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坐廿八年
2019-01-14管建刚
管建刚
一
你要是来我家,请不要纳闷,这一家人居然都盘着腿坐,男主人这样,女主人这样,连女儿也这样,盘腿坐着喝茶,盘腿坐着看书,盘腿坐着写作,盘腿坐着吃饭,盘腿坐着聊天。
盘腿,我们家的常态生活。
廿八年前偶遇南怀瑾的《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书名实在诱人,秦始皇也会跑下龙椅来,从此与静坐结下了不解之缘。左脚搁在右腿上,或者右脚搁在左腿上,那叫单盘;右脚搁在左腿上,抽出底下的左脚搁在右腿上,那叫双盘。疲乏了,腿酸了,单盘十分钟,双盘五分钟,乏劲锐减。朋友来,见我盘腿,听我说种种好处,抵不住诱惑,左脚搁在了右腿上,想要抽出底下的右脚搁左腿上,嗷嗷大叫了几回,终搁不上去。老老实实单盘了十分钟,便败下阵来。
盘腿是一门功夫。
单盘也好,双盘也罢,四十分钟下来准又麻又疼。脚腕处,到那个点,疼得要命。熬过那个点,两腿一股清泉流过,一下子轻爽了。轻松了一阵,又麻,又疼。疼过了脚腕,又疼膝盖;疼过了膝盖,又疼屁股;疼过了屁股,又疼尾闾;疼过了尾闾,又疼命门……局外人看着静坐舒服,不像跑步汗流浃背,不像平板支撑酸到肌肉发抖。个中滋味,局内人明白。坐一小时、两小时,屁股不离垫子,不看手机,不看电视,不看书报,闭上眼,那不只磨你的麻、磨你的疼,还磨你的意马和心猿。
二
盘腿只是外在的功夫。内在的功夫是管住纷杂的念头。
人的杂念如同阳光下飞舞的尘。你想掸掉它,它却在掸风里狂舞。静下来,尘埃落地;静下来,尘念落定。两腿一盘,眼睛一闭,念头却活跃起来,一念代万念,守自己的呼吸,一清二楚地看着自己呼,一清二楚地看着自己吸,一呼一吸间杂乱的念头渐趋于平静。才守了没几个呼吸,时间漫长得如夏天的白昼,心思散乱了,呼吸忘记了,念头跑出去了,不是想没有完成的工作,就是想明天想干的活儿;不是想刚去过的地方,就是想刚看过的电影……念头不受管束地四处乱跑,等明白过来,哑然失笑,一大活人居然管不住自己的念头,于是批评自己怎么又胡思乱想了,琢磨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如此一通,才在某一刻恍然,这个看似美好的自我批评,也还是不干不净的杂念。
终于回到呼吸,发愿要守着它。守住了一阵,好累好累。就像捏着一个小东西,不能太用力,太用力一会就累;不用力,一不留神,小东西掉地上了。不用力守着,那个呼吸掉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用力守,如同强管下的教育,守住了也没什么教益。要干干净净、不轻不重地守着你的呼吸,要若有若无、清清爽爽地守着你的呼吸,那个时候,内在的宇宙安详了、宁静了,那安详和宁静让你想起星星,想起篝火,想起湖水,想起草地,想起田野……你以为进入了妙境里,却不知念头早又跑开了。以为想怎么想,人就能怎么想,哪知念头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落在一朵花瓣上,还没来得及安顿一下,一阵轻到没有感觉的风,种子又飞走了。飞了一阵,种子落在篱笆的孔隙里。刚从跋涉里安歇下来的种子自在地打量周围,风又来了,种子又晃晃悠悠地飞走了……灵魂里总有一阵又一阵无名的风,吹着你的念头四处乱跑。
每日静坐都是在跟自己对峙。每日静坐我都一次次确认,跟自己斗是真实而艰难的存在;每日静坐我终于明白,我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主人。
盘上腿,闭上眼,放松你的头,放松你的眉,放松你的眼,放松你的鼻,放松你的肩,放松你的胸,放松你的背……正放松着呢,念头已经跑出去了。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出去的,不知道它下一站会跑到哪里去。念头不停地跑啊跑,吃饭的时候乱跑,喝水的时候乱跑,洗脸的时候乱跑,洗澡的时候乱跑,走路的时候乱跑,开车的时候乱跑,工作的时候乱跑,休息的时候乱跑,开心的时候乱跑,烦恼的时候乱跑。念头就是一架停不下来的机器。念头的主人狠狠睡了一觉,醒来却没有想要的神清气爽,睡觉的时候念头还在乱跑,空旷的夜的黑里,念头跑得更快更疯。
每一个不受你控制的念头,都是内心的蠢蠢欲动。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这样的蠢蠢欲动。走出童年,那个安安静静、清清静静的我呢?我都去哪儿了呢?
三
日复一日地静坐,你会得到一个本事,能看见自己的念头。静坐摄住了乱跑的念头,念头不乱跑了,人就安静了,你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要睡着了。静坐的人睡眠都不错。
杂念少了,内心清静了,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小时转眼没了。杂念多,横七竖八的,这里一堆,那里一簇,时间过得慢,不是肩膀发紧,就是手臂发酸。静坐要管住自己的身,手不乱动,脚不乱动,眉毛不乱动,屁股不乱动,一只蚂蚁爬到你的手心,念头动了一下,又回到匀长轻柔的呼吸,那只蚂蚁还在,那只蚂蚁没了。心里没了的东西,在也等于不在,有也等于无。
管住了看得见的身,还要管住看不见的意,那个谁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念头。管住了自己的念头,也就管住了自己的情绪。一个班几十个学生,一个月一个人给你闯一个祸,一天至少送你两个气恼儿。人成了气恼的奴隶。车子失控是人的失控,人的失控是念头的失控。人的灵魂由一连串的念头组成。管住自己的情绪,不是看几本心灵书,鸡汤不会变成本事。本事要反复练习。怎么练?静坐。静坐的时候管不住念头,念头四处乱跑,怒气一上来,哪还有管住的可能。这十年来,我接了一个又一个的闹班,遇见了一个又一个的马小跳,我依然静下来做我的研究,十年出版了十八本书。因为,忙碌里我也挤出时间静坐,静坐至少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念头,了解自己的念头,认识自己才能降伏自己。我看见生气的念头了,看见生气一步一步往上走了,我回到了呼吸,看好了念头。而那个生气的念头,居然,没了。
我问朋友留意自己的呼吸么。朋友愣了一下,摇摇头。
人可以七天不吃食物,人可以三天不喝水,三分钟不呼吸人就完蛋。我们每天不忘记喝水,水里放茶叶、放菊花、放姜片、放枸杞;每天不忘记吃饭,一会儿红烧鱼,一会儿清蒸鱼,一会儿糖醋鱼,一会儿酸辣鱼,一会儿臭鳜鱼,却时常忘了三分钟可以致命的呼吸。
人很容易忘记最重要的事情。
四
一刹那里有九百六十个念头。每日静坐,每日面对千军万马的念头。降伏不了千军万马,我至少看到了千军万马。千千万万的念头在心的跑马场里奔跑与厮杀。念头东奔西走,像极了无头苍蝇。念头是漂浮的想,想这里,想那里,东想想,西想想,想想好,想想坏,静坐的世界里,你才能看见这些看不见的想的真相。
漂浮的“想”定下来了,不乱跑了,于是有了“思”。思和想,一个东西的两面。静坐里放下纷繁的念想,脑子像整理过的房子,清爽了,干净了,那些找不着的东西,一眼能见着了,那些想不明白的,在清清爽爽里明明朗朗了。
廿八年静坐,我没有见着长生不老。
廿八年静坐,我见着一个看不见的看见。
两腿一盘,眼睛一闭,念头又起来了,你跟着这个念头走,又跟着那个念头跑,走了千里万里,睁眼一看,什么也没有。凹镜收住了四散的光,火柴着了;你收住了四散的念,人生的火柴,也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