾》,红拂唱道:“滚滚红尘,滚滚红尘,迢迢驿路,追起万重离思,干戈扰攘,纵横豺虎,就其中辨别雌雄……为将师,统军帅,扫尽四方弓蛇……豪杰从来不敢顾私。”冯梦龙在其眉批中说:“原本叙别具用寻常情语,全失英雄本色,故改正,谓□志在功名,□别何足叹!”又如第十三折《扶余擒虏》红拂献策:“妾观番王,不可力敌,但可智取,莫若分付军中大张筵席,妾与公主盛陈歌舞,番人目所未睹,必然群聚来观,我相公同驸马预伏兵于左右,番王若到,突起击之,可获全胜也。”仅此两折,红拂女的运筹帷幄、建立功勋、巾帼不让须眉的侠女形象即跃然纸上。此时的红拂已不是之前那个祈求夫荣妻贵的辅助角色了。《女丈夫》真正以红拂女为主角,主体性色彩得到强化,倾注了作者的一种全新的政治期待。晚明社会世风颓废,纲纪不振,包括冯梦龙在内的当时文人士大夫把忠孝节义作为艺术创作的主要功能,强调文章的教化作用,既要维护封建道德,又强调张扬人的个性,冯梦龙正是通过红拂女形象的塑造强调了个体在历史变革中的作用。

四、结语

总体说来,由小说到戏曲再到杂剧,时代不同,作品各异,且版本有别,有的甚至已散佚,而红拂这一故事题材对于明清戏曲作品来说,红拂女、李靖、虬髯翁是红拂故事戏剧作品的核心形象,红拂女这个形象所体现出来的慧眼识人和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恰好迎合了仕途多舛的士子们的心理诉求。而李靖这个英雄形象则是他们立志报国的志向的外化,虬髯翁则体现出一种宿命论思想,维护封建统治。从杜光庭的《虬髯客传》到张凤翼的《红拂记》再到《北红拂》、《女丈夫》等剧,思想、内容、结构、体制等各方面或有取舍或有侧重,但是作品中的女性意识由萌芽而越见张扬。正是由这些丰富而优秀的文学作品,使得这个故事题材拥有反复塑造、反复阐发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1](明)沈德福.顾曲杂言,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208.

[2](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M].中國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册)[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49.

[3](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册)[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155.

[4]任二北.曲海扬波(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40.

[5][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M].郑海,等,译.郑凡,译校.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499.

[6]周绍良.曲目丛拾[A].学林漫录(第5集)[C].北京:中华书局,1982:91.

[7]任讷.曲海扬波(新曲苑本)[M].上海:中华书局,1941.

[8]冯梦龙.冯梦龙全集12墨憨斋定本传奇上[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47.

[9]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M].济南:齐鲁书社,1989:1203.

[10]李卓吾先生批评红拂记(第十出)[M].明虎林容与堂刊本.

[1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