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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米村事件簿(短篇小说)

2019-01-17蔡挺

边疆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块儿淘米大汉

蔡挺

其一

1974年,淘米村——那时叫淘米生产队——有三个光棍汉,他们是李老西、罗登子、罗敢干,都三十挂零。村子不通电,夜晚刚刚来临,村里人家家吹灯睡觉。三个光棍汉各在各家,用条帚扫扫脚,也吹灯上床睡觉,抱着空花照亮像鱼网的净棉絮却睡不热乎,干脆跑到村口烧石灰的梭梭窑前烤火。李老西边烤边打盹,他距窑口近,蓝色的焰火像二尺长的舌头,就在他的大耳草鞋前晃悠悠的,他的头还老往前勾,盹打得让人惊心动魄。罗登子、罗敢干却视而不见一样。他俩肩并肩坐着,在李老西对面。

头遍鸡叫了起来。村子里只有生产队长罗块儿家婆娘养一只公鸡,它的鸣叫没有应和。

罗登子用胳膊拐拐张着大嘴打哈欠的罗敢干:

“如果村里的婆娘任你抱,你想抱哪家婆娘?”

“你狗日的想吃闷棒。”罗敢干停上哈欠。

“我是说如果。”

“你狗日想遭一绳子捆了,送派出所。”

“跟你扯闲条噻,看来扯球不成。”

罗登子说。又压着嗓子唱山歌:

“人家娃娃打愣愣,

哥们还在打单身;

人家娃娃跑趟子,

哥们还是光棍子。”

离梭梭窑不远的半坡头,哪家的门“吱呀”响了一声。

“是胡妹儿家。”罗登子支起耳朵听听,“肯定是胡妹儿家,半坡头就她家一家噻。她睡不着,没有人跟她捂热乎。”

“想当富农姑爷你就去。”罗登子又用胳膊拐罗敢干。

没想到罗敢干站起来,理理裤腿,就着疏落的星光朝着胡妹儿家的方位摸去。

“我说玩的,你狗日的想吃闷棒?”罗登子站起来,对着罗敢干的背影说。想到老富农胡启贵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可能已经瘫在床上,不可能给罗敢干闷棍了。

“你狗日想遭派出所一绳子捆了……”

罗登子加大了音量。

罗登子的声音惊醒了因打瞌睡,头发被火焰撩去一撂都不知道的李老西,他先头顶上一抹,头发的碎屑成点点火星,瞬间灰飞烟灭,然后一撑地站起。

“啥子事,鬼喊辣叫的。”

罗登子告诉李老西,听见山下胡妹儿去茅房,把茅房门弄得咕嘎响,自己说赌你敢下山去跟胡妹儿捂热乎,罗敢干真下山了。

“不能让他去,强奸犯要吃枪子,你狗日的是教唆犯,要进大牢,老子知情不报也脱不了干系,会成同案犯。”李老西说。

“咋个办?”罗登子被吓着了。他没想到人称“蔫包”的李老西懂得这样多。在淘米村,他们三个光棍汉都是有“人称外号”的,罗敢干是“草包”,日脓透顶的意思,罗登子是“话包”,话多不值钱。

“追回来啊。”

两人遂赶着罗敢干后脚追去。

“我俩悄没耳声跟着,看狗日的做啥子,再跳出来不迟。如果狗日的剥人家衣服,我俩免费看,再制止。”

“黑灯瞎火的,看啥子?”

“摸一把也可以的。”

“可罗敢干不是还是强奸犯,我不是还是教唆犯,你不是会成同案犯?”

“我不说,谁知道是你教唆?不,我证明我俩哪都没去。再有,罗敢干若得手,我俩不是也可以……”

他们距罗敢干大概五十丈,罗敢干打开手电筒,回头晃了一下,两人忙屈身蹲在權木中,罗敢干再照一下前面,把电筒闭了。

“这狗日的带手电筒的。”

“新电池呢。”

他们还跟着罗敢干弄出的声音走,他们见罗敢干偏离了去胡妹儿家的路,下到沟底,亮起电筒,小心绕过沟头的流水,蹲在河床的乱石丛中,像翻螃蟹。

“他察觉我们了。”罗登子说。

罗敢干真是翻螃蟹。

其实,从中午开始,他就有夜深些下到沟边乱石摊翻螃蟹的念头。在淘米,罗敢干是吃过螃蟹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他爷爷罗维普,年前才故去。他爷爷人高马大,跟小日本干过仗,有一肚子侃不完的六十军抗战故事,连彭疯疯攀上鬼子坦克、赵白眼跟鬼子拼刺刀,敌人的血染半裤腿、宋麻儿得到蒋委员长亲命嘉奖,因此周边有了儿歌“麻儿麻墩墩,参加打日本,日本投了降,麻儿得表扬。”都知道。但问他有啥表现,他却支支吾吾,只说老子上战场了,咋的?“你怕是当逃兵了吧?”有人逗他。“你才当逃兵。”他爷爷一拍桌子。

可罗敢干爷爷养个儿子,也就是罗敢干的爹,小名“幺哥”,直到二十几,还是小鼻子小眼小身段,让他怀疑种不纯碎。还好“幺哥”结了婚,有了罗敢干,像自己一样人高马大,他才觉得委屈婆娘了,心中的愁云也散了。只是,散是暂时的散,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孙子,还不如儿子,儿子只少一些身体的原材料,孙子却是少了一些脑子的原材料。

也就是罗敢干的爷爷,让罗敢干知道螃蟹这种侧着身子走路的东东,竟是一种“口福”。他某天夜里倒曾经对罗登子、李老西说起螃蟹,螃蟹为什么侧着身子走路,因为它们怕跌进“汤锅”里,人知道滋味后,它们就会绝种。罗维普先前就这样对孙子说。罗敢干说得罗登子、李老西不停地吞口水,不停地骂罗敢干狗日的真是干狗特务的料子。打小就一块儿放牛牧马,一起从生产队的“半劳力”成长到“全劳力”,保密工作做得这样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都不晓得,怪球不得找不到婆娘。“怪球不得找不到婆娘”,这是他们仨互相打趣说的话,三人都没婆娘,这话才有味道。罗敢干只好说:好了好了,翻螃蟹是有一个季节的,是吃嫩包谷的时候。一边火炭烤着嫩包谷,剥一粒在嘴里吃着,一边搬开煮熟的螃蟹吃着,那才够味。到时我邀你两个一起翻螃蟹,一起猛吃不就行了?

罗敢干动了夜深些下到沟边乱石摊翻螃蟹的念头,却并不想叫上罗登子和李老西。罗登子吃饼子,一只饼嘴里一咔,整饼就变成了小半边,再一咔,就单剩下喉节在动。李老西吃面条,唿噜一声,碗里只剩下残汤。都是大肚汉,都像几代人没有吃过一样。他翻一夜螃蟹,就不会美美撑一顿,顶多尝到一个味儿。

他只是到淘米供销社买了对新电池。他晓得翻螃蟹,得是夜深人静之时,那时,露水开始在草尖上凝结,一茎叶会养一滴露,螃蟹们吃饱了,你追我逐玩欢了,累了,才会乖乖“落窝”,也就是先顺道入水,就着水洗浴掉身上的泥沙,爬回石头底下的缝隙,安然入眠。“落窝”后的螃蟹,才叫一翻一个准,包管掀一块石头,慌慌张张窜出几只,有时十好几只。逃不脱,它们不会比抻出的手快。

罗敢干爬出被窝,冷铺冷被是一层原因,为了翻螃蟹,又是一层原因。睡得着,美梦连连,那是很安逸的事。自己梦中的女人,可以贼大胆使劲抱,别人管不着。谁想管谁进老子梦头来,看老子不拧死你。可是睡不着,单身汉才嫌夜长。于是,他起了床,衣袋里一边揣个袋子(装螃蟹时好用),一边揣电筒,先到烧石灰的梭梭窑烤一哈儿火。

烤火的过程中,罗登子和李老西都没有注意到,罗敢干在惦念着螃蟹:勿需别的讲究,水煮盐相,味道就出来了。螃蟹的腿不是肉,但可以置在炉子边慢慢烘着,干了脆了,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响,两个字:舒服。

为此,罗敢干一泡一泡地吞着口水。

罗敢干耳不聋,他是晓得罗登子、李老西逐在他后面的。他翻开第一块石头时,他俩距他也就一个湾,在他和沟的另一边的斜坡上。他们旁边必定是一棵高高的枣树,现在枣树结的果,必定还是青郁的,不熟,也不多,三三两两。要是白天,还可以看见他们的脚蔟着茅草,它们和李老西的发色一样焦黄,一样居高临低,还能看清彼此眨眼睛。他想:跟来就跟来吧,螃蟹又不是老子喂的,但电池八角一对,两个狗日的每人至少得摊三角,不,一人四角。电筒可是老子的。

罗敢干不停地搬石头,捉螃蟹,它们都像五分硬币大小。凭着他和他爷爷翻螃蟹的经验,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有核桃一样大的(尽管少),甚至有牛卵子一样大的(尽管百里挑一)。想到有牛卵子一样大的,罗敢干就想到生产队长罗块儿,罗块儿就有一双牛卵子一样大的眼睛,本来,眼睛大就大吧,他爹妈做事时,瞪鼻子上脸,把他造这样儿,他带着投身人世了。可一当生产队长,是要对谁都鼓眼睛吗?连狗撒尿都鼓,害狗只撒半泡,逃远远的。因为生产队就一条有卵子的牛,罗块儿又到处鼓眼,明显不够用,他大概打了母螃蟹的主意,让牛卵子一样大的绝了踪。这样想,罗敢干笑得抖起来,差点跌到乱石窝子里。

二是宋玉同时代的人总说他好色。因为对女性话题很感兴趣,加上人长得漂亮,难免招惹女性,这就给别人留下他好色的口实。在他的几篇赋作中,至少有两篇涉及别人说他好色,一篇是《讽赋》,唐勒说“玉为人体容冶,口多微词,出爱主人之女,入事大王,愿王疏之”;另一篇就是《登徒子好色赋》,登徒子说他好色。至于《对楚王问》中楚王说“先生其有遗行与?”其中的“遗行”是否包括说宋玉好色也很难讲。宋玉自恃才高,“人体容冶”,却鲜见有人说他侍才傲物,老是有人说他好色。

罗登子和李老西仍没跟来,坡是陡峭的,但白天两个狗日的会如走平地,这时也应该没有难度。他俩必是发觉了啥,被“粘”住了脚步。他俩在的位置,背倚着胡妹儿家,未必……

罗敢干支起身子,侧耳细听,除了秋虫偶尔细若游丝唤一声,还有旁边流水淌动,它因为涓细,所以低调。再没别的声音。但是,当他重新俯首作业,就在罗登子、李老西停驻的位置,响起了滚动的声音,像坡上往坡下扔麻袋,装着什物的大号的麻袋。罗敢干禁不住用电筒晃一下,却见三个人轱辘轱辘滚向河凹,让浅浅的河湾溅起水花。这下,他们与他相隔当在二十丈以内。

怎么会是三个人?

多出来的一个人是谁?

因为多出了一人,让罗敢干不敢撒丫子跑过去看究竟,有意思的事不多的,三个人连番滚落,够瞧。如果其中有被跌扁了,或者干脆跌死了,更够瞧。罗敢干又用电筒晃晃三人跌落地方,他们正渐次从水里爬起。可惜了,没死人,好像连伤也没有。

罗登子和李老西原来所站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手持亮栲(用竹子锤制的家用小火把)的人,须发兼白,弱弱的火照见他一张脸明明暗暗,是胡妹儿的老爹胡启贵。胡启贵一直本来有些歪着的脖子,发出小公鸡打鸣一样的声音:

“缴枪不杀,哈哈哈哈。”

其实,罗敢干已经被射向自己的一“枪”拈去了胆子,他以为射他的是枪,事实是铳,也就是土枪或火药枪。虽是老兵的孙子,他还分不清枪和铳的区别。要是基干民兵,那就有枪摸了,就知道枪和铳根本不是一码事,那怕是普通民兵,也能聆听到人武部长周三三教的“枪打一点,铳打一面,枪可连续作战,铳一声响后就成了通火棒。”不用卧倒,匍匐前进。因为没第二铳了。匍匐到一定距离,他勾着腰忘命地逃跑。跌了多少跤,不知道。身上的衣服被“倒挂刺”刮成了一百面旗。好不容易回到家,关门闭户,从床上席子底摸索出压瘪瘪的火柴,点亮煤油灯,含着泪,用大号缝衣针在手掌里取出了五枚刺。

然后,他蜷曲上床,慢慢捋着都出了啥事,让本来就活得没人样的他更没人样。他真捋出了一些条理:胡启贵一直为自己的富农成份而觉得弊屈,多个场合(面对一些不会拆他烂污的人),压低声音摆龙门阵:他是继承了他老爹五亩地,自耕自种,也就是农忙时出几个铜钿儿、供吃供喝请两个人帮忙,不是佃户哈,他自己还跟谁不一样?都一身老粗布衣裳,一双磨得硌脚的大耳草鞋。至于土改时从他家包谷草下拖出三块保肋腊肉,那又有什么,舍球不得吃,腊肉的功用是每天捧着一海碗纤纤拌拌的包谷饭,看一眼,叭一口,下饭呗,下三年两载,没有问题。真这样吗?想来不是。

他胡启贵没准是,不,一定是带有潜伏联络任务的坏家伙,藏着“密电码”,一直不忘反攻倒算,借夜深人静与特务(是美帝的还是苏修的,台湾的,这不重要)接头,当罗登子、李老西从他家侧边经过时,胡启贵家传出声音,“嗒嗒嗒”,发电报呢。罗登子、李老西这两个眼界不宽的家伙,看电影不晓得看内容,单傻痴痴看长头发女人,怪球不得找不到婆娘,以为是胡妹儿弄出来的声音。见色起意,要贴近人家院子瞧个端倪,特务警惕性蛮高的,人家经过特别训练的。端着枪追了出来,三人便一起失足,坠下坡来。特务制服了罗登子、李老西(他们都可能横尸沟底,水流蔟动着他们的头发。)斩草不除根,必定留祸根,我罗敢干不就必须根出?所以那一枪奔我而来。

接茬,特务恐怕还会奔我家而来。

罗敢干一身冷汗,钻出了被窝。他想:眼下之计,躲在屋里不是办法。特务一把火,他会被烧成个糊老鸹的。到五里坪派出所报案,才是正理。

罗敢干换了衣裳和鞋,开门上路。

外面山影朦胧,树影朦胧,黎明前,天上正“开河口”,有一羽灰色的云,渐渐微明起来。

在东村口,罗敢干竟然遇到一个行走中的人,那人口叼卷烟,用101防风打火机点火,火机的光晃着的一瞬,罗敢干看出他不是淘米人,但有点眼熟,是个中年人,还穿着“四开袋”,上衣袋口插着笔,像干部。

当然不是特务,特务会长着生面孔。

东村口只有一条通往五里坪的路,路是赶场大路,兼容马车、驮马和人行。

有人结伴同行最好。

罗敢干赶上去,把中年人给吓了一跳。

“嗬,老乡这么早,出村有事?”中年人自作镇静。

“我表姨她堂伯死了,在五里坪,今天下葬,我赶去吊孝。”罗敢干说慌不打草稿,“同志这么早上路,肯定也有急事。”

“也算急事吧,上五里坪赶早班车到县城去。”中年人说。

“那当然得早。我见同志面熟,是淘米村的姑爷吧?”

“不是,我是来看亲戚的。”

中年人其实是五里坪派出所的王公安,以往罗敢干远远地见他,人家穿一身素白色的制服,戴个大沿帽,威严自生。换了便装,威严便打了折,看着谦和许多,所以罗敢干没有对上号。

王公安到淘米,是为办一个案子:五里坪粮管所在淘米有个粮店,淘米粮店有个仓管员叫邓正常,已经失踪五日,邓正常婆娘前日报了案。王公安离开,倒不是已经解开这起失踪案的谜团,是要参加公社的传达会议。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王公安转转头,问罗敢干:

“你近几天见到过邓正常没有?”

“好像没有。”

“知道邓正常一些事吗?我们是闲聊哈,闲聊着走路,路会显得短一些。”

“见到大姑娘小媳妇,走不动路。有一回我捉到一个刺猪儿(刺猬),他晓不得从哪里听说,追我家里来,要我卖给他。说吃了刺猪儿,做那事神勇无比,我说谈钱干啥子,你去做,我们一块儿吃。他说你吃了倒起反作用,要独个儿游山梁子的,找不到配合对象嘛。嘿嘿。”

“没别的?”

“同志不喜欢听这个?”

“讲有意思一点的,就那么一点乐趣,就是动物畜生。”

罗敢干就来了兴致,他说你既然是外乡人,淘米村的亲戚,干脆我给你讲个新鲜龙门阵,知道的人只是我,但没邓正常什么事,他只有睡女人的馊事烂事。你,听不听?

“听吧,既然你没有邓正常别的故事,随便讲。”王公安说。

罗敢干就将他揣磨出来的胡启贵潜伏,特务接头,罗登子、李老西想看胡妹儿倒和特务看个对眼,他躲过一枪后,特务贴着他的后背追赶……说一遍。

他还说他并不是去五里坪吊孝,他是去报案的。

天渐渐亮了,罗敢干发现王公安上衣下摆硬生生地晃动,还露出些红布的缨子。

顿时,他疑惑王公安就是和罗登子、李老西一起滚下坡,还抬手给自己射出一枪的人,也就是“特务”。谁说特务只会是生面孔,潜伏的伺机而动,行踪败露,想逃走了。

现在,却是罗敢干想逃走,点子咋这样低呢?想吃点螃蟹,差点儿吃上子弹,要到派出所报案,冤家再遇对头人。罗敢干扬言撒尿,钻过小树林,到了旧祠堂的坝子,王公安赶上,一个磨盘腿就将他扫翻,压住,扭起来,推上路。

一只螃蟹从罗敢干的衣袋里爬出来,跌地上,接着,他沉闷地哼一声。

“你狗日的规矩点,晓得我是哪个了不?王世元,坏人听了我名字,儿魂都吓掉。”王公安说。

“一只螃蟹在我衣袋里夹痛我了。”罗敢干呜呜地哭起来。

“报案报案报案,今天淘米生产队报案的人起串串,险山恶水出刁民,没球得一个是好人。”

换上一身素白色的制服,戴了大沿帽,威严自生的王公安,到公社开了传达会出来,预备提审罗敢干,胡启贵也报案来了,他由四个远房侄子抬着,一条裤子湿漉漉地暗红,腿肯定还往外洇着血。王公安让人先将他抬到卫生所包扎伤口,胡启贵不干,他说:

“我要先报案……有人想祸害我家姑娘……有人开铳吓我。”

王公安说:

“你老倌血淋淋的,先包扎好了再说嘛。”

他让胡启贵的远房侄子们将胡启贵抬走,胡启贵却从担架翻坐地上。

“同志,我要死了,请先让一个要死的人把话说完。”

“包扎耽误不了报案。”王公安说,硬叫抬走胡启贵,那几个抬他来的人,又把他弄上担架。抬走了。

又来了生产队长罗块儿,也是报案的。他的伤风黑脸如丧考妣,一对牛卵子眼睛鼓得王公安不自在。王公安说淘米村“没球得一个是好人”这话时,罗块儿正在场。

“不佩服我说的?”王公安也算是浓眉大眼,但盯上罗块儿的眼睛,他仍有小巫见大巫之感,“未必我借你的谷子还你的糠?”

“淘米生产队出二流子罗敢干,出有本变天帐的富农分子胡启贵,还在侍机搞破坏、偷公物,都不是好人。但我是好人,我是淘米生产队队长,在部队上喂过猪,受过锻炼,带着社员农业学大寨,坡地改台地,获过奖。”罗块儿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真是这样,你的眼光就该温柔点。”

还有人报案,淘米的,这回是一伙,五个。

罗敢干一直就他说过的一排话,换了几个审讯的人,还这样。但是,传唤罗登子和李老西后,王公安觉得此案有了突破性进展,罗登子和李老西口径是一律的:开始,罗敢干带着他俩去找胡妹儿,罗敢干说,你们只能看,胡妹儿是我的菜。罗敢干还告诉他们,他必会给胡妹儿破身,乖乖做婆娘,富农姑娘能嫁根正苗红的他,她可能还求之不得,他们只负责看好戏得了。只是,罗敢干摸到胡家院边时,踩到胡启贵布置的陷阱,一声响,惊动胡启贵,罗敢干慌张逃跑,将他们二人也撞跌下坡。赶来的罗块儿对仍窜啰啰奔远的他开了铳,让罗敢干吓掉儿魂,他们认为是警告。

在罗敢干家里,果然搜出他破烂不堪的衣服,还有断裂了帮子的大耳草鞋。

三个月以后,罗敢干被定了流氓罪判刑五年,在绥江的一个劳改林场接受劳政,两年后的一天,他负责守着一堆原木锯成的木板,让它们晒晒太阳。他爬到木板底下鼾然入眠,不想木板垮塌,让他死于非命。

对胡启贵的询问是在卫生所的病房里进行的,面如箔纸的胡启贵见王公安,要下地给王公安磕头,王公安紧紧抱住他,不让他下地,他就在床上磕,王公安好不容易才把他弄来睡下。胡启贵说,他姑娘胡妹儿十八了,也该有婆家了,但都嫌他家富农身份,还没有要明媒正娶胡妹儿的。但夜里总有人翻墙,想祸害胡妹儿。他不顾老风湿,硬撑撑握把挖锄,围着自家院墙挖壕沟,还小心翼翼覆上土,就要让心怀不轨打胡妹儿主意的人至少也落个残疾。昨天,他听见“乒”一声,知道有人掉壕沟了,追出来看究竟,就见滚下坡的三个人。

“我是富农,我姑娘可没剥削过人。我请公安同志将他们捉起来,胡妹儿她妈死得早……”胡启贵还说。

“当时你为啥喊缴枪不杀?”王公安问。

“那人朝天背着铳。”

几天后,胡启贵死于心脏衰竭。

罗块儿讲的:他背铳,淘米生产队全体社员都晓得,是护秋用的。他攀过胡家院墙,因为胡家门口有包谷桔杆,他还看见胡家院里,也有包谷桔杆,但富农家庭是没有自留地的。当时他并未声张,也就老枣子树下歇了歇,包一枝叶子烟吸了,走到一边去。想着第二天开个社员会,批斗胡启贵。他还对畏罪潜逃的罗敢干开了一铳,决不是警告,而是真心想把他给报废掉。

“要是我当初在部队不是管喂猪的,而是端枪的,一铳肯定要了狗日的猫命。”罗块儿补充说。

“好在你是喂猪的,要不你一铳,也把自己打进班房去了。”王公安说。

那五个来报案的淘米人:先是听见半夜里半坡头(也就是胡启贵家所在位置)有动静,天亮时又听见胡妹儿妈天娘地哭,就跑去看,谁知在墙下的壕沟看见一个被泥土覆着,只露出头发的人,他们三脚两手刨开看,那人早死了,是淘米粮店的仓管员邓正常。

罗敢干服刑后半年,淘米生产队有一件至今带了年龄的人仍津津乐道的事:在生产队长罗块儿的主持下,两个光棍汉罗登子、李老西爬进了由保管室搬到公房外的两个篾筐,盖上盖子。

“两个狗日的都欢喜得很,但现在只能说是空欢喜,稍一哈儿后,有一个真欢喜,另一个还是空欢喜。两个狗日的谁有好运气呢,我们拭目以待。”罗块儿的牛卵子眼睛一鼓一鼓,聚一起的社员却一点也不在乎。

他们也兴奋呢。

“带人!带人!”他们说。

“好的,带人!”罗块儿说。

就有两个老女人携着胡妹儿出来,她下腹尖尖的,她黑瘦,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像薄云遮去大半清辉的一牙瘦月。

“谁造的孽,有几个月了?”有人悄声说话。

“谁说得清?有的女人出怀,有的女人不出怀。”旁边的人接茬说。

罗块儿摇了摇头:

“大家大多是成家立业的了,都懂得家丑不可外扬这话儿。我是队长,我也要说:队丑不可外扬。”

罗块儿转身对着胡妹儿,皱皱眉头。

“指吧!”

胡妹儿抬起手随意一指篾筐。

众人高嚷起来:

“哈,罗登子胜出,罗登子当了新郎倌。”

其二

刘大汉围着小莲子家草房子转了三圈,草房比牛厩大不了多少,几只麻雀站在草檐口叽叽叫。一道门,两道窗;一道窗和门挨着,另一道窗在另一侧。门很结实,却糙得很,肯定是由小莲子老爹朱彩章自己动手做成,窗却是老式木格格窗,还有龙凤呈祥、二龙戏珠的精致雕工。刘大汉看着有点面熟,想半天,才记起自己在村小读书时,学校办公室的窗跟这一模一样;原来是朱彩章在四五年前村小拆旧宅盖新房时,把窗给搬来了。

这门是栅栏一样的做法,稍稍密一点,木料倒不错,除了核桃,还有青杠;“啪啪”拍两下,没有回应,但傻子都能看出来,是从里面闩上的。不回应,只好佯攻,刘大汉不相信它吃得了自己使出蛮力,踹出一脚。

果然,一脚踹出,门噗一声倒地。他一步跨进去,稍微适应一下屋子里的光线,他看见小莲子紧贴泥墙,瑟瑟发抖,手里却握着一把剪刀;他还发现她眼中,像小鹿一样难安的慌乱。

“我刘大汉也就是年龄大一点,和你老爹朱彩章称兄道弟过,成我婆娘不亏你。”刘大汉带个笑模样,走近小莲子。小莲子眼闭着,手里剪刀乱扎;刘大汉绕到她一侧,蹬出一脚,就将她踢翻地上,像扔到干土中的鱼。

“认命吧,你就是当我婆娘的命;天生一男,必配上一女,老子五十三婚姻不见动,因为你没成人;现在可以和我干大人活路了。”刘大汉看地上板了几板,便不再动的小莲子;真像鱼,娃娃鱼。后川山刘必华前些日子在三岔河打了一条,丢草堆上,任人看,后来煮了吃了,生产队长刘必清说有毒,吃了会出人命;谁也没死。但刘必华不招呼老子,老子是他叔,他眼里却没份量,连汤也没得到一口喝。这回老子整吃。

刘大汉脱身上的短褂,他发现臂上有块瘀青;刚才没注意碰了啥。

小莲子却滚到门边,站起就跑,这小货比朱彩章伶俐多了。

刘大汉一手提褂子,紧随在后猛追,他步子大,三步两步就奔上驮马路,小莲子只好走毛狗(狐狸)踩出的路。他放慢步子,他认得小莲子跑上的荒坡,上面是崖壁,除非七仙女牵她的手,带她一起飞,她就逃不了。

荒坡上杂草丛生,刘大汉能看见小莲子的半截身子,她的发梢上用红色的毛线打了个结。

刘大汉也奔上荒坡,风吹茅草起涡旋,小莲子在涡旋中旋进旋出,刘大汉却生生将涡旋给端了。不巧的是,他拌住了什么,一头沉地摔倒地上……

刘大汉是两个多月前,才发现桐车朱彩章家小莲子,很突兀地长成了大姑娘;村里大姑娘不少,而且还都有模有样;“山上的杜鹃花,淘米村的美姣娘。”山歌里都有这调调。外村的媒公媒婆常带着或俊或寒渗(有的在刘大汉看来歪瓜裂枣日脓包一样,连自己都不如)的伙子们进东家走西家,大姑娘就会像成熟的韭菜,割去一茬;不过,仍有不少大姑娘。早先,胡子渐渐冲,婚姻不见动,自己都不敢跨进哪家门槛,寻一段苦姻缘;现在,胡子黑渗白,注定嫩不得,更连想都不敢想,多盯几眼都成了笑谈,老光棍看姑娘——痴心妄想。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的意味。

但朱彩章家黄耗儿一样的小莲子长成大姑娘的小莲子,在刘大汉看来,与别的村里的大姑娘就有区别。如果朱彩章没死,刘大汉可以提点什么,几斤洋芋、一把干酸菜,走到朱彩章家,磕三个响头,表达自己认他为老丈人的意思。头要磕,生磕死也磕,虽是老相熟,礼数还是要。自己年龄是大,可朱彩章是富农朱诏友的儿子,都说朱诏友的富农当得冤,屁股大点地,长年不穿鞋,有块老腊肉,藏在包谷杆杆下;但不管冤不冤,戴上帽,讨不掉;小莲子也就是富农孙女,娶她当婆娘,还委屈自己呢。若朱彩章活着,一定会忙不迭答应,养老女,喂憨猪,庄户人两不济。但朱彩章几年前死于打摆子,朱彩章老婆还死在他的前面,硬是找不到磕头对象。

就算拿自己手里的一丈四尺布票当报酬,请动老媒婆徐吴氏出面,跟着自己走一趟,都没辙;又不能把朱彩章从坟头拉出来。

天上无雨不成年,地上无媒不成婚。这是老规矩,刘大汉懂。自从看到小莲子极偶然地从供销店买火柴,仍然瘦小,一看就营养不良,面带菜色;但有了些岁数,还是能看出变化,胸前有了小陀陀。如果饱饱地喂上三月五月,个头倒不一定长,谁说她又不“饱绽”起来?

刘大汉当即就动了心思。

回到自己的被窝里还睡不着,天麻洒洒亮才眯着一小觉,做梦和小莲子拜堂,拜天拜地拜父母,小莲子的父母一人一个坟坑躺着,用白白的眼珠子看他。

“看啥子看,老子这姑爷根正苗红,力大无穷,一天挣十二分工;你姑娘嫁我,老子包她吃得上穿得暖。”他直起嗓子对他们说。

前面是崖壁。

小莲子知道前面是崖壁。桐车偏离淘米生产队社员们的集居地,一边枕着岔河,另一边是崖壁。——有让人仰视必然掉帽的高度。在大致二十丈以上的地方,才有些树旁逸而生,毛阁藤垂挂而下。几十年前,崖上曾有猴踪,是帮颤惊惊的猴子,将一记小孩子们放响的炮仗都听成铳声;猴鸣过后,唯留下崖上树枝摇曳。

小莲子正临近崖壁,忽记起她母亲讲的一个故事:守株待兔。她母亲是岔河对岸村庄居住的四川人,嫁给目不识丁的富农儿子朱彩章,自己却是读过高小、识得字的。小莲子二三岁,她母亲开始给她讲故事;守株待兔是其中一个。小莲子听完也没有发现故事里有“猪”,守“猪”待兔怎么会没有“猪”呢?经解释才晓得是“株”不是“猪”,“株”是树庄。现在,崖壁被小莲子解读为“株”,她已经矢志碰崖壁而死,去和父母在另一个世界会面。

在另一个世界,她和父亲母亲会是三个颤惊惊的兔子吗?

太阳已经升了一竹竿高,它投在小莲子脸上便覆了层淡淡的丹红,她稍许凹陷下去的眼睛,有淡淡的微笑升擢起来。

她母亲去世前那个漫长的午后,脸上就升擢起这种淡淡的微笑。

小莲子跑到离崖壁不到一丈的位置,却惊愕地站住。

崖壁上照射着一尊浓黑的影像:如同一个盘膝而坐的人!但影像的头颅部分,由额顶至腮帮子被削去了近三分之一——少了的部分应该是一只眼。

她还听见刘大汉闷叫一声。她感觉到整个草坡的震动。

小莲子听父母说过,他们家原来并不在桐车,而是在村庄(生产队)里,被赶到桐车离群索居的,小莲子刚满周岁时曾大病一场。她母亲说是背着她在大坳口修公路时“喝到了风”,春寒料峭,风硬得像满坡白了头仍直刺刺向天的山茅草;她母亲躬身使鹤嘴锄,点点凿破带着石花的土地,对另一边对丈夫朱彩章的现场批斗会激荡的声音充耳不闻。朱彩章用最大号的撮箕抬土,没被盯紧时会稍稍耍滑,不在撮箕上“盖帽”,没想到社员们觉悟高着呢,一不留神便被揭穿了。

傍晚了,小莲子被她母亲背回家,额头就像着了火,“你他妈是来收人的!”本来累得皮踏嘴歪,批斗会上还挨了摆渡匠杨山婆娘一耳刮子的朱彩章眼里也像着了火。据说女人煽男人耳刮子,“一耳刮穷,二耳刮富,三耳刮得官做。”杨山婆娘就来一下,会让朱彩章一霉到底的。

小莲子母亲让朱彩章去找赤脚医生刘满屯买些“婴儿素”,没有“婴儿素”就买“婴儿平”。

“不去!”朱彩章躺倒床板上,床咕吱一声,几近散架。

“要我跪着求你吗?”小莲子母亲呜呜地哭起来。

朱彩章骂骂咧咧地在火塘里点亮火把,去了。

但“婴儿素”也没让小莲子降温,她眼睛已经无力睁开,嘴唇裂了许多裂口,沁出淡淡的血,像蚯蚓一样爬向下颏;鼻翼缓缓地、轻轻地煽动,如同秋后窗棂下的蛾子;又一个时辰,朱彩章用手触触小莲子鼻底,豆大的泪水从他眼眶里滚出。

“早死早超生,投到公社干部家里去!”他说,从小莲子母亲手里抢过小莲子,掷到放在门口的大号撮箕里。小莲子母亲“砰”地给朱彩章一拳,击在朱彩章后背上,抢身抱起小莲子;却见小莲子宛如在深梦中醒来,嘴轻缓地咂动;小莲子母亲掀起衣,将乳头塞她嘴里,当她的嘴里有了轻轻的吮,小莲子母亲破涕而笑。

“谁来家,就让小莲子认着干保爷(干爹)。”小莲子母亲对朱彩章说。

“肯定有人来的,就怕人家不肯!”朱彩章说。朱彩章说得这样肯定,因为大坳口公路正在工期中,生产队没有理由让他和老婆缺席;队长刘必清会通知基干民兵,提着绳索来“请”他们。

晌午已过,见小莲子有好转,却未见基干民兵莅临(怎么会不来呢?);朱彩章端起他的大撮箕上工。

“只要小莲子没事,我自己跪荆条。”他说。

“好好跟人家解释。”小莲子母亲说。

临晚,朱彩章回来了,背上背着个石像,它高不盈尺,盘腿而坐;头颅部分,由额顶至腮帮子被削去了近三分之一——少了的部分应该是一只眼。

它是前些日子生产队里的人从供它的石台上推下摔破的。几次路过,朱彩章和小莲子母亲都看着它斜躺在山沟里,被积下的雨水浸在里面。

“就让山神爷当小莲子的干保爷吧。”朱彩章边喘气边说。

小莲子母亲抱过小莲子,小莲子用手摸着石像脸庞。

小莲子母亲从家中唯一的木箱中取出一块红布,挂在石像身上,又让小莲子跪石像前面。

“山神爷,惊扰了,保佑小莲子平安长大吧,我会年年给你披红。”小莲子母亲说。

他们将石像悄然藏在一个山的褶折里,每年带小莲子前往磕拜,并为石像披上一块红布。

过了一阵子,刘大汉才一身草覆籽,从坡地上站起来;额头上肿个大包。在他倒地的一瞬,他委实看见:一个黝黑的人突兀抻出一腿,拌他扑地。凭何草坡里会蹲个人,这个人大概还见到自己破了小莲子家屋门,追逐小莲子一路。哎呀,要是自己强“要”小莲子成功,生米煮成熟饭,顶多被民兵一绳索捆了,批斗一下。大家都会打圆场,丑事不外扬。况且一个没娶,一个没嫁,一个是老光棍,一个是富农孙女;缸缸配桶桶,跳蚤配臭虫;就让他们做一家子吧。可是,这羊肉没吃着,空惹一身骚,传到别人耳里,那就是个大笑谈;当生产队长的侄子刘必清脸上也会挂不住,将这事当成“家门不幸”,让把自己捆了往派出所送;关上几年,出来是白头老公公。

也许现在已经惊动公安了呢。

马云 两姐妹

刘大汉找了个密匝匝的灌木林蹲着,天黑了,才往村庄奔,还不敢回家,先在生产队的谷垛里窝着。天上起了鱼肚白,黎明了,饥肠辘辘,才麻着胆子回到家,扒了火塘煨红暑吃,吃得撑着了,屁放得乌烟瘴气;还想拌倒自己的人是谁。他朦朦胧胧记得是一个独眼人。因为那一支眼睛在他扑地前,是草丛中唯一的明亮。

独眼?

独眼的人似乎还没闹腾出其他动静,在他看来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是同样看中小莲子的人,是自己情敌。也许,自己倒下昏厥之后,他俩在某个蔓坡上快活着呢。小莲子头上的红发结就是为他而戴。

刘大汉先记起的独眼人是村里供销社的刘明宇。此人的一只眼睛是当临时工时勇斗小偷,打得小偷满地找牙,跃窗而逃,仍紧紧咬在小偷后面,被荆棘刺瞎的。用失去一只眼睛的代价,转正成供销社正式的“同志”,值得了。只是老婆怕和他同房时,一只眼上的空洞恐怖,余下的另一只眼的承载更恐怖;“串错门”和另一个供销社职工何开武宿在了一处。结果何开武因“腐化”开除工作,将刘明宇老婆也带走了。

是刘明宇吗?肯定不是。刘明宇在供销社早开门晚关门中午吃饭不关门,白天必守三尺柜台。

村里还有一个独眼人,打山匠孙老团。孙老团一年交三十六张毛狗皮就领全工分,还可以除开会到场外,不参加集体劳动,甚至不归家。

刘大汉细细揣磨,觉得孙老团拌倒自己,是铁板上钉钉的事。

他拍拍头,提着挖锄出门……

和一帮壮汉到堰沟围堰蓄水,刘大汉的心还惴着。他额上的包仍瘀青,为掩饰,他结了块黑帕子,还把旱烟袋插在帕子上。因为是生产队长罗块儿领队,大家都不磨洋工,赶趟子一样搬石头,搬得自己一身臭汗;还个个把自己剥得只穿一条裤衩,唯有刘大汉穿着长裤。于是,不分长幼,都开玩笑说刘大汉的“宝贝”值钱,笑得一塌糊涂。刘大汉心里却似有底了,昨天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另一个人掖着,硬没暴露;不是不暴露,而是怕暴露,不敢暴露。

在堰沟往上看,进村的公路像飘带,环山而转,九曲回肠。车通过时会在视野里较长时间。公路上有一辆三轮摩托行驶着,声音传下来,像炉塘上欲沸未沸的半壶水发出的低吟;大家便一致往上望。“派出所的。”有人说。“好像谁不知道似的,只有派出所才有这种摩托!”有人应。“上面坐的是王公安、申公安。”有人眼睛很好。“好像谁不知道似的,派出所出动摩托,上面自然坐王公安、申公安!”有人应。

刘大汉的肚腹里,五脏六腑俱一起簸起来。他拉起一棵青杠树上挂着的短褂,短褂是罗块儿的,被他认成自己的;跃下堰底河谷……。

淘米生产队曾经有个专门以打猎为生的人居住的寨子,叫山匠寨,加入生产队后,却一致放下铳,变成耕作者。

山匠寨人孙老团自小打猎,集体化后也被安排下地。此间发生了若干黄鼠狼叼鸡、毛狗捉猪娃、野猪糟蹋红薯、群猴下山撕包谷的事。经大队研究决定,孙老团得以重新背起铳,成为打猎拿工分的猎手。

其实孙老团不爱开铳,他喜欢下套,在林地里设陷阱,猎物会有一身好皮毛。

为避免误伤村民,孙老团在他布置了套子和陷阱的山场口结了个只可一人和衣而卧的茅草棚;它下凹在坡底,能避开风岚传播气味。

孙老团总是孤身一人。

有一次,刘大汉硬要和孙老团一块去出猎,说自己口里淡出鸟来;一个月只供应四两猪肉,供销社里刘明宇这鬼儿子给自己的是纯瘦还带骨,连肥肉泡子都不肯割。“关我啥事?”孙老团将酒瓶子塞进内衣袋,仍在口里咂着酒液回味。“我要和你一块儿出猎。沿山打鸟,见者有份!”“我又不打鸟。”“那我和你一块儿捕毛狗,你捕着后,只给我一个脚尖尖脚爪爪。”刘大汉拈起放在桌上的铳,背在身上。

他只好带着刘大汉上山。

其实也就是带着刘大汉蹲了一宿茅草棚。

“我知道有一片林地,里面有野鸡。”

“那又怎样?”

“野鸡花朗朗,杀了喝碗汤。”

孙老团不为所动。

看见天上起了鱼肚白,拂晓了,冷得牙齿直打颤的刘大汉醒起,没见孙老团在棚里,透过茅草棚狭小的门外看,也没有发现孙老团。

“原来狗日的回家找老婆暖和去了。”他想,拎了铳,顺草坡转了起来;他发现有只兔子支起身子,口里嚼着什么,咔嚓咔嚓响,“野兔野扑扑,杀了半碗肉。”他想。支起铳,描准,手扳铳柄,却没有期待中“砰”的一声。

原来孙老团没在铳里加火药弹。

有一只黑熊在淘米生产队的邻队伤了人畜,夜里生产队里的基干民兵都真枪实弹村口巡游;孙老团才给铳添了一枚火药弹。他先顺着山脊转一圈,回茅草棚去;夜很黑,他独眼如矩,避开凹陷,走得像白天一样安稳。

在临近茅草棚时,却一脚踏进一个陷阱。一颗铁钉一直刺透他的草鞋,刺入脚掌,痛得他倒抽一口气。

孙老团住进卫生院病房时,另一床躺着刘大汉。刘大汉的一只腿打了石膏,一头被固定在支架上。

孙老团的伤要轻许多,没碰着骨头,只等着打破伤风针水。

孙老团用一只眼斜斜看刘大汉,笑得胡须颤抖。

“好玩好玩,老子给野物下套一辈子,今天却有人给老子来一陷阱。想一想,老子也没逗谁的儿谁的女。”

刘大汉也讲自己:

“光棍命还是光棍命。我以为公安的摩托是来逮我的,没想到是来通知黑熊出没的……只要我多过点脑子,不怵,一切都有转机;可我把啥都向王公安、赵公安招了……”

刘大汉煽了自己一耳光。

“你说他们会不会判我十年的有期徒刑?”

其三

王世元是五里坪派出所所长,他老婆陈兴娥,是供销社副食门市营业员,两人一块吃了午饭,老婆去上班之前,给他说件事儿:

淘米村的傻妞,你该晓得?都叫她傻妞,真名不晓得叫啥子。

你肯定晓得傻妞这个人的。十年前,在桐麻庄水库,勇救落水儿童,儿童没救上,救人的人也死了,救人的人就是傻妞的爹,还追认了“英雄民兵”。五年前,傻妞的妈也死了。那时她才十三岁,公社将她送到马厂福利院,几天后却不见了,原来是回来了,马厂距咱淘米村不下一百里地,难以想象一个嘴里只会“啊啊”“喔喔”的人,傻痴痴的人,是怎么回到家的。反正马厂福利院打电话到公社,公社打电话到大队,大队派人看过,确认她真回家了,正拿把锄头在自家自留地里掘洋芋。请示公社领导,要不要再将她往马厂送,公社领导说,又能百里外找回家,又能掘洋芋,就不用去了。

傻妞现在十八岁了,今天上午,还到我们门市来买红糖,大着肚子……

听到这里,王世元一下子站起来,双手提提裤子,衣服后边靠右处露出的皮革枪套子、红布缨子,便被衣下摆遮住,只露着三指宽的底座。

“结婚还怀孕了,谁做的媒?谁应的亲?”

“下面说的才是重点。”陈兴娥说。

王世元又坐回原位。

淘米村也有人赶场的,傻妞买糖时,这人买海带,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女人。傻妞买了糖,出去了,胖女人说傻妞是被人强奸了,五六个月前,傻妞还给生产队放羊,在河湾地,对一个傻姑娘来讲,也是一种照顾。那天,傻妞穿着的裤子没了,光着下半身,哭着跑回家,没多久,又穿另一条裤子到河湾地,继续放羊。看见她奔来奔去的多了,是一群地里摘海椒的妇女,都没在她被强奸上想,还以为她大概在河里洗澡,裤子被水带走了。她们笑得够呛。

傻妞肚子大了,她要坐月子,连自家鸡下的蛋都筹起来,不卖。她买红糖,也是为坐月子。

王世元又站起来,还双手提提裤子。

“那胖女人是什么人?”

“说是生产队长罗块儿的老婆。”

“傻妞怀孕,很可能真涉及强奸,如果是强奸,是一起严重的刑事案件。案情就是命令,我去派出所。”

王世元快步走出家门。

到了派出所,他对正值班的小申(他正听收音机)挥挥手:“你先到街子上转一圈,看淘米村的傻妞还在赶场没有,如果没有,就是在她回家的路上,你追去截住,带到派出所来。你晓得傻妞是谁吗?就是戴个红头巾,见人嘿嘿笑的那个。”

“晓得,去年我们去淘米村办案,她在家里抱出条板凳,要你坐,老林想坐,她又将它抱回怀里。”

“啰嗦些啥?快去!”

小申跑了出去。

小申只是转过角,就遇见傻妞。傻妞正在本地人刘斤斤卖坛子的摊点前,“砰砰”地拍坛子,从一列开头一个,一路拍下去。小申不到二十岁,看着傻妞尖尖的腹部,他还是晓得她怀了身孕,他觉得她随时有将婴儿分娩出来,“卟”一下,掉地上水凹里的危险,他拿不定怎样将她“带”派出所。

刘斤斤本来抱手看傻妞“呯呯”,见她几乎将坛子拍了个遍,才说:“我晓得你买坛子装甜酒,坐月子离不开甜酒,甜酒、红糖、鸡蛋,补大人也补毛娃娃。可是你‘呯呯’,同样不能保证坛子无丝无缝。瞧我的!”

刘斤斤提一个坛子在面前,用101打火机点燃一张草纸,丢进坛口,将坛子很快地倒扣在旁边盛了半盆水的盆里,眼见着,盆里的水便被吸进坛里。

“瞧,无丝无缝。你买不?”刘斤斤问傻妞。

“买——,买——。”傻妞说。傻妞掏出一把毛票子,刘斤斤接了,数一叠揣衣袋里,余下的递还傻妞。

刘斤斤又从盆里提起坛子,坛子里的水便回流盆里,还是半盆。他再将坛子放进傻妞背着的竹篓里,坛子淌出细线一样的水,洇湿了竹篓里的纸袋。刘斤斤找根草绳,固定好坛子。

“别跌跤,摔了前搁着肚子,摔在后跌破坛子。”

突然看见穿着白制服的小申,刘斤斤吓一跳。

“从毕节海子街背几个坛子,就赚背工钱,不算投机倒把哈。”

“没你事。我要带傻妞派出所一趟。”

“她都会犯法?”

“没犯,了解一下情况。”

“你怎么带?摸不得,碰不得。”刘斤斤说,手挠后脑替小申想办法。只是须臾,他笑了,让小申等着,对还在翻着手中毛币的傻妞说:

“派出所的同志让你去登记,你不去,生了娃就说你是偷来的。”

王世元最自信的是自己的智力,或者说,除了智力,他好像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长颗大脑袋,却不是国字脸,五官也嫌糙,身段太抽条(若是女人,那叫苗条),因此穿制服倒不像自己的,穿便装成了常态。当然这样的好处是颇有亲和力。

让傻妞到派出所,却让他怀疑自己的智商。一个傻子,还是女的,还是怀胎母子,你能问出点啥子?她只是笑着,说“儿子儿子”的,问她“儿子”的父亲是谁,她改口说“爸爸”,很复杂吗?换了若干种说法,直问谁强奸她的,她还说“爸爸”。让她走,她对他笑,她不走。“让她回去。”他只好让小申请她走,自己离开审讯室。他得去公社一趟,向分管治安的领导汇报一下。

“我这脑壳一直特别灵光,怎么这回不灵光了?人上四十,体力滑坡,智力都滑坡吗?”公社大院距派出所不远,他在路上检讨自己。

王世元、老林、小申走着去淘米村,天已经擦黑,雨倒是停了,他们人手一根竹杆防滑,还带了电筒照明。路上,小申说傻妞离开派出所时,“小宝”“小宝”叫。

一轮弯月挂在树梢时,他们到了淘米村,他们先找生产队长罗块儿,说明到淘米村的原因。罗块儿怨言一箩筐,说上面千条线,下面一颗针,刚刚送走民政的,又来了卫生的,好歹送走卫生的,公安的来了。要是年轻,连让婆娘怀孕生娃娃都没功夫。好在自己年龄大,只是经不起折腾站好最后一班岗吧。自己不想当生产队长的事已经口头向公社反映了半个月,叫等着,看来要命长才等得起。

“傻妞出事,你有推御不掉的责任。一个大姑娘,光身身白日青光跑来跑去,原因是啥,你就不兴没过问一下?”王世元便有些恼火,

“这……就算我失责吧。”

有人来找罗块儿。

“让你老婆说你出去了。”

本在隔壁哄孙孙的罗块儿老婆被罗块儿叫去堵门。

又有人来。还有人来。都是猪哄自留地的事儿。

他们只好转移到生产队保管室。

保管室不大,一盏油灯装得满满的,除了几件竹制用具,也没有别的东西,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算盘和帐册,蒙了厚厚的灰尘。胡块儿将它们抱了,丟在墙角的撮箕里,又用一块抹布将灰尘拂去。

头顶的楼板一阵阵响。

“耗子。”罗块儿说,“狗日的李大柱认识每一个耗子,三十八只呢。”

“谁是李大柱?”王世元问。

“就是保管员,前阵子公社来人查帐,他就将保管室钥匙丢给我,撂担子了。”

第二天上午,根据王世元的安排,由罗块儿召集社员来开会,王世元用公分记录帐的名字,核实前来的人。没来的四个人:李大柱、吴为军、汪中德、罗英。不待社员开口,罗块儿就告诉王世元,李大柱交帐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六十了,老婆去世十几年,无儿无女,符合“五保户”的标准。罗英也就是傻妞,还从没开过会。吴为军、汪中德二人,一个去年十月,一个去年冬月,一个喝了农药,一个得错病,死了。因此,该来的全来了。

一个日期,去年农历九月初三,被众人清晰地回忆出来:

虽是秋末,天气晴朗,竟然有些夏天的样子。早晨,生产队长罗块儿敲了钟,劳动力们鱼贯赶到公房前,全生产队可以不参加集合,然后接受劳动任务的只有两人:保管员李大柱,他得夜里也守着生产队的全部“家当”:种子、农药、化肥、饲料、各种农具、器械……有时还有未交售的粮食、农副产品。晚上既便睡着,也是“猫猫瞌睡”(打盹),寸步不离保管室。天亮了,上学的娃娃追逐着,一路人语暄声,才回家洗脸、吃饭、眯觉,没到中午又赶回来,收东西,发东西。傻妞,当社员们赶到公房时,她已经吆了羊,抵达河湾地了,羊已吃上带露的青草了。她会一直将羊放到傍晚,中午就在避风处笼柴生火,烤洋芋当正餐。

罗块儿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一样点人头,单缺光棍汉吴为军。

“吴为军咋没来?”罗块儿问。

“谁晓得?”其他社员同样不知道究竟。

罗块儿就让吴为军邻居罗东山跑去看看。

罗东山不想去。

“叔,作旷工处理不就得了?”

“吴为军是单身汉,要是卷哪里死翘翘了,或者煤烟闷死了呢?”

罗东山只好去,十几分钟后回来了,说原来吴为军灌掉一瓶酒,还是葡泉二粬,鬼晓得他从哪弄来的,躺地上呼呼大睡,秽物吐了一地。

“让狗日的死。”罗块儿就说。然后,安排男劳力去大屋基搬石头,送滚砂坡垒台地用。女劳力到白坪子摘海椒,它们是摘头回海椒后,翻花再结的,有的已打浆红,有的还泛青,不论大小,要一并摘了,丢了可惜。

社员们便分头行动。

女劳力们摘海椒的白坪子距河湾地不远,她们可以看见白馒头一样散布在草地上的羊。当一道瘦瘦的烟升起,她们都晓得是傻妞升火烤洋芋。

“差不多可以回家吃午饭了。”有人说。

新嫁给已转志愿兵、在西藏高原开车的汪天明老婆兰妹儿有表,翻翻手腕看看:

“还早呢,才十点过。”

大家就挥袖擦汗,继续摘海椒。她们人手提个竹篮,差不多满了,就倒进麻袋里。

每隔一会儿,就有人向兰妹儿问时间。

当兰妹儿报出十一点半时,大家走出海椒地。

“差不多了,剩下些光杆杆了。”

她们就看见傻妞光着下身,顺着一条小道跑回家,傻妞还哭呢。

“傻妞下河洗澡,裤子被水带走了。”有人说。

她们大笑。

“其实傻妞比我们许多人都爱干净。”又有人说。

许多人都附和。

她们都记得大笑,至于上面两句话是谁说的,众说纷纭。

待傻妞穿另一条裤子跑向河湾地,她们又笑一回。

男劳力由罗块儿领队。罗块儿百多斤的石头托背上,反手扣住,一气就由大屋基背到百米外的滚砂坡,大家有跟样,有比样。但几趟下来,大家都大汗淋淋,就不管罗块儿还在来回跑,歇下来点火吃烟。吃罢烟,大家又开始劳作,唯有汪中德不挪步,还蹲下了。

“汪中德,日混打绵混工分哈?”罗块儿恼火了,将就要上背的石头搁下。

“肚子痛。”汪中德干脆跪地上,豆粒一样的冷汗从脸上滚落。

“回家休息吧,要不行,派个人送你去卫生所。”罗块儿声音柔和下来。

“不用去卫生所,休息休息就行。”汪中德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往回走。

罗块儿带着放慢了劳动节奏。

关于傻妞的事,他们是回家后听自己老婆说的。

就这么巧,傻妞出事那天,吴为军醉酒未现身,汪中德因病早退,李大柱按惯例回家了。现在,吴、汪故去,李大柱撂担子不来。所有的嫌疑,都集中在他们三人身上。

都说吴为军、汪中德死像难看。

吴为军,一个年过四旬的光棍,也没见他对女色有过兴趣。纯属逗乐子,有人对他说,你干脆把傻妞娶了,只见他两边眉头挤一堆:

“你给老子滚远点。”

吴为军好酒,他串门,贼溜溜地盯人家屋里各类瓶具,空的(或没有),他一声叹气,也不打招呼,走人。不空,他就说:

“主家,来客了,倒杯酒喝喝嘛,方便的话,炸盘洋芋片。”

供销社的酒凭票供应,还得逢春节,但有人偷着煮小锅酒,价格是贵点,村里人还是会储备一点,以款待亲朋的,只是都藏着,一般不露面。因此吴为军看在眼里的,大多不是酒。但“主家”说不是酒,吴为军不信。

“我喝喝看。”他径直拿起瓶,打开盖,往口里倒。在罗块儿家,他喝了罗块儿用来加打火机的汽油,在范进成家,他喝了满口尿……总之笑料不少。他喝了竟致死的农药——一瓶乐果,是在保管室偷出的。保管员李大柱转过身,整瓶乐果不见,想到只有吴为军钻进过保管室,李大柱就追他家去,只见他地上滚来滚去,妈天娘地,乐果倾得一地。生产队找人抬了往卫生院送,半路上,人死了。

汪中德在大屋基背石头时,满脸冷汗,煞是吓人,后来其实也没看出什么病像。用他老婆的话说:

“一顿能抖三大碗饭下肚的人,一个上床就勇武得像杨子荣的人,打死我也不相信会有病。”

汪中德在他死去的前十天,患了痢疾。吃土霉素、大蒜头、酒兑盐都没起作用。不晓得他从哪里听来的偏方,说杂卡果根根熬水吃,管用得很,他让老婆野地里挖些来,熬水喝了,真是一道灵符。只是不拉稀了,却便秘了,吃不输嘴,“外路”不畅,肚涨如鼓,夜半时硬撑撑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

她老婆没十天,嫁到了外村。

王世元在笔记本上记下差不多二十页“问话记录”后,合上笔,苦笑一下:

“如果强奸犯真是他俩之一,只好说是报应。但不是的一个,又因什么得到报应?”

他让老林去李大柱家走一趟,了解一下情况。老林出去后,他和小申去找傻妞,他想知道傻妞什么状况。

傻妞不在家,门却敞开着。她将简单的家具用具,拾掇得井井有条,床上垫盖抻抻展展,红糖盛盘,鸡蛋筐装,摆在桌上,她在五里坪街子背回的坛子,被她洗出光亮来。地上还有一个被碾碎的鬼脸面具,塑料的。

他们往她放羊的河湾地走,一只羊、两只羊……三十一只羊,都不吃草,颤抖着,盯着一个方向。

傻妞不在。

这时,老林追他们而来,说李大柱压根不在家,他锅里的饭都长了指头长的霉。

傻妞站在撑腰崖上,她的裤子满布血痕,而她尖溜溜的腹已经平坦了。她手里抱着一只羊羔,亲着。“小宝,小宝。”她的声音微小但明确。

王世元仰首看傻妞,老林和小申一左一右向她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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