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哥的春天
2019-01-14陈虹
陈虹
太阳未下山,四喜哥就准备晚饭了。晚饭很简单,一个番茄炒鸡蛋,一个红烧鸡翅,焖了点儿米饭就够了。四喜哥今年60多岁了,有点跛足、面黑、身材微胖。小时候身材矮小,浑身圆滚滚的,同学们嘲笑他像四喜丸子。成年后长高了,可是小时候的称呼不好改,大家还叫他四喜。后来年纪大了,就叫他四喜哥,他也不急不恼,随大家怎么叫。
四喜哥原是轧钢厂的工人,一次工伤,腿摔骨折了,伤愈后腿瘸了,走路一跛一跛的。本来年轻时自身条件就差,住在偏远的郊区,户口也是郊区的,这下姑娘们更看不上他了,有介绍对象的,一见面,就没了消息,一晃就过了四十岁,再一晃过了五十岁,他也不想再找了。人到中年,他的同学也都变成大肚腩,油腻大叔,他的形象反而不那么丢分了。
这几年,城市发展越来越快,他住的郊区住房已经成为城中村,户口也从郊区变成了市区。去年赶上城中村改造,祖上的一个小院被拆迁,一下子分了四套住房,都是一百平米以上的,四喜哥自己住一套,三套出租。在省城,他这四套住房一夜之间让他成为千万富翁,他的身价一下子直线上升。再参加同学聚会,班里的同学对他刮目相看,眼神中都是羡慕嫉妒恨,房子、钱真是个好东西,一下子让他金身附体。班里的女生也不再揶揄他的腿瘸,班花甚至开玩笑,要不娶了她,她下嫁无所谓,同学们开始起哄。以前他要娶班花,那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现在的班花,身材臃肿,丧偶,还有一个儿子等房子结婚。别人说,四喜,你傻啊!进门当爹多好,明年儿子结婚生孩子,你就直接当爷爷了,一下子比我们还快。四喜哥笑笑,我一个人过挺好的。
有一次,班长给他打电话,约在一个粤菜馆吃饭,他进去后才知道,只有班花在场,一个三个人。
四喜哥觉得班长和班花之间关系有些微妙,说不出哪种感觉,是亲密,还是暧昧。
坐在金碧辉煌的餐厅,四喜哥有些不自在,班长一直给他劝酒,聊起上学时的往事,说那时就知道四喜是个实在人,不会弯弯绕绕,一直挺钦佩他。你一个人单身那么多年,如果可以还是要找个伴,老伴老伴,老来作伴,不然以后躺着床上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
班花也不断给他夹菜,轻言细语,含情脉脉,恍惚中还不时递过一个暧昧的眼神,让他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班长说,找对象吧还得是老同学,知根知底,不会遇到骗子,你说是吧?
四喜哥战战兢兢地吃完饭,說有事急忙走了,临走时把饭钱也结了,留下班长和班花在雅座中,关门时,他看到班花嘴角露出不屑和一个翻上天的白眼。再以后的同学聚会,他就不想去了,总觉得多年的同学情不过如此,少年时的美好,只能留着回忆中了。
他吃过晚饭,要去小区后面的公园活动去,每天晚上夜幕降临,小区后面的公园就会有很多纳凉的人,有跳广场舞的,有练太极拳的,有散步健身的,很是热闹。街边的凉亭里是一群爱唱歌的人,自己带着音响、话筒,每天晚上都要唱歌,吸引一大群人观看。
一开始四喜哥也是围观的观众,那天下了一场雨,路上泥泞,唱歌的人有几个没来,歌唱队里一位长者招呼着大家,来唱首歌嘛,一起娱乐下。四喜哥一时嗓子痒痒,就上去唱了一首《鸿雁》,那是他们经常唱的曲目,有音乐伴奏。四喜哥第一次在人前唱歌,还是有些紧张,好在夜色深沉,谁也看不清他的面孔,让他心里的紧张舒缓了些,“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
四喜哥一开嗓,就引起一片掌声。四喜哥上学时就爱唱歌,天生一副好嗓子,他的声音清脆嘹亮,音域宽广,民歌歌曲、流行歌曲都不在话下,可一直没有表演的机会,最多和朋友一起去KTV唱唱,大庭广众之下唱歌,这是第一次。
歌唱队的人也纷纷叫好,说真是人才,我们天天在这唱歌简直是班门弄斧。立刻加了他的微信,邀请他每天来唱歌,四喜哥开心地答应了,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能让人欣赏歌声,何乐不为。
每天晚上四喜哥的曲目都是压轴的,唱过一曲,下面的人不干,让接着唱,没有三四首歌下不来,甚至有几个大爷大妈级的粉丝,天天等着来听他唱歌。四喜哥嘴上推脱着,心里还是美滋滋的,终于能有点事情干了,感觉生活也充实了。每天四喜哥都期待夜晚的到来,这是他一天最幸福的时刻,以前生活的孤独、寂寞,都被歌声一扫而光,原来单调乏味的生活也一天天的变得充实起来。
四喜哥一到凉亭,就热情的和大家打着招呼。几个人头天就商量好新歌演唱的顺序,只等八点钟,夜幕降临,人多起来他们就开唱。
大家说话的时候,几个中年人走了过来,队里的老赵认识他们,是小区居委会的。原来今年适逢建国70周年,街里要开展文艺汇演,听说他们唱的好,来听了几天,准备让他们明天去社会活动中心排练,让四喜哥代表居委会出个独唱的节目,大家可以组织个合唱队。
歌唱队的人乐开了花,那可好,有大舞台可以上了。老赵说:咱们现在是鸟枪换炮,越来越好了。
第一次进社区活动室排练,四喜哥还是很兴奋,宽大的活动室,一流的音响,屋里还有空调,比在外面练歌强多了。居委会给他们每个人买了演出服,四喜哥的衣服是一件藏青色的西服,另一个主唱吴老师是一身中式旗袍,合唱的大妈们是红色的连衣裙。人配衣服马配鞍,大家换上衣服,瞬间像是正规的演出团队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得合不拢嘴。
吴老师是中学退休教师,教音乐的,原来住他对面的小区,老伴儿去世一人生活,虽离着很近,却从没见过面,四喜哥加了吴老师的微信,平时约好了一起来彩排。
站在合唱队前面,舞台中央,四喜哥第一次感受到主角的光环,他的歌声技惊四座,连后面伴唱的大妈们都叫好,说咱们节目一定拿第一,大妈们看他的目光都带着欢喜,四喜哥长这么大还不曾被人崇拜过,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心里觉得自己活着有了人生的意义。
四喜哥排练了一首独唱《双脚踏上幸福路》,为了汇演,还有一首和吴老师的合唱《我和我的祖国》。居委会林主任信心满满地说,咱们的节目去参加区里的汇演,代表街道一定能获奖。
在区文化宫的舞台上,耀眼的聚光灯下,四喜哥站在舞台中央,绝对的c位,一下成为观众的焦点,台下坐着区里的领导,还有满满的观众,他似乎从没受过这般关注,主持人也报上了他的大名:林春风。音乐起,歌声响,礼堂里回蕩着他嘹亮的歌声:“青悠悠的那个岭,绿油油的那个山,丰收的庄稼望不到边,望呀么望不到边。麦香飘万里,歌声随风传,双脚踏上丰收的路,越走心越甜,越走心越甜。”
在他的歌声中似乎能看见农田中丰收的景象,那麦田的芳香和泥土的气息随着歌声飘散着,仿佛尝到了农家的新米饭和自酿的包谷酒。人们凝神静听,沉醉在歌声中,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更是换来如潮的掌声,四喜哥顿时觉得自己的人生圆满了,一个平凡卑微的人在此时享受的掌声、尊重,让他觉得人生巅峰不过如此。
在区里的汇演,四喜哥的独唱得了一等奖,吴老师得了二等奖,除了一张奖状,还有薄薄的一叠纸币,让四喜哥没想到。合唱队的大妈们说,以后不叫你四喜了,叫你林大哥。四喜哥惶惶地摆手,还是叫我四喜吧,叫了那么多年,我都习惯了,叫大名,感觉在叫别人。
街上的领导说,哪天帮他报个名,也上央视的什么节目让他也出个名,四喜哥腼腆地说,能唱歌就好,咱不想当什么名人,和人家比差着远哩。
演出回来再走在街上,相识的街坊都会喊上一声四喜哥,和他打个招呼,四喜哥开心地笑着回应着,似乎走路也不跛了。
汇演结束,每天晚上他还会去公园唱歌,和歌唱队的人一起歌唱,四喜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
可连着几天,吴老师没来,四喜哥看吴老师的微信运动,也一直是零,心中就有些牵挂,再唱歌不是抢拍就是忘词儿。他那天忍不住问大家,大家都说不知道。有个人说:四喜,你不是有吴老师微信吗,自己去问。
四喜哥在微信问过吴老师,说是摔了一跤,胳膊骨折不碍事儿,他还是打听到地址去看望,手里提着排骨母鸡等营养品。
吴老师见他来,急忙招呼进屋,虽是胳膊骨折了,可吴老师的家还是干净整洁,十分温馨,看得出主人的勤快。
“唉,儿子在国外,我一个人住屋里乱的很。”
四喜哥看厨房里,几颗青菜已经枯萎了,一箱泡面放在橱柜上。四喜哥就告辞回家了,再回来手里端着做好的晚饭,放在一个个饭盒中。汤盆中是清炖党参当归母鸡,一盒茼蒿炒腊肉,一盒炒苋菜,一盒丝瓜酿明虾,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吴老师看见这些漂亮的菜肴,一时惊讶地不知所措,“这都是你做的?太漂亮了,看着就有食欲。”
“嗯,我一个人没事,就爱鼓捣做饭。”吴老师要留四喜哥一起吃饭,四喜哥推辞了,走了。
以后每天四喜哥都会多做些晚饭,用饭盒装上送给吴老师。吴老师推辞了几次,后来就不客气了,接过饭,把昨天的饭盒拿来,饭盒早已经刷干净了。俩人有时也唱首歌,合唱的声音和谐动听,和声优美,此唱彼和,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好听。在一起聊音乐还好,若聊家常,说不了几句,四喜哥就变得木讷,不知说什么,拿起饭盒,出门回家。
那天送过饭,吴老师递给他一个手提袋,里面是一件蓝色T恤和一堆保健品,说是儿子从国外寄来的,人年纪大了,营养缺乏,要吃些保健品,强身健体。四喜哥推辞了下,就接过了礼物。
有人问起吴老师的病情,四喜哥说见好见好,伤筋动骨100天,现在才两个多月,不干重活就可以。
每天四喜哥上午买菜,下午做饭,傍晚送饭,然后晚上去公园唱歌,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四喜哥却没感到负担,每天去吴老师家,四喜哥似乎卸下了一身的盔甲,心情仿佛鸟儿一样飞翔。自父母去世后,他一人生活,孤独是生活的主色调,即不需要关心人,也没人关心他,生活渐渐沉淀下来,他习惯了在一蓑烟雨中一人独行,不问春夏,冷暖自知。现在,有一个人他可以关心,送出关爱,也能从中收获温暖,每次从吴老师家出来,他心里都暖暖的。
每个早上吴老师都会送上祝福,或是一个早上好的表情包,或是几句心灵鸡汤;天气冷热,吴老师也会在微信叮嘱他。送去的饭菜可口,也会表扬一番,告诉他,不必每天送饭,自己会点外卖。他说自己也要煮饭,自己家做的饭吃得舒服放心。
晚上四喜哥还会去唱歌,没有吴老师的夜晚,四喜哥的歌声有些孤单,带着一丝忧伤。那日唱起《敖包相会》“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只要哥哥你耐心的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歌声时而婉转悠扬,如山涧中的潺潺溪水,时而轻吟浅唱,如细雨中的雨打芭蕉,歌声深情款款,柔情似水,大家凝神静听,心也随着那歌声起伏跌宕,人们都听出四喜哥的心事。
歌唱队的人皆笑,说他是唱给吴老师听的,四喜哥羞红了脸,瞎说,我喜欢唱老歌,别对号入座,我是唱给你们听的,再起哄,明天我不来唱歌了。老陈说,你看,你还认真了,大家都是为你着急,这天天送饭,也没点想法?你不好意思,哪天我替你问问去。
立秋后的一天晚上,吴老师把胳膊用绷带绑在胸前,也来公园唱歌了。众人拥上前问候起吴老师的伤势,吴老师说,照过X光,说恢复挺好,过几天就可以拆下绷带了。
老陈起哄说,你不来,四喜哥唱歌都不带劲儿,天天无精打采的,你们唱个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吧?要不,来首蝴蝶泉边吧?众人皆笑。
四喜哥,嗫嚅着不知说啥好,吴老师笑着说,你们别起哄架秧子,我们想唱什么关你什么事。
吴老师大方地拉过四喜哥,一起合唱起来:“哎~~~大理三月好风光哎,蝴蝶泉边好梳妆,蝴蝶飞来采花蜜哟,阿妹梳头为哪桩,蝴蝶飞来采花蜜,阿妹梳头为哪桩~~~
蝴蝶泉水清又清,丢个石头试水深,有心摘花怕有刺,徘徊心不定啊伊哟~~~”
四喜哥躲避着吴老师的目光,目光望向前面的槐树,夜色中,他们的歌声在树林间回荡,清歌婉转,绵延悠长,众人也陶醉中歌声里,一个夏天的夜晚变得多彩迷人。
四喜哥的心里盈着一怀心事,心情在歌声中游走,那些暗暗的喜欢,也便如花儿般悄然绽放。
以后的日子,人们常看见四喜哥和吴老师一起去市场买菜,一起在花园唱歌,唱起歌来也是琴瑟和鸣、笙箫永伴,四喜哥的心里甜甜的,暖暖的,仿佛从严冬走到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