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中医药院校科技与人文相结合的教育理念再思考*
2019-01-17何兰萍亓曙冬
何兰萍,亓曙冬
(上海中医药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203,pinglhe@126.com)
随着近现代科技的发展,“科技与人文相结合”成为学术界、教育界亟待解决的问题之一。作为高等中医药院校,如何正确把握与平衡科技与人文的伦理关系,树立医学这一现代科学技术与人文相结合的伦理理念,充分体现中医的科技与人文双重属性,培养科学思维和人文素养兼具的中医药传承人与传播者,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1 科技与人文教育的溯源与演化
在中国,孔子提倡的“六艺之教”即礼、乐、射、御、书、数,对中国两千多年的教育产生深远的影响。从本质上看,“六艺之教”的内涵就是对人进行全面教育。在中国古代社会,往往有这样一种现象,即众多自然科学家也是学贯南北、博古通今的人文大家。从人文始祖黄帝“兴事创业”“治五气”“艺五种”,到诸子百家学说中所蕴含的种种有关自然的洞悉如阴阳五行,尤其墨家的“道技合一”以及道家“对于大自然的玄思洞察,全与亚里士多德以前的希腊思想匹敌,而为一切中国科学的基础”[1]。“六艺”教育理念经过长时间的沉淀,到北宋之后开始形成“人文教育的中心化”和“技艺教育的边缘化”的格局,这种格局持续了近千年之久,一直到19世纪后半叶才有所改变。
西方的人文主义教育同样历史悠久。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注重科技和“唤起人性”两者相结合的教育理念,到中世纪英国成立的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所倡导的人文教育,再到文艺复兴运动时强调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价值伦理观,西方的人文主义教育理念一直占据主导地位。英国所谓培养“具备高贵仪表风度的绅士和文职官吏”的教育宗旨,与我国传统社会的“人格教育”比较接近。
人文教育的真正式微始于18世纪下半叶开始的工业革命。工业革命促使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引发社会空前变革,极力冲击着教育界。作为当时世界经济引擎的英国,19世纪中叶掀起了新大学运动,强调应重点关注高等教育中的科技教育,以改造传统大学中突出人文的做法。上述教育理念的代表者是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斯宾塞认为,最有价值的知识是科学知识,科学应当在教育中占有全权的主宰地位。他的《什么知识最有价值?》一文中提倡“学校教育应以传授自然科学知识为主,吁请加强科学和数学课程”[2]斯宾塞“重科技轻人文”的教育理念,对此后西方乃至世界范围内的教育产生了重要影响。19世纪到20世纪,西方国家以近代科学技术为利器,在“现代化(或近代化)”的名义下征服全球的过程,即是科技教育与人文教育渐行渐远的过程。
同一时期的中国教育界,情况亦不容乐观。1840年之后,西方列强借助“坚船利炮”洞开中国国门,中国知识界和思想界旋即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和传统教育进行反思与批判。1895年甲午战争中国战败后,维新、变法、革命等救亡图存运动轮番登场。与上述政治社会形势相适应的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社会进化论取代之前的生物进化论思想成为中国知识界关注的焦点,当时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要属严复(1853-1921)。就教育思想而言,严复接受了斯宾塞“重科技轻人文”的教育理念,主张教育的核心内容应是自然科学技术。其教育主张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倡导的“兴学堂”“育人才”“废科举”的维新运动不谋而合,二者合力将晚清教育改革运动推向了高潮,其最终的结果就是1905年在中国实行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被废除。此后,中国传统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模式几乎完全被摒弃,人文教育的中心地位开始让位于科技教育。1912年后,斯宾塞的教育思想成为当时教育改革的重要思想资源之一,直到杜威(1859-1952)的实用主义哲学进入中国。孰知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也深受斯宾塞思想的影响,所以科学教育思潮在中国依旧蓬勃兴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适应国内经济建设尤其是工业化建设需要,加之深受苏联教育模式的影响,中国逐渐形成了“专才教育”机制,科技教育的主导地位依然难以撼动。改革开放后,在现代化建设和经济高速发展的现实需求下,加之国人长期科技落后的压抑,一味地追求数理化,重科技、轻人文的现象在中国丝毫没有改变。
科技与人文分离最为直接的负面效果就是科技和人的异化,所以反思科技的本质以及人类的未来出路成为世界范围内长期讨论的话题。关于这一点,马克思其实早已预见,“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如人的科学将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3]
20世纪中叶后,许多西方国家开始探索教育改革,试图恢复被忽视的“另一半教育”即人文教育,以达到“科技教育人文化”之目标,并形成一股人文教育“复归”潮流。1980年,当年极力推行科技教育的哈佛大学,提出“零点计划”,以强化人文艺术教育。受其影响,美国政府于1984年提出“扩大人文素质教育”的倡议,很快受到麻省理工学院的积极响应。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大力推行人文教育的做法,随即成为全美教育改革和世界教育发展的新趋势。
我国人文教育虽起步较晚,但发展势头可喜。21世纪以来,我国各大高校开始试行通识教育,近年来通识教育的浪潮更是一浪高过一浪。这股浪潮旨在重新建构起科学技术与人文精神的动态平衡,充分发扬人文科学的价值判断、伦理功能、人格培养等功能,以实现科技与人文的后现代整合,在此基础上构建两者相互统一的时代精神。科技与人文的再度整合,实乃教育本源的真正回归。
2 高等中医药院校科技与人文教育需要再思考的三个问题
在当今许多高等中医药院校奋进一流大学、追逐国际性目标的历史机遇期,通识教育能否架起科技与人文之间的真正桥梁、能否培养出国际一流人才,回答是:问题依旧存在、任务依然艰巨。所以,高等中医药院校科技与人文教育至少需要再思考以下三个问题:
首先,中医药高等教育理念中植入科技与人文相结合、培养完整人格的目标尚在途中。这一点不仅在高等中医药院校,在许多高校均未达目标。虽然很多学校已倡导实施通识教育,但内容、理念、方式和目标上仍有距离。培养学生不仅是自我的存在和生活,还肩负着塑造一个完整的人,使受教育者有大目标、大抱负、大视野;有远见、有思想,愿意思考大事,而不是上来就把自己定位为技术工或工匠,拿多少钱做多少事。科技与人文结合的教育核心是,培养的不是技术或技巧,是思辨能力与思维方式,是团结协作的能力,是胆识、勇气和大爱。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主要目标尚未被教育界充分认识到。目前,高等中医药院校都重提传统文化的知识结构,却不领会传统文化深层次的蕴意,往往进行的是背离人文的科技训练,伤害的其实是学生进行自我认知的主观能动性,使青年人成为无见地、无胆识、无激情、无逻辑的实惠庸碌之辈。教育的实用化和标签化的导向,在通识教育的同时,新知识技能灌输的常态没有改变,科技和人文的终极目标有待深入认识。
其次,围绕高等中医药院校学生整体成长的通识教育的构架尚未真正构建,缺乏应有的支撑学科特色基础的通识课程体系。上海中医药大学虽然形成了通识教育的六大课程模块,但是从课程的选题、构架、审批到开设,很少就其是否适应中医药大学教学目标的角度进行评估,也很少有开课后的淘汰机制。科技和人文结合最必需的高教平台和最适合开展的课程平台,至少目前还没有很完整的思考和实施。中医药高等院校学科专业应开设哪类通识课程,才能更好地开展科技和人文结合,才能培养既是中医药专业的医技专才又是未来社会合格的通才。在通识教育概念形成后,部分学校构建了通识课程群,真正需要从科技与人文结合培养人、塑造人、完善人等角度深度考虑三个层面的问题:一是个人层面,包括道德与责任、自觉与自信、自重与自爱等;二是人际层面,包括开放与尊重、沟通、协作与包容等;三是认知层面,包括世界文化、全球议题、语言等。
其三,高等中医药院校通识教育中加强科技与人文内在的植入,要对传统文化与现代化更适度地认知和学习。最近复旦大学历史系高晞教授有一篇书评《穿白袍的武士:日本西洋医学形成的核心灵魂》,谈到了日本儒学和科学的结合历程和关系演进,谈得较为深刻。虽然有说科技与人文背离得比欧美更甚的是日本,但实际上日本在向西方医学知识体系与科学标准靠拢的同时,“既不同于传统医学技艺的景象,又有别于西方医学的行为准则与文化价值观。”“执刀者——幕末侍医的风格与价值并不因西风东渐而消失……日本现代西洋医学中不免飘散着些许东洋风味,而着白袍者也潜藏不住那股传自侍医的气息”;“西方有学者认为,日本社会在此时期对西洋科学的接纳,与儒学的普及有相当的关系”[4]。刘士永的《武士刀与柳叶刀——日本西洋医学的形成与扩散》在梳理这段历史时,“侧重于分析幕府医家如何在新知识、新医学技艺中找到与儒学的接榫之处,所谓‘儒志医业,两不相妨’”[4]。我们在重拾科技与人文话题并作相关思考之时,日本近代的态度不啻是一个启迪。儒家思想里的社会担当和理想主义情怀是一致的,这才是真正国际一流大学和一流人才应该有的底色。
3 以通识教育为契机,实现科技与人文相结合
中医是人类历史上乃至当今世界上最具人文色彩的医学。鉴于中医独特的人文属性,高等中医药院校开展通识教育时,要牢牢树立科技与人文相结合的通识教育理念。
3.1 树立“医学即人学”的教育观
与西医及其他传统医学相比较,中医的起源和发展与丰富多彩的中医人文思想观念相生、相长、相融。古代中医人文思想博大精深,概括起来至少包括如下内容:生命至重、医乃仁术、仁术济世的人文观;上工明道、大医精诚、德术相融的人才观;志向高远、敬业乐业、无私奉献的医德观;医德并修、医文融合、医儒兼通的育人观;弘扬医德、寓教于行、教得其人的传承观[5]。
19世纪随着西医东渐的深入,西医逐步取代中医在中国医疗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西医的进入并非孤立的,接踵而至的还有西医教育。西医教育重技术轻人文的教育理念使得中国医学教育逐渐偏离了传统的轨道。尤其是进入20世纪之后,世界范围内的医学教育近乎完全演化为单纯的技术教育,传统中医以人为本的治疗理念、治疗路径以及教育理念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失去了自我。尽管在20世纪末部分有识之士开始意识到社会和心理因素在医学中的重要性,同时提出医学模式应由生物医学模式向“生理-心理-社会”医学模式转变。但是,由于近代中国深受科技落后之苦,新中国成立后急于摆脱经济和科技落后的帽子,以科技现代化为重要内容的四个现代化建设成为常态,科学教育长期以来成为中国现代医学教育模式的必然选择。进入21世纪,上述转变仍未能真正实现。具体而言,在医学技术范畴和医学服务理念中,中国传统医学中的人本精神没有得到完全重塑。中国医学界重技术轻人文的教学和研究、重西医教育异化中医传统教育等状况依然存在。为此,要实现医学模式的转变,完全指望已有医务工作人员既不可能也不现实。可行的办法只能是从高等医学教育着手、以医学人才培养为起点,树立“医学即人学”的教育观,把“人学教育”的理念贯穿于医学教育的全过程。通识教育作为重建医学人文精神的立足点和最佳切入口,把“人学教育”根植于人文通识教育,无疑有助于加快中医人文精神的重塑。
医学的本质是人学,而非单纯的技术。医学既不是纯科学,也不是纯艺术。复旦大学医学院王卫平认为,“医学是人文科学中最科学的,是科学中最人道的……医学的研究对象是人类本身。导致人类疾病或影响人类健康的因素不仅涉及自然科学领域,而且也紧密联系到社会和人文科学等领域,通俗地讲,医学是人学。”[6]中医一向认为,医学就是“活人之学”“人命至重,贵于千金”[7],正所谓“医乃仁术”也。由此可见,对医者的要求摆在首位的是高尚的人格,其次才是医术。所以说,无论是中医院校还是西医院校,牢牢树立“医学即为人学”的教育观对于医学发展、社会进步以及人类发展的至关重要性。
3.2 设置科技与人文兼容的通识课程模块
通识教育的目的在于让学生通过掌握人文科学分析方法了解自我、关注时代,进而提升人文素养、培养人文精神。中医具有人文和科学双重性,这就要求高等中医院校通识课程设计要体现“科技与人文兼容”之理念。
以上海中医药大学为例,该校于2012年全面启动通识教育,要求2012级新生在本科阶段必修修读一定数量的通识课程。该校通识课程模块设计以复旦大学通识模板为蓝本,结合中医药人才培养的目标以及学校师资力量,共规划六大模块。包括思想与政治、人文与社会、文化传承与发展、人生与价值观、外语与跨文化交流、自然与科技。到2017年底为止,上述六个模块分别囊括课程33门、24门、21门、14门、15门和6门,而且每年以20门左右的速度建设新课程。“人文与社会”模块体量最大,涉及人文社会科学各大学科如文学、史学、哲学、社会学、经济学、管理学、法学等。从通识课程模块设计来看,该校一方面注重凸显人文课程的地位,着力打造人文课程精品群,以提升中医学子的人文素养,另一方面也注意到通识课程中的科技元素,做到科技与人文的真正结合。
3.3 运用现代科技手段充实人文课程资源
高等中医院校大多独立设置,学科相对单一,专业教师学科背景多为中医药,因而开展通识教育的人文资源比较有限。要构建具有高等中医院校特色的通识课程体系,亟待充分利用科技手段,引进网络视频课程。以上海中医药大学为例,该校网络视频课程主要有两种:即尔雅课程和UCC(上海高校共享课程)。2012年,学校引进11门尔雅课程,2017年增至15门,主要集中于“人文与社会”“文化与传承”“人生与价值观”三大通识课程模块。UCC的引进略晚于尔雅课程,起初仅有3门,2017年增至7门,课程也多属于人文类。上述两类课程的引入,进一步扩充了该校的人文课程资源,在满足学生对人文课程的修读需求之时,进一步开拓了学生的人文视野。
现代科技手段的运用,不仅体现在全新课程群的开发与引进,还表现在传统专业课和公共课的创新上。譬如课程网络平台建设、微课的拍摄、共享课程建设、大数据的运用等。运用现代科技手段提高传统课程的有效性,进而全面提升高等中医院校的教育水平。
3.4 立足人文传统又与世界先进科技接轨
中医具有悠久的人文传统,这是中医的鲜明特色和明显优势。在中医药大踏步迈向国际化的今天,中医药的科技手段和科学方法很容易引起重视,而中医药文化方面,尤其是中医药的人文传统却容易被忽略,如中医对人的整体性和非生物性的医学理念和治疗方式,中医强调“和”而非“对抗”的哲学理念。所以,中医药要在国际化道路上越走越顺畅,必须保留其深厚的人文底蕴。为此,中医重视人、关怀人的文化内核理应成为高等中医院校通识教育的立足点。
中医作为世界传统医学的重要成员,其科技属性自然不容忽视。在中医药国际化的进程中,无可避免会与西医以及其他传统医学接触、碰撞甚至发生冲突。一方面我们要坚定专业自信,用中医药深厚的人文精神去融化矛盾,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吸收其他医学的长处,更要懂得运用世界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手段,其中包括医学领域最前沿的技术。再者,中医药不仅要适应“健康中国”国家战略需要,为中国人民的健康谋福祉,还要为世界人民健康贡献中国的生命智慧和健康理念。上述既是高等中医教育的使命,更是通识教育应有的担当。
总之,从漫长的世界教育发展史来看,科技与人文的关系虽然出现过两个多世纪的分裂,但是二者的紧密结合仍然是历史主流。中医作为最具人文色彩的医学,高等中医药院校开展通识教育时,既要树立“医学即人学”的教育观,又要设置科技与人文兼容的通识课程模块,还要运用现代科技手段充实人文课程资源,更要立足人文传统又与世界先进科技接轨,为中医药传承与发展培养既掌握的科技知识技能又具备崇高人文精神的国际型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