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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南方的小城

2019-01-17伍思懿

西部论丛 2019年2期
关键词:匣子裙子小城

伍思懿

(一)

密集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又顺着各自的轨迹落下,车被疾行的雨抛在原地,而我心里,也像有什么东西,催云成雨。这一路的灯,把影子拉得很长,把悲伤扯得很散,把人的一生撕得很短。

上电梯的时候,我扶着爷爷,手里攒着他的高血压药,手心渗出一层细汗。我的心像是上了发条,轮轴转动一格,就扯着那发条艰难地转动,心泵的收缩在胸腔异常明显。

手机传来颤抖的声音“照顾好你爷爷,你奶奶……已经走了。”我听到喉头上抬的声音,和那呼吸闷在鼻腔里无力而崩溃的窒息。我的手松了,心里的发条断了,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在这封闭的长方体空间里的昏聩,闭上眼,热辣的刺痛烧灼着眼框,电梯到达,“叮——”。

心里默念:别开门!

(二)

我生在南方的小城,多雨。

在万里长江第一城,雨卻不像长江那样浩荡,而是有股江南的温婉,像女人用手抚过的玉石,细腻地,涟涟而下。

我打小就是特别能折腾的小孩儿,爱穿裙子,特别爱在下雨天穿裙子,可以撑着那把花伞,仿着那电视里的江南美人。花伞是奶奶在旅游时特意给我买的,是一把纸伞。精致的木刻刀工代替了机械的部件,伞面是特制的油纸,纸上是雨中江南,流水萦迂,小楼错杂,云烟绘得尤其好,如朦胧的面纱又似蒸融的仙潭,孩子眼中是棉花糖,大人眼中是忘情石。

早上十点去幼儿园,父母得上班,爷爷奶奶送我去学校。去学校前,我总会把衣柜里应季的裙子全部搬到床上,乐呵地拉着奶奶挑今天穿的裙子,最爱那条草绿色的纱裙,裙底是精致的暗花绸子,裙托是淡绿色的薄纱,我穿着裙子在床上转圈,吵着问奶奶裙摆好不好看,奶奶挎上挎包,伸着双手要把我从床上抱下来,“好看好看!你慢着点,一会儿转下来摔了!”奶奶笑起来,眼眯成一条缝,笑久了,眼睛就红起来,像是笑出泪来。

我穿着裙子,托着小伞在雨地里打转,可这南方的春雨啊,很自由,毫无思绪地四处飘,惬意得很,这平顶的油纸伞那能躲得过淘气的雨点!于是我的伞顶上总是多上一把大雨伞,奶奶就撑着大伞牵着我往学校赶,一面赶一面念叨:“你个小妖精,一会儿又该迟到了!”,我一手抓着她的大手,一手抓着小伞,陶醉地看着伞上的画,看着奶奶慈祥的笑面。

“奶奶,这天为什么总下雨啊?”

“下雨可是件好事啊!”

(三)

门要是永远不开,就好像她永远也不会离开。

我挽着爷爷绕过护士总台,他们的目光中是一种无言的悲悯,刺得心很痛。

爷爷步子很快,到病房门前停下了。

她就躺在那张小床上,屋子里的味道很刺鼻,雨后的清淡芬香和着药剂的化学气味令人作呕。她原来已经那么瘦了,她怎么会那么瘦!那么嶙峋!像椅背上挂不住的衣服,皮肤松松垮垮,黄得异常,正一直向下滑,一直滑。我看不下去,冲到阳台上。父亲和几个叔叔在阳台和背向的走道里,很沉默,很安静,那股气流在他们的身边膨胀着,他们没有哭,却不敢看我的眼睛,背过身去,望着水泥色的天空,天下着雨。

不可分辨的雨丝像扬尘飘散在空中,多想从中扯一丝,一丝一丝,把被撕走的余生扯回来。

我原觉得大人们是心硬的,他们把死亡看得很自然,他们面对离开特别淡然,就好像睡一觉,一切又变得平常很过分。可这一刻,我好像恍惚明白,那种痛苦,涌上心头,紧挤在喉头,充血着眼框,却硬是让这冷风夹雨将它一滴一滴消蚀,淹没到心底的难过,那种更深刻的难过,是不敢在至亲面前难过。假装淡然,只是我们共同的默契。

我隔窗看着她们帮奶奶换丧服,隔着那层玻璃,生怕我的目光只要一浸入她没有呼吸的皮肤上,那些曾经细腻的肌肤就会立即消融,散成烟云,永远不见。

我看着她耷拉的冰凉切骨的双腿肿胀而苍白,无力的双手垂在床边,关节的淤青,指甲里的细泥,褶皱的皮斑。爷爷走到床边,他轻抚布满老年斑的脸,抽搐着肩膀,用手一缕一缕地理开粘在她鬃旁的银丝,牵起她的手,凝视的眼神仿佛怕吵醒熟睡的心上人,一行浊泪从他皱纹交织的眼角滑落……

几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搬来了一个大黑匣子,爷爷低着头挪到一旁,他死死拽着糙制的衣角,他的脸色发黑,眼里布满血丝。他们把她抬进大木匣子,他的眼睛直盯着那红内壁的匣子,眉头渐渐向下陷,目光中流出无力而深刻的水,瞳孔深陷下去:他们怎么可以把我一生捧在心头的人装在这个冰冷的、封闭的匣子里,它得多冰冷、多无情、多残忍!

忽尔想起那句诗:

死亡的洁白之床,悲伤明亮,

床上的你,一直在等待一场细雨。

一生的爱倾泄而至,

接着像过去在山巅上那样,深深吸一口气,

你的机关从此停转,供于遗像前的菊花影中。

(四)

我生在南方的小城,多雨。

南方的雨,有时也很泼辣,就像是娇贵的小孩子,风一吹她就要号啕大哭,尤其夏天。风吹向天边刚刚露出头的太阳,云就跟着奔来,云与风相抱,聚成巨大而混沌的一片,雷也无法将其分开,所以肆意地刺过云咆哮。

奶奶正牵着我走在街头,今天是我的生日。

“奶奶,怎么每次我生日都下雨,老天爷见我不高兴吗?”我抱怨着,我不喜欢下雨,下雨的日子阴沉沉的。

“傻孩子,奶奶给你说,过生日的时候下雨,会长高的哦!”

“真的吗?谁说的?”

“老祖宗说的,你信不信?”

“为什么呀?”

“为什么……下雨了庄稼长得好嘛!”

(五)

我生在南方的小城,多雨。

雨下大了,秋天的雨是新鲜的眼泪,雨一下,好像人很快便老了。

一时找不到一把合适的雨伞,突然翻出了那把花伞,油纸已经发黄,上面还有洇出的水印,像擦不掉的泪痕。

再到殡仪馆,已聚集起许多亲朋好友,他们向奶奶道輓后,便坐在堂前的桌椅上聊起家常。作为晚辈,我无法理解这种形式的葬礼,我无法忍受他们在她沉睡的身体前谈笑,大人们忙碌于葬礼,忙碌于应付,在我心里,他们对死亡的习以为常,缺少一种对生命的敬畏。

只是我爷爷,他就背着手,在那个花团族起的大匣子旁徘徊:这个匣子还算温和吧,看那匣子四周还有用光照着的画儿,画的是什么啊?像是哪个小镇,青瓦白墙,还有小桥流水人家,挺好的,是吧,老伴儿。

他转了几圈,突然背过墙去,肩膀抽搐得厉害,臃肿的身体看起来却像是风雨一过就能倒下去。父亲和姑妈跑过去,輕轻拍抚着爷爷的背,他吃了几颗降压药,抽搐得更厉害了,整个身体在剧烈地抖动。那股气流浓得使人窒息、苦涩,它像是要将人烘干抽尽,牵扯着人的每一根神经,向肉体倾倒来势汹汹的热浪,与彻骨的冰冷格格不入,像铸钢铁时浇上一层冷水时咝啦地生疼。他哽咽着,扯着父亲的袖子,胡乱地抹脸。“你妈啊,说她……说她想吃红薯……我都跟她煮好了……她就……”姑妈别过身走出去,爸爸抱住爷爷,哭得像是一个走散在人群中的孩子。

我的眼泪早已是云层中兜不住的雨点,倏尔崩塌,我走开了,抬头看向窗外,云啊,是枯萎了的样子,雨,还是一阵一阵地下,节拍沉闷,击中离人的思念。

是啊,爸爸没有妈妈了。

我望向那方棺木,岁月洗刷过她的身体,那是飞向无限苍穹的金属,它曾经那么温暖挚热,如今却那么沉寂冰枯,只剩那温暖的灵魂。

(六)

我生在南方的小城,多雨

夏天的雨一直来得毫无准备。

奶奶牵着放学的我在街巷的屋檐下避雨,我还是那么讨厌雨,我抱怨错过动画片的直播时间。她见着身旁那个卖烤红薯的女人正忙着用衣服遮雨,牵我过去。

“妹儿,奶奶给你买烤红薯,好不好?”

我懵懵地看着她,她从挎包里取出两张整齐的纸币,从热哄哄的炭台上取下一个红薯。“来,拿着这里,小心烫手。”

她把塑料口袋的底部皱成一团,托着烤红薯底部,多几层隔着,那红薯便不会再烫手。她的下巴微微上抬,呼啦地吹着,一点一点拨开上层黑白相间的干皮。

“奶奶,我想再要一个,给我爸爸妈妈带回去。”

“哟哈,这么乖啊,有好吃的都不忘了爸爸妈妈,好!再拿一个!”她笑起来,眼睛又眯成一条线。

“那,以后你在街上看到好吃的,会不会想也给爷爷奶奶带一点。”

“肯定的!”

“真乖,我孙女儿!”

我看着她,她笑着笑着便有一串泪滴从眼角划过,像此时,彩虹划过雨后的天空。

(七)

我生在南方的小城,多雨。

这个世界,每一处有伤心人的地方都在下雨。

黄昏即起,细雨轻叩窗棂,窗前的青苔又附上一层雨的点缀,远处的公路、车灯亮起,闪烁着霓光,光点动成长线,蜿蜒曲折。细密的雨丝用一支湿润的手勾勒着万物。

雨后,城市会换新的皮肤,清甜淡雅,一切都是洗礼后的新丽,人们会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就好似昨日的雨已成

痂疤。

风吹细雨化流水,踯躅故人遥望回,却见当年欢笑颜,那闻来时无处悲。

奶奶喜欢雨天,只是因为小区门口的小摊贩会忙着躲雨而把东西折价卖给她,只是因为她种在院子里的菜会长的很快,她喜欢雨天,只是因为我会在她的大伞下躲雨,和她紧紧地靠在一起。

而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把一切告诉她。儿时,习惯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后,支着头看房顶的灯光晕出一圈圈黄澄澄又毛绒绒的光圈;习惯在安静的午后,呆着脑袋听那些以“我跟你讲一个秘密”开头的老故事,尽管她都已经忘记讲过了多少次;再后来,习惯那个熟悉的背影变成别人,那些老故事变成病床前浅浅的道别。可这一切无关习惯,只关于爱。

余华先生说:“生命的终止不过一场死亡,死的意义不过在于重生或永眠,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时间啊,是一个猝不及防的东西,晴时有风,阴时有雨,争不过朝夕,却总念着往昔,带走了青丝,还是留不住故人。

时间定格在2017年11月19日凌晨3点零2分!

我生在南方的小城,四季多雨,雨落人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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