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灼心(中篇小说)
2019-01-17吕翼彝族
吕翼 彝族
一
古巷里的人都差不多跑光了。卖绸缎的跑了。裁缝跑了。银匠跑了。贩卖马匹马鞍马掌马料的人,跑了。米铺也空了。就是挑水卖的人,也都不见了。只有一些老弱病残,实在走不动的,觉得不走是死、走也是死的人,才会留了下来。开杏收拾了两袋干粮,几件衣服,还有绱鞋子的鞋样、针线、黄蜡、镊子、锥子、钢针,弄了个包袱背上,对男人乌铁说,我们也避一避吧!乌铁摸了摸两只没有脚掌的腿,摇摇头:到哪都是死。看开杏急的,他又说:你回杨树村去躲躲,乡下嘛,一时打不到那里的。乌铁说的算对。杨树村是开杏的老家,往高里说,就是几丛白杨树和空荡荡的天空。平地里呢,多是些破旧的村庄和缺水的稻田。兵家必争之地,不是那个样。
时局的变动,总会扯出些疼痛。乌蒙城没有了长久的死寂,远远近近的,有沉闷的枪炮声传来,铺天盖地,木门木窗都吓得发抖,吓得格格作响,突然又消失了。巷子里有冷枪打来,有成群的人,噼噼扑扑地冲进来,又急匆匆窜出去。没有枪炮声的时候,巷子里更是静得怕人,仿佛突然间遭了低温,所有的都给冻硬,包括空气。
虽然静,但不能说动荡就结束,不能说便太平无事了。人传口漏的消息,什么都有。这样的消息,信也不好,不信也不好。对门茶铺的主人韩大爷,几次锁上门,硬要到有枪声的地方去。他不是去打仗,他是想找人。他说,离家多年的儿子,说不准就会在这样的部队里。如果真在,即使他举起了枪,手指扣在扳机上,一旦看见老爹,肯定就会扔下枪支,窜过来,给老爹磕上三个头。韩大爷的想法不无道理。此前有人老是说儿子在台儿庄给打死,但到眼下,他没有见到任何一点证明儿子死去的东西:照片、骨灰,带着枪眼血痕的衣服,或者从前线返来的与儿子相关的报纸、公函和死亡证明。
总不见他俩逃走,开贵慌张了。开贵是开杏的哥,乌铁的舅子。照理是一家人,亲同骨肉。可一直以来,开贵就痛恨乌铁,看不起乌铁。原因很复杂。乌铁是夷人[ 彝族的旧称。1956年,毛泽东建议改“夷”为“彝”,遂称彝族。意为房子(彑)下面有“米”有“丝”、有吃有穿,象征兴旺发达。],婚俗上与汉人差距较大。当年妹妹开杏是乌铁抢劫为婚的。那一抢,破坏了几家人的幸福,这样的事情,落在谁身,谁都难以原谅的。开贵恨乌铁,反对乌铁,也在情理之中。
开贵说,乌铁啊,你和现在来这帮人,不对路。不躲开,怕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进城的是解放军。开贵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乌铁此前参加过国民军的部队,上过台儿庄。
开杏也着急:好死不如赖活,你还是躲一下好。
见乌铁没多大反应,开杏只好放弃。一个女人,要在这兵慌马乱的时候,将一个没有脚的人带走,根本就不可能的。她给乌铁准备了些吃的用的,还不忘交待:如果有扛枪的人来,你就往马厩里躲。再不行,柱子背后有个空,可以钻到邻家的后檐下。说完,开杏跟着开贵就跑,火烧火燎地。可不到半天功夫,她又喘着气回来。
乌铁:?
韩大爷都回来了。开杏朝对面呶了呶嘴说,好多人都说,这些兵不收拾穷人,他们都是农家娃儿。他们打仗的目的,是为穷人能活下去。只要不真刀真枪对抗,他们就不打人、不抓人的……我刚从孙世医的药铺门前过。他的门,也还开着呢!
事实上也是如此,听说这几天打下来,除了几十个负隅顽抗的散兵被击毙外,其他就没有伤过一个人。解放军进来后,乌蒙城里就没有一家被抢,没有一家的房子起火,也没有任何贫民被打死打残。
乌铁定了定神,将木门半开,借着外边不是很亮的光,开始纳鞋。一个当年在台儿庄丢掉了两只脚掌的人,却把鞋做得绝好,也是日怪。有人说过,老天爷从不亏待任何一个人,看开了,谁头上都会有片蓝天,谁脚下都会有路可走。他低头纳鞋。干这活是不能三心二意的。想着针,只能是针;想着线,就只是能是线。不扎实,针脚会歪歪斜斜。不专心,锥子会刺进手掌。不专注,就是麻绳,也会将虎口拉破。乌铁心无旁骛,他把鞋底看成是当年打猎的山谷,骑马的疆场,种地的田野。一旦爱上,他就会很入迷,很仔细,很小心。甚至,他尊重这每一块布底,每一根麻绳。他知道哪里应该用面浆,哪里应该穿针线,哪里应该贴上一朵小小的绣品。他这手艺是和开杏学的。连开杏都会惊叹:你这功夫,怕要超过师傅了。
但是眼下有些不正常,乌铁右手上的针,已经第三次刺到左手了。血珠红红的、圆圆地滚出来。他连忙揩掉,怕将鞋底污染。他内心不平静,不是因为外面打仗了,不是因为开杏晃来晃去,也不是因为今天没有卖出一双鞋。他虽然低着头,但凭第六感观。不只一次,感觉到有人来过。那人从巷子的那头走过来,到了自己摆的摊位前,就慢了下来。然后又匆匆从摊位边走过,从巷口的那头走出去。我看看鞋子,哪个码子会适合我些?哪种面料更好看些?乌铁估计这人会问。如果这样,乌铁就可以抬起头来,耐心地给他介绍,甚至找一些成品给他试。鞋子合不合脚,只有穿鞋子的人自己才清楚。舒服了,就做成那个样。不舒服,就再调换。可那人并没有问,甚至没有停下来。似乎只是往这里看了看,很小心的那种看。错过摊位,步子明显加大,速度加快,很快就消失在另一头。过不了多久,这个人又来了,这个人也和先前一样,走到摊位前,速度慢下来,很小心地瞄了瞄乌铁,还是不停步,刚一错开,又大步离开。乌铁从他的脚步声里,听到了这个人的犹豫,也听到这人的重量。干农活的人的脚步不可能这样,打铁器的人的脚步不可能这样,街头练武的艺人,脚步也不会这样。只有军人才会这样。有纪律的,有煞气的那种。乌铁十分肯定。
乌铁想,这是谁呢?这样一个人,显然不是来买鞋的,显然不是逛街看小巷风光的。这个人没有这份闲心。这个人有心事。
而且这心事和自己有关。
那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乌铁依旧,也不抬头看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掂量着那人的脚步声。一次又一次地,他证实了自己判断。这个人,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了。这个人,现在走了,但他很快还会来。这个人一定是和自己有关,和这里的某件东西有关,或者和这个家有关。夜里,乌铁无法入睡。他睁大眼睛,看着漆黑如墨的屋顶,想金河边的事,想台儿庄的事,想巷子里的事,想纳鞋过程中针进针出的事。想来想去,也没有个落头,人倒还新鲜得很。他便起了床,摸索着,将值钱的东西全都收藏起来。比如有两块银元,比如那个用黑刺木雕成的马鞍,再比如那刀柄上嵌着鹰爪的夷刀。他将它们收拾了,捆包好,塞在马厩的粪草底层。
收拾完,还是觉得心乱,乌铁在火塘边闷坐,拨了拨暗红的火灰,让手脚暖和些。
屋顶的鸟儿开始叫了,吱吱喳喳全是饿坏了的诉求。乌铁胡乱洗了脸,叫开杏将马牵出,将自己搊上,自个儿骑上。虽然没有脚已好些年,乌铁已炼就了自我料理的能力,但还是够呛。费了些力,总算坐稳,便往东门孙世医的药铺方向奔。
一路上,解放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们看到乌铁骑着马,踢嗒踢嗒地往前走,看了看,并不阻拦。
爬上几个坎,再下了一个坡,乌铁来到孙世医的药铺门口。很意外,药铺门居然大开着。看来孙世医并没有因为战争,没有因为解放军住进了乌蒙城,而关了店铺。门开得大,完全是没有防备。看来开杏得到的消息是对的。
来了?孙世医出门扶他下马。
乌铁指了指并不存在的双脚说,最近天气不好,结痂的地方,老是红肿,发痒。请您看看。
都老病了。不用看,孙世医就知道如何用药。上了药,拄着杖,在孙世医的帮助下,乌铁骑上马。乌铁并没有往回走。绕来绕去,走出乌蒙城,穿过杨树村。胯下的枣红马一直往西走,爬了几个坡,下了几道壑,转了数个弯,不知不觉,他来到了金河边。汛期未尽,金河水浊浪翻滚,其间凶险,让人无法琢磨。河对面山脉此起彼伏,层出不穷,像孙世医正堂屋所挂的水墨画。那画的深处,有乌铁的老家。乌铁就在那里长大,他在那里感受到了爱与痛。乌铁还小的时候,父母在打冤家[ 旧时某些少数民族为报冤仇而发生的械斗。]的械斗中死去,亲人就只有舅舅诺尔。后来,自己玩了一次心跳,将金河这边的女孩开杏逼抢成婚,犯了大错,招来了杀身之祸,以至于自己差点毙命。是舅舅冒家族之大不韪,暗里救了自己。这些年过去,他不知道舅舅好不好,还活在人间没有。舅舅比他大不了多少,两人关系不错。那个遥远的地方,亲情像是一块醮有蜂蜜的苦荞粑,很粗糙,苦涩而又甜蜜,嚼两口,味道就出来了。
枣红马被乌铁称之为马老表。马老表矮下身来,乌铁梭下马背。乌铁拣个地埂坐下,他抓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看着对面的山脉,不说一句话。
二
这几天,每有空就往挑水巷走的人,是胡笙,解放军进驻乌蒙城的营长。胡笙再次走进挑水巷时,乌铁的家里,只有开杏一人。胡笙的翻毛皮鞋跨进门槛的那一瞬间,开杏坐在门槛边,脚边下放个篾筐。筐里放着布底、鞋帮、麻绳、镊子、钳子、黄蜡等,开杏低着头,正一针一线地纳着鞋。西斜的阳光正好照过,从对面韩大爷家瓦檐的隙里落下来,开杏就一脸的桔红。胡笙看呆了。时间仿佛倒淌在了十多年前,这是他生命中最完美的记忆,那美丽的头发,那美丽的脸庞,那美丽的手,那让人迷醉的鞋子……
胡笙蹑手蹑脚地、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弯下腰:开杏……
胡笙张开粗糙的嘴唇,说出这样的两个字时,突然为自己感到惊讶。这两个字,收藏在心里多少年了,现在瞬间从心口里弹出,令他一怔。这两个字,应该是前世叫过,便不再叫出的。当年,开杏失踪之后,他内心是何等的难受,他在心底里一次又一次地想她,一遍又一遍地叫她。他甚至打自己的脸,抓自己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自己。仿佛那样的结果,完全是他胡笙的错所导致的。开杏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颦 ,全在他的脑海里晃荡,全在他的梦里往来。他叫着她,伸出双臂搂着她,不顾一切地亲她,吻她。她顺应着,配合着,甚至反过身来缠着他,看他的眼睛,叫着他的名字。这样的情境,不仅出现在他教书时,更多的出现在抗日的前线,出现在后来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他以为这些都是前世,都是梦幻,今生不再出现。岁月蹉跎,他对生已不太看重。和对手较真时,往往不要命,往往不怕死。那些大大小小的战斗,他很少失利过。无数次枪炮在身边呼啸而过,无数次有刺刀抵在他的后腰上,无数次的绳索勒在他的脖颈上,他都能够在瞬间反应,化险为夷。战友们都称赞他足智多谋,称赞他文武双全。他原本是一个教书先生,此前从未摸过枪,对于打仗的经验,更多停留在书本里。他也暗自惊讶于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快呢?为什么就能所向披靡呢?带着这样的疑问,他再一次与对方较量后,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心中是有爱。只要有爱,就可无畏。只要无畏,就可无敌。战事有了逆转,一切进展比想象的还要好。时光走得快,并不是件坏事,至少说明顺利。比如走路,走得快的,肯定路上坎坷少,沟壑少,肯定是高马大路。是的,他人生逆转,台儿庄战役后,立了功,受了奖。可那些用命换来的东西,并没有在他的心里有太多的位置。相反,他感觉到了一伙人的穷途末路,便突然离开,立即逃亡。回到乌蒙,他被追兵四下堵截。所幸有乌铁的帮助,过了金河,深入凉山。可金河对岸,更是麻烦。据说好多人进去便不再出来,有的丧了命,有的做了娃子。他不能丧命,他也不能做娃子,他还有梦想。他不断地逃亡,可他还是给捉住了。他不断地向那些端枪提刀的人解释,求得理解。他是教过书的人,凭三寸不烂之舌,有说服人的本领。同时,他和乌铁同过患难,一定程度懂得他们的习俗和表达。可尽管他口若悬河,但那些人还是一脸麻木,根本就听不懂他说的话。就在有人端起枪,近距离瞄准他的胸口,即将扣动扳机时,他迅速将贴身的衣服撕开,将乌铁写了让他带来的信高高举起。那些人一愣,放下了手里的枪。
他被五花大绑,推推搡搡带到了头人府里。两边站着数十扛着火铳、刀戟的人。正堂里高大的木椅上,坐着一个威严的人。他头顶高高的椎髻,身着羊毛披毡,气宇轩昂,不怒自威。那是头人老爷。头人接过那封信,打开,看了半天,那是汉字,他根本就看不懂。
头人放下手里的信笺:
从哪里来?
河对岸。
到哪里去?
陕北。
头人还略懂得几句汉话,听到他说过几个关键词:抗战、乌蒙、陕北……便向旁边的人招手,有人过去,头人与之耳语。不一会,来了一个比胡笙年长些的人。那人说起了汉话,相互交流没有障碍了。他是头人的外管家,早年经常渡过金河,到汉区将针线、丝绸、枪支等驮运到凉山。他接过信笺,迅速看了一遍,脸色突变,却又突然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那微妙的变化,只有站在正对面的胡笙能看到。
管家把信里所说,以及胡笙的意思,给头人作了翻译,又作了些解释。管家说的土话,胡笙同样不懂。不过还好,头人的脸色,慢慢由阴转晴。他挥挥手,让管家给他安排食宿。
第二天,头人让管家将胡笙送出寨子。那叫个诺尔管家的人,背着一个包,肩上扛着火铳,却不离开胡笙半步。胡笙说,你给我指好路,你就回去吧!诺尔管家并不理会,也不说话。在这样的处境里,胡笙真正地感觉到无言的恐怖。不说话居然是一种最要命的虐待。胡笙提心吊胆,担心管家会选择某个地方,将自己一枪了结。走在管家的前边,他时时有背心被一枪穿透的恐惧。走在管家的后面,他时时担心,管家会一溜烟消失,将自己甩丢在无边的森林里,为狼虎所噬。可是,这些担心都没有发生。走了三天,出了凉山,前边就是甘肃的地界了。诺尔管家终于说话:
胡笙。
诺尔管家粗糙的声音像一根闷棒打来,令他不知所措。
诺尔管家将背上的东西递给胡笙,还将手里的火铳和一袋火药给了胡笙,胡笙愕然。
你走吧!愿恩梯古孜保佑你。诺尔管家说。
恩梯古孜是夷人的天神,胡笙知道的:你们,都是我的恩人……
胡笙连连点头。别过诺尔管家,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请问你们头人尊姓?
果基。
胡笙吓了一大跳,果基约达头人当年曾与刘伯承将军彝海结盟,互为兄弟,护送红军安全通过凉山。他明白了,自己能死里逃生,原来就是遇上了这样的人。他放下手里东西,转身,朝着凉山方向,一个踉跄扑在地上,以头触地,磕了三个响头。
乌铁在信里说,你们是生死弟兄?你们上过战场,打过日本人?诺尔管家问。
胡笙连连点头称是。
像我们家的人。诺尔管家说着,又问:他生活得怎么样?
看来,乌铁在信里并没有说他自己的苦难遭遇,没有说他脚被炸掉的痛苦,也没有说他和开杏的恩恩怨怨。乌铁不说的话,他胡笙在这里就不能说,哪怕是一个字。
很好的……胡笙说的含糊其词。
他和那个女人……诺尔管家刚冒出半句话,却又突然拍了拍脑袋。他握住胡笙的手:总有一天,我会去看他的。以后如见到乌铁,帮帮他吧!
不等胡笙再说什么,诺尔管家挥挥手:你好自为之吧!便一转身,消失在苍茫的丛林之间。
马云 黑色的壶和石榴
后来呢,后来他到了陕北,他找到了家。在那里很苦很累,流汗甚至流血,但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煅炼。那段时间,那些生活,将他从一个文弱书生,从一个并不完善的青年,成长为一个境界更宽迥的人。丢掉了书生气,丢掉了痞子气,丢掉了自己的狭隘,身经百战后,他真正成熟了。原本,他是不想回老家乌蒙的。甚至他想,就是化成骨灰的那一天,也不要回来。但上级认为他是这里的人,对这里的情况非常熟悉,有利于开展工作,还是安排了他。服从命令,他就只好回来。这个城里,还有着开杏,还有着乌铁。他面对这样一块苍黄的土地,面对曾经有过的是是非非,面对这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得好好想想。他尽量不走给过他伤痛的地方,尽量不想那些痛心的事。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往事还是不断地钻进他的脑海,不断地打扰他。再有就是,胡笙的团队进驻乌蒙后,隔江那边已有所反应。根据工作计划,胡笙派出团里的同胞,到对面和头人沟通,讲形势,讲事实,讲大局,讲未来。事实上,那边的夷胞也早有想法,过好日子的梦想,越是艰难的人们,就越是强烈。这不,最近两天,果基头人手下的管家诺尔要率队过来。胡笙带领团里的同志们,一项一项的研究,一个一个琢磨,对接待工作作了精心的准备。
大事来临之前,老是心乱,弄得他寝食难安。他坐不住了,一个人,悄悄地,又来到挑水巷。
这个巷子的天空没有变,高高矮矮的房屋没有变,逼逼仄仄的石板路没有变。而乌铁的房子也没有变,无非是门面多了层熏烟,无非房顶上多了几根衰草。当他忐忑不安地从巷子的那头走过来时,远远的,他看见那个叫做乌铁的人,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纳鞋。他低着头,却身体板硬。他虽指节粗糙,但却手法熟练。这样看来,他纳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对于乌铁,于公于私,他是要善待的,他有自己的思考,他会和他好好谈谈,会给他有所安排的。但眼下一看到他,一将他和开杏放在一起,胡笙却又十分犹豫,情感上的纠结,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心提得老高,仿佛是在临战前,面对不知底数的对方。乌铁一旦抬头,就会看出自己。但往回走,又不是一个军人的作法,何况他也不舍。他将帽沿往下拉了拉。再往下拉,将脸上的表情收紧,大步走了过去。
临近了,乌铁没有抬头。错开了,乌铁没有抬头。走到小巷的那一头,胡笙不知道,乌铁会不会抬起头,看一眼他的背影。他是军人,征战多年,完全脱去了当年文弱书生的习气和形象。凭乌铁的眼力,看远远的背影,不见得就能认出是他来的。
胡笙走过去了,又再次走回来。第二次,第三次,乌铁还是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胡笙就知道了,这个乌铁,不一定知道他是谁,但已经注意到他的了。他不抬起头来看他,是藐视?是畏惧?还是冷漠?他想,那自己还要不要再去呢?去,他真的抬起头来,自己怎么办?不去,他自己的内心里,还是无法忍受。他的内心,像是有一只动作缓慢、但意志坚定的猫,在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的心抓来抓去。又疼,又酸,又胀,又痛。
抵挡不住,什么都抵挡不住。回到这块土地,他还是想见那一个人,那个给他爱、给他恨,给他无数的遗憾的人。他还是决定再去看看。至于能不能再见到她,见到会发生什么,就由上天安排吧!
三
远远的,胡笙站在巷口。乌铁的摊位没有摆出来,门边也没有乌铁的影子。胡笙深吸了一口气,压了压帽檐,正了正风纪扣,砰砰跳动的心稍微安静。他大步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低头,一步跨进。
临窗,一个女人正低头纳鞋。在光与影中,女人的容颜和神情,是多么的动人。胡笙突然谨慎起来,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个。于是,他叫道:
开杏……
开杏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动静。对于开杏来说,生活中的动静太多了,她也就管不了了。如果是买鞋的人,他自己会先说话的。她依旧纳自己的鞋。左边的针要是不穿过去,右边的线就不可能拉出来。一双鞋,光有鞋底不行,光有鞋面也不行,底和面不绱在一起,也是不能穿的。对于一个做鞋子的人来说,一针一线都得靠自己,任何人也帮不了。鞋子是她的爱,也是她的痛,她得不到,也甩不开。
开杏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种声音,那声音不是针线穿过鞋底的声音,也不是鸟儿在檐下扇动翅膀的声音。她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是在叫自己,这声音多么遥远而又亲近,多么陌生而又熟悉,多么的动人又让人迷醉。开杏以为,自己是坐在老家杨树村的谷草堆前。左右一看,并没有谷草,也没有白杨树,她只看到一双黄皮的反帮皮鞋,梆硬地矗在眼前。有些冷,有些硬,在些重。顺着脚往上看,是绑紧裤脚的绿色的军裤。再往上,是扎着皮带的腰,侧边挂一个皮壳,估计就是人们说的手枪了。
再往上,开杏不敢看了。
但是,刚才那声音呢?估计是个梦吧!开杏想着,便不想再做活了。好了。她得好好想一想。人生事,真麻烦。她将手里的针线装进篾筐。因为仓促,手给锥子狠狠刺了进去,一大颗血珠冒了出来,痛感连心。开杏举起手,就要用嘴去吮。
不料,那个穿着军裤的腿弯曲了下来:我来吧!
那人不容置辨,将开杏的手捉过去,就往嘴里塞。开杏吓昏了,全身瑟瑟发抖。她活了这几十年,除了少年时候和胡笙拉过手,后来和乌铁在一起,此外便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有这样的亲近。她没有把手再给过任何人,也没有谁敢拉她的手,更别说做出如此过份的动作。
眼下这种情况,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人唇间呼出的热气,让开杏感觉到温暖——岂止是温暖,是震颤。那种感觉恰到好处,不冷不热,不轻不重,不大不小,不急不缓。那种震颤冲击心底,再传递到四肢,传递到大脑。开杏大汗淋漓,满脸通红。开杏觉醒了,她努力要缩回的手,没有了力气。那人得寸进尺,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力气用得大些,让她感觉到疼了。
开杏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个军人。开杏大惊失色,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面前突然出现,估计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解放军进了乌蒙古城,她不止一次上街,站在人群堆里看过热闹。但那都是远观,并没有任何更近的接触。现在居然这么近,这么过份。开杏努力挣脱,就要逃走。
开杏。你认不出我了?我是胡笙!
那人的说话明显带着颤音。
胡笙?就要逃走的开杏站住了。眼前这个人,是那样的陌生。穿着军装的他,显得规规矩矩,看不出眉眼,看不出个性,一点也看不出胡笙当年满脸文静、衣袂飘飘的样子。这样一个人,和天天在街上奔来跑去的那些军人,没有什么两样啊!怎么就是胡笙了呢?这个人,估计没有事做了,糊弄人,寻开心吧。
开杏摇摇头,冷冷的: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叫人啦!
那人急了,抓住她的手再次用了用力,另一只手将帽子摘掉:看看,我是不是胡笙!看看,我是不是胡笙!
让看就看吧!开杏将头发往上理了理,擦了擦眼睛。借着巷口斜过来的阳光,她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脸上有了些皱纹,皮肤更加黝黑,曾经清澈的眼睛变得深邃,曾经文弱的身体变得结实。那眉那眼,还真是胡笙。胡笙原本也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过,这应该不是现实,而是在前世,而是在梦里。只有前世,在梦里,胡笙才会出现。
看开杏一脸的疑惑,惊讶之后又归于平静,胡笙便大惑不解。开杏还是不相信自己。胡笙急了,他想让开杏醒一醒,想让开杏知道生活的真实,知道他胡笙是真实生活中的胡笙。可他又不愿意让开杏疼,他不能再在她的手上用力了,尽管她那双手同样粗糙无比。他拉近开杏,让开杏掐他的手,摸他的脸。开杏没有。倒是他自己把自己抓疼了,掐出血了。
开杏终于知道,生活是真实的,眼前这个人是真实的。她开杏已经无法回避真实了。瞬间,开杏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些泪水呀,像是倾盆的暴雨,像是汪洋的河流。开杏在抽搐,在颤抖,哭得天昏地黑。
胡笙抱住开杏,仿佛浓烟煪来,泪水夺眶而出。一个男人,哭到这种程度,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他受不住了,哭得稀哩哗啦。这是他的初恋情人,这是他唯一深深爱恋的女人。这是他第一次抱她,虽然他在梦里无数次拥抱她;这是他第一次亲吻她,虽然他在梦里无数次吻过她。
胡笙吻她的额头,吻她的脸庞,吻她的鼻子,嘴唇,还有脖颈。他就一直吻下去。他吻得很轻柔,吻得很仔细,吻得很小心。胡笙后来是有过爱的,是吻过女人的。但他吻得草率,吻得单一,吻得像是在完成某种任务。后来,他想通了,把自己抱着的女人,想象成了开杏,他吻的感觉才得到了升华。现在,他怀里的女人是真正的开杏了,他放开了,他坦然了,他不顾一切了。
开杏有些警觉。她推辞说,胡笙,你别这样,你有你的女人。我,也是乌铁的了。我们冇……胡笙摇摇头。胡笙说,开杏,你看着我。待开杏睁开眼睛,羞怯地看着他时,他看到了开杏的眼睛,是何等的明澈。自己的形象,居然就在她的眼睛的湖泊里。我告诉你,胡笙说,我有过女人,可那女人就是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想象的就是你,叫的名字就是你。其实你早就是我的,你一直就是我的,你从没有离开过我……
胡笙把开杏轻轻抱起,走到床边。他一边吻她,一边哆哆嗦嗦地给她解衣服。他犹豫着,颤抖着,却又舍不得停下。从上而下,从外而内,一件,又一件,一个扣,又一个扣……这是一个于他既熟练、却又陌生的活。他像是年少时在老家杨树村,秋天剥藕,剥一层,白嫩的东西就露出一截;他像当年做教书先生时,给孩子们讲字的结构,拆字,一笔笔,一划划。最后,胡笙停住了,一件艺术品呈现在了他的眼前。这艺术品,那样的高贵,那样的洁白,那样的让人着迷。胡笙吻她。吻遍了她的全身,吻遍了她隐藏的每一个角落。胡笙搂住她,紧紧的,紧紧的……
开杏突然醒了。她感觉到自己那一片隐藏的土地,好像就要给侵占。有人扛着锄头来了,有人撵着牛羊来了。蠢蠢欲动的家伙,已经攻到了家门口。她推了推,眼前这个男人却力大无比,一点都没有放手的意思。要是这个男人在十多年前,就这样武断,就这样粗鲁,她开杏就一定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开杏想,人生就是这个样子了,老天给自己啥,就接受啥吧。她再次闭上了眼睛。她拒绝的手松开了。天呐,该来的,就来吧!
该来的还没有来,不该来的倒来了:踢嗒,踢嗒,踢嗒……
好像是钟表走动的声音,又像是心脏跳动的声音,从远而近,由小到大。不对,是马蹄!是马有力的脚掌,叩在石板上,沉重而又空旷。胡笙停止下来,举起耳朵,判断着这声音的来处。保持对任何事物的警觉,是一个军人最良好的品质。
开杏突然紧张起来,脸色一变,一把将胡笙推开:
快走!乌铁回来了!
两人慌乱,比火烧房子还更着急。胡笙不知所措,脸都吓白了。开杏将胡笙推到马厩后面,那垰角里有个后门。胡笙一闪身,歘地钻了出去。
四
摇摇晃晃到了家门口,乌铁挪下马来,挣扎着去拴马。马拴好了,他抬起头来,看到坐在茶铺门槛上的韩大爷。韩大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当他的眼睛和韩大爷对视时,韩大爷朝他呶了呶嘴,晃了晃头,转身进屋。
乌铁好生惊讶,疑窦丛生。他担心家里发生什么了,便转身进屋。不料屋门紧闭,举手推门,门纹丝不动。他紧张了,一边拍门,一边叫道:
开杏!
开杏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而出。安静的午后,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乌铁眼里冒火了,他握紧拳头,就往门上砸去。敲了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乌铁两只手努力撑着地,快速进屋,以至于他在门坎边跌了一跤。乌铁挣扎着坐起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开杏哭红的眼睛、蓬乱的头发和还没有整理好的衣服。
果然有事!
乌铁着急了:开杏,怎么了?
开杏没有回答。
怎么回事?乌铁又问。
开杏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没啥。
这屋里分明有人的气息,分明有开杏满脸的惊慌,怎么就说没有事呢?乌铁不相信,乌铁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再一圈。屋里没有什么变化。他摸索到卧室里时,一下子吓懵了。
床上一片零乱。
开杏说:不……
不啥?乌铁听不懂。
不是……开杏解释说。
不是啥?乌铁问。
没有……哦,不是……开杏说。
那人是谁?乌铁又问。
谁……没有……开杏的回答语无伦次。
乌铁挪到马厩后面,看到暗门的插销是打开的。这个他精心设计、以防意外、让自己能及时脱身的暗道,现在成了不明身份的人逃跑的通道。乌铁气得发抖:
你说谎,你一直在说谎。那人是谁?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来干啥?都干了啥……
乌铁的一连串问话,开杏根本就回答不了。她无法回答。乌铁越想越生气,开杏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此前也一点迹象都没有啊!看来,这个人隐藏得太深了。看来,他们早已蓄谋。他将竹篮里的鞋底、鞋帮、鞋样,还有麻绳、钳子、锥子、剪子、刀子、针线,全都一咕脑儿扔在地上。他愤怒得想用脚去踹那些令人讨厌的东西。可一伸脚,才发现,自己那地方根本就没有能使出力来的东西。
乌铁还是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开杏根本就不说话,缩在火塘边嘤嘤哭泣。仿佛做错事的,不是她开杏,而是他乌铁。仿佛受委屈的,不是他乌铁,而是她开杏。门坎外的马老表正切切嚓嚓地吃着草,见乌铁失魂落魄的样子,将头杵了过来。在马老表的眼里,乌铁从没有这样愤怒过。即使饿了,即使累了,即使生病了,腿残了,他都从没有服输过,没有这样失态过。马老表用脸贴他,亲他。马老表往他脸上呼热气,用长长的脸在他身上搓来搓去。
这世间,最亲的,怕就是这马老表了。
我好些了,乌铁发了一会呆说。乌铁撑着起来。马老表懂得他的意思,矮下身,乌铁抓住还没有缷下的马鞍,用了些力,蹭上了马背。
他们俩往古城中心走去。
乌铁刚到城中心,就给扛枪的战士给拦住。乌铁指了指空空的裤脚:长官,我腿发伤,痛,又红肿,我去请郎中看看。战士的枪管并没有垂下,相反朝他扬了扬:别啰嗦,站住。
旁边又有人将枪口对了过来,说:就是这个人吗?
战士说:就是他。
乌铁在几个战士的控制下,进了县衙门。这里原本是国军的县党部。解放军进驻后,这里便是他们的暂时办公地点。
我怎么了?乌铁慢慢梭下马背,一脸的惊讶。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背着手走过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有人举报你,以前参加过国军。你自己说,是不是?
我没有……我只是上过台儿庄,打过日本鬼子。乌铁说。
旁边有人在笑。乌铁定睛一看,舅子开贵坐在廊檐下的石墩上。开贵翘着二郎腿,一付悠闲自得的样子。
乌铁说:哥,是你举报我了吗?
开贵说,不是举报。解放军来了,我得如实向他们汇报。你是不是参加国军,你自己最清楚了。
乌铁十分意外:开贵哥,国民党统治时,你举报我私通红匪。现在,解放军来了,你又说我参加过国民党。呃,这药也太毒了。
开贵笑,现在开贵还能笑,而且笑得很灿烂。开贵说,你冇和我说,你和解放军同志说。说清楚了,你就回家,继续纳你的鞋。说不清楚,就等着坐牢吧!
你有权力这样?你居然能这样?我们是亲戚……乌铁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我要加入了农民协会,说话有人听了。开贵搓了搓没有食指的右手说,你真的干了坏事,我就能大义灭亲。
五
乌铁离开家后,便没再回来。到了黄昏,鸦雀吱吱喳喳回到屋檐下,乌铁没有回来。到了深夜,日星躲藏,巷子里黑得像是个黑筒子了,乌铁还是没有回来。开杏着急了,自己没有管好自己,把麻烦惹大了。仿佛给鬼找着,这一天发生的,真是意外。她往门外吐了两泡口水,试图用这种方式,将鬼驱走。她惭愧,她害羞,她无地自容。原本清清白白的她,弄到现在,居然说也无法说,洗也洗不掉了。乌铁的消失,她第一瞬间想到的是孙世医。孙世医是他的好朋友,是他的兄弟,他们无话不说,心心相印。也许,乌铁就在那里。开杏提着马灯,一个人,趔趔趄趄赶往东门孙世医的药铺。
夜已深沉,孙世医药铺的门已经关闭。开杏往门缝里看去,试图看到那个叫做乌铁的男人,正在与孙世医促膝谈心。可里面黑乎乎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侧耳听去,试图有人低沉的话语。可是,都没有。开杏沉不住气了,开杏举起手,把门拍得山响。不一会儿,孙世医一边开门一边叫:来了来了!他打开门一看,是开杏,吓了一跳。开杏零乱的头发、苍白的脸庞、惊恐的眼眸让他深感意外:
你怎么了?你得疾毛病了吗?你哪里不舒服?
开杏来不及说话,她挤进屋,举着马灯,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甚至孙世医的里屋,她都把门推了又推。孙世医上前拦住她:我老婆在里面,刚睡着的……开杏,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你说话,我会给你看的,我会竭尽全力,什么办法好,我就用什么办法,什么药疗效好,我就用什么药……
不是我,是乌铁。
乌铁!乌铁他怎么了?孙世医急了,他看了看开杏的背后,没有乌铁。他推开门,往外面的黑暗看了看,还是没有乌铁。
乌铁在哪里?孙世医想要抓住开杏质问,刚伸出手,又只好缩了回来。
开杏突然大哭:乌铁,他不见了,找不到了……
白天,乌铁骑着马来这里坐了一会儿,还让孙世医给他看了看。这几天,天气一变,他背上、脚上的枪弹伤口就会发痒,就会红肿。孙世医还给他开了药呢!怎么就会找不到了呢?孙世医让开杏别急,坐下来,喝口水,慢慢想,有线索才好办。
会不会到戏院看戏了?据说,此前乌蒙城里的戏院,弄得不错,歌舞升平。但自从乌蒙城解放后,好像已经停业整顿了。
会不会到酒馆喝酒醉了?乌铁有心事的时候,不和开杏交流,也无法和开杏交流,他常常一个人摸到小酒馆里喝闷酒。酒一醉就直叫凉山,我回来了。可刚才开杏就从那酒店门前经过,那酒店早已关门。
会不会骑着马过金河,回凉山去了?那里是他的故乡,那里还有他的亲人。孙世医问的有道理。但是,每到黄昏以后,四个城门全都戒严。要出去必须有放行证。乌铁要出去,可能性并不大。
乌铁去凉山,开杏也觉得不可能。因为一般情况下,乌铁一出远门,就必须携带夷刀和马老表要吃的草料。这些东西他并没有动过。
不会走远的。通过分析,孙世医说,要不你回去看看,说不准他已坐火塘边喝茶了呢!
理不出头绪,开杏就只好回屋。家里乌铁还是不在。一个人坐在空旷而黑暗的屋子里,她才真正感觉到孤独。以前的遭遇令人痛苦,现在的境况令她孤独。她体会到了,痛苦和孤独是两回事,痛苦可以找到部位,孤独却找不到;痛苦可以发泄,而孤独却无处诉说。以前她恨乌铁,恨到极致,觉得眼一见心就烦,巴不得他早死。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离不开乌铁了,她同情乌铁,可怜乌铁。当她进一步触摸到乌铁的内心时,觉得他才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更为孤独的人。眼下发生的这一切,令她不安,让她后悔、痛苦。都是自己惹出来的是非,都是自己干了坏事。当时要是自己态度坚决一些、果断一些、冷酷一些,那一切都不会再发生的。胡笙算什么?胡笙不是当年一个追求她而没有如愿的人吗?应该说,在那个时候,把她开杏当作宝,当作梦中情人,并且无数次托媒来求婚,无数次在她家的院墙外给她唱情歌的小伙子,多着呐!胡笙只是其中一个。只不过胡笙读过书,文质彬彬,在杨树村的年轻人中,有些与众不同而已。即使说他们已经进一步明确关系,胡笙在那群小伙子中,位置排在了前边,但并不能说,她开杏就是他的人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与他并无往来,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对待自己?有什么权利可以胡作非为?
开杏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觉得无脸见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抓到一把锥子,锥子虽然锋利,但太尖太细,不足以让人毙命;她找到一把柴刀,但柴刀太钝,试了两下,连手上的皮都割不开,更别说是喉咙了;她找到一点耗子药,但耗子药已经过期,不可能让她立即停止呼吸。最后,她找到了一团纳鞋的麻绳,虽然细,几十根组合在一起,就很结实了,完全能将一个人稳稳地挂住。
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离开这里了。开杏洗好脸,擦了粉脂。将压在箱底里最好的衣服找了出来换上。自离开杨树村后,她就再没有一次精心为自己打扮过。活着脸上无光,她不能在另一个世界还这样邋遢。其实任何一个人,从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往死的另一端奔跑。只不过有人跑得慢一点,有的跑得快一点,有的跑得被动,有的跑得主动。跑与不跑,其实最终都得落到这样一个终点。这样一想,开杏就觉得释然。
将麻绳抛起来,在木梁上挂住。开杏搬了一个木凳,预备站高一点。将脖子套进去,伸出一只脚,将木凳踢开,咕噜一声吐口气,一切都将结束。
窗外开始明朗,大约是天亮的时候了。其实天亮与不亮,和开杏都没有关系。巷子里突然有人奔跑。人跑与不跑,和开杏也没有什么关系。关键是,这脚步声很沉重,雨点样密集。开杏凝神听着,这声音不是乌铁的,乌铁不可能有脚步声。这声音也不是马老表的,牲口与人在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这声音应该和乌铁有关,或者说和自己有关。因为脚步声已经在门外停了下来。开杏赶紧坐回木凳上,等待又一个意外来临。
没有敲门,门直接就被推开了。一个人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口里哈着腾腾的热气,大步跨了进来。
是开贵。
妹妹,你好漂亮呀!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你的生日吗?还是你要去观音寺求签?开贵借着门外的曙光,看清了屋内的妹妹。
开杏没有回答。面对这样的问题,开杏不知道如何是好。开杏只是说:你怎么这么早?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开贵来说乌铁有下落了。开杏一听,当即感动得又要落泪。开贵带来这个消息,将自己从地狱里救了出来。可事情比开杏想象的还要严重和复杂得多。开贵是来告诉她,乌铁进了大牢。乌铁当年参加了国军,还上了前线,估计怕有很多命案在身。这是最大的不赦,当局会让他不死也要脱层皮。开贵是要让妹妹有个心理准备,要作最坏的打算。
开杏浑身发抖,她很清楚哥哥所说的最坏的打算,会坏到什么程度。她求哥哥:你这些天都在往部队驻地跑,你一定和他们有联系,哥哥,请你帮助解释一下,乌铁没有罪,乌铁虽然表面冰冷了些,但他心最善良;虽然他参加的是国军,但打的是日本人……
开贵不想听妹妹唠叨,尽管她痛哭流涕,但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关心的。开贵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房子的陈设,看房子的质地,看房子的大小,看房子里面的设施,还透过窗户看外面还不算太窄的石板路。末了他说,这房子呀,如果是我来住,我还要再往楼上修出半层。夏天坐着喝喝茶。秋天挂金黄包谷辫子,冬天搬个躺椅上去,半闭着眼睛晒太阳……开贵虽是个庄稼汉子,他的想法却总是这样出人意料。如果有条件,他还是懂得享受的。
见开贵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开杏急了。她弯下腰去,紧紧抱住哥哥的大腿:哥哥,你救救乌铁吧,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办呀!开贵对妹妹这一反应有些惊讶。妹妹还在少女时代,就给乌铁抢逼成婚,人生逆转,苦难没有尽头。现在,乌铁稍微吃一点苦头,她就这样,真没血性。
不争气呀,妹妹!好了伤疤,你就忘记疼痛……开贵痛心疾首:可是,你伤疤还没有好呀,你的伤口那么深,那么痛。有时还在发炎,有时还在流血,甚至传染给了我们一家……
开杏哭:事情都到这么一步了,那你要怎么办呐?
妹妹这样说,开贵就满意了。开贵说去求人的,不应该是他开贵,而应该是妹妹开杏。开贵要妹妹去解放军的驻地,找一个人,向他讲哥哥开贵的情况,说哥哥是积极分子,熟悉当地情况,可以为解放军做很多事。比如批斗恶霸地主,比如分浮财什么的。必要时,应该给他配枪。开杏说,配枪,配枪你怎么用?你不是没有食指了吗?开贵把右手收到身后,举起左手说,没事,我习惯这只!
开杏不愿意去。这些年,开杏见到陌生人就躲。要让她去见营地里的军官,还不如杀了她。更何况,哥哥要她帮他达到那种目的,她哪能?哪能成?她哪有说这样话的权利?
要去你自己去。开杏说。
可开贵说了一句话:你不是要救乌铁吗?除了这个办法,没有第二了。你见到那个人,一举两得,乌铁也许就有救了……同时,你还能轻松地帮我。
谁?
胡笙。
胡笙?开杏打了个寒颤。她立即想起昨天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这些事情,哥哥都知道了?哥哥的这一招,过头了。
你为啥要让我去?你去找不就行了?开杏还是推辞。
当年你和他有过那种不一般的关系呀!这样的关系不用,浪费了,可惜了。开贵看着还算漂亮的妹妹,不怀好意地说:重温旧情,也不是不可以的。
看来哥哥并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开杏摁了摁心口,放下心来。
让我想想。开杏让步了。
六
只有自己才能搊哥哥这一把,开杏咬咬牙,决定去。
马云 灰色
开杏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镜子,洗去满面的泪痕,又上了些淡妆。左弄右弄,总算看不出自己悲伤的样子。然后出门。走到巷口,开杏又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了一双面料最好、做工最精细的鞋,用布巾小心包好,出门。
到了营地,大门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往些天并没有这样,好多人想见首长,只要他有空,都能见的。前两天,土匪来袭过,打死了好几个解放军。眼下又戒严了。卫兵枪一横,不让进。
你找谁?干什么?
我……我找胡笙。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他姐……多少年没有见了。听说他回来,就想看看。
这话在开杏心里酝酿了好多遍,现在说出来,居然还打着颤。为啥不说自己是妹妹,偏要说是姐呢?开杏是觉得自己老了,再就是,当姐姐的在弟弟面前,不至于太多委屈。但愿卫兵冇发现啥漏子。
你叫什么名字?看来,卫兵并不是只听她的一面之词。
你就说是他姐就行了。开杏摆出当姐的架子,显得有点不耐烦。卫兵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也不像是坏人,便进门去汇报。不一会儿,卫兵出来:对不起,我们营长说了,他没有姐。你快走吧!
开杏吓了一跳,营长?胡笙居然当上了营长!胡笙太高大了,自己却渺小如尘。这一生,恐怕是真的难得见上了。开杏觉得无望,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想了想,她又折回来,将手里的鞋子递给卫兵:麻烦你给他。他当官了,连姐姐都不想见了……
开杏转身就走。有冷风吹来,她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她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走。刚走到挑水巷口。背后有人追来,叫她站住。她被吓住了,在这古城里,女人遭遇坏人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是刚才那个卫兵,在她面前一站,双脚一并,行了个礼:请留步,我们营长请您回去!
他果然还是没有忘记。开杏受此大礼,便有些惶恐不安。她咬咬牙,顾不了多少,跟着卫兵就往营地里走。
开杏第一次走进这样森严的院子,每一道门边,都有卫兵站岗,甚至围墙边,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开杏不敢看得更多,只是低着头,跟随着卫兵走。卫兵让左拐,她就左拐;卫兵让右转,她就右转。迷宫一样的地方,让她感到害怕。她有些后悔,想逃离,但根本就不敢。她怕话还没有说出,就会有意外在等着她。
走了很多路,走过石桥,穿过弯弯曲曲的回廊,终于在一幢小楼的门前停了下来。卫兵让她站住,便走了进去。大概是去汇报吧。很快,卫兵走出来,让她进去。然后咔喳一声,随手将门拉上。
开杏走进里屋,怯生生地。古色古香的屋子,很宽,很幽静。法式建筑的窗户很大,挂了窗帘,显得十分神秘。靠墙的地方有沙发,正中,一张很大的办公桌。
胡笙就坐在那大大的办公桌后。他背后的墙上,挂有作战的地图,还有长长短短的枪支。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摆着几摞书,笔筒里插着长长短短的笔。开杏想,桌上的这些东西,是最适合胡笙的了。胡笙此前,就一直喜欢书。但胡笙现在并没有看书,他的手里,握着一双布鞋,翻来复去地看。那是开杏刚才给送来的那双鞋。
见她进来,胡笙放下手里的鞋,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开杏绞着手,不安地说:昨天吓到你了。胡笙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上天又安排我们见面了。开杏一下扑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胡笙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不止一次失去过的女人。此前失去过,昨天又失去过。意料中的事情,突然又发生了意外,实在是令他难堪。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乌铁有没有认出他来。开杏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他想回去看,又觉得不妥。想让个士兵去观察一下,也觉得不恰当。他就是在这样的犹豫中、不安中度过那十分难熬的时光。当年和开杏在一起,就是因为犹豫,错过了。先前,当他听到卫兵报告,说自己的姐姐来见自己,便有些意外。当他随口说自己没有姐姐的同时,却瞬间感觉到这个人就是开杏。开杏简直是疯掉了,控制不住自己,这个时候跳了出来,人天面地,要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自己不就毁在了她的手里?所以他果断地告诉卫兵,不让进来。而当开杏将鞋子送到他手里时,他在那一瞬间又心惊肉跳,欲望之火再次点燃。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对待开杏,一个在内心只认他的女人,在内心等他多少年的女人,在内心一直还埋藏着对他深深的爱的女人。那鞋子上的千针万线,是一个女人重重叠叠的心事,一针就是一次深深的思念,洞穿若干岁月,将疼痛牢牢固定;一线就是一次牵肠挂肚,将两人紧紧拴在了一起,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想到这里,胡笙就不能拒绝她,不能忘记她,更不能背叛她。现在开杏来了,精心打扮过的开杏更加美丽,身材苗条,举止优雅,脸上有着淡淡的忧愁,如梨花带雨,让人心生同情。
当年在杨树村,两人之间,谁都被动,谁都又不太被动。谁都主动,谁都不敢太主动。他们总想把最美好的生活安排在最恰当的时候。后来就不一样了,后来的生活不是按照既定的方向往前走。昨天,胡笙终于主动了。但昨天主动的胡笙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现在是开杏主动了。开杏像一只猫,温柔依附在他的怀里。安静了一会,开杏不想安静了。开杏的伸出的手臂,面条一样地挂在他的脖子上。这样,开杏就可以看到胡笙的脸了。这张脸被太阳晒成的古铜色,甚至,上面还有纵纵横横的沟壑,那是经风历雨、饱经沧桑的体现,这种颜色更像杨树村的泥土。胡笙的鼻子,又高又长,是民间说的葱管鼻。有这样鼻子的人,一定是当官的料。胡笙的嘴阔,因而嘴唇便更厚大些。这样的男人,是吃四方的嘴,是女人喜欢的那种嘴。少女时候,开杏和一帮女伴,偶尔会躲在谷草堆里谈男人,说自己心中的偶像,一个个说得面红耳赤,互相取笑。其中大伙最公认的就是这样的嘴唇。还有就是眼睛。胡笙的眼睛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幽静、深邃、执著。对,像钉子一样,一看人就直扎人心,仿佛他什么都知道。胡笙的眼睛如迷宫一般让人捉摸不透,甚至还有着一种硬,有着一种冷,一种拒绝。这和当年的教书先生完全不一样了。但不管如何,开杏就是喜欢胡笙的这个样子,不仅喜欢,更是刻骨铭心。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人,她心里不可能再有第二。
这里的房间,比挑水巷开杏那房子好多了,特别是采光。开杏那房子,虽然是挑水巷里地段最好的,可它夹杂在民居中间,修得逼仄。只是临街有门,顶上装有亮瓦,后窗虽然也有,却是小小的,只容得小猫出入。这里的光亮很好,胡笙很清楚地就能看到开杏的脸,开杏的眉,眼,鼻翼和嘴唇。开杏的脸又白又嫩,这得益于她常年的不出门,常年没有遭到太阳的曝晒。开杏的眼有些红肿,这可以理解,昨天在她身上发生的意外,真的让这个弱女人难以承受,哭一哭,悲伤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开杏的鼻子修直而小巧,像一根嫩白的葱。而她的唇,更好看,微微的一张一歙之间,温热的气息颤抖而出,轻轻滑落在胡笙的脖颈里。
胡笙醉了。
开杏感觉到了胡笙的醉。而她自己,也已经情到深处。开杏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此前是胡笙给他脱,现在是开杏自己脱。她脱掉上衣,再脱裤子,脱掉外衣,再脱内衣。她一件一件地脱,这一生里,她没有为谁脱过,更没有这样心甘情愿地脱。现在她是自愿的,开心的,她也是无所顾忌的。她微笑,呼吸有些短促。
她深情地看着胡笙:哥……
胡笙惊呆了,眼前这样一个人,如此美丽,如此洁白,如此透明,又如此主动。戎马生涯十多年的时光里,胡笙见过无数的生,经过无数的死,还有无数的真诚与虚伪,奉献与引诱。他清楚得很,他明白得很,他也坚决得很。轻易就让他认可的、接受的,似乎还没有过。但眼下的开杏,和以前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她更真实,更生动,更贴心。
更没有功利,胡笙想。
胡笙小心地抱起开杏,走进卧室。他将开杏放在军用的床上,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四周很静,他手有点抖。
开杏说话了:拜托了,你要救救乌铁……
意外的事件将胡笙的思维打乱,他正解衣服纽扣的手停止下来:救乌铁?乌铁怎么了?
事情很麻烦。在这种场合,要几句话说清楚,开杏还真是不容易。开杏也不管了,就顺着说,努力想讲得更清楚一些,话就多了起来。有些扫兴的胡笙,一边听开杏说,一边将解开的衣扣,一个个扣回去,把风纪扣也扣紧了时,开杏的话也差不多说完了。
他指了指地上开杏那一堆衣裳:穿上吧!
开杏突然觉得自己错了。她说:哥……
快穿上吧!有人来了不好。胡笙的语气不容置辩。
开杏觉得事情已不可挽回,她快速地穿衣服,越是慌张,她越穿不好。要就是外衣穿在了里面,要就是套错了袖子、扣错了纽子。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将自己打理整齐。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件什么事情才更好些,才会将眼下的尴尬局面挽回,想了想,便拾过那双布鞋,走到胡笙面前,蹲了下去:
我给你穿鞋吧,让我给你穿一次鞋。
胡笙脚上的鞋,是军队里发的,牛皮的帮,牛皮的底,牛皮的结绳,这样的鞋子很结实,很稳扎,踩在地上,会令黄尘飞扬,踢在身上,肯定会让人骨头折断,皮肉非肿即红。但穿鞋的人不一定舒服,脚在这样的鞋子里,会出汗,会疼痛,会起泡,会受到控制,会受到折磨,会生肉茧,甚至会腐烂。
开杏心疼胡笙。开杏说,穿这鞋吧,穿上它,会更舒服些。
胡笙并没有将脚伸过来。相反,他往回收了收脚,作了个立正的姿势:
对不起,我是个军人。我不能穿你的鞋。
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我做的鞋子吗?你不是说过,你做梦都想穿我做的鞋吗?
我现在只穿这个。胡笙转了一圈,跺跺脚,抿了抿嘴,果断地说,我是军人,不拿群众的东西。你,你带回去吧!
开杏还要说什么,门外有卫兵报告:营长,金河对岸的客人快到了!
七
胡笙率领警卫队,二三十号人,骑着马,很快赶到乌蒙城门外。西边的太阳正要落山,天地间的色彩清亮极了,胡笙很高兴,他觉得这是天作之合,让他在这样一个节点上,为搭建两岸之间的的桥梁,安置了第一个坚实的石墩。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是金河对岸的人帮助了他。帮助过他的这个人,就是这次的领头,管家诺尔。现在,他们再次相聚,这难道不是上天安排的吗?
马蹄声踢踢嗒嗒。远处黑影绰绰,很快,一长串马帮由远而近。打头的是一个身披羊毛披毡、腰别短枪、头顶威风凛凛的椎髻的人。满脸风霜,却掩不住心底涌起的豪气。那人就是诺尔管家了。胡笙率队走到路中间,弯腰施礼。那人吹了一声口哨,马队戛然而立,人们很快下马,往两边站立。胡笙大步走过来,而诺尔管家则张开鹰翅一样的臂膀,将胡笙紧紧搂住。
诺尔老表还是一样的威武!胡笙由衷地说。
诺尔管家试了试胡笙的手劲说:胡笙老表还是这样瘦削,不过更有力了。
两下笑。笑声像一缕春风,带着些温暖,将冻板多日的脸给滋润。当天晚上,胡笙在团队里招待诺尔管家一行。之前就置好的酒,用大碗倒出;刚刚杀了的牛,煮了大块的砣砣肉;之前就炖了的鸡,肉香弥漫了整个院子。诺尔管家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场面至少可以说明此行对方的诚意。但他还是谦虚地说:冇这样浪费啊!我们还是以公务为重!胡笙说,见到恩人了,菜板不沾血哪行!这都是我自己的薪水,没有用部队的一分钱。诺尔管家放心了,高兴了,男人嘛,要的就是爽快,要的就是大器,要的就是干净。胡笙这小伙子,看来不是那种背义忘恩之人。此前的帮助,虽然费了些周折,但是,值!
酒是用大碗盛的,胡笙敬了诺尔三碗。诺尔回敬了三碗。此后,双方的手下,纷纷前来敬酒。酒入热肠,拘束没有了,提防没有了,心一敞亮,什么都有可能。
只要金河上的桥一通,我们往来就方便了。骑马走路,都可过河。互相走站,邻居一样。胡笙咕了一口酒说。
为了这事,我打了牛,特意请祭司祈福三天。这个愿望实现了,兄弟随时可以过去吃酒,吃砣砣肉。诺尔一口干了碗里的酒说。
把喝酒说成是吃酒,这是金河两岸人的风度。有酒吃,生活就算富足。互相在一起吃酒,说明关系非常不一般。
这是我们的共同愿望。胡笙说。
诺尔心里踏实了,他端起酒碗:好老表!好样的!我认你了!我代表果基头人,敬你这碗酒!不管做啥,在果基头人的地盘上,你一句话,就行。
有了这句话,问题就迎刃而解。下步解放军过金河进入凉山,便不再是空话,金河不再是天堑了。
心没有阻隔,这些都只是小事。
我的那个外甥,你晓得下落不?酒至半酣,诺尔突然说。
哪个外甥?酒喝多了,胡笙一时摸不着头脑。
当年给你马骑,给你粮钱,给你写信带给果基头人的那人啊!诺尔管家脑子还很清晰。
乌铁?
对,乌铁!
乌铁是您……
诺尔管家没有回答他。但他分明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不一般。人间好宽,人间又如此狭窄。胡笙记起了当年诺尔管家的嘱托,他端起酒碗,弯下腰,朝诺尔再次敬酒:诺尔老表,这些过去了,我也才回乌蒙。整天闲杂事多,还没来得及办理您交待的事。不过这次,不会让你失望的。
胡笙的礼节是到位的,诺尔管家一饮而尽。
胡笙醉了。胡笙趔趔趄趄,还让卫兵给他酒碗里倒酒。他在酒碗里看到了天空飘飞的云,看到了金河上空架起的桥。他看到了开杏和那双鞋,看到了乌铁和那匹马。胡笙突然觉得人间狭窄,狭窄得摆不下这个酒碗。
胡笙被人牵住,拖拖拉拉弄回了住处。半睡半醒间,他一会儿嗅到了开杏留下来的芳香,一会儿又有诺尔管家的话在耳边响起,一会儿又有乌铁黑着脸不说话的恐怖。他爬起来,挣扎着到了厕所里,将手指塞进喉咙,抠一下,吐两口。一直吐到肠里空无一物,胃里尽冒苦水。
连苦水都吐干净了,躺了一会,胡笙彻底清醒。多年来,胡笙遇到过无数次酒场,喝过无数次的酒。上次的酒还没有过去,下次的酒又来了。通过喝酒,他办成了无数的事,也办砸过无数的事。是非成败,转眼成空。酒还得喝下去,人还得做下去。那自己就得有自己的数,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不喝,什么时候喝到三分,什么时候连死都不怕。胡笙再次想起诺尔管家。眼下,诺尔管家的高兴就是他的高兴,诺尔管家的梦想是他的梦想。他和卫兵交待了两句,便一个人走出大门,进了挑水巷。
他得尽快找到乌铁,和他好好聊聊。
挑水巷修得逼仄,是城里通往城外最大的一口水井的交通要道。它就是这个城市的血管,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往城里输送大量的血液。要是哪天这里中断了,这个城市肯定就会一片骚乱。这个时候,已是深夜,挑水的人早已回家,疲惫了一整天的他们,应该倒在铺上,进入梦乡了。地上曾经洒下的井水和汗水已经蒸发。如果是白天,肯定会看到很多的痕迹。当年在城里教书时,胡笙没少走过。要是哪天空闲了,他还会自己担上水桶,到城外挑水。这是一条很浪漫、很让人向往的小巷。后来,这里成了埋葬他的初恋的地方,也似乎是埋葬他再次爱恋的地方。这条小巷让他刻骨铭心了,让他痛不欲生了。他发誓要离开这里,一生也冇再跨进这里一步。但他食言了。现在,他不得不再次跨进这条小巷。夜太深,仿佛四下的黑里,到处都有人躲着,将能置人于死地的枪口,向他瞄准。他害怕了,每走一步,都有跌落于陷阱的感觉,便有意将步子迈得更大,有意将脚步踩得更重,往暗处狠狠吐上几泡口水,试图让害人的鬼尽快逃遁。
到了。那门黑乎乎的,紧紧闭着,像是一张不愿意说话的嘴,像一双不愿意张开的眼。胡笙站住,举起手,敲了敲,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有动静。他扒着门缝看了看,里面更黑,看到的全是看不到的。
开杏。他小声地叫道。
没有回应。
开杏,我是胡笙。他解释道。
还是没有回应。
他突然担心起来。今天他对开杏的态度,是不是让开杏无法接受?这个多年来一直对他一往情深的女人,会不会因为他态度冷漠而出现意外?想到这里,他急了。
开杏,你到底是死是活,说一句话。
再不说我要踢门了。说着,他真的把那穿着皮鞋的脚抬了起来。只要他想踢,这门应该是挡不住的。
马云 火烧云
但是,门还是没有开。
胡笙想了想,将脚放下:开杏,我来了解乌铁的情况,你不是让我救他吗?他到底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情况我都不清楚,我怎么救他呀!
门里终于说话了:他就在你的大牢里,你装佯!
胡笙一时懵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开杏又说:如果你真的整死他了,我会死给你看。
胡笙的脸当即吓白。
开门!开门!开门!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样复杂,绳上的结好解,心里的结,要解开太难。他需要当面说清。
他踹出去力量肯定很重,木门摇晃了两下,发出不安的咯杂声。里面说:你要进来,我就死给你看。
背后噼噼扑扑赶来一些人。是胡笙的卫兵。夜半三更,首长出门,他们肯定要保护好。听到异常的声音,他们赶来了。不问青红皂白,有卫兵举起枪托,就要往门上砸去。
停下!没有你们的事!胡笙连忙制止。
背后又有木门响起,胡笙快速转过头去,他看到背后茶馆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老人,举着昏黄的马灯,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不鲁莽是对的,在世人的眼里,军队给予人的尊严和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回到驻地,胡笙叫来手下,让查一查这两天收容的所有人的名单。这些人中,有的是顽固不化、负隅顽抗的残匪,有的是打家劫舍、四下骚扰的棒客,有的是没吃没喝、到处乞讨的难民。还好,名单清清楚楚,乌铁果然就在其中,而且他还带有一匹马。乌铁怎么就在其中了呢?这个中原委,眼下是来不及追究的了。收容和关押的地点在城外,是原来乌蒙县长的一个猎场。胡笙让手下人赶过去,让乌铁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让他好好吃上一顿,快速接他回挑水巷。
问问他,如果想喝酒,也不是不可以的。胡笙不忘交待。
好的,团长!手下立正,又突然说了一句:团长,那边正好要处决几个罪大恶极的匪首,我顺便去看看。
处决匪首,是前几天组织的决定。那些多年盘琚在乌蒙山区里的土匪,抢人钱财,欺男霸女,命案无数,百姓身受其苦。解放军进到乌蒙山,抓了一大批,进行了公审公判。其中一部分,将处以极刑。胡笙突然哆嗦,背心冒汗,忙让卫兵牵出马来,一步跨上,奔向临时收容站。墨黑的夜如大锅闶罩。一路上有蛙鸣急促,有蚊蚋在眼前跌来撞去,远处有猫头鹰高一声低一声的怪叫。人是看不清路的,好在马有夜眼,又能识途,一路狂奔,很快就赶到收容站。
收容站大门边的警卫是知道胡笙的,看他马来,连忙立正,行了个军礼。
站里黑乎乎的,安静得出奇。胡笙问。人呢?
警卫说:处决土匪恶霸去了。
人都全部带走了?胡笙急了。
警卫说:是。
胡笙让警卫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他大声喝道:把那个叫做乌铁的人带回来!不,是请回来!必须!少一根头发,我都不客气!
天色微明,低头可以看清脚背,抬头可以看清对面的人影了。胡笙看见对面的晨晖里,不疾不徐走过来一匹马,马上矗立着一个人。马的蹄子不慌不乱,人的腰背板板正正。胡笙奔过去,牵住马的缰绳,将马拴住。朝着马背上的人,伸出双手,满脸微笑:
兄弟,让你受惊了!
马背上的乌铁,头发如枯黄的蒿草。脸硬,似乎上了些霜。他看着胡笙,一动不动。看过多少风尘世事的目光,这一下却不会动了。他想不透,想不通,无法想,也不再想。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他说:
你的人慢到一步,我就得回老家了。
当年的生死战友,居然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胡笙满脸歉意,好多话,居然无从说起:
兄弟,你是救过我的人。你相信我,一次也行。
八
睡到半夜,诺尔管家就醒了。这些年的战乱,养成了他晚睡早起的习惯。其实更多时候,哪怕再苦再累,他只要喝下两碗酒,蹲在火塘边,或者大树根下,闭上眼眯一袋烟功夫,元气就恢复了。昨晚的酒是多了些,不过并无大碍,不至于让他躺在地上不醒人事,在酒场上身经百战的人,面对酒碗,如同打冤家的对手,不到最后是不知道输赢的。随便喝一点酒就躺在地上人事不醒的情况,在他诺尔身上还没有发生过。
胡笙上场就醉,诺尔是理解的。这个老表,有汉人的聪明,但也有金河岸边的人的质朴。想起他醉的样子,诺尔管家就笑。
诺尔管家起床,推开木门,走了出来。胡笙精心安排,他和手下一行,都住在军营里面,距胡笙办公地点不远,这里安静,安全。春天的夜里,有青蛙偶尔的叫声,有蛐蛐偶尔的叫声,有蚊蚋偶尔的叫声。走出三重院门,却看到远处一片繁忙,操场有战士在集训,而胡笙的房间里的灯光似乎还亮着。他咳了一声,从暗处立即快步走过来一个战士,双脚一并,向他行了个礼:
首长,请问有需要帮助的吗?
不要不要,我睡不着,随便走走。这种治军的严格和对客人的尊重,让诺尔管家十分满意。转了一圈,他回到屋里,看了看手下这帮人,个个都睡得很好,没有任何问题。他放心了。他对正在值勤的手下人说,你去眯一下吧,这里有我在。说不定天亮又有事了。
转了一圈,回到屋里,诺尔管家还是睡不着。金河既是天堑,阻碍着两方的发展。河两边的人,要就是互不往来,要就是互相损毁。他们对汉人的东西羡慕不已。他们的布匹,他们的针线,他们的盐巴,他们的枪炮,他们的文字,甚至照相机、钢笔、做饭用的餐具等等。而他们也知道,汉人需要金河这边的矿石、树木、珍禽、蚕桑、野果,甚至在山林里放养的肥大的牛羊。但就因为中间隔着这条河,互相老死不相往来。大家以这条河为界,互相提防,互相封锁,每跨越一步,都会付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代价。这边的人过不去,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那边的人过不来,来了就别想着回去。在刘伯承将军与小叶丹在彝海边上喝了酒、结了盟之后,他们才相互有更多了解。但一晃过去多年,相互的往来,掺杂进了更多的因素,渐渐又限入了僵局。
事实上,还有比这条河更无法让人逾越的沟壑。当年,乌铁劫了河这边的汉族女孩为妻,这可是犯大忌的事情。如果放任他的所为,这边传承千年的纯正的血统就将会丢失,同时也会给寨子里更多的年轻人非常糟糕的引领。这种比天大的事情,家族肯定不会饶过。于是他们密谋要将乌铁和开杏弄掉,以正家支血统——这可是凉山人家的老规矩了。诺尔与外界交往多,要开化一些,同时又与外甥关系最好,思前想后,便悄悄给他通了风,并引导他俩逃过了金河。但乌铁离开后,便杳无消息。诺尔以为,乌铁此去,远走天涯,人海茫茫,肯定已死。每每想起,便买酒来喝。每次喝酒前,先朝着河对岸奠酒三杯,以示吊唁。诺尔不醉不罢休,每醉必痛哭流涕。有到过乌蒙的人,回去说乌铁还在。但他根本就不相信,他伸出手来:证据呢?证据在哪里?他不相信外甥还在人间,但又不相信外甥已离开人间。如此纠结中,他又派人暗地里到过乌蒙,果然见到了乌铁。那时正是抗战前夕,乌铁满腔热忱,正意气风发,想着舅舅注重证据,嘴巴再说多也没用,便和来人到相馆里,合了张影带回去。可那张相没有洗好,来人清清楚楚,而乌铁却有些阴影,模糊不清。诺尔一看,大哭一场:同一张相片上,另一个很清楚,而外甥却面戴暗色,一片重影。在诺尔管家看来,这不是从坟墓里拖出来照的才怪!诺尔知道汉人花样多,估计是花钱收买了手下人,做了手脚。不管手下人怎么解释,诺尔就是摇头:知道你心好,你是想安慰我……可没死哪来这影子,这影子就是人的灵魂嘛!诺尔又买酒来喝,一喝一个醉,一醉又痛哭流涕。他常常坐高高的山梁上,看着怒吼的金河,给外甥喊魂。
全国都已解放,金河对岸的民主改革是大势所趋。一段时间以来,金河这边不断地给他们宣传好的政策,越是山高林密的村寨,越是原始落后的地方,他们越是关注。他们不断地给这边的送来了食盐、针线、布匹,谁越是贫困,谁越是可怜,他们就更多的关心谁。当然,对于头人,他们也以各种方式,传递了不少让人意外的政策。那一段时间,某些头人对政策不敢相信,甚至恐怖异常,抱头痛哭,不知所以。果基头人对解放军是相信的,这是他们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动摇过的信念。但是还要往前走,要让更多的凉山人过上好日子,果基头人心里略有不安——眼前这条天堑打通之后,那边会涌来什么?日思夜想,受果基头人安排,诺尔带着一帮人过来,作前期的沟通。如果行,就往前走。如果有问题,赶快缩脚。诺尔经历的多了,看到的多了,他不只一次偷偷过河,不只一次看过解放区的新生活,他信。但想不到的是,接待他的,居然是他多年前帮助过的人胡笙。更想不到的是,他想找乌铁,胡笙居然一口应承了下来。
诺尔管家拿出羊角卦,哈了三口气,往地上一扔,看了一回。从卦象上看,还算吉祥。他又在门坎外的草丛里,掐了一根红杆草来,算了草卦,也没有凶兆。
天亮了,诺尔管家倒睡熟了。等他醒来,已日上三竿。胡笙静静地在他睡觉的屋外等候。洗漱干净,吃了早点,胡笙陪着诺尔管家一行,参观了胡笙的军营,看了他们在操场上的训练。诺尔突然惭愧,自己在凉山带的上百号家丁,和胡笙的军队相比,各方面的差距都很大。优胜劣汰,像自己这个样子,够呛。他得好好向胡笙好好讨教。
胡笙没有说乌铁的事。找到没有?在哪里?他不说,诺尔管家就不好问。对这件事,他憋胀了肚子,憋红了脸,最后又压迫了下去。虽然胡笙还算是个办事妥当的人,但诺尔管家的心还是悬得高高的。
在胡笙的陪同下,诺尔管家一行从军营出发,先是在城里转了几圈,看看城里的建筑,了解一下习俗,边走边讨论这里即将呈现的崭新面貌,然后就往挑水巷走。诺尔的随行,都是诺尔此前精挑细选出来的,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凉山的形象。个个身材魁梧,身披披毡,肩扛长枪,深目高鼻,面孔黝黑,十分引人瞩目。诺尔管家一行越往前走,看热闹的人就越多。等他们到挑水巷口时,巷子早给前来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胡笙老表,你领我到这里干啥?诺尔管家一脸的疑惑。
诺尔老表,很快你就知道了,是想给你个惊喜。胡笙做事,向来不显山不露水。
他说的秘密,是什么呀!这个汉人,脑袋里东西不少呢!不管是啥秘密,对于诺尔管家来说,都不重要。现在他觉得最重要的是,想见到外甥乌铁。诺尔管家一行慢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听胡笙介绍。这个城的历史、建制、景点、掌故、人物……胡笙侃侃而谈,一听就是饱学之士呢!乌蒙城里人头攒动,每见到一个面孔,诺尔管家就要在心里,和乌铁对比。比他的额头,比他的眼睛,比他的鼻子,比他的身材……每见到一个人,他希望那人能够大声地喊叫一声:舅舅!可这些都不是。乌铁眉眼比他们清俊,个子比他们高拔……
看到诺尔管家一脸张望的样子,胡笙知道他内心的焦虑,便说:诺尔老表,快了……
越是往前走,诺尔管家就越紧张,这位在崇山峻岭间征战多年的汉子,此前就是遇上了枪、遇上了炮、遇上冷刀从背后搠来,他也心不惊,肉不跑。现在,他倒是慌张了,强烈的心跳连自己都有点控制不住了。
他是为乌铁而慌张。
九
乌铁在胡笙的护送下,回到了挑水巷。他躺了一会,老觉得背后有黑洞洞的枪口抵在后脑勺上,睡不着,便又爬起来。手艺人就是这样,没有事做,手就痒。尽管遇到那么多的稀奇古怪的事,他还是将做鞋的摊子摆了出来。早上,他回到家,开杏欣喜若狂,抹去眼泪,问这问那,同时也在不断解释这解释那。从未有过的殷勤,让乌铁内心并不舒服。他不大想说话,也不大想听人说话,他闭着嘴,聋着耳,耷拉着眼皮。一个从枪口下侥幸回来的人,和死神拥抱过的人,什么都已不在乎了。乌铁知道,开杏所面对的事情,似乎比自己还多,还要复杂。但他不管她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他也不太想追问这些事了。自己能活下去,才是最好归宿。过去突变的风雨,几乎摧垮了他这个脆弱的家。这半生人里,想战胜的战胜不了;想得到的,虽然得到,却很勉强。人得顺应一切,否则想死时死不掉,想活时活不了。摊子摆好,他坐下来,将心思全放在针线上,一心一意地纳鞋。锥子戳进布底时的感觉是真实的,麻绳从针眼里拉过的感觉是真实的,阳光从巷口泼金一样洒落下来的感觉,也是真实的。而过去的那些事情,倒不真实起来。他觉得那些是梦。梦好,梦如烟消云散,不再打扰自己。
巷子里突然热闹起来。这样热闹也不是没有过。两月前,解放军进入乌蒙城,巷子里也是这么多人。大伙站在两边,男人们手里举着自己的毡帽,女人们手里举着自己的头巾,孩子们举着自己喜欢的玩具,欢呼着,跳跃着。乌铁深深知道这支队伍的好,但他站不起来,他给充满激情、忘乎所以的人们遮挡住了。没有事的,挡住了也就挡住了,只要大伙欢乐,他也就欢乐了,只要大伙开心了,他也就开心了。听到那些如潮的欢呼声,乌铁闭上眼,用心来感受这一刻的幸福。现在又来了这么多人,估计是解放军的又一支军队吧!除了将那一帮人赶走,更多的人,是来带领大伙干活,过好日子。乌铁心里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是真诚的,是光亮的。至于别人要怎么说,就让他说吧!
乌铁埋下头,继续着自己的活。左边的针穿过去,右边的绳拉过来。
人们蜂涌而至,无数的脚步声,汇成了金河的涛声。乌铁低垂的目光,看到了不断往这边移动过来的脚,穿着布鞋、草鞋的脚,还有穿皮鞋的脚,甚至什么也没有穿的脚——那才好,没有价,是爹妈给的真皮鞋子。那些鞋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稍一用心,乌铁还能通过鞋,看出这个人的年龄、经历和家庭情况。鞋是一个世界,一个窗口,鞋,也是人间。从开杏手里、从他手里,每年做出的鞋不计其数,这些鞋源源不断地进了千家万户,穿在人们的脚上,承受着这样那样的风雨坎坷。鞋子也是有命的,鞋子的命也各有不同。乌铁看了看自己的腿,往下的一截,便空空荡荡,但他坐在摊位前时,常常装模作样弄一双鞋套在那里。这样的鞋再干净、质量再好,也是没有用的。他突然为自己的鞋而悲哀,也为自己的虚荣而内疚。在这个时候来想这些事情,显然是没有意义的。
如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些潮水,好像不淹没他乌铁就不罢休。乌铁抬起头来,一眼看去,眼前的景象,令他十分诧异。走在前边的,居然是一帮金河那边的人。他们披着宽大的羊毛披毡。这种披毡,是他们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的服装,冬天御风,夏天防水,白天作衣,晚上当被。有这样一件东西,走遍天涯也冻不死。他们肩上扛着枪,那些枪明显不如乌铁在台儿庄用过的那么先进,更多的是自制火铳,放一枪就要装一次火药和砂子的那种。但就是这样的武器,陪同他们在艰苦的岁月里走来,打野兽,打冤家,抵御外来的入侵者。乌铁此前也用过,夜里壮胆,昼里防贼,给他平添了不小的勇气。这帮人最明显的、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头顶上都扎着大小不一的椎髻。这高高的,坚挺的椎髻,就是他们独有的。他们男性一般在十五岁时就成人了,父母亲就要给孩子行成人礼。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将发髻立起来。这是他们族群的象征,他们的骄傲。乌铁摸摸头,自己的头顶上没有,很遗憾,居然是光秃秃的。他这才想起,当年自己从老家逃离出来后,便悄悄剪掉了。只有剪掉了椎髻,他才能在这样的地方,偷偷地活下来。剪掉了椎髻,他的血性就只好隐藏,不能再任性,不能再为所欲为。他突然为自己的失落而伤感。
这些人越走越近,这些人在乌铁的摊位前停了下来。脚步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仿佛潮水已经淹没到了他的胸口,令他窒息。事实上,这帮人长期惯走山路,很少穿鞋的。他们的脚十分粗糙,泥土一般的颜色,石块一样的坚硬,就是在碎石、荆棘上奔跑,也不一定会受伤的。那他们围着自己干什么呢?他们是不是来算未结的帐?他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在凉山那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夜晚,自己犯了大忌,他们不放过自己。这些年过去,经风历雨,有死有生。不管遇上了什么,但他还是觉得活着比什么都好,活是一种希望,活是一种气节,活是一种自信。而这样的一些人,他们会原谅自己吗?他们还会固执地坚守传统?超越民族的爱,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吗?如果是这样,他们找到自己,他们抓住自己,又将会施予极刑,以警醒更多的同胞们吗?乌铁扔下手里的正做的鞋子,想站起来逃走,想和当年一样,骑着马,一溜烟逃亡。但当他往腿上用劲,试图站立时,才发觉自己努力,根本就没有任何作用。
从后面挤出一个穿着军装的人来。他摘下军帽,让乌铁尽快认识到他。乌铁一下就看出了,是胡笙。胡笙笑着,脸上的笑容和严肃的军装并不一致。他低下身子来说:乌铁兄弟,你看看,这里面,有你熟悉的人没有?
熟悉的人?熟悉的人,他会拯救自己?还是会更加准确地伤害自己?这个胡笙,是什么意思呀?是不是有人举报他参加过国军,胡笙要再次来收拾他?乌铁之前的事,胡笙清楚极了。但眼下胡笙到底要干什么,乌铁无法判断。他抬起头,擦了擦眼睛,仔细看去。这些人特点都十分鲜明,个个高鼻深目,皮肤黝黑,但具体到每个人来说,又各有特点。他慢慢看过去,看过去。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人的脸上。
这个人目光炯炯,里面仿佛有火一般的欲望,在熊熊燃烧。这个人也在看着自己,目不转睛,一动不动。这个人好熟悉呀!好像是在哪里见过,是前世吗?还是在梦里?
这个人一直在看他,这个人仿佛在鼓励他喊出来。于是,乌铁就喊了出来:舅舅!
对。是舅舅诺尔。
那声音不算大,他没有看到诺尔舅舅脸上的变化。乌铁有些急,努力伸了伸腰,试图想站起来。站不起来,他只好举了举脖颈,再次喊:舅——舅——!
这下诺尔听到了,他的表情突然丰富起来。他大步走来,伸开双臂:
你真的是乌铁吗?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
乌铁说:您是舅舅诺尔啊!我是乌铁,我是您的外甥……
诺尔对乌铁反复端详,这孩子,眉眼没有变,声音没有变,只是脸上多了些沧桑,眼里多了些阴郁,身体多了些不灵便。连见到舅舅他都不跑过来,甚至不愿意站起来,他是啥意思呀?
诺尔管家说:你真是乌铁了!你真的是我的外甥了!可你在这里干什么?怎么就守着个鞋摊子?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方,应该纵横天下……
诺尔管家说:你怎么老是坐着,这样太不礼貌了,特别是在舅舅面前。你站起来,站起来我看看,我想看到的是外甥高大的身材,粗壮的腰杆,善走的腿脚……
乌铁肯定站不起来。乌铁说:舅舅,我……
乌铁努力往上挣扎,还是不能直立。诺尔管家感觉到了异样,他蹲下去,掀开乌铁的裤脚。诺尔管家一下子愣住了。空空的裤管让他大惊失色。
胡笙走过来,将两人在台儿庄战斗的事情,给诺尔讲了。胡笙讲日本鬼子的凶恶,讲前线的残酷,讲那场战役带来的厄运。胡笙是那场战斗的见证人,只有他,才清楚那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这事乌铁从未和人说起过。他一直封在心底里,想不到,现在终于有了可以讲述的机会。
诺尔管家不等听完,泪水便不可遏制地流了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粗壮的汉子,一眼看上去,似乎是个不懂感情的人,却突然坐在地上,哭得呜呜啕啕,哭得泪湿衣襟。
诺尔管家哭够了。他擦了擦眼泪说:外甥,你这脚丢得值得。舅舅为你骄傲。
舅舅蹲下去,将背转给乌铁:外甥,来,趴在舅舅的背上。
胡笙将马老表牵了出来:让乌铁骑马吧,这马随了他多年。
好多年没有和外甥这样亲近过,让我背背他,让我背一下抗战的英雄。舅舅并不让步。
舅舅的背很宽阔,舅舅的背很暖和。小时候,舅舅就是常常这样背乌铁的。甚至,舅舅还让他骑在脖颈子上,让他伸手就可以摘下树上的酸杏子、桑葚,或者刺梨。遇到解不开的疙瘩,舅舅也会这样,将他揽在背上,好好地给他说,耐心地给他讲。
去哪里?舅舅。
马云 景物2
吃酒去!
舅舅悲伤的时候吃酒,高兴的时候也吃酒。多少年过去了,舅舅和酒还是好朋友,还是不离不弃。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舅舅没有变。诺尔管家见到了外甥,高兴了,要吃酒。乌铁像是个孩子,乖乖地趴在诺尔舅舅的背上。诺尔舅舅背着他,一边走,一边和他说话,他们每人说一段,说到高兴处,互相岔嘴。他们说离开后各自的情况,说现在的处境,说从今往后,金河两岸将不再有的阻隔。
诺尔舅舅说:胡笙营长已经派人到河边测绘了,年后就要开工修建大桥,大桥宽得很,两匹马对跑过都不会撞上。
诺尔舅舅还说,你可以放心地回去了。那边旧有的习惯,家族也必须得改革了。你娶了汉族闺女,以前不允许,没有人帮助你说话,可怜你了。现在是民族团结,是允许的。想回去就回去,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听到了,舅舅。乌铁哭了。
舅舅也哭,汹涌的眼泪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是反过来搂着乌铁屁股墩子的,不好擦眼泪。乌铁就伸出手,给舅舅擦眼泪。越擦,眼泪越多。越擦,舅舅哭得越凶。
按照胡笙的描述,不久的将来,他们曾经横渡这条河流,不须再抓着溜索,不须再胆颤心惊,也不会再有阎王殿走过一回的感觉了。那天,他们的酒桌没有摆在屋里,而是摆在金河的岸边。看着蜿蜒东去的金色河流,听说金河波涛嗬嗬不止的流淌声,那碗里的酒已经不是酒,而是水了。说喝一口的,喝下的是两口。说坐下喝的,偏要站起来喝。诺尔管家端起酒碗,先敬天神恩梯古孜,再敬河神山神三碗。后来的三碗,他敬的是胡笙。这个当了营长的人,突然脸都吓白:诺尔老表,你是我的恩人,这三碗酒,应该是我敬你才对。哦,不,还有乌铁兄弟……
不是我敬你,是我们所有的夷胞,不,应该是河两岸的老表们,敬你。也不,是敬帮助我们过河的所有人。诺尔管家气宇轩昂,声若洪钟。那声音大得很,像是盖过了金河流淌的声音。
酒过三巡,诺尔管家念起了祈福的经咒:吉祥这一家,福禄寿满门;人旺这一家,天朗地明明;抬头望苍天,苍天飞雄鹰;低头望河水,河水淌金银……
十
外面乱成了一锅粥,似天塌,又若地陷。开杏不管了,她将里屋的门栓插上,死死扣住,不发出一声,不让任何人知道她躲在里面。事实上,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起她来,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女人,或者女人的悲伤,在很多时候,仿佛秋天的一片树叶,风一吹,就落了,就走了。要说用处,还真没有多大用。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会心疼。开杏哭一回,停会,又哭一回。哭仿佛是一个女人必须具有的能力,哭仿佛是她对生活的最有力的反抗。门外那些人走了,她也哭的久了,睡着了。睡梦中,天地旋转,云开日现。所有的景色都是春天,所有的人群都是笑脸。她想笑,可是脸是疼的;她想唱歌,可喉咙是痛的;她想奔逃,可脚上像给麻绳捆住。
正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她在不情愿中回到了现实。
咚!咚!咚!
她没有理会。
咚!咚!咚!
她还是没有理会。
外边等不得了,叫:开杏,开门,我是哥哥!
开贵哥来了,开贵哥这时来干啥?这个哥哥,满脑子的怪主意,一刻也不会消停。他现在来干啥呢?是问他能不能加入农协吧?唉,自己当时只顾说乌铁的事,居然就没有机会将哥哥的事情,也和胡笙说说。
开杏拉开门栓,开贵一跤跌了进来。开贵一身酒气。这个时候,好多人都在喝酒。悲伤的、欢乐的、失败的、成功的,好像都在喝酒,都离不开酒。他们老是用酒来表达自己的欢乐,或者激昂自己的斗志,或者麻痹自己的灵魂。开贵边爬边说,这门坎,太高了,过几天削了吧!
开贵的主意,不伤人,就伤物。
开杏呀,哥哥求你的事情,你一直拖拉,不去办。你难道要看着好机会从哥哥身边溜走吗?果然,开贵一开口,说的就是这事儿。但他话题一转,问题又来了:我刚从杨树村回来,我去把那里的土地和房子都卖掉了。卖掉了,我就是穷人了。趁现在,趁政府还没有管到那里。你不知道吧?我听说乌铁不仅被抓起来了,怕要被处以极刑。极刑知道吗?极刑就是砍头,就是枪毙。乌铁干了那么多的坏事,要保命是不大可能的。
看来,开贵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现在开贵这样说,开杏不高兴了。开贵这话,硬是把乌铁往死里放。这哪像是自家哥哥!
开杏说,哥,你就别这么说他了。乌铁是个好人。
这下轮到开贵吃惊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开杏说,妹妹,你怎么变成这样的?我来的目的,是想告诉你,如果乌铁死了,你一个人住不了这么大的房子,你就让我住进来吧。我来清理门户,打扫庭院,让这房子里多少有些人气。下一步新政府主导的是,要对所有人口进行登记,对所有财产进行登记。多出来的财物,要上交,分给更穷的人。我住进来,到时统计时,把我的名字也写进去,以后谁也拿不走。
开贵看了看窗外,对面韩大爷正在清理桌凳,准备卖茶了。看那样子,韩大爷的心情不错。韩大爷吃了定心丸,天下就此太平,尽管儿子还没有下落,心情也不似往日的阴霾。
我如果进了农协,事情多着呢。打土豪,分浮财,我不可能再回杨树村种地去了。开贵又说,如果韩大爷哪天离开人世,你给我作个证,说他还欠我五十大洋,那房子也就是我的了。
开杏不说话。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门窗紧闭,开贵一双眼睛叽哩咕噜,在黑暗的屋子里上下左右巡睃,找来找去。看不清的地方,他就用脚踹一下。他是一个饥饿的人,他在找乌铁的夷刀,找羊毛披毡,找那匹被他叫做烂乌铁的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