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背师
2019-01-14胡超敏
胡超敏
志鹏说过，他认识世间最纯净的搓背师。
志鹏爸爸带志鹏做过无数件事，没有一件是志鹏喜欢的，除了每周日去的一趟光明浴室。每次他都会在四十多度的浴池里足足泡上20分钟，醒来后便会爬上搓背区棕红皮革蒙面的大铁床。约上一名叫“阿蔡”的年轻搓背师傅来搓背。
阿蔡是光明浴室众多搓背师傅里最年轻的一位，比志鹏大不了几岁，也是浴室里公认最卖力的搓背师之一。他搓背时从不吝惜自己的力气，“搓红、搓出印、让客人舒服”向来是他搓背的宗旨，这是被熟客交口称赞之处，也是被同行冷嘲热讽之处。浴室的老板娘经常苦口婆心地劝阿蔡“人一生的力气总是有限的，干这行现在这般卖力，年纪大了可就搓不动了。”可阿蔡不以为然，在他心中，搓背这行拼得就是一个力度，卖力搓背是对顾客的尊重，也是对这份职业的尊重。
见老顾客志鹏来搓背，阿蔡总是格外热情。问一问志鹏近来的功课，提醒一番好好读书算是阿蔡招牌式的问候。志鹏平躺在床垫上，阿蔡舀起一盆不冷不热的温水，从志鹏的颈脖泼到脚踝。角度、温度、力度，严丝合缝，打开了志鹏身上所有的毛孔和褶皱。接着不急着开搓，两手在志鹏的后背上迅速兼拍兼砍，没几下志鹏的后背一片通红。
阿蔡卷起澡巾，在志鹏的脸颊、脖颈处奋力一抹，灰垢穿过体毛瞬间齐刷刷地掉落在床垫两侧。知道志鹏双肩那块起皮疹，阿蔡稍微放轻了力度。紧接着，澡巾的纹理和肌肉的脉络以最佳的角度游滑过四肢与躯干，志鹏顿时感到浑身一畅。
如往常一样，阿蔡拍拍志鹏的肩膀，志鹏心领神会，翻身换面。阿蔡冲完澡巾又浇了一盆水，开始下半场的奋战。阿蔡的师父曾与阿蔡说过，前胸和腹部的软硬不同，肋骨和肌肉也各有各的形状。若是把搓后背比喻成粗磨，那么搓前面就是精雕。阿蔡平心静气，单靠手腕施力，轻推骨缝，柔抚表皮，不一会儿，志鹏前胸上的皮脂灰泥一扫而空。再看志鹏的皮肤，白里透红，丝毫没有澡巾滑过的痕迹。
若是没有最后一盆水的浇淋，志鹏可能依旧沉浸在那极度舒适之中。“不愧是头牌搓背师！”志鹏竖起拇指，打趣儿道。
“浴牌和毛巾别忘了拿，小心地滑。”阿蔡红着脸提醒道。
志鹏冲完灰垢，换上干净衣服到前台要上两瓶冰镇可乐，冲到休息室递给阿蔡。俩人顺着喉咙灌下，神清气爽。这是志鹏年少时在小城里最惬意的享受。
.......
转眼间，志鹏已经参加公安工作快20年了。工作之余，他依旧爱去澡堂泡澡搓背。可无论去什么样的浴城，他都找不到少时泡澡的那种怡然与惬意了，或许是因为光明浴室遭遇拆遷，阿蔡另谋出路了。
最近，市公安局推行了岗位轮换工作制度。志鹏分去了城郊派出所。这天下班，他随了同事的推荐，去了辖区里一家老牌浴室。听说这家浴室的搓背师傅搓背实在，手法高超，多少达官显贵放着高档洗浴会所不去，专程开车七拐八绕来到这家藏在城郊胡同里的浴室泡澡搓背。
初到浴室大院内，屋前的地面布满煤渣，屋后的烟囱常年冒着黑烟，整间平房还不及城区沐浴会所的前厅大。脱去一身的疲惫，换上一双从桶里捞出来的蓝色橡胶拖鞋，在雾气缭绕的老牌澡堂里，志鹏重逢了已被众人尊称蔡师傅的阿蔡和那张棕红皮革蒙面的大铁床，床面不少地方都只剩下裸露的海绵。
“果真是你，我就想着这小城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搓背同你一样实在的人了。”志鹏惊叹道。
“哪里，哪里！快躺下，我给你插个队！”见到多年未碰面的志鹏，蔡师傅兴奋地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赶忙招呼起了老朋友。
蔡师傅的搓背手法还同几十年前一样的实在。熟悉的力度，熟悉的掌法，熟悉的舒畅......
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那些包裹着谎言和虚伪的假象，志鹏看过太多太多。他怀念早年澡堂里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坦诚相待：两位老总脱溜干净往床垫上一趴，边搓背边扭头谈生意，澡巾一搓一抹间，一笔几百万的生意便谈成了。
可曾经的那些人呢？那些几十年来泡在池子里互相开着荤笑话的老顾客呢？自从城区开了几家沐浴会所与汗蒸馆，曾经熙熙攘攘的老牌浴室里人越来越少。
充满水雾的澡堂里，蔡师傅与志鹏，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时代的变迁，感慨着生活的不易。“隐私”早成为了不存在的东西，聊天变得格外真诚、有趣。
“老蔡，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玩花样，你也该‘进步了。就你这搓背的手艺，去了城里任何一家洗浴会所都是精英级别的，想象一下，你的名字被刻在会所正墙中央.....”志鹏有意规劝道。
“不了，我看不惯城里那些花里胡哨的项目，搓背真正看是的力道与技术，不是推销浴盐、浴奶和搓泥宝。”蔡师傅将澡巾从志鹏的最后一根脚趾缝里穿过，斩钉截铁地说道。“小心地滑，你冲完澡等我一会儿，我有东西要给你。”
志鹏冲完澡看着蔡师傅从自己的浴篮里掏出一小铁盒，铁盒里装着一块金表。
“昨天搓背时不知道那位老板落下的，你是干公安的，这表你带回去，帮我报个案....”蔡师傅小声叮嘱道。
“没问题的，你先去忙，我等你下班，一会儿咱们一起去所里做份笔录。”
坐在澡池边，透过浴池的雾气，看着蔡师傅替人搓背的背影，有那么一刻，志鹏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跟着升腾，想叫却发不出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