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控制”美学思想与《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
2019-01-15刘庆
刘 庆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以下简称《塞尚》)是英国艺术批评家和美学家罗杰·弗莱晚年的力作,且被学界公认为是其巅峰之作,他的形式主义艺术批评与美学理论在该书中得到完美的发挥与呈现,堪称塞尚研究的典范。值得一提的是,受中国传统艺术特别是中国文艺创作美学的影响,该著提出“情感控制”一说,并运用于塞尚研究,这一点尚未引起学界太多的关注。
学者刘倩曾在《罗杰·弗莱的中国古典艺术研究》一文中注意到弗莱的“控制说”,并指出:“‘控制说’是弗莱理论的核心之一,但就目前学界的研究而言,并没有太多研究者注意到这一点。在弗莱看来,真正杰出的艺术家并不听由灵感和激情主宰创作,而是懂得用理性去约束情感,用人类共通的形式法则去控制灵感的表达。”[1]但刘倩接着认为这样一种思想的提出可能更多与弗莱自身的教育背景有关,中国古典艺术中体现出的情感控制这一美学观点与美学理念只不过为弗莱提出“控制说”增添更多的自信而已,“我们可以想见,在详细探索了周代青铜器制造者的自我控制能力之后,弗莱对自己的这一观点应该有了更多的自信,故在之后的作品中,他更加坚定地提倡这种艺术创作原则”。[1]尽管刘倩已经注意到了“情感控制说”,但未完全揭示“情感控制说”对于弗莱的意义及其重要性,特别是“情感控制说”与弗莱创作《塞尚》之间的内在关联。换句话说,中国传统艺术美学思想对弗莱艺术批评与美学思想产生的影响,并未得到充分深入的挖掘与展开。
其实,中国传统艺术不单使弗莱对“情感控制说”更加自信,更为他提供了一套可供借鉴的参照,并成为他提取与征用美学资源的宝库。他后半生一直对中国艺术保持强烈关注与浓厚兴趣,且研究也卓有成效,成果斐然。特别是受中国传统艺术的影响与启发,运用中国文艺美学对西方现代艺术作出批评,创造性地将“情感控制说”运用于对塞尚的研究就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范例。“情感控制”是中国文艺创作中一直提倡的原则与美学,所谓的“情感控制”就是在创作过程中对情感有所把控,在抒发与表达情感时加以节制,保持一定的克制,反对汪洋恣意地渲染与过分地宣泄。也就是说,在创作中讲求一个“度”,这个“度”就是儒家诗教传统中一直强调的中庸之道与中和之美,如孔子在评点《关雎》时所说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就是情感控制这一美学思想最好的体现,而且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与美学传统在中国一直源远流长,影响至深。弗莱在接触与关注到中国艺术时,就注意到了中国文艺中所体现的这一创作原则与美学思想,早在1910年他给他的朋友劳伦斯·宾庸写的一篇书评《东方艺术》(“Oriental Art”)中,他就指出“节制性”(restraint)是中国杰出艺术作品所体现出的一种重要美学特征[注]Roger Fry:“Oriental Art”,The Quarterly Review,Vol.212,No. 422,(January /April 1910),pp.225-239.该翻译转引自包华石:《现代主义与文化政治》,载《读书》2007年第3期。。而在他1926年出版的艺术评论集《转型》(Transformations)[注]对于弗莱的Transformations国内目前多翻译成《变形》,笔者在此处翻译为《转型》,以突显弗莱理论发生的转变。一书中,收录了《中国艺术的几个方面》(“Some Aspects of Chinese Art”)这篇专门研究中国艺术的文章,“情感控制”(或翻译为克制)一说前后提到几次,而由此体现出的美学与风格则散见于文中各处,弗莱认为这是中国艺术独具特色的地方,也是中国艺术成功与高超之所在,而且中国艺人很早就已经懂得了情感控制的奥秘,并在中国所有艺术中都有所体现。让他感到惊叹的是,这样一种控制与克制却没有使他们的创作变得僵硬,它的影响体现在作品中则是一种非凡的平衡、适度与自我克制(moderation)[2]70。尤其是在谈到一件周代青铜器时对此有集中的论述:“这件特别的周代工艺样品展现出一种无可挑剔的比例感。它暗示了艺术家的精神与他把握他的理念强烈程度之间最愉悦的平衡,他所述说的直率真诚,以及克制(controlling)的作用使他避免了任何过分的强调,任何作为艺术家自我张扬的一段庸俗吹嘘。”[2]71弗莱认为中国艺术以一种完美的确信与轻松来表达完备的造型理念,强调各部分与整体间达到一种明晰的协调,旨在达到一种类似的平衡,而且不允许细节的精致来破坏整体的结构,追求优美而富有韵律且自由流动的造型感。在弗莱看来,“情感控制”以及由此传达出的美学风格与精神是中国艺术最本土、最本质的东西[2]72,无疑,弗莱有着敏锐的艺术直觉与鉴赏力,因为他一语中的地点出了中国艺术最本质的一大特征。更为重要的是,这为弗莱创作《塞尚》做了极好的准备与铺垫。《转型》出版后不久,就在次年(1927年),弗莱旋即出版了《塞尚》一书,“情感控制说”在此书中得到更加灵活的运用与发挥。具体来说,“情感控制”论对弗莱创作《塞尚》产生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
一、对塞尚创作进行分期
首先,最为直接的是,弗莱受“情感控制”原则的影响对塞尚的创作进行了分期,对塞尚画风的发展做了不同阶段的划分,从而形成塞尚创作成熟说这一著名论断。弗莱从中国艺术中获得灵感与启发,认为中国古典艺术处处表现出一种成熟的品质与特性,体现了一种成熟的艺术创作与美学理念,其关键在于中国艺术家学会了对情感进行控制与把握,对情感的处理找到了一种更为适当的表达方式——形式。弗莱认为塞尚经过发展,也学会了克制,达到成熟这样一种品质与特点,他的绘画创作也体现出“情感控制”的美学特征,这成为塞尚艺术创作的制高点,成为衡量他艺术水准的标杆与艺术成就的尺度。弗莱对塞尚及其画风做出界定并进行划分,正是站在这样一个制高点来观照和审视他一生的创作、发展与变化的。塞尚创作达到成熟的高度最重要的特征在于对情感学会了自我控制,因此,弗莱认为,情感控制是衡量一个艺术家创作是否达到成熟的艺术美学标准。故对于情感的把控是弗莱对塞尚创作进行分期的主要依据,是区分塞尚创作成熟与不成熟最重要的标志。
在《塞尚》一书中,弗莱将塞尚绘画的发展划分为五个时期:青年时期(1872年前)、印象派时期(1872—1877年)、成熟时期(1877年—19世纪90年代初)、晚年时期(19世纪90年代初—19世纪90年代末)、最后时期(19世纪90年代末—20世纪初)。[3]27纵观塞尚整个创作的发展与变化,大体上经历了从不成熟走向成熟以及在达到成熟之后延续发展这么一个过程,但最为关键的是实现了从不成熟到成熟这一跨越与转变。站在这一艺术的制高点往前看,其创作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演变与进化,当然其间经历了不断的试验与探索,不断的拒绝、抛弃与扬弃,印象派时期则可以视为中间的一环,尽管相对来说比较短暂,但却是从不成熟走向成熟的重要过渡,弗莱认为塞尚正是由于对印象派实现了超越,从而达到新的高度。从成熟期往后看,不管是晚年时期还是最后时期都是成熟期的继续与延续,故有台湾学者刘巧楣等将塞尚的晚年时期称为第二成熟期[4]98,其创作基本在成熟期所达到的高度这一延长线上,后来的创作也在不断实践与强化“情感控制”这一美学理念。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成熟”成为弗莱丈量塞尚艺术高度的标尺,而这一美学标准的建构直接来源于中国艺术对他的启发,可以说,“情感控制”这一美学思想为他观照西方现代艺术提供了美学上的参照与艺术上的衡量尺度,这一影响是在艺术美学思想层面发生的。
二、对塞尚创作做情感分析
《塞尚》一书精微广大,涵盖了传记研究、个性研究、心理研究、情感研究、作品研究、形式研究等,但主要还是以形式研究而著称于世。《塞尚》另一大不为人知的特色是弗莱尝试从心理层面对塞尚的创作做出分析与研究,而在其中起关键作用的就是情感控制。因为弗莱以塞尚在创作中是否学会了“情感控制”作为分水岭,来判定他创作前后发生的重大转变与转折。弗莱认为塞尚前期的创作对情感是放纵的,从不加以管控与节制,带有西方传统中酒神式的狂欢,肆意宣泄内心的浪漫冲动,而后期达到成熟后在创作中则学会了对情感的控制与处理,学会了克制,将情感倾注于形式。从前后期画作中可以明显地看到他对情感处理的不同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鲜明对比,弗莱在书中做了很好的区分,通过对不同时期创作情感与心理的梳理,揭示了塞尚的工作方式以及画风的发展与流变的奥秘。而且成熟期之后的分析与研究是该书的精华所在,所占篇幅最大,也是全书最为精彩的部分。可以说,该书是以塞尚在创作过程中对情感的处理作为脉络与线索的。因此,可以大胆地说,该书正是依据“情感控制说”这一美学思想写就,并成为该书的主导线索,而且相比较于形式分析,情感分析与心理分析是潜在的,一直处于暗流涌动的状态之中,但蕴含的力量与能量却非常巨大。
弗莱认为成熟时期的塞尚把情感表达转移到了形式,更多的是把情感倾注于形式,情感通过形式自然流溢而出,情感由色彩、线条、轮廓、构图、笔触等形式表现,形式本身蕴含着情感与内容,形式变得有意味且富有表现力。强大的情感直接由形式呈现。在弗莱看来,这是情感控制最完美的诠释,是中国艺术给予他最直观的美学感受。他在塞尚的画作中也发现了与中国夏商时期的青铜器艺术品和宋代的山水画与风景画同样的风格、特点和美学理念。塞尚自己曾说,人间最大的幸福就是拥有一个美好的表现形式(avoir une belle formule)[注]Cézanne:“Mes confidences”, in Doran,op.cit.,p.102.转引自刘巧楣《简论关于塞尚绘画的研究》,载《国立台湾大学美术史研究集刊》,1994年第1期。。“他的生命就是不断努力地去创造形式,这就表达了他在获得灵感的时刻的感受。”[5]弗莱指出成熟时期的塞尚对于情感与感性能量的处理变得更为谨慎,更为克制与节制,“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在其较早的作品里,塞尚因为受到巴洛克画家的影响,经常画出一些近乎炫耀的强烈曲线,但人们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达到过他们那种‘优雅的放纵’。人们也许会怀疑,那是由于他完全任意的野心的表达,而不是他对形式的根本敏感性的表现”[3]93。但经过探索,塞尚已经把握到了通过形式表达情感这一观念与奥秘,并根据自己的情感需要创造形式,故情感的表达不依托主题、题材、文学和联想,形式直接指涉内心世界与情感,这与中国古代绘画的追求是相通的。而且弗莱借鉴与吸收了中国绘画创作中不断强调的技法与观念,特别是宋代山水画与风景画的创作中对禅宗“静观默想”学说的强调,把“静观”“沉思”“深思熟虑”等词汇与术语用于解读塞尚的创作。如他描述塞尚的创作风格的典型段落:“因此他的姿势变得更为克制。在这件静物画中,手法恢复了某些古老的精神,但它变得更有节制,也更加质朴。他已经采用了我们不妨称之为他自己独特的和个人的方法。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大笔直扫的做法,而是通过不间断的深思熟虑的小笔触来建立起他的体块。”[3]93为了更好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弗莱用了一个非常生动形象的比喻,他说塞尚最深沉的感情就像芳香一样从形式流溢而出,这成了塞尚的特色。
对于情感的控制或把控,并不是压抑或压制自己的情感,而是保持一种克制,情感找到另一种更合适的方式得以表达与传达,而且情感并未因此而减弱,反而更加强烈。在分析《塞尚夫人肖像》这幅作品时,弗莱认为,《塞尚夫人肖像》的处理方式与《高脚果盘》非常相似,“它也表达了塞尚那种典型的情感——也许是这个时期最强烈的情感——那就是对纪念碑式庄严安详的信赖,对被再现对象的强烈持续性的关注;这是一种通过对每一个确定笔触充满激情的信念而传达给我们的情感。这种激情无疑始终伴随左右,然而,在早期作品中,它是急切而超负荷的,其力量在被克制住和控制住的时候就显得尤为巨大”。[3]119-122这就是塞尚的画为什么那么耐看的一个重要原因。弗莱认为塞尚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学会情感控制,在书的最后,弗莱写道:“塞尚首先是一位古典艺术家,而所有伟大的古典画家也许都是通过抑制其浪漫冲动而造就。”[3]186如果没有这样一种观念与技法上的转变,弗莱认为塞尚所能达到的高度与取得的成就不过如此,只能沦为平庸之辈。“不妨设想一下,诸如《验尸》《拉撒路》《暗杀》之类的早期作品,要是被当时的艺术批评家称为天才之作,并由他们推向公众的话,人们或许能预测塞尚的事业将会不过尔尔,远远达不到他事实上达到的水平。”[3]26因此,在解读塞尚的创作与作品时,弗莱更多是通过形式来分析塞尚的精神与情感,以进入塞尚的内在艺术世界。
沈语冰认为弗莱的分析是建立在形式分析基础之上的心理分析,是“运用详尽的绘画形式分析法来探索创作这些画的那个人的个性”,并认为弗莱“将塞尚的事业呈现为一个‘发现他自己的个性’的过程”。[6]刘巧楣也认为关于塞尚心理分析层面的研究是由弗莱开启的,其探究最有成就[4]97。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弗莱的《塞尚》决定了塞尚研究的基本方向[7]。然而,研究者已关注到弗莱的心理分析与情感分析,但却没有注意到“情感控制说”这一美学思想对弗莱研究塞尚所起到的作用,特别是情感控制与形式的关系,情感控制对于形式的把握、表达与阐发所具备的意义,情感控制在创作心理机制中所发挥的作用等。此外,对弗莱的这一分析主要集中于心理分析,强调西方的学理与传统,忽略了情感控制这一美学思想与中国艺术之间的关联。事实上,弗莱是在西方的文化艺术传统上,对中国古典艺术美学思想进行借鉴与吸收,进而创造性地改造与转化,“情感控制”这一美学思想的提出与运用就是如此,其呈现更具现代意味。
三、分析塞尚画作美学风格之流变
“情感控制说”的另一大运用就是弗莱对塞尚画作风格的分析。弗莱依据塞尚对情感处理方式的不同,梳理了塞尚画作风格的流变与发展。他认为青年时期的塞尚是个幻想家,最初的风格是带有幻想主义的,塞尚朝着诗情画意这一道路演进,同时也表现出浪漫主义诗意风格,在这期间创作了不少具有现代主义意味的田园诗意画,如《田园牧歌》《野餐》《帕里斯的裁判》等。但不管怎么说,在弗莱看来,塞尚此时在创作技巧与手法上更多的是延续了西方绘画艺术的传统风格,对情感的表现泛滥且毫无节制,带着酒神式的狂欢。故这一时期塞尚总体呈现出幻想主义戏剧化兼具浪漫主义诗意抒情性的巴洛克风格;在美学效果上,表现出激越、狂热,扭曲、回旋与变形,用色颇为大胆,多为色彩热烈的原色。而达到成熟后,塞尚在掌握了情感控制创作原则与奥秘的情况下,风格是反巴洛克的,在情感控制美学的作用下,追求安静、庄重、平衡、适意、和谐、自然等美学风格,这些美学风格的运用与发挥其实是中和之美的另一种表达。
塞尚进入成熟期后创作了大量的静物画,在弗莱看来,从这些静物画中可以看到一种秩序的建立与回归,塞尚的内心归于平静,所以画面风格呈现出一种安静与平静,表现出一种从容不迫。对此,弗莱在分析解读塞尚静物画《高脚果盘》时甚为精彩。“塞尚的《高脚果盘》那种严谨、有条不紊却从不死板的处理手法,正好构成巴洛克画法的反题。”[3]93弗莱认为还表现出一种庄重与沉默。这一风格同样体现在塞尚成熟时期的肖像画中,这样一种庄重与沉默跟中国艺术如中国山水画与青铜器呈现出来的美学风格是类似或相同的。再就是平衡,平衡是塞尚在艺术水准达到成熟后一直追求的目标,不管是成熟时期、晚年时期,还是最后时期,弗莱一直不断在强调塞尚的这一美学风格。我们可以看到,平衡成为弗莱分析解读塞尚的一张主打牌,无论是在油画中,还是在水彩画中,弗莱认为塞尚始终在追求一种动态的平衡,从而达到一种整体的协调效果。
弗莱提出,在许多画作中,塞尚出于整个构图获得均衡与和谐的需要,而使所画的物体及其形状发生变形,弗莱说:“这种变形在早期中国艺术中是经常出现的,无疑遵循着与塞尚相同的直觉。”[3]95除了变形,弗莱发现塞尚利用色彩来实现平衡,特别是在风景画中,如在《普罗旺斯的农舍》《加尔达纳》《普罗旺斯风景》《马尼岛附近的房子》《冬日风景》《带山石的风景》等作品中,塞尚擅长通过色调和色彩的细微变化的逻辑延伸,而把看似无用的形式设计为造型结构中坚实而有效的因素。当然,这同时还需要十分强大的感受力,尤其是在造型与构图方面提出更高的要求与标准,这几乎成为塞尚的造型与构图的原理,是他诠释形式的典型方法。尽管到了晚年时期,塞尚创作的母题变得单一起来,但仍然遵循同样的造型原理,弗莱特别以《圣维克多山》为例,指出结构仍然是塞尚主要的考虑所在,但将结构整合在一起的重点不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而整个画面的气氛变得更为自由、更为空灵,也更加欢快与轻松。也就是说,到了晚年时期,塞尚在造型与构图方面达到的平衡更为熟练,故作品美学风格显得更为自然和谐。像《圣安东尼的诱惑》这样的作品在构图上有着令人称道的平衡,因为富有变化的运动得到了巧妙的控制。[3]185“(塞尚)他也以其神奇的笔触,以其色彩的丰富和谐迷住了我们。”[3]186在分析《永恒之女性》这幅作品时,弗莱写道:“除了他手法的不错品质及其色彩和谐外,这儿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予我们以美的享受。”[3]182这种深深的和谐魅力使我们完完全全陶醉其中。[3]146将“空灵”与“和谐”作为一种美学风格,是中国文艺中特有的,且被视为一种美学精神与美学境界而备受推崇,是中国美学与哲学的重要范畴。这在西方此前的艺术批评中找不到任何对应。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弗莱使用了大量具有中国美学思想和中国美学理念的术语、词汇,运用于塞尚成熟后作品的美学风格分析,这些术语、词汇统一于情感控制这一文艺美学思想系统之中,并以中国文艺美学为参照,处处与中国艺术进行比对。与此同时,弗莱结合西方自身的艺术批评传统,进行了创造性发挥,平衡不单作为一种美学风格,还被纳入到形式主义艺术批评的范畴之中,作为形式的一种加以运用。弗莱敏锐地捕捉到,为追求造型的平衡,塞尚在处理大量大小不同的对象时,喜欢用稍大一些或更为强调的东西来控制对象的力量。而这一艺术手法,在中国绘画艺术中随处可见,是造型与构图惯用的方法与技巧,目的就是为了追求整幅画画面的平衡与和谐,凭借的是艺术家的艺术感受力。这与西方传统的艺术批评形成鲜明而强烈的对比,因为西方美学中对于平衡的追求,从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开始一直强调“数”、比例和对称发挥的作用,后经文艺复兴确立起来的三维透视法不断得到强化与巩固,建立了精确构图(或科学计算)的原则,秉承的是古希腊古典主义的美学精神与传统。而中国艺术则更多的是依靠感受力,并在整个中国艺术发展过程中贯穿始终,“在中国早期的艺术中,我们会发现几何式整齐匀称与感受力之间的平衡几乎是一种独特的。我想我们可以说,在中国艺术的任何时期都没有完全压抑感受力”。[8]
而塞尚则完全依靠形式与感受力来追求平衡,关于这一点,弗莱论述道:“无论如何,他是现代画家中第一个掌握了这种方法的艺术家……塞尚的感受力是如此敏锐,以至于丝毫没有乏味之感,而这种乏味感原是如此几何般精确的构图中很容易出现的后果。我们从塞尚身上发现的强大、抽象、某种程度上甚至苛刻的知性,与其极端细腻和敏锐的感受性之间存在着和谐,在这件大师的杰作中得到了见证。如此和谐当属奇迹。不奇怪的是,这些特殊天赋的极佳平衡——它们中的每一件都极为罕见——在整个艺术史上也寥若晨星。”[3]147中国艺术家在造型与构图上,依靠的就是感受力,它出于对创作对象长时间的静观默想与深思熟虑,在不断的探索与提炼中将平衡这一美学原则倾注于形式。弗莱对塞尚的这一分析与解读是中国艺术美学思想的直接体现。
四、凸显塞尚静物画之价值
“情感控制说”在塞尚的静物画中得到完美发挥与演绎,且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应该说创作静物画并不新奇,因为当时欧洲许多画家都画过静物画,像凡·高、高更的静物画都画得极好,包括在塞尚之前的印象派画家,更早上溯至17、18世纪,涌现出伦勃朗、海达、夏尔丹等著名的静物画画家,甚至早在16世纪静物画就在绘画题材与主题上获得了独立,并成为一种重要的绘画样式。但这里所谓的独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因为那时的静物画还并未获得自立、自足与自觉,直到以塞尚为代表的后印象派才实现,并将其推向新的高度。弗莱对塞尚的静物画极为推崇,显然在于看到了其自足性。与以往的静物画相比,弗莱认为塞尚赋予了静物画新的品质,从中他看到了更多关于个人的情感、思想、品格与精神等个人化的东西,他由此对塞尚的心理与情感展开分析,探寻其幽微精深的情感与心路历程,并从中看到了艺术家本人的存在。所以情感控制说首先在静物画中得到完美展现与运用:《成熟期的静物画》是全书之精华,在所有章节中着墨最多,特别是对《高脚果盘》的解读尤为精彩。弗莱主要以这幅作品为例,指出静物画最能体现塞尚对情感的控制与克制,静物画成为塞尚探索用形式来表达情感的最佳实验场,情感通过形式得到最纯粹的表达,就连最细微的笔触也传达出丰富的情感。弗莱认为这些更具有价值,但却被一般人忽视了。“在静物画中,与被再现的对象联系在一起的观念和情感,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如此平常,如此无关紧要,以至于艺术家和观众根本无须考虑它们。正是这一事实使得作为艺术家人格计量器的静物画,对批评家来说变得如此有价值。”[3]90弗莱对于塞尚静物画的独到认识与见解很大程度上基于此,并为情感研究与情感分析打开一道缺口。
深受弗莱影响且在静物画研究中颇有建树的迈耶·夏皮罗说:“在经历了宗教画中充当背景的角色很长一段时间后,当静物画作为一个有价值的、独立的、自主的画种出现时,作为在一个私密的领域里画家可以自由选择的对象,静物能够更为便捷地提供潜在的个人象征,并包容个人的情感,正如可以从塞尚的作品里推断出来的那样。”[9]确实,除了作品《高脚果盘》,弗莱同时还例举了《带姜罐的静物画》《有盖汤盘与瓶子的静物画》《有瓜叶菊的静物》等作品,在情感控制创作美学的统摄下,从色彩、线条、笔触、轮廓、构图等形式洞悉塞尚的创作心理与情感,认为塞尚在静物画中做到了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并生发出一套富有中国韵味的情感控制美学。蔡枫认为这是感性的一种新的建构,“自然事物作为感性材料必须依靠思想理性的控制和组织,才能表现出事物的本质形式。这本质形式在画中体现为一种对称平衡,秩序韵律,连贯整一”。[10]弗莱的研究其实更契合西方传统艺术之嬗变与现代艺术之兴起,即现代主义艺术开始从外在转向内在,从客观转向主观,从再现转向表现。正如康定斯基在《论艺术的精神》中所指出的,塞尚是在通过“外表”的途径来探索“内在”,“沿着另一条更具有绘画意义的道路,一个伟大的新的形式感的追求者试图解决同样的问题。塞尚把一个茶杯表现成为一个具有生命的东西,或者说得更确切点,他用一个茶杯表现了某种活生生的东西的存在。他使静物上升到具有生命的境界”。[11]康定斯基说一个人、一棵树、一只苹果不是被塞尚“再现”出来,而是被他作为“图画”构造用来,塞尚像画人一样地画物,因为他具有揭示万物的内在生命的天赋才能。这道出了塞尚静物画的真谛。
在静物的选择上,弗莱注意到塞尚尽可能选择一些可以让他安静的器物和易保存的水果,从而让他有更充足的时间来观察与思考,对形式进行探索,更是为了让其创作情感得到沉淀,抓住情感中的变与不变,从中找到最适合的形式表达,如颜色、线条、体量、色调、色泽、轮廓等。“人们无法否定塞尚赋予了他的静物画以新的品质。只有静物才能给予他充分的清静与悠闲,并可以从容以对,而这对他那种要探测其观念深度的做法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在画静物画之前,他不会在那儿摆放转瞬即逝的鲜花之类,而是摆放一些洋葱、苹果,或是别的什么生命力顽强而持久的水果,这样他才能对它们色彩的整体感进行探索性的分析,直到它们渐渐退化。”[3]88除了洋葱、苹果外,梨、石榴、柠檬、柚子、橘子等生命力顽强且存放持久的水果也常常出现在塞尚的静物画中,这些水果都是经过他精心挑选,至少是刻意准备、有所选择的。
特别是苹果作为母题一再出现,更不是一种随意与偶然了。意大利著名艺术批评家文杜里说:“现代人为什么会画那么多苹果?——因为经过简化的母题赋予了画家将注意力集中在形式上面的机会。”[注]Lionello Venturi, Art Criticism Now,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Press: 1941.转引自夏皮罗:《现代艺术:19与20世纪》,沈语冰、何海译,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24页。不管怎样,“苹果”对于塞尚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塞尚自己曾说:“我要借一个苹果来震惊整个巴黎。”他确实做到了。而在夏皮罗那里更是讲出了耐人寻味的故事,在他那篇最负盛名的文章《塞尚的苹果:论静物画的意义》中,“苹果”的内涵得到深入挖掘,并把塞尚静物画提升至其整个艺术创作的中心的地位。“正是静物画在其艺术中的核心地位这一点,激励我们更为彻底地探索他对静物对象的选择。当我们将他笔下的静物对象与他同时代的或者后来画家笔下的静物对象加以比较时,他的选择带有十分强烈的个人色彩,而不是‘偶然’的这一点才显得更加清晰了。很难想象塞尚的静物画会画享乐主义者马奈笔下的鲑鱼、牡蛎和芦笋,也难于想象塞尚会画凡·高笔下的土豆、向日葵和靴子。塞尚的苹果或许也会出现在其他富有创造力的画家的笔下;但是,在塞尚的所有静物画中,苹果都是一个十分突出的习惯性母题,而在他的同时代其他画家的作品里,它们却是偶然的,通过不同的语境及其他伴随物来获得不同的品质。”[9]34更为重要的是,夏皮罗认为我们能从画家对对象的独特选择和组合中看出他个人的想法[9]33,“有关苹果的画作可以被认为是情感疏离和自我控制的有意选择的手段”[9]21。这显然受到弗莱情感控制说的影响与启发,是对弗莱思想理论的进一步阐释与延伸、深化与运用。
最后必须加以指出的是,弗莱认为静物画尽管在塞尚这里达到新的高度,但是“静物画这个类型在整个欧洲艺术的历程中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事实上,跟中国相比差得太远”。[3]89丰子恺在《中国美术的优胜》中也曾指出,西方美术发展到后印象派时期才是静物画独立的时代,而静物画在中国画中早已独立,是先觉者。[12]丰子恺与弗莱的观点其实非常接近,而且他们在谈论静物画时都进行了中西之间的对比与观照。弗莱对于塞尚静物画的分析与解读,不自觉地以中国静物画的艺术水准与高度作为参照。他从中国艺术中看到一种确信,认为这种确信是艺术家经过静观默想与深思熟虑所表现出来的品质,他在塞尚的静物画中也看到这样一种确信与品质,因此,他是在对中国艺术美学认识与理解的基础上,实现对中国艺术美学思想与观念的迁移,尤其是将情感控制说运用于对塞尚静物画的阐述与解读,将静物画引入到创作心理分析与创作情感分析,极具开创性。正如夏皮罗说:“(塞尚)他并没有创造静物画这个类型,但却在已有的艺术类型中发现了这个魅力十足的领域;他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塑造了它,使它既能满足他的有意识需要,也能满足他的无意识需要。”[9]21夏皮罗的这些观点正是基筑于弗莱的研究之上,是对弗莱观点的一种很好补充。因此,我们首先必须承认这样一点:弗莱就是这一领域的发现者,或者说这一秘密的揭示者。可以说,弗莱的研究更新了大众对塞尚静物画的认识,也深化了对塞尚其人及作品的认识,大大提高了静物画的地位,使静物画的价值在塞尚那里得以凸显。而这却离不开中国静物画对他启迪。弗莱此前所说的“与中国相比”,不能单单地归入到平行研究上,因为影响研究是复杂的,这句话同时意味着中国静物画对他产生的影响是直接与间接并存的,并涉及影响的表露与潜在、显性与隐性,以及自觉与不自觉这一问题。西方文艺理论经过20世纪的发展与洗礼,在这方面早有很深厚的理论基础,尤其是由弗洛伊德所开创的精神分析理论。也就是说,影响有时是潜在的、无意识的、不自觉的,有时这种影响比显性的影响更为强大。
五、结语
弗莱对“情感控制说”的运用是成功的,这使《塞尚》一书因颇具中国美学元素与韵味而更加匠心独运,意义更为深远广大。中国文艺美学为他修正、完善与建构形式主义艺术批评与美学,提供了强大的理论支撑,特别是在塞尚研究方面,开创了一种新的研究模式,这一模式就是提取与征用中国传统艺术美学资源,成功地迁移和融入于对西方现代艺术的批评之中,使他的塞尚研究独树一帜,尤其是在塞尚研究的心理分析与情感分析层面打开了新的缺口与路径,为塞尚研究开创了局面。他的这一研究对后世产生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康定斯基、克莱夫·贝尔、丰子恺、夏皮罗、格林伯格等一批艺术批评家都受其影响,极大地推动了英国现代主义艺术及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运动的发展。在西方现代艺术刚刚兴起之时,已有的艺术批评与美学理论已经失效,且无法对其作出适宜有效的回应,在西方艺术传统批评中找不到契合的理论资源的情况下,弗莱把目光转向了中国,从中国传统艺术中提取与征用美学资源,成功运用于西方现代艺术批评,这对于我们在如何正确看待传统这一遗产时更具有启示意义,特别是在如何将传统资源转化为现代资源方面。
“情感控制说”这一创作美学原则的提出与运用,就是弗莱对中国文艺美学的思想与语汇进行了创造性改造的结果,故在许多人看来,《塞尚》与中国艺术及文艺美学没有什么关联,不管是对于西方人来说,还是对中国人来说。更为吊诡的是,在西方文化政治[注]“文化政治”这一观点引美国学者包华石所提,参见包华石《现代主义与文化政治》,载《读书》2007年3期,以及《中国体为西方用:罗杰·弗莱与现代主义的文化政治》,载《文艺研究》2007年第4期。的背景下,中国艺术对弗莱的影响遭到清洗和淡化。但必须加以承认的是,弗莱受中国艺术美学的影响并将其进行了创造性地转化,同时也是跨文化的一种结果,是在结合西方传统的艺术批评的基础上进行的吸收与改造,所以呈现出来的影响形态不可能是原汁原味的,正如王才勇所说:“凡是对他者、异体文化的接收,从来就不是原汁原味的,所有接收都不可能是全方位的接收,总是截取某个面,并结合自身的文化进行发挥,西方对中国艺术的接收同样如此。”[13]弗莱受中国艺术影响运用情感控制创作美学对塞尚进行研究,创作《塞尚》一书,不失为一种积极而有益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