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红(中篇小说)
2019-01-17窦红宇
窦红宇
1
以且村的刘花红有两个特点。一个是缺点,寡言少语,用她男人关小贵的话来说,就是,三捶打不出个屁来。这要是出门打个工做个活计,还不被人欺负死呀?另外一个是优点,刘花红长得高高壮壮,奶子大,屁股也大,关小贵把她娶进门来的时候,笑得哈哈哈的,说,这婆娘地肥呀,今后生起娃娃来,还不就像挤豆米?“咕噜”就是一个,“咕噜”就是一个……
刘花红给关小贵生了两个娃娃。一个是儿子,另外一个还是儿子。大儿子读小学,健健康康的。小儿子脾气怪,自尊心强。一生下来,右手巴掌上就有六个手指头。去医院瞧,医生说,要做手术。起码要万把块。两口子一下拿不出来,小儿子就不去上学。打死都不去。
把关小贵愁得。按照家里现在这个经济,别说挤豆米,就是现成的这两颗,也怕是要变成瘪豆米了。
以且村穷。穷成个什么样?你一眼望出去,除了直嶙嶙的山,还是直嶙嶙的山。一年到头,地里除了种点苞谷呀荞麦呀,就什么都刨不出来。山上,只有石头,伴着石头长出来的,还有点花椒和竹笋。就这些了,你要是再能找出点卖钱的货来,他关小贵就跟着你姓。
是了是了,还可以养几头猪放几只羊,可家里这几头猪和几只羊算什么呀?跟城里满大街的车呀楼呀比起来,那就是老母猪跟牛打架,差远了。关小贵是在城里打过工的,见过世面,所以,知道自己这点家底,难讨生活。
急呀。一天到晚,就盘算,到底要怎么干到底要干什么,才能像刘花红生娃娃样的,生出钱来?
这天,邻村的许老二托人带信来,要关小贵街子天去许老二家一趟,说是许老二那天从城里回来,专门在家等他。
关小贵当然要去。城里打工那会儿,许老二算是他亲兄弟。两个人住一间工棚,喝一碗酒,使一样的力气,挣一样的工钱。有一回关小贵生病,咳嗽咳得不行,去医院一检查,医生就喊住院。关小贵眼睛都红了,心想这下完了,挣了大半年的钱,怕是要扔进这黑窟窿了。这是比死还让他难受的事。可是不住,又怎么办?万一像那个牛皮哄哄的医生说的,加深感染了怎么办?那可是你自己的肺自己的支气管呀,只知道挣钱,不要命了?这人没了命,挣再多的钱有球用。
许老二救了他。许老二拉着他就走,出医院门,舍舍得得打了辆出租车,把他拉到一家诊所,丢进去,吊了两天大针,开了一天的药,吃下去,嗨!他娘的好了,不咳嗽了。他娘的感觉自己身上,比生病之前还有力气。所以,一直到今天,关小贵都把许老二当恩人。许老二救的,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的希望他的家。要知道,他要是把那笔钱拿去住了院,那年回家,就讨不着刘花红那样好的媳妇。
所以,许老二喊去,当然要去。
一大早就出门,晚上回来的时候,像是换了一个人,新姑爷样的,打着一串一串的酒嗝,拿着刘花红瞧。刘花红这个人,三捶打不出个屁来,被关小贵瞧慌了,也不吭气,只把小儿子拉拢来,打盆水,抓过块毛巾,使劲拿着娃娃洗。
关小贵瞧着瞧着,哈哈哈笑起来,瞧着瞧着,又哈哈哈笑起来,跟打哈欠样的。笑够了,才说,这一回,找到来钱的路了。刘花红瞥了他一眼,意思是问,啥?关小贵说,许老二说了,要你进城去,帮人家怀个娃娃。
刘花红“噌”一下,端着盆站起来,想想,又腾出一只手,使劲把小儿子往门外扯。一盆水泼出去,才回过身,说,我不去!
关小贵眉头一紧,问,咋不去?接着紧想了想,整个人连着眉头、脸和身子都松开来,松松垮垮,在床上摊开,说,婆娘呀,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哪能让你去跟别人怀娃娃,那我关小贵活着,还不如死了。
关小贵的意思,是帮人家怀人家的娃娃,不是去怀个别人的娃娃,明白了吗?刘花红摇摇头,意思是,不明白。关小贵张张嘴,发觉自己也说不清楚,就说,算了,等明天,我叫许老二来跟你说。
后来当然明白了。第二天许老二对刘花红说,就是别人的娃娃,在你肚子里生出来,懂了吗?人家给十五万呢。许老二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说清楚,就打了个比方,说,你比如说,这猪配种,把大黑猪的种和大白猪的种取出来,用针,打进大灰猪的肚子里,等足月生出来,就是大黑猪和大白猪的杂交品种,根本不关大灰猪什么事。这叫科学,电视上说的高科技,要科学家研究个几十年,才研究出来的。
刘花红拼命摇头,不说明白也不说不明白。她唯一弄明白的,是出钱的这家人,就是给关小贵打针吃药的那家诊所,老板一家,六个姊妹一个兄弟。可兄弟媳妇不争气,肚子天生就坏了,生不出娃娃来。这还得了,这是要断了诊所老板家的香火呀。
所以,人家不惜花大价钱,要借她刘花红的肚子,帮他们怀出个娃娃来。
关小贵说,十五万呀!说刘花红你算算,我们一辈子,也不敢想那么多钱呀!说刘花红你是憨呀还是傻呀?十五万,比你养二十头猪还划算!
许老二又说,诊所这家人,是我表姐夫她大舅子的远房亲戚,人你们就放心了,对人好,当初你男人关小贵得病,人家只收了九十块钱。九十块,我的天算个什么钱呀!要是在医院,九百九千怕是也出去了。许老二说到这儿,使劲咳了两声,才又说,再说了,怀得上怀不上还另说呢,要怀得上,人家才给钱。
不知为什么,话说到这里,刘花红突然背过身,狠狠哭了起来。憋了一天的眼泪,使劲对着门外的星星淌。
2
去城里,要两天。先走一天的山路,来到乡里,歇一晚,第二天再坐上班车,摇晃一天,才到得了。你们就想想,以且村,有多远。
许老二走后四五天,刘花红才答应出门的。也就是说,她四五天不讲一句话,四五天不理关小贵。答应的时候,长长叹了一声,说,唉……她说,走吧,谁叫咱穷呢?那个时候,眼巴巴望着她的关小贵,差点没哭起来。
走也走不快。舍不得,住惯的山坡不嫌陡。刘花红一大早起来,煮好了猪食,就对着猪哭。给两个儿子做好了早饭,就对着儿子哭。等去喂羊,又对着羊哭。最后,轮到自己,收拾干净,又对着镜子哭。就是不理关小贵,好像他,是她八辈子的仇人。
等爬上了一道山梁,见到平路时,刘花红干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拿着脚下已经变成一个锅盖的以且村瞧。关小贵站在一旁,不敢催也不敢喊,生怕一阵风来,就把刘花红吹跑了。
刘花红就又哭起来,眼泪“滴答滴答”,大滴大滴往面前的石头上砸,很重,像是穿得过石头去。刘花红哭也有一个特点,有泪无声,也是三捶打不出个屁来。但她这样哭,反倒死死揪着关小贵,揪着他的心揪着他的肝,用关小贵对刘花红的话来说,就是,你快别哭了,哭得我浑身疼干疼净了。
最后,关小贵一咬牙,说花红,不去了,咱回吧,就是穷死,也比我看着你哭死强。
刘花红一抹眼泪站起来,接着,又“轰”一声坐回去,眼泪突然就没有了,手杵着下巴,随着一阵山风,瞧出去老远。她说,小贵,你心疼我?关小贵倒要哭了,说,那不是?刘花红又问,说,小贵,真的可以挣十五万?关小贵忙吸了吸鼻子,说,那不是?许老二说了,只要怀上,就是十五万。刘花红又问,说,小贵,等我回来,你不会,你不会瞧不上我吧?关小贵一听,金丝猴一样蹿到刘花红眼前,说花红,我咋瞧不上你?你是我们家的大功臣,我咋瞧不上你?等有了十五万,我新买个供桌,烧香供果,天天把你供起来。
刘花红的脸,“唰”地红了,红得像那满山遍野的花红果。她站起来,扯过关小贵背上的行李包袱,说,走,我去。
那是个早晨,山雾翻涌,刘花红的身影,一会儿清晰,一会儿隐没,关小贵跟在后头,心思一会儿飘出去,一会儿又飘回来。后来,刘花红突然在山尖尖上回过头来,汗津津说,小贵,要是有了钱,可一定让老二做了手术去上学。
黄昏的时候,乡上的房子顶,闪着一排一排金色的光。他们终于走出山来了,刘花红指着那些金色,说,小贵,你看,乡上的街子!关小贵点点头,说,花红,等有了钱,我第一个让老二做手术上学去。
这就进城了。第二天一早,许老二来接,坐上班车,摇摇晃晃,刘花红晕得天红地黑的,死过去两回,才又活生生撑过来。一睁眼,花花绿绿的地界,到处是人,到处是车。把刘花红吓一大跳。有时候,刘花红看着这些乖张古怪的人和车,会想,这人呀,真是怪了,想进城想进城,临了来了,怎么这心里,要多不是滋味就多不是滋味?这么多人围在一个地方,没有地,他们到底刨啥吃呀?
诊所老板也姓刘,叫刘莉。五十岁上下,可那样子,还跟个仙女样的,精明干练,见到刘花红,妹妹长亲戚短的,那个客气。一双丹凤眼,不停拿着刘花红上上下下打量,像把锋利的小刀,要把她身上的衣裳,剥得七零八落。
这还不说,刘莉说着说着,就把刘花红拉进了一间满是药水味的房里,叫她站好,使劲吸气,呼气,抬手,拢腿……因为穿着白大褂,刘花红也习惯,听由医生摆布。后来,刘医生就拿着她的大屁股使劲摸了摸,拍了拍,说,不错不错,还好还好。紧接着,又拿着她的奶子使劲掐,也说,不错不错,还好还好。
刘花红羞得,慌忙伸手去挡,可是,人家那只手,已飞快缩了回去,见她这样子,就有点不高兴,脸拉起来,说,你这是干什么?本来这种事情,就是要体检的,明天,我们还要让你去医院呢。等体检报告出来,我们才能跟你谈下面的事。
晚饭的时候,刘莉悄悄带他们绕过一条街,到得一条背街小巷,找了一家遮头蔽脸的小馆子。人不多,菜却好吃,满满点了一大桌。刘花红哪见过这阵势,平时在家,几乎就是洋芋拌饭饭拌洋芋的,猪吃菜,她就吃菜,羊吃草,她就吃草。所以,当刘莉一筷子肉朝她油淋淋夹过来,刘花红鼻子一酸,想起在家没人照顾的两个儿子,又要哭。
关小贵慌忙给了她一拐子,端起她的碗接了过来,对刘莉说,大姐呀,你放心,我家这媳妇,样样都好,就是性子弱点,胆子小点。
刘莉一听,又朝刘花红的碗里添了块排骨,说,胆子小?胆子小好啊,如今这年头,到处都是胆子大的。没关系没关系,慢慢就习惯了,我们这一家人,个个对人都好,所以,花红要是,要是……刘莉说到这儿,眼睛四处骨碌碌转了转,才压低声音说,那她就是我们家的亲姊妹了。接着,她眼睛又转到刘花红的碗里来,立刻竖起眉,埋怨,说,你怎么不吃呢?你要是不吃,今后,孩子怎么办?你放心,在我们家,啥都有,都管够,你今后的任务,就是敞开肚子,给我使劲吃。
晚上,两口子就在诊所的输液床上歇了。临走,刘莉不放心,又拉着刘花红交待,说花红呀,你记住,明天一早要去医院做检查,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喝水,不进食了。听清楚了吗?
关小贵一沾床,就睡过去,听上去,连个鼾都不敢打。刘花红也累,就是睡不着,一会儿摸黑撒泡尿,一会儿摸黑撒泡尿。突然想起刘莉教她要冲水,又忙拿着抽水马桶那个亮晶晶的按钮按,那水一声怪叫,冲了出来,刘花红吓个半死,愣了半天。
把关小贵也吓醒了。就再睡不着,擦着火,点起烟,盘腿抽起来。刘花红踱回来,怔怔坐在一旁,不吱声。很久,像是等窗外的灯都黑下来了,像是等树枝上的月亮都亮起来了,刘花红才问,说,小贵,啥,啥叫体检?
关小贵想了想,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说,花红,不怕,我在呢,大不了,就当地里的苞谷被猪拱了,咱,咱再种一茬。
3
刘花红的身体,壮得像地里迎头疯长的苞米棒子,任你怎么检查,都是饱满新鲜的。她就是一股甘甜的清泉,“哗啦哗啦”,淌满了刘莉家的水缸。
拿到体检结果,刘莉仿佛捡到了一块宝,或者,占了一个大便宜,兴奋得“哎呀呀哎呀呀”直叫唤。刘莉说,哎呀呀,我开诊所这么多年,哪见过各项指标这么齐刷刷全都合格的,这不就是部队里齐刷刷的队伍吗?刘莉说,哎呀呀,可惜了可惜了,刘花红生错地方了,她要是在城里,保准是个空军飞行员。哎呀呀,哎呀呀……
但是,还是有一项,令刘莉不满意,刘花红稍微有一点贫血。看到这儿,刘莉反手拍了她一巴掌,说,花红呀花红,今后,你就负责吃,知道吗?什么补身体你就吃什么,什么对胎儿生长有利,你就吃什么,知道吗?你要听我的话,你听话,我们就签个合同。
就签个合同了。很多地方,刘花红听不懂,什么试管婴儿,什么自愿,什么胚胎着床,什么违约,什么自动放弃……等等等等。但主要的,她还是听懂了,比方十五万块钱,说只要怀上了,安全生产胎儿健康了,就有。比方十月怀胎,说必须住在刘莉家里了,就不能回去了,见不到两个儿子了。比方坐月子,说要坐满一个月,喂完一个月的奶……等等等等。
关小贵不同意。关小贵说,孩子是你们家的,就不喂奶了。月子也不坐了,生完孩子,我们就回。刘莉一听,说这哪成,孩子不吃奶水哪成?不行不行不行,孩子生下来的头一个月,母乳是最重要的,要是没有母乳,这才是一出生就输在起跑线上了呢!孩子不是你的,你关小贵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关小贵咂吧咂吧嘴,说,那要喂,也行,就一个月,另外,这,这你得多给一千块,现在就要,我小儿子等着上学用呢。
刘莉冲关小贵瞪了好半天眼睛,才说,也行,反正,买奶粉就不是这个价了。想了想,又说,那我也提个条件。关小贵问,啥?刘莉撇撇嘴,说,生孩子是女人家的事,你个大老爷们,成天跟着干啥?明天就拿着一千块回家去。这儿,还有好多事呢,要吃药打针,要给她们调经期,另外,还要做一系列相关的检查,等怀上孩子,差不多两三个月,你等不起。关小贵很惊讶,问,啥?两三个月?刘莉说,当然,你以为这是养猪呀?这是科学,来不得半点马虎。
关小贵说,哦,科学。就不吱声了。为了慎重起见,又蹲在诊所门口抽了两只烟,这才答应下来。说,行,行吧,签,我,我签,我老婆刘花红就交给你们了,我拿了钱,明天就回,家里地了牲口了,还有一大摊子事呢。
刘莉特别不耐烦,说,行了行了行了,你就快回去吧,一个大男人,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就要分开了。那一晚,两个人也没什么话讲,刘花红冲关小贵凑了凑,依了依,那意思,是让关小贵要她一回。关小贵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躲开了。说,媳妇呀,你现在,身子贵重,值钱着呢,万一明天又检查身体,把我检查出来了咋办?那刘医生,不怪死你!这是科学,你懂吗?
刘花红摇摇头,听不懂,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转。关小贵只好一伸手,搂住了她,说,媳妇呀,你放心,咱们家猪三头,两大一小,两肥一瘦。羊七只,六母一公。鸡六只,两只公鸡四只母鸡,你记着,到时候,一只都不会少你的。还有,地里的苞谷马上熟了,我会收。今年看,价格还可以。还有,荞麦也该种了,你放心,地我会挖得比去年深,产量我会让它多出几百斤,一家人的日子,会过得好好的。
刘花红不停点着头,等关小贵说完了,又拿着数落了一遍,说,两头肥猪,过年的时候,斤两少的,杀了自己吃,斤两多的,卖出去。卖得的钱,再买小猪来养。羊不能杀也不能卖,等过了这个冬天,就会生小羊了。鸡蛋要记着天天捡,我们家老母鸡不听话,你不捡快点,它就啄了。捡了攒着,等有了数,街子天要记着拿去卖,还要给老大老二留几个,正在长身体,别亏了他们的嘴。苞谷收了,要记着还关大树家五百斤,抵种子钱。荞麦要留两百斤,磨成面,我回来,调鸡蛋拌红糖,团荞麦粑粑给你们吃。人家都说,荞麦粑粑最养人,爬山走路抖精神。
刘花红说完,想想,又折回去说一遍,猪食槽要刷干净,不然,猪不吃,嘴刁……关小贵也跟着折回去,说,今年,大猪留着自己吃吧,卖小的,斤两也差不了多少,你生娃娃,要补身子。刘花红说,不,大猪还是卖了,多一分钱也是钱,我这身子,你放心,生他们家的娃娃,刘医生会给我补……
说着说着,天就蒙蒙亮了。关小贵盯着从高高的窗口透进来的一片浅浅的白,才猛一头想起来,说花红,你快睡吧,我等刘医生来,拿了钱,就走。刘花红也猛一头想起来,说小贵,记着给老二送学校去。说一千块,钱还多,记着给他们两个一人买个新书包,还有文具盒,还有,买几支新笔。老大早就跟我说了,要个新书包……
一直到关小贵上了班车,他们还隔着车窗在说。关小贵说,你放心,猪肯定好着呢。刘花红说,我放心,猪了羊了鸡了娃娃了,我都放心。刘花红使劲冲关小贵挥着手,像是要把喂猪放羊养鸡的力气,在这个阳光密织人影穿梭的车站,都使一遍。
后来关小贵还来过两次。一次是背来一袋苞谷,对刘医生说,刚从地里收上来的,新新鲜鲜,你们煮了吃。关小贵嘴上说着,眼睛却拿着刘花红找。刘莉看出来了,说,行了行了,放着吧放着吧,你家媳妇,医院去了,看样子,是要手术了。关小贵心里一紧,说,怎么?还要手术?刘莉说,小手术,哎呀就是把培养好的胚胎通过手术移植进她的体内,你放心,就跟打针样的。关小贵问,那,疼不疼?刘莉说,疼什么疼呀。再说了,连点疼都经不住,还要钱呀?关小贵一下心疼起来,又不敢说什么,蹲在诊所门口,抽了好几只烟。刘莉见他不走,出来一把把他拉起来,说,我说你怎么还不走,磨磨蹭蹭担心什么嘛,你媳妇好着呢,能吃能睡,人都长胖了。快回家去快回家去,这事,是科学,不像你想的那样,要等怀上了,才算数呢。
后来的一次,关小贵背来一袋苞米面,对刘医生说,刚磨的,新新鲜鲜,你们做苞谷粑粑吃。嘴上说着,眼睛还是拿着刘花红找。这一回,刘花红就坐在刘莉的对面,不用找。两个人眼神一对,关小贵就指指那袋苞米面,得意得很,好像地里的苞谷,都跟着他关小贵姓。
刘莉也改了往日的脾气,一见关小贵,一脸的笑,站起身来迎,说哎呀呀哎呀呀,多新鲜的苞米面呀,我们煮糊糊吃煮糊糊吃,花红也吃花红也吃。说着就拍了关小贵一巴掌,说你也是,大老远的还想着我们,这得费多大劲呀!
关小贵才知道,刘花红,真的怀上了娃娃了。
4
刘花红,真的好,连个妊娠反应都没有。跟刘莉家这些姊妹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头小母牛。走起路来,“吭吭”作响,像是要把刘莉家的地板踩裂。哪像她们,个个轻飘飘的,风一刮,肯定满屋子乱飞。
坐下来吃饭,“呼哧呼哧”喘出的气,像是要把刘莉家的饭桌掀翻。一顿要吃两大碗,不管什么菜,三两下,就扫得精光。哪像她们,小半碗,数着一粒一粒往嘴里放,那模样,不是在吃饭,像是在生娃娃。
鼻头上,永远都冒着细碎的汗珠子,脸面上,永远都是红彤彤的。洗个澡出来,更是白里透红,让你想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来,都觉得虎虎生风。像是一个连队,正在她肚子里,操练呢。
把个刘莉高兴得,只会在家里对着人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是我们家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你们大家给我听着,这刘花红从此以后,就是我们家的姊妹了,不不不,姑奶奶!她就是我们家的姑奶奶!你们别忘了,爹妈走得早,是我把你们一手带大的,要是我们刘家的香火,在刘鑫这里断了,我怎么对得起我们死去的爹妈?所以,从今天起,我们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把刘花红供起来,供舒服了!
刘花红就知道了,刘莉的兄弟,名叫刘鑫。可惜的是,她就只知道这个名字,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她明白,那是刘莉挡着不让他们见呢。想想也是,你一个大老爷们,硬是从媳妇的肚子里折腾不出个娃娃来,这就像是一个大老爷们,硬是从一块地里,刨不出庄稼来,这不让人笑话吗?
马云 翠湖
其实怀个娃娃,对刘花红来说,简单得真的就像关小贵说的,就是种个豆米挤个豆米的事。真的,你只要往地里丢颗种子,春种秋收,那不是自然现象吗?哪像刘莉这一家子,哎呀呀,一个检查连着一个检查,一个化验接着一个化验,把刘花红,可算是折腾惨了。到了最后,就连她都被检查化验熟了,一去医院,就先去化验科的窗口,找个塑料杯子,撒泡尿抬着,也不羞也不躁了,有时候排着队,还边瞅着那泡尿,边听前边的人聊天呢。
检查着化验着,终于到了他们说的胚胎移植了。那天刘莉特别紧张,也可以说特别亢奋,见了他们家谁都骂,都要吼两句。全家总动员,六个姊妹,个个都有严格分工,什么老三老四,负责刘鑫那边,老五老六,负责看好刘花红,一接到电话,马上就从楼下带到二十七楼手术室来。至于老二嘛,从小没读过几天书,反应迟脑子慢,就在家里负责买菜做饭了。
刘花红搞不懂他们这是什么排场,反正,她就记住了,上去医生问她叫什么名字,就说叫黎曼。黎曼是谁?刘莉说你傻呀,黎曼就是刘鑫的媳妇,从今往后,凡是到医院来,你就不叫刘花红了,你就叫黎曼,听清楚了吗?
这个名字不好记,一大早,老五老六就专门帮她记。她们黎曼长黎曼短地在刘花红耳朵边说,生巴不得把她的耳朵磨起老茧来。到了最后,她们说不动了,就问刘花红,说,记住了吗?刘花红点点头,问,黎曼怎么怀不上娃娃?老五撇撇嘴,不耐烦,说,我们这个弟弟,折磨人呀,你说找谁不好,偏偏就喜欢上了黎曼,哎哟那个爱得,死去活来的。爱嘛爱嘛,爱到最后,一检查一化验,是个幼儿子宫,根本生不了娃娃。
刘花红问,说,啥叫幼儿子宫?老六是个研究生,在她们家学历最高,回答得言简意赅深入浅出,说,就是人看着是个大人,子宫却没有长大。刘花红好像懂了,再没有说话。
刘莉坚守在医院二十七楼手术室门口,里面的医生一往外给她打电话,她就盯着刘花红,命令,说,老五老六,陪刘花红进去,把黎曼换出来。
刘花红被推着走。她记得,手术室里有很多门,在最后一道门前,老五老六推她进去,之后,一把扶起了门边的一个女人。刘花红一回头,同她撞上了。那女人带着口罩,看不清是谁。只是,眼神和眼神碰在一起的时候,刘花红狠狠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一股冷利的光追着她。
又一回头,她想,其实,黎曼,挺可怜的。
手术很简单,医生根本没有问她是谁,个个带着口罩,她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是男是女?只听到有个人说,黎曼,把裤子脱了,躺下。她就躺下了。紧接着,医生拿起一根又细又长的管子,从她下身戳了进去。怎么说呢?她还来不及疼,甚至,还来不及羞,或者说,等她感到疼的时候,医生已经松了一口气,对她说,好了,一切正常。
反正,你根本说不清楚,手术就做完了。后来刘花红还想,也对,这就跟往地里撒颗种子一样,要多大一会儿?撒完了,你拢起腿,就跟拢起沟一样,你再穿上裤子,就跟盖上土一样。就等着发芽施肥,见风疯长呢。
只是,后来闲下来,她就想见见黎曼。
刘莉一声惊呼,这怎么行?不行不行不行!这就跟捅了刘莉家的马蜂窝一样,把刘莉吓得,浑身都刺愣愣的。那时已经四月,到处都是春天花红绿翠的样子,刘花红早就不在诊所住了,早就搬进了刘莉家带花园的大别墅里,所以,刘花红看见,客厅大玻璃窗外的花啊草啊,都被刘莉那天的样子,吓得颤巍巍的。
刘花红就不吭声,只在心里想,这怎么就不行呢?怎么就不行呢?我的肚子里,可是怀着黎曼的娃娃呀。俗话说,母子连心,我去见见她,这怎么就不行了呢?我带着肚子里的娃娃去见见娃娃的爹妈,怎么就不行了呢?刘花红想不通,她觉得,她肚子里怀着他们的种,她就同他们有了一种抓心挠肝的撕扯,那是撕扯不开的。就像胎盘和胎儿,就像脐带和脐带。那要是在以且村,可是天大的事情,得摆酒,得认亲戚。
刘莉看出了刘花红的倔,晚上,喊来了六个姊妹,饭桌边上,对刘花红轮番讲道理。
刘莉夹了一筷子鸡蛋,黄生生铺在刘花红的碗里,说,花红呀,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怪想法?合同上都写明了的,知道吗?合同。为什么要在合同上写明这一条?怕就怕你哪天怪了,想起他们来。你知道吗?见不得的。为什么呢?合同上写着呢,不能见就是不能见。懂了吗?你要是见了,就得往你那十五万块钱里,扣掉一大笔。
六个姊妹,在刘花红眼里,个个生得水嫩娇白的,就像山里的菌子,好看得很。轻纱红缦,风韵飘飘,再加上姐夫妹夫的,刘花红三捶打不出个屁来,哪是她们的菜?闷了头,只顾吃饭,虽然她们都说不出什么新鲜道理来,只跟着大姐刘莉的话走,一口一个合同合同的,刘花红还是没了声息,悄悄在心里,埋了那个要见黎曼的念头。
刘花红知道,她们是怕她见了,以后会找刘鑫的麻烦。这是这种事情最忌讳的。刘花红想,今后,她再也不会提了。
5
刘莉家的大别墅,大得很。或者说,这大别墅,大得跟以且乡政府的办公楼样的。天,你要说这是办公楼,还能走走,你要说这是刘医生家,刘花红的头“嗡”一下就晕了,她没有这样的想象力。
你比如那堂屋,刘莉她们叫客厅,大得可以在里面晒苞谷打场了。楼角处,摆着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像两只并排而来的水牛。刘莉告诉她,那叫钢琴,是她儿子的。她儿子就是靠着这两只黑乎乎的水牛,考上了国外的音乐学院。有一回放假回来,带着女朋友,当着一大家子人,儿子弹琴,女朋友脱了高跟鞋跳舞,生生把刘花红听哭看哭了。她想起了她的两个儿子,她甚至想起了她将来的两个儿媳妇。她想,原来,日子可以过得这样金贵。
胚胎一移植进她的肚子里,刘花红的住处,就从诊所的病床上,移植到了这大别墅里。一进屋,地板亮得刺眼睛,刘花红缩了缩脚,不敢进,被刘莉一把拉进来,说,快进来,你怕啥?刘花红试着在上面走了走,差点没摔一跤。那地板平平整得没有一丝丝坑洼,她有点不习惯。又伸手摸了摸,天哪,这地,摸不到一丝丝灰和土。
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宽大的楼梯口,细细打量。大玻璃窗,沉厚的窗帘从屋顶高高垂下来,像以且村后山的瀑布。刘花红后来记得,这紫红色的窗帘,每天都在那儿懒洋洋松着垮着,从没有拉起来过。从大玻璃窗望出去,前后两个院子。前院小点,水池假山,弯弯绕绕,真是好看。后院大,足有半亩地,绿树花丛,五彩掩映,更是把眼睛都瞧饱了。
这个时候,刘医生一声喊,说,刘花红你快起来,你坐在地上干什么?又脏又凉!要命了!刘花红斜摸着站起来,拍拍屁股,又瞧瞧一尘不染的地板,问,这房子,大姐你住?刘莉看出了刘花红的心思,说,我开诊所二十多年了,吃了多少苦,六个姊妹,才被我团拢在一起,这房子,不得住大点。
刘花红后来搞懂了,原来这房子,住了刘医生姊妹六人。那么,刘鑫家两口子呢?刘莉后来告诉她,刘鑫是儿子,爹妈疼爱,专门掏钱,给他们买了住处。
刘花红住在一楼,靠门边的一间。刘莉说,怀着孩子,不用爬上爬下的,安全又方便。房间早有人收拾好了,香喷喷的。那床,软得像是睡在云彩里,刘花红头几天不习惯,怎么也睡不着。夜深人静,她就想家。一想,就想起以且村那三间又黑又破的屋子,还有同他们挤在一起的猪啊羊啊鸡啊,不知为什么,就哭了。
很奇怪,刘花红平时从来不爱哭,可那几天,刘花红见到刘莉家的啥都哭。见到沙发哭,见到饭桌哭,见到厨房哭,见到四层楼每一间新崭崭的房,都要哭……一直哭到刘莉发现了,拿着她使劲怪,说是怀着孩子不能哭,才嘘唏歇住。
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刘花红去医院,又经过十几道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检查,确定怀上了,一大家子人,这才松了一口大气。这样,刘花红才得了空,可以到处走走,四下看看。
她先在大别墅的小区里走。一大早,小区里就有好多人,顺着小区的围墙不停疾走。觉得奇怪,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也跟着去瞧瞧。走了一圈,发觉没什么事,发觉那些人是走了一圈又一圈,围着小区绕。就觉得奇怪,想,这些人不攒着力气干活,瞎转转,要是在山里,保准早就脚瘫手软喊爹叫娘了。全是吃饱了撑的。
就停下来,想,自己身上的力气,可不能这样转,攒着,攒好了,回家干活才踏实。她想起了锄头,还想起了锄头翻起的松软的土,想起了家里豆子苞谷熟了的时候,那一大片绿油油的地。就在一水池边坐下来,抬眼望四周的树和房子。
这个时候,出来了很多狗,都被主人牵着。大的,小的,长毛的,光溜溜的。这些狗真奇怪,好看得要命,听话得要命。刘花红就想起了她家的那条大黄狗,从后山下来的,找到她家就不走了,凶死,除了她家的人,见人就咬。养了三年,还是改不了身上那股野性,去年秋天,病死了。刘花红想,要是她家大黄狗在,小区里的这些狗,不被吓死才怪。正想着,一条小黄狗冲她“汪汪”叫着,冲了过来。
刘花红一伸手,那小狗就乖了,一声不响伏在她脚面前。刘花红一把抱了起来,哎哟哟,这小黄狗,像极了她家的大黄狗,还冲她咧咧嘴,打了个喷嚏。把刘花红心疼得,拿着脸就在它身上蹭。
于是所有的狗朝她跑来,所有的狗都好像要她抱抱,蹭蹭。刘花红忙不过来,只好这条摸摸,那条拍拍。
等人围上来的时候,她有些害怕了。那些人拿着自己的狗,宝宝乖乖地叫,让刘花红突然间觉得它们金贵起来,不敢摸不敢拍了。
刘莉找了过来,一见她和狗在一起,脸一下拉得老长,一把拉起她就走。等绕过了一排树,刘莉才大声埋怨,说,刘花红你怎么能这样?刘花红你要知道你怀着娃娃,刘花红你怀着娃娃你怎么能这样?
忙回家,扯进后院,让她等着。不一会儿,刘莉折出来,戴口罩,拿着一个小罐罐,抓着她就喷。一股刺鼻的药味,刘花红想起了她在地里,喷农药的情景。等喷完了身上,刘莉又进屋,抱着一瓶酒精浸泡的棉球,出来,用镊子夹出一个,问,刘花红你是不是摸狗了?刘花红摇头,刘莉说刘花红,我都看见了你还摇头。刘花红又忙点头。刘莉把棉球递过去,说,接着,给我使劲擦。
等擦完了十来个,像是薅地,手指甲指缝都被刘莉盯着细细薅了一遍,才让进屋来,坐在了饭桌边。
刘莉边给刘花红倒牛奶,边数落,说刘花红你听着,今后,离那些狗远点,狗再怎么好,毕竟是狗,鬼知道那身上,带着什么病菌呢。我是医生,我太懂了。今后,你离它们远点,你要知道,你怀着我们家娃娃呢!喝牛奶!
刘花红忙抬起杯子,一口牛奶喝进去,差点没喷在桌子上。捂着嘴跑到后院子的一棵桂花树下,吐得“哇啦哇啦”的。眼泪鼻涕一起下,差点没把肝啊胆啊都吐干净了。
刘花红不能喝牛奶,这可是件让刘莉又上火又揪心的事。想想,你不能喝牛奶,那我们家刘鑫的孩子,在你肚子里喝什么?你总不能让他还没出生,就先天不足输在起跑线上吧?不行不行!这不公平!这哪行呀!
又做刘花红的思想工作,让她喝。刘花红老实,听话,刘莉喊喝,她就咬着牙憋着气往肚子里灌。经常是灌到一半,就全部吐出来。那几天,刘花红总是感到人轻飘飘的,抬起头来,天旋地转,整个人眼看着,就要瘦下去。
那几天,刘莉家的天,像是要塌了。
6
就招来姊妹们商量。大家一听,说这还不简单,改喝豆浆吧。那豆浆的营养,听说不亚于牛奶。
老六冷笑,说你们怎么那么不见识。听说过吗?专家说了,牛奶是孕妇最好的营养补品,里面丰富的钙质和氨基酸是胎儿最容易吸收的养分。专家还说了,刘花红要是实在不能喝,最好的替代品,就是骨头汤。因为骨头汤里,照样富含着同牛奶一样的钙和氨基酸。老六说,你们怎么搞的?哦,一不喝牛奶,就用豆浆来换,那豆浆,能跟骨头汤相比吗?你们也不想想,这可是我们刘家独一根香火,再便宜,也不能是豆浆吧!
老三反驳,说老六你想哪儿去了?咱们谁不希望刘花红好。问题是,她现在吐呀,自从喝了那一口牛奶后,喝什么吐什么!那豆浆,我看就挺好。老六说三姐,懂不懂呀?不懂就翻翻书去,这叫科学,当初要不是我出的这个主意,我们家刘鑫能有孩子吗?
说到书,大家全都相互望望,闭了嘴,只有刘莉可以抗衡几句,就总结说,都别说了,我看谁的意见都好,都是为了我们家刘鑫出主意想办法呢。不行就一样一样试,我看,就先从,先从老六这个主意试起。
就定下来,喝骨头汤了。但又为喝什么样的骨头汤争起来。老四说,当然是牛骨头,牛骨头大,营养多。老五说对对对,我赞同四姐,牛骨头大。老三听了直摇头,说牛骨头再大,那刘花红要喝得下去呀!牛奶都喝了就吐,更别说牛骨头了,馊主意!老六这回,又跟老三想到一块,说对对对,我赞同三姐,还是猪骨头好,一方面,刘花红吃得惯。另外一方面,营养是一样的,但可以免去因为牛奶和牛骨头带来的副作用。
这样一说,又势均力敌了,大家一看这局面,就都拿着老二瞧。老二一见,慌得站起来,说,你们说你们说,我去瞧瞧牛奶去。
刘莉一皱眉,说这个老二,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怎么还整天牛奶牛奶的呀?听你这样叨叨叨,我都要吐!
最后还是决定听老六的,熬猪骨头汤。一大早起来,拣菜市场最好的筒子骨挑。什么是最好的?感觉,经验。刘莉带着老二,猪肉摊前来回转,见到卖筒子骨的,就上手摸。刘莉说,我和老二,给你们买了几十年的菜做了几十年的饭了,还挑不了几根筒子骨?
果真,只要是刘莉和老二看中的,就叫摊主从中间敲断,缝隙中望去,一截一截的骨髓油汪汪藏在中间。你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熬出来,那营养该有多好。
要用小火,什么佐料都不放,拍块姜,加点盐巴,守着慢慢炖。一直炖到汤色变成纯白,粘在骨头上的肉和筋变得烀烂,这才叫火候到了。
这个时候,吃饭的点也到了,叫来刘花红,盛一碗,递过去,一家人盯着她,如临大敌。
刘花红是彻底怕了,那模样,像是上刑。接过来,闭上眼,一仰脖子往嘴里灌,灌到一半,脖子里“嗝嗝”两声,又丢下碗,跑到院子里,扶着那棵桂花树,吐得稀里哗啦。
刘莉像是绝望了,拿着几个姊妹捶,喊,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怎么前三个月都没反应,三个月过了,倒反应成这样!我当了一辈子医生,硬是没见过!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
刘花红也急。她知道,自己要是再这么下去,吃什么吐什么,自己的身子不要紧,肚子里的孩子怕是要生生饿出什么毛病来。要知道,那可是别人家的孩子,瞧刘医生她们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样子,怕是比她们的命都金贵。
心想怪了,自己平时吃起饭来,从来不挑不拣呀。村子里,哪见过牛奶啊!别说牛奶了,饿起来的时候,怕是牛屁股,都是香的。心想怪了,自从来到刘医生家大房子里,从来不会饿了,就是吐个天翻地覆,这肚子,也从来不想吃。折腾七八天,人只见一天天瘦下来,眼睛都凹下去一圈了,这还得了,肚子里的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刘医生不咒死你全家。
就去厨房了,一阵乱翻,想找自己吃了不吐的食。像是没有。厨房里,除了冰箱那个大柜子,就是装碗的大篮子,灶台是一整块乳白色的大石头块,被刘医生家的人擦得新崭崭亮光光的,哪有什么吃食呀?冰箱里有,可那冰箱门是拉开不得的,一大柜子的牛奶和骨头汤存里面,刘花红见了,就要吐。
折回头,还是瞧见一个虚着一条缝的柜子。顺手拉开来瞧瞧,刘花红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编织袋子,圆圆鼓鼓的。天哪!刘花红想,怎么这么眼熟呀?熟得像是看见了她家黑漆漆的屋子里斑驳漏光的墙角。她使劲把那编织袋拖出来,心想,还挺沉,有五六十斤吧。
就打开,伸头一看,那不是关小贵背来的苞谷面面吗?天哪!刘花红把头深深埋进去,一股远远的清香就挂在鼻子尖尖上,让她想起了漫山遍野的风。
刘花红的肚子一下饿起来。饿极了。四下一打量,抓起一口大锅,水管上接了水,放在炉子上,要搅苞谷糊糊喝。
那是电磁炉,由此延展出去的,是整体厨房,是厨房里一块一块一个一个亮晶晶的屏幕和按钮,刘花红根本不会,连怎么下手都找不着。试着朝那炉子一指头按下去,又吓得像是摸了电门,忙把手一哆嗦缩回来。
不甘心,就到后院去找。她记得,廊檐上,是收着一个铁皮炉子的。刘医生说过,那是冬天给这个大房子取暖用的。刘花红把它拖了出来,还好,四下一找,还残留着一堆柴禾。刘花红“噼里啪啦”把那些枯枝断梢撇整齐,塞进炉膛里,又折回厨房,扛出了那袋苞谷面,抬出了锅。
又找不到火。刘花红楼上楼下跑,想,怎么这么大个家,连盒火柴都没有啊!一急,大房子被她的脚,跺得“嗵嗵”响。
还好,老二买菜回来了。见刘花红疯子样的,忙吓得丢下手里的筒子骨,奔到茶几前,拉开抽屉,翻出一个打火机递过去。见刘花红不会用,又帮她打着了火。
火苗在炉膛里升起来的时候,刘花红安安稳稳,笑了起来。
等水烧开,她一只手抓起一把面,一只手拿着老二递过来的勺,一边搅,一边往锅里撒着面。兴许,只有这时,刘花红才是真的饿了。
到了火候,刘花红一勺子一勺子,边用嘴吹着,边舀了一大碗。什么都不放,也不用筷子,抬着碗,一仰脖子一口,一仰脖子一口,吃得那个香甜。吃完喝尽,还想伸舌头舔碗,这才一抬眼,发现刘莉家姊妹们,都围着她看呢。
就羞起来,脸红得跟漫山遍野的花红果似的。
刘莉悠悠舒了一口气,说,能吃就行,能吃就行。又说,幸亏我们忘了没吃,刘花红,你知道吗?这苞米面,是你家关小贵送来的。老六说,其实苞谷面挺好的,杂粮,天然环保营养,现在的人,都爱吃。这可不是我说的,你们翻翻书去,这可是专家说的。
这时刘莉紧皱着眉头笑起来,说老二,你怎么能由着她在院子里这样折腾?厨房里她不会点火,你还不会呀!瞧这一院子乱的。从小到大,我操你们几个姊妹的心,就操不完了?
7
刘花红就在院子里,折腾开来。
那可是短短一天的事。早上刘莉出去,还好好的,一切正常,等晚上回来,一看,她家花园洋房的花园里,所有的土都被刘花红翻刨了一遍。忙去找刘花红,到处喊,才发现,那女人远远蹲在一个角落里,正在用手里的一把小镐头,翻最后一块土。
刘莉惊叫起来,又喊,刘花红。
刘花红回头,灰头土脸一笑,一只大手巴掌洗脸样的,兜头兜脚把汗抹匀了,挥起镐头,拉开架势,深深挖下去。镐头钻进泥土的一瞬,刘花红的身子使劲一颤,紧接着轻轻一拉,一块土就被翻了起来,湿漉漉的,像是还冒着热气。
刘莉吓得一屁股坐地上,说刘花红,你不要命了!你肚子里的孩子!
刘花红又笑笑,翻过镐头,在那块土上敲,两三下,那土就松散开来,像个听话的女人,变得柔软、生机勃勃。
吃晚饭的时候,刘莉不依不饶,当着一大桌姊妹,问刘花红到底想干什么?
马云 风景
刘花红说,地不能闲着,该种瓜的时候,就要种瓜,该种豆的时候,就要种豆,不然,会遭报应的。见大家面面相觑,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又说,你们天天忙,我闲。接着她急了,说,你们对我好,挣钱不容易,我想,种点小菜,贴补着点。
刘莉这才知道,刘花红要在她家的花园里,种块菜地。
就哭笑不得,说刘花红,我们知道你心好,是个好人。可你知道吗?你现在最大的任务是保胎!保胎你知道吗?你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比你种一百亩一千亩大白菜重要得得多,重要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你知道吗?现如今,你那肚子,就是我们家的一级重点保护区,你肚子里的孩子要是因为你种菜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跟刘家的祖宗交待呀?你得听话,知道吗?
刘莉说着说着,又当着刘花红,深深叹了一声,唉……
她知道,她说的话,刘花红根本不会听。表面上,刘花红三捶打不出个屁来,到了心里,这女人认死理,自己认定的事,总是要做到底的。所以,一大家子人说了一大通,也只能是提个醒,敲敲警钟。用老三老四老五的话来说,你管得住她的人,管不住她的心。
那天晚上,大家面露忧色,个个忧心忡忡。
或者,这样说,刘花红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和生娃娃的事,她都生了两个儿子了,还不知道?在以且村,女人的活计是永远做不完的,一直要做到肚子里的孩子掉下来的那一天。她不能这样闲着,娇里娇气,坐吃等死。
第二天,刘花红突然不见了。差点没把刘莉,急出病来。
诊所也不开了,姊妹六个,分头出去找,大街小巷地搜,刘莉说,要是找不到刘花红,她也不活了。可到哪儿去找呀?茫茫人海,大家搜一遍回来,还是满眼的茫茫人海。刘莉急得要哭,拿着老二怪,说老二呀老二,这个家里,只有你闲着,让你看好刘花红,你怎么连这点事,都给我做成这样。这下好了,刘花红找不着了,刘花红要是找不着了,那我们家的香火独苗可就没了。我的老天呀!
老六不怪老二,而是拿着刘莉数落,说大姐呀,早就跟你说了,要专门找个人来看住她的。这种事,你怎么能任由着她,到处乱跑?万一,她要是个骗子,带着孩子跑了呢?你要知道,现在的人贩子,遍地都是。
刘莉一听,更是急得要哭,说,不能吧?我们这儿出的钱,不比人贩子挣的多?她脑子进水了?不能不能不能。
说着说着,刘莉又“唉”一声叹,说唉,还是我大意了,我看她是个好人,就总想,请人看着她的事,等她显了怀再说,你总不能一个大活人,屁股后面总跟着个人吧,不像话。再说了,还有老二不是?
大家的眼睛,又都朝老二盯过去。生巴不得从老二的身上,盯出一张刘花红的定位图来。
刘莉说,刘花红要是今天找不到,明天,我们就报警!老六哈哈一笑,说大姐,我看你是急昏头了,这种事,哪敢让警察来管?刘莉一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你,你们是要急死我呀!赶快去找!再去找!
刘花红那天,是一个人,街上买种子去了。
是呀是呀,地是翻出来了,可没有菜种,咋办?要是在以且村,东家挪一点,西家借一点,等庄稼变成钱了,再还。就像还关大树家的苞谷种一样。可现在,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悄悄问过天天上街买菜的老二。老二想了想,给了她一句似有似无的话,说,不知道,也许,有卖的吧。我好像见过。
刘花红就上街了。你管它有没有呢,刘花红想,你总得打听打听吧。万一就有卖的呢?有些事,得一步一步摸着往前走。这就像命,得一步一步摸着活下去。
她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再也不敢往前走。车多得像地里的蚊虫,密密麻麻在眼前飞来飞去,她根本跨不过街去。只好顺着街边走,心想,走到哪儿算哪儿,要是买不到菜种,就回去,重新把花园里的地,给刨回来。
那是早晨。城市像一锅刚刚煮熟的苞米,在渐渐升起的阳光的蒸腾中,显出热乎乎横七竖八的轮廓来。还太早,除了早点铺“滋滋”冒着热气,其它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抬眼望去,大街上除了车,就是一阵一阵的摩托,有些,眼看着是朝她冲过来,到了面前,又“轰”一声,一加油门一拐弯,从她身旁擦着绕过去。把刘花红吓得,忙拐进了一条小街。
小街就安静了下来。还亲切,放眼望去,都是开门卖早点的面孔,有时候,人家还会主动同她打招呼,说,要点什么?吃点什么?进来坐进来坐……刘花红的胆子,也就渐渐大起来,偶尔,也敢打听一下哪儿有菜种卖了。
还真有人知道。那是一家破酥包子店,老板娘说,不远,你过了这条马路,前边路口,往左一拐,就有个门市。刘花红那个高兴,转身就跑。
她的身后,是一片刹车声和喇叭声。
果真,就有一家。还早,人家还没开门,只好坐在门口等。心想,“种子”这两个字,是真的。还好,自己自从认识了这两个字,就再没敢忘记过。
好一阵,太阳都挂在对面工地的高楼顶上了,身后的种子铺,还是不见人。刘花红有点急,站起来,扒着窗玻璃往里望。这个时候,窗玻璃里映出一个人影。那人影是从她背后过的,见到了窗玻璃里的刘花红,又折回身,喊,刘花红!
刘花红忙回头,一看,这不是以且村的关大树嘛。忙笑起来,喊,关大树!
关大树戴着个安全帽,一身的灰浆,一看,就是进城来工地上干活的。见了老乡,哈哈哈笑,说刘花红,你怎么在这儿?刘花红忙摸了摸肚子,像是要把它藏起来,说,我,我来帮人家带孩子,挣个娃娃的上学钱。
关大树听了,又哈哈哈笑,说,哦,当保姆,好啊好啊,我早就劝关小贵进城打工,他死脑筋,就是不来。刘花红压低了头,说,关小贵,关小贵哪有你有本事。关大树说,可不能这样说,这不,你就来了嘛。刘花红的头压得更低,说,我们家小贵,还了你的种子钱了吧?我让他,我让他给你扛五百斤苞谷过去。
关大树说,还了还了,多大点钱,你还一直挂着。说完,又拿着刘花红和身后的种子店打量,问,说,小贵媳妇,你这是?要买种子?
正说着,种子店的门开了,一男一女,一看,就是两口子。刘花红忙冲关大树笑笑,就要往里走。关大树忙喊,说小贵媳妇,城里的种子,怕是不便宜。你咋会想起来这儿买?
刘花红这才摸摸口袋,猛一头想起来,自己兜里,根本没有钱。
就慌起来,像是偷拿了人家种子一样。关大树看出来了,说,小贵媳妇,钱带够了吗?要我帮你个一百两百吗?刘花红摇摇头,又拼命摇起手来,说不,不行。关大树说,有啥不行?乡里乡亲的有啥不行?刘花红梗得满脸彤红,说,不,不行,刚还了你们家种子钱。关大树说,刚还了就不能接着借了?
刘花红被逼急了,这时抬起头来,问,说大树哥,你在工地上,干啥活?关大树一愣,说,拌沙灰。刘花红又问,说大树哥,一天挣多少钱?关大树哈哈哈笑,说不多,一天嘛,一百五上下。
刘花红说,大树哥,我想,我想跟着你,去瞧瞧。
8
工地不远,就是对面的那幢高楼。刘花红说去瞧瞧的意思,关大树懂,她想跟着他,拌沙灰挣钱呢。
这婆娘,你别看平时不说话,倔得很呢。关大树知道,她是不想他们家再欠着他了。她是不想他们家再在以且村面前,抬不起头来了。就想,拌沙灰的活,也不重,刘花红这女人,干起来也不费劲。于是又笑笑,顺了她的意思,带着她进了工地。
拌沙灰这活,不重,在泥瓦匠这行当里,有时都不需要男人来干。现在不一样,现在是把水泥和沙合面样的合好后,就往搅拌车里铲。有时候,一天要铲二三十车。
刘花红一瞧就会,接过关大树递过来的铲子,一声不吭就干起来。
关大树在搅拌车巨大的轰鸣声中,喊,说小贵媳妇,你试试,如果行,就叫你家小贵出来,跟着我干,他那一身力气,我保准他挣钱。
再一看,刘花红已经满头满脸的汗,还有,满头满脸的灰。
这天活计少,只铲了八车。下午三四点,就干完了。关大树给了刘花红一百,说快拿去,买种子去。
刘花红接过钱,冲关大树点点头,转身就朝种子店走。快出工地门的时候,她还扯下衣裳,使劲抖尽上面的沙和土,然后,甩开,拿着自己四下拍打开来。
等她揣着菜种,再回到大别墅,已近黄昏。刘莉再次看见她时,面目狰狞得接近疯狂,大喊一声,刘花红!就眼泪直流。
后来就洗澡。刘莉干脆套上雨衣,握着喷头,朝刘花红身上一阵乱冲。边冲边数落,说刘花红你瞧瞧,你瞧瞧你这一身的泥!接着,又掰开她的奶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阵冲,把个刘花红,冲得脸都红了,才又骂,说,我看你呀,天生就是泥做的!骂着骂着,又“扑哧”笑起来,说,回来就好,能自己找回来就好,说明我们家刘花红,是个好人不是?善良,勤快,闲不住。
吃饭的时候,刘莉心情好,越众而起,宣布,说,怎么样?我没看错人吧?我诊所都开了二十几年,怎么会看错一个刘花红呢?她要种菜,就让她种,她是好心,我们就让她,贴补贴补。
菜就种出来了。刘花红又栽又种,小葱白菜,茴香辣子,韭菜薄荷,小瓜萝卜……品种还挺多,红红绿绿一花园都是。要吃的时候,掐一把,拔几棵,一家子那个惬意。都说比种花还好呢。老六最高兴,说自己家的菜,就是比市场上买的好吃。环保,没农药,吃起来又甜又新鲜,放心。说着说着,终于对刘花红,露出了笑。
只不过,因为菜地,刘莉每天都要求,刘花红必须洗澡。
刘花红也乐意,想在以且村,哪有这么好的条件呀?去哪儿洗呀?有时候干活,觉得自己脏了,后山的龙潭里挑两桶水来,还得趁着天气好,才敢往身上浇,要不然,一着凉,光医病,就得把你医穷死。
哪像这儿,亮晃晃的浴室,温热的水,想洗多大一会儿就洗多大一会儿,想洗多白就洗多白。有时候,洗完了,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就会想,关小贵要是见了她,会怎么想?想着想着,脸就红了。
脸一红,头跟着晕。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人闪了闪,等站稳,肚子便一阵一阵隐隐痛起来。刘花红没忍住,轻轻叫了一声。
刘莉立刻扭开门进来,边问怎么了怎么了边拿着刘花红的身子扫。刘花红说,没,滑了一下,扭了脚。刘莉的眼睛突然抡圆了,说,扭脚了?你怎么能扭脚呢?我这地板,是带防滑的。又问,说,还伤着哪儿了?刘花红摇摇头,说,没。
刘莉这才放下心来,重新给刘花红,拉上了门。
刘花红穿好衣服出来,肚子还是疼。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心一慌,忙往自己的房间去。她想,别不是这孩子要掉?
进来就躺下,拉上被子捂着。她想把肚子捂热,看看会不会好点。
还是疼。隐隐的,软软的,躲躲闪闪的。刘花红更慌起来,想,天哪,这可是人家的孩子,要是掉了……天哪,这孩子,可不比自家的孩子啊!她吓得不敢往下想,拉上被子,把头也捂上。
刘莉后来感觉不对,不一会儿跟着进来,一把扯开被子,问刘花红,你怎么了?不会因为你洗澡的时候我闯进去,就生我的气吧。
刘花红这会儿不敢隐瞒,说,不是,是,肚子疼。
刘莉一听刘花红肚子疼,吓得呼天抢地,啥都忘了,上来就抱着刘花红,想把她往外拖。哪又拖得动。倒把刘花红吓得,一咕噜翻身爬起来,高高大大站着。只是不敢动,生怕一伸腿,娃娃就掉出来。
还看了看下身,啥也没看见,只好把衣裳一点一点扣好,裤子拉得紧紧的,望着刘莉。
刘莉说,刘花红你望着我做什么?快去医院,保胎要紧!刘花红点点头,说大姐,好像,好像又不疼了。医院,就别去了,我睡一觉,兴许,就好了。
刘莉这才想起来,刘花红什么都不懂!忙冲到客厅,拿手机,叫120。
刘花红被直接送进了妇产科病房。医院里,刘莉有的是关系,连夜叫来最好的医生,一检查,说流产征兆嘛,快住院保胎!
说到住院,刘花红吓蒙了,闷头三天,不敢说一句话。别人叫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别人叫她躺着,她就躺着,叫躺几天,她就躺几天。只是,生把脸转过去,对着病床一侧的墙,不愿瞧任何一个人。
她知道,住院,是一个家最严重的时候,关小贵还不是因为一次病,就把许老二当恩人了?这得花多少钱呀!
她想,这可真是怪到后山上去了!平时自己翻地、拌沙灰种菜栽菜,甚至,为了肥地,还听老二的,跑到山上的公园,把藏在树根下好几十年的土,都“吭哧吭哧”背回来。怎么肚子里的娃娃,一点事没有?怎么才舒舒服服洗个澡,那么平泱泱软乎乎的地方,才那么轻飘飘滑了一下,这娃娃,就要流产?就要住院?
一个星期后,等医生宣布孩子保住了,刘花红才敢把她的这些疑惑,讲给刘莉听。刘莉听了,回了她一句,说,你这是,瞎折腾!
医生说可以下地走走的时候,刘花红就下地走走了。通常是下午,吊完大针后,刘花红就会慢慢慢慢,朝着走廊尽头的那个大玻璃窗,挪。她最喜欢那儿,那儿有城市看不尽的高楼。她会站在那儿,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你看,这城市怪。有时候,刘花红看着看着,会自言自语起来。她说,你看嘛,这些高楼,你在下面看,乱得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可你要是站在这楼上看,就瞧得出道道了。其实这些楼啊,根本不乱,它们都是齐崭崭一条线站着的,空出来的地方,就叫街。
除了大玻璃窗,刘花红也会站在病房的窗口往下看。那儿,是医院的一个花园,往往在早晨,那儿会坐着一个老人,或者说,一个母亲。她太老了,老得连披在身上的阳光,都扛不动了。低着头,坐在轮椅上,像是在向花园里所有的花致敬呢。不多大一会儿,她的儿子肯定就来了,蹲在老人身边,说一阵话,笑一阵。有时候,儿子会扯一朵花,别在老人的胸口上。有时候,儿子会打开手里的保温筒,变魔术样的,变出一把勺,然后,一勺一勺,往老人的嘴里,喂热乎乎的汤。他吹吹,又喂喂,又吹吹,又喂喂。那光景,就连天上飞的鸽子,都会一群一群,在他们周围一圈一圈停下来。
头几天,医生是不让动的,只能躺在床上。越是这个时候,她就越想她的两个孩子。她想,他们两个有新衣裳了吧?她想,他们两个,会不会想她呢?她想,他们两个要是想她了,该怎么办呀!
所以,到了晚上,她依然会去走廊尽头,那扇大玻璃窗前,看城市的霓虹闪闪。她想把她的眼睛看饱了,回去讲给两个孩子听。她说,你们快看呀,到处都是灯火,一街一街的灯火,一楼一楼的灯火,它们把天,都烧红了呢。
这个时候,她感到肚子里一阵翻腾。忙摸摸,心里一阵欢喜。她突然,就更想她的两个孩子了。
9
毕竟,孩子是保住了。办完出院手续的那天上午,刘莉高兴得像只蝴蝶,在刘花红身边,飞过来飞过去,最后缓缓停住,说,刘花红,走,大姐带你走走,逛逛街。
刘莉想给刘花红买身新衣裳,红的,穿着吉利。刘莉知道,自己再怎么是医生,再怎么开诊所,有时候,也得信命。
就逛街去了。从住院部的电梯,直下到地下停车场,让刘花红悠着点,上了自己的车。一脚油门,朝步行街开去。从观后镜里望去,坐在后排的刘花红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像个孩子,这里瞅瞅,那里摸摸。刘莉这才想起来,自从刘花红来到家里,这是她第一次坐自己的车。
步行街是一条服装街。有顺街摆摊的,有沿街开店的。所以,这里的服装,有便宜得你不敢相信的,有贵得扎手的。刘莉带着刘花红,试了一间又一间,可是刘花红,一听价钱总是摇头不买,出来就往摊子上钻。总是抓起一些孩子的衣裳,瞧瞧,又放下,放下,又瞧瞧。
刘莉后来看出来了,她是想她的两个儿子了。就一把把刘花红推开,让老板,把刚才她拿在手里又放下的两件衣裳,打了包。
正要付钱,突然感觉背后一阵风,人群里一片乱喊,紧接着,自己挎包的手臂被紧紧一勒,包就被一个人影疯挣着,飞跑起来。
这个时候,刘莉听见人群里喊,抢人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装钱的那只名牌真皮大红皮包,被人抢了。
忙抬脚追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来,又折回身,拿着刘花红找。
哪里还找得见。你只看得见刘花红,挥着大巴掌几个大步朝那贼人追上去。
第一巴掌,刘花红扇到了那贼人的衣裳脚脚。第二巴掌,刘花红已经拍到了那贼人的背背上。第三巴掌,刘花红“啪”拍下去,那贼人应声而倒,像是事先设计好了似的。紧接着,那贼人丢下刘莉的包,爬了三爬,泥鳅样的,钻进人缝,跑得不见踪影。
刘花红一把抓起包,回头找刘莉。
刘莉惊得脸都白了,脚瘫手软,望着刘花红,只会说,我的妈呀!我的姑奶奶呀!
回去的路上,刘莉边开车边生气,说刘花红,你不要命了?你再不要命,你也得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呀!你刚刚出院呀!姑奶奶啊,一个包包算得了个啥?贼要抢就让他抢去,你要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是要我命呀!
晚上,刘莉拿着给刘花红两个儿子买的衣裳,推开了刘花红的门。递过去的时候,刘花红的脸扭了扭,像是要哭,又像是忍着不哭。一伸手接过去,就抱着,拿着新衣裳摸,纽扣,面料,裤缝,领口……一双手,再没有离开过。
刘莉瞧着,一个恍惚,愈发想刘花红肚子里的孩子了。说刘花红,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看重你肚子里这个孩子吗?我们家五代单传呀!
刘莉后来咬紧了牙,说,可哪一代都争气,都传下来了。哪一代的人都在想,别到了我们这一代,生不出个儿子来。这就如同悬在你头顶上的那把剑,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
刘莉说到这儿,一屁股坐在刘花红的床上,盯着她的眼睛瞧瞧,又说,你不懂!你不明白!是啊,你家在农村,穷。可是,你有两个儿子啊。你知道没有儿子的滋味吗?你就是再有钱又怎么样?刘莉“呼”地站起来,说,所以我说刘花红,姑奶奶你别瞎折腾了,你要多体谅体谅我们,你要是再这样,别怪我,不客气了!
刘莉拉开门,又扯高了声音,说,别肚子里不是自己的孩子,就不拿孩子不当回事!
接着,门“砰”一声关死,留下的,是一个漫长的郁郁寡欢的夜。
没有想到,第二天,关小贵带着两个儿子来了。关小贵敲开门,“嘿嘿”笑着,说,假期快完了,要开学了,小儿子说,要看看他妈。关小贵说完,用手掌根使劲抹了一把鼻子,又笑着用舌头舔了一圈嘴唇,才把两个儿子放开来,说,去,找你们妈去!
刘花红惊喜得,拉过大儿子就紧紧拢在怀里。等再去拉小儿子时,扑了个空。小儿子朝她跑了几步,又折回他爹的屁股后面,躲起来了。
刘花红喊,老二,你认不得你妈了?又喊,老二,你咋憨了呀?我是你妈呀!喊着喊着,眼泪淌了下来,说,你妈从小把你一泡尿一嘴食带大,才半年多点,你就认不得你妈了?
关小贵拖着小儿子拢过来,到了跟前,使劲往刘花红怀里塞。刘花红一把抓住,揪着小脸狠狠瞅,这才瞧见老二的眼睛里,也淌眼泪了。那个心疼,一把搂进怀里,再也舍不得松开。
忙带进屋里,抖开新衣裳,让两个儿子换上,说,快瞧瞧瞧瞧,合不合身。一看,老大的有点紧,老二的有点松。也不管了,说,快脱下来脱下来,留着上学的时候穿。又说,老二,这回有了新衣裳了,我看你还不去上学?
一扭头,看见小儿子笑了。刘花红,这才笑得畅快起来。
就拉起两个儿子,在大房子里窜起来。
马云 荷叶上的鱼
先去前院,假山前瞧瞧,说,这是假山,人家讲究不?又指着水池,说这是水池,瞧见了吗?里面还养着鱼呢。又忙把小儿子的头压低了,说,快瞧快瞧,这些鱼,还是红的呢,人家讲究不?
接着又拉扯着他们,去了后院。指着一院子的菜,红红绿绿,说,瞧见没?这些都是我栽的,我种的。
一回头,发现两个儿子站在那排大沙发边上,他们好像对栽啊种啊的,不感兴趣。就笑笑,忙又走回来,紧挨着他们坐下来。
这个时候,才腾出空来,招呼关小贵,说,你也过来坐。
一家人,就齐排排坐在了沙发上。见小儿子的脚够不着地,又一把抱在怀里,才同关小贵,唠叨起来,说,孩他爹,家里的猪咋样了?
关小贵的眼睛,还在盯着人家房子瞧,说,猪好。
刘花红又问,那羊呢?关小贵说,羊好。刘花红使劲给了他一拐,又问,说,那,鸡呢?关小贵这才瞧饱了,回过身来,说,你问鸡呀?鸡也好,不过,娃娃们嘴馋,想吃鸡肉,我宰了一只老母鸡,给他们哥两个,好好熬了锅鸡汤。你不知道,咱们家的鸡好,熬出来的鸡汤,黄爽爽的。
刘花红一听,愣了楞,说,你杀鸡了?关小贵又说,老母鸡早就不下蛋了。刘花红还想再说什么,一低头,瞧见小儿子在怀里看着她,就笑起来,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说,杀就杀了吧,杀了,给我家儿子炖鸡汤,鸡肉香喷喷,鸡汤香喷喷。
后来,刘莉家的老二买菜回来,见了他们,只笑笑,也不说话,也不搭腔,一个人拐进厨房里,门一关,没了声息。
紧接着,刘莉风风火火忙了回来。见到刘花红一家子,边在门口脱鞋,边招呼,说关小贵,来啦?关小贵我看你这是不放心我们呀,生怕你媳妇在我们家受委屈?说关小贵我可告诉你,你媳妇在我们家,肯定比在你们家享福嘛!
看见两个孩子,又说,关小贵你怎么还带着孩子来了?来了好,来了好。哎哟,刘花红,你怎么把孩子抱身上了?说刘花红呀刘花红,我天天给你交待,要保持干净保持卫生。看看,又白交待了。
听了刘莉的话,刘花红忙把小儿子放下地,想想,又一把搂过来,又抱得紧紧的。
刘莉见了,抱起了胳膊,说,来了好,来了好,来了,就好好玩玩,吃完晚饭,我给你们爷三找个旅社住处,明天,就回去吧。
10
晚饭吃得很热闹。只是,刘花红一家都没吭声。
两个儿子是忙着吃。这不能怪他们,就是过年,他们也没见过这么一大桌子菜。鸡鸭鱼肉,样样齐全,还不说,还有大闸蟹和虹鳟鱼。那虹鳟鱼讲究,是把那红彤彤的鱼肉一片一片切好了,又用冰块冰住,抬上桌的时候,还“滋滋”往外冒着寒气。不要说娃娃,就连刘花红,都是头一次见。
就不敢吃。老大馋了,要去夹,被刘花红一筷子打开了。老二也馋,刘花红就夹了一块,蘸了芥末,塞进小儿子嘴里。把孩子呛得,眼泪鼻涕直流。刘花红愣住,呆呆看着他。小子挺硬,甩甩头,抹抹嘴,冲刘花红一笑,说,妈,还要吃。
大家都笑起来。刘花红和关小贵,也跟着“嘿嘿”傻笑一番。
后来刘莉忙着跟她家老三理论一个小区房子的价格,到底是会涨还是会跌?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刘花红才得出空,往关小贵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肉。见关小贵望她,又把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使劲拉了拉他的手。
这个时候,刘莉理论完了,笑着回过身来,问,关小贵,你们吃好了吗?关小贵忙两嘴把碗里的肉扒得干干净净,说,吃好了吃好了。还想客套两句,刘莉不买账,扭头对一旁的老二说,吃好了,就收拾吧。我们还有事,不陪了。
说完,掏出一张房卡来,对关小贵说,关小贵呀,你们的房间我已经给你们开好了,出门跨过街就是,标间,两张床,你们爷三个,够睡了。特殊时期,刘花红就不跟你们住了。
接着又掏出三张车票,说,喏,这是给你们明天回去的,我都给你们买好了。回去就好好干活,两个孩子要让他们好好读书,听见了吗?你们只有读好书了,才不会像你们爹妈一样。想想又说,哎我说关小贵,你个大老爷们的,怎么这么没出息,天天想着进城来找媳妇?你就不能消停点?
除了刘花红和两个儿子,一桌子人,全都哈哈哈笑个不停。
爷仨就出门了。刘花红跟着往外走,刘莉一把拉住,说刘花红你不能去。刘花红一把挣开,说,我去,送送。刘莉恼怒起来,说刘花红那我就站在这儿,等你回来。
刘花红拉着关小贵,扯起两个孩子,就往外走。一路走,关小贵一路交待,说,别跟东家赌气。刘花红点点头。关小贵又说,这种事,东家忌讳着呢。刘花红又点点头。到了街口,刘花红一把拉关小贵站住,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说娃他爹,这是东家给我的零花钱,每个月一百,我一分钱没花,都给你们存着呢。关小贵一看,摇头想推,想想,又接过去,在身上装好。
刘花红说,娃他爹,鸡杀了就杀了,再用这个钱,去买两只养。老大老二在长个子,你要多给他们,吃点好吃的。
说着说着,就过了街。找到住的地方,已经感觉出来好大一会儿了。刘花红急着走,忙拍拍老大,又拍拍老二,说你们两个,新衣裳省着穿,等妈回来,又给你们买。
说完就要走。一抬腿,发现被老二死死抱住,急了,三两下扯到关小贵跟前,塞过去,说老二你要听话,妈过两天就回来。
一转身,眼泪再也忍不住,掉得满大街都是。
后来刘莉非逼着刘花红洗澡,刘花红只好进了卫生间,把门锁死。坐在浴池边,脱下衣服,捂在自己脸上,又狠狠哭一回。
她舍不得洗,她嗅见,她的身上,全是两个儿子留下的味道。
关小贵后来再也没有来过。只托人带来了一封信,信里,是两个儿子的一张相片。照得丑,半边,还露出她家的一头猪屁股来。可精神,两个儿子都穿着新衣裳,背着新书包,那模样,像是要去当兵打仗呢。
转眼,刘花红的肚子,开始显怀了。
这对于刘莉家来说,可是天大的事。刘莉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们知道吗?显怀了,就说明我们刘家的大胖小子,安全了,再也不会跑了。你们不知道呀,这段日子,你们大姐是怎么熬过来的!刘莉感叹完,接着就一巴掌,又捂在刘花红的肚子上,喊,老二,把我的听诊器拿来,从今天起,我要天天,检查胎音。
除了听胎音,刘莉还悄悄通过关系,带着刘花红去做了两次B超。她想看看这个女人的肚子里,到底是不是她说的大胖小子。可是怪,根本看不清,那小子总是背对着她们。好像在调皮,跟你捉迷藏。刘莉想想,干脆不做了,但由此,她断定,刘花红肚子里怀的,就是个大胖小子!
大胖小子大胖小子肯定是个大胖小子!刘莉激动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总想现在,就能为这孩子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呢?有一天,刘莉突然想起来了,胎教!胎教胎教胎教!她问刘花红,说,胎教你知道吗?刘花红一头雾水,呆呆看着她。刘莉说,胎教,就是孩子还在你肚子里,就要进行各种教育了,你不懂,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我们一定,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第二天,刘花红的房间里,抬进了一台小音箱。那音箱虽小,声音却大,有时候,震得刘花红头皮发麻。上面连着红黄蓝三条线,那线,经过来装调的师傅们顺着窗户理出去,又顺着墙爬到了刘莉的房间里,由刘莉总控着。刘莉规定,每天早晚,必须听音乐各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不能少。
所以,一大早,刘莉就会在楼上按动开关,刘花红的屋子里,立刻飘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音符,响声震天。
刘花红很奇怪,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就去问刘莉,说大姐,你给我听的,是些啥?刘莉那天早上有时间,正在餐桌边,慢慢喝牛奶吃面包,听刘花红问,撇撇嘴,说刘花红,你记住了,我不是给你听,是给你肚子里的胎儿听,明白吗?这是交响曲,你能听得懂?
后来刘莉又说了几个名字,比如柴可夫斯基,肖邦,贝多芬,德沃夏克……刘花红听了,如坠五里云中,直摇头。只有一次,她听出来了,那是德沃什么什么克的曲子,叫《致新大陆》。
只好忍着,不吱声,要知道,这些恐怕她刘花红这辈子都叫不全名字的外国人,他们那交响乐虽然好听,可哪有山上的山歌好听呀!“大河涨水扯旋涡,扯倒梧桐树一棵。梧桐树上金鸡叫,找个朋友来坐坐……”所以,等她们都走了,没有人的时候,刘花红就会摸着肚子,情不自禁唱起来。
她想,这人,吃荤腥了,还不得喝点淡汤,漱漱嘴?
后来一个人,就悄悄唱起来了——“石榴开花叶子青,不知何人将你种?
不知何人将你采,隔河吹熄一盏灯。”又唱,“小小蜜蜂去采花,有心去采牡丹花。
一翅飞到花园内,不知牡丹发不发。”又唱,“大河涨水小河清,不知小河有多深。
丢个石头试深浅,唱个山歌试你心。”
也奇怪,肚子里的孩子,听交响乐的时候,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可只要刘花红一唱起山歌来,就开始跟着起哄,像是在踢她的肚子,又像是跟着她的歌,在跳舞呢。
这个时候,刘花红就唱得更起劲,她唱,“大田栽秧栽茨菇,荷叶开花水上铺。雷公配下苏二姐,董永配下七仙姑。”她唱,“大河涨水小河清,这条小河万丈深。哪有一石知道底,哪有一歌知道心……”
11
就快要生了。
日子,估在下个月初六。刘莉掐指头一算,说,好,好,要是那天能生下来,还真是个好日子呢!
刘花红挺着个大肚子,除了每天前院后院散散步,啥都干不成了。
又闲不住。怎么办?只好求刘莉,去街上给她买来了针线。她说生了孩子,就要回家了,想给这家里的每个人,绣双鞋垫,留个念想。
绣的是鸳鸯戏水。细密的针脚,一只鞋垫绣一只鸳鸯,合在一起,鸳鸯相对而来,塘中荷花碧波,斜柳垂岸,鸳鸯四目相对,不尽水暖情漾。红黄蓝绿四种颜色,硬是把一双鞋垫,绣成了重情重义之物,让人一见,俱都不舍。
偷偷绣了七双。六双给刘莉姊妹们,还有一双,刘花红悄悄留着,她总想,等绣好了,她要去见一个人。
那晚的夜色,就像喝了大酒,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吃了晚饭,任柴可夫斯基的小天鹅在屋里响着,刘花红细细理了头发,穿一身水灵灵的红,拉开房间门,往客厅里瞅一眼,刚好没人,刘莉估计正在楼上,随着交响曲和姊妹们跳天鹅湖呢。就大大方方出了门,理路,朝一个她早就打听好的小区走。
那是黎曼住的小区。
不知为什么,这城里,刘花红见了谁都是不敢说话的,唯独黎曼,她总想找她说说话,总觉得,自己是可以心疼她的。本来,她就心疼她。
敲开门,黎曼显然没有想到,或者,没有防备,深深吃了一惊。想堵住门,眼睛突然瞟见了刘花红的肚子,不知为什么,就让出了路。
刘花红一磨身钻了进去。
也是大房子,客厅里也是空无一人。黎曼看上去很冷漠,一双眼睛凶得很,又刺又尖,在刘花红身上扫。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刘花红笑笑,说姐姐,我是谁你别管,我只是,只是要生了,想来看看你。黎曼说,你生不生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来看我干什么?刘花红被噎住,就不知道该讲什么,只好拿出鞋垫来,说,这是,这是我,给你绣的。你留着,作个念想。
黎曼一看,一声吼起来,拿走!快拿走!刘花红吓得站起来,丢下鞋垫就往外走,快到门边时,她想想,又站住,回身说,姐姐,我来,是想告诉你,这娃娃这两天踢人踢得可凶了。一个当妈的,怀这娃娃一场,你要记住这些,不然,以后要是孩子问起来,你答不上来,咋办?
刘花红说完,又转过身去拉门。这个时候,黎曼突然轻轻喊了一声,像是一阵筋疲力竭的叹息,她说,花红!
刘花红把拉开的门,又关上。回身应了,望着黎曼。
黎曼又一声叹,说,花红,你能让我,让我摸摸他吗?
刘花红一听,忙“哎”地一声,拉开她的大肚子,说姐姐你快来你快来,娃娃又踢我了,你看你看我这边嘛,鼓起一大块来了!
那一刻,刘花红看见,黎曼整个身子,都抖得稀里哗啦的。刘花红的眼泪,也淌得稀里哗啦的。
迟了一天,一直到初七,娃娃才生出来。不过生得那个顺利,刘花红真争气,真像她男人关小贵说的,就像挤豆米,“咕噜”一下,孩子就出来了。刘莉觉得,这女人,甚至没有看见她疼。
还真就是个儿子!洗好包好,医生送出来的时候,因为跟刘莉熟,一个劲恭喜。按惯例,刚生下来的孩子,要放在妈妈的身边,母子连心嘛。
这一回,不一样,孩子才一挨刘花红的边,刘莉一把就抢了过去,站得远远的,一家人围着看。老二说,像他爹。老三说,像他妈。老四老五老六都说,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刘莉哈哈笑,说我看呀,眼睛鼻子像他爸,下巴像他妈。
等到孩子“哇哇”哭了,大家才想起来,才抱了过来,往刘花红怀里塞,说,喂奶了喂奶了。
刘花红那会儿身子有点虚,还是撑着从病床上坐起来,抱过孩子,掀开了衣服。
一只饱胀的乳房露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碰到孩子,就开始往外冒奶水了。那孩子也灵,像是早就明白似的,马上不哭了。刘花红手一抬,小嘴就朝奶头张开来。等刘花红塞进他嘴里,立刻大口大口吸起来。
把个刘花红,吸出满脸的温柔和满脸的怜爱。把个生孩子的疼和痛,一口一口,吸得无影无踪。
大家在一旁,“哎哟哎哟”地叫。就连刘莉,都露出了母亲的样子,甜美了好一阵。只是,等孩子吃饱了,那小嘴松了乳头,才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一伸手,要去抢。
12
挣了两挣,抱不动。一抬头,才发现是刘花红死死抱着,不松手。
刘莉还在笑呢,说,刘花红,你刚生了孩子,抱不动的。把孩子给我。
刘花红躲闪开来,说,不。刘莉脸一拉,说刘花红你这人,怎么能这样?我不是说了吗?这孩子,你抱不动的,把孩子给我。
刘花红又躲了躲,说,不。
这个时候,大家好像才觉察出了点什么,都停了笑,瞧着刘花红。
刘莉的声音大起来,说刘花红,你到底松不松手?
刘花红使劲摇头,说,不,这孩子,是我的。
老三说,凭什么是你的?明明是我们家的。
刘花红使劲摇头,说,他身上,流着我的血脉,就是我的。
老四老五说,才怪了,明明是我们家刘鑫的种,怎么可能是你的?科学摆在那儿的,你也好意思争?
刘花红使劲摇头,说,脐带都是从我身上剪断的,就是我的。
老六看不下去了,抱着手,斜瞪了刘花红一眼,说,别跟她瞎费劲听她瞎扯,我们有科学,不行,咱们做DNA,DNADNADNA!真的还假得了?
老二跟着骂了一句,说,没良心!
刘莉急得很,又伸手去跟刘花红抢孩子,边抢边吼,说刘花红我看你是要翻天了!十五万,你是不打算要了!
刘花红使劲摇头,说,不要了!被刘莉抢得急了,刘花红伸手一挡,使劲喊起来。
她喊,这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马云 景物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