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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楼听戏

2019-01-10飞天

当代小说 2019年11期
关键词:吕剧山东人录音机

飞天

五月十日上午,冒着小雨,在趵突泉公园的白雪楼大戏台听戏。因为天气原因,观众不是太多,并且都站着,没人坐那些长条木凳。

戏台上表演的是吕剧《小姑贤》,满面愁容的李氏女正在咿咿呀呀地自叹身世。

天气有点凉,演员的戏服下面套着长裤,脚底下也没有戏靴,而是穿着黑色的皮鞋,每次抬脚落步,裤脚一翻,都会露出与剧中人物极不相配的鞋面来。不过,戏台前的所有观众都像我一样,沉浸在戏文里。

“李氏女坐偏房泪如雨洒,思想起俺娘家二老爹妈。许多的好人家不给择配呀,将小奴送至在阎王之家。每日里无过错将我打骂,我可是受尽了婆母家法。在偏房一阵阵心如刀搅,清晨饭还没做去问我妈……”

听着这些熟悉的戏词,我的思绪顿时飞回到三十年前。

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父亲母亲的模样依稀是年轻而快乐的。

下午放学,我就在院里葡萄架下做作业。母亲在厨房里择菜,准备一家人的晚饭。我家的双卡录音机里,播放的就是《小姑贤》的磁带。

我听到母亲在厨房里跟着录音机一起唱,剧中人字字悲哀,而她的唱腔却是明快动听的。那时的我,还不懂生活的艰辛、世事的复杂,只觉得能在葡萄架下听戏,是最大的享受,比起我那些放了学就要挽着小筐、拎着镰刀去割草的同学们,已经是非常高的待遇了。

那时候,我们听《小姑贤》,也听《李二嫂改嫁》《姊妹易嫁》《借年》……全都是吕剧,我们山东人最爱的家乡剧种。

所有磁带都被小心地摆放在录音机旁,下面垫着报纸,上面盖着绣花的手帕。每一盘磁带播完,从录音机卡座里取出来之后,都要小心地放回到原盒里,然后按照目录顺序,由上至下摆好。

这些磁带都是父亲亲手买回来的,每次有新磁带到家,我都会把磁带盒子内衬的彩页纸翻来覆去看个仔仔细细,然后逐字逐句读给父亲母亲听,好时时卖弄一下自己的语文水平。可是,他们根本不看纸上的戏词,只用耳朵听,就能把所有戏词一字不差地记住。

父亲母亲能听就能唱,因为他们都是曾经学过戏的人。

我的母亲出嫁之前,是姥爷村子里小吕剧团的台柱子,演《小姑贤》必须是演女一号李氏女,演《李二嫂改嫁》不用说就得演主角李二嫂,要是演《姊妹易嫁》就要演那个善良的妹妹张素梅……

我的父亲喜欢拉胡琴,而且爱唱民歌,不管是豪放的草原民歌还是妩媚的江南小调,都能唱得荡气回肠、柔情万种。

现在想起来,吕剧,是那个年代在我头脑中打下的最深刻的烙印,无论走到哪里,一听到熟悉的唱腔,都會心潮澎湃,难以抑制。

我自小就五音不全,哪怕是哼唱最简单的儿歌都会跑调到一塌糊涂,所以我从不敢在父亲母亲面前展示自己的嗓音。只有一次,我心血来潮,趁着家里没人,用录音机给自己录了一段戏曲,从头到尾不超过一分钟,但偏偏使用了母亲最喜欢的《小姑贤》磁带,把其中一段戏文抹掉了。为这事,我结结实实地挨了两笤帚疙瘩。

到现在,我虽然唱不出字正腔圆的味道,但我仍然记得每一句戏词的唱腔。

当然,没有人愿意听我唱戏,爱人总算给面子,听我唱戏,虽然耳朵受折磨,但却不表示什么异议。

女儿则不然,每次我在厨房里做饭时不自觉地哼哼几句——“他的为人实在好,又吃苦来又能干,二人互相来帮助,生产支前争模范……”她就立刻敲着推拉门上的玻璃表示抗议,抗议我的噪声影响她上网。

当今年代,好多人都不喜欢听吕剧了,即使它是我们山东最拿得出手的地方剧种。年轻人喜欢听韩国歌、看日本动漫,把中文的电视、电影和音乐都推到一边去。在九零后和零零后的眼睛里,根本看不见白雪楼戏台的存在。

我记得带女儿游趵突泉公园,她总是从趵突泉向南,经无忧泉去万竹园,根本不在戏台这边停顿哪怕是一秒钟。

每次想到这些,我都有些悲哀。

看戏的观众里,有些上年纪的,头发都白透了,戴一顶毛线编织的旧帽子,白头发从毛线缝隙里向外扎出来,在凉风细雨中瑟瑟抖着,显得极其不合时宜。

我应该算是台下比较年轻的观众了,七零后前期,接近于六零后。

戏台上休息间隙里,我跟一位老琴师聊过,那位前辈已经七十岁。

他告诉我:“我一直有个很悲观的看法,吕剧要断代了,我们老祖宗们留下的好玩意儿,传来传去,弄不好要断送在我们手上喽!前一阵,有学校邀请我去教孩子们拉琴唱戏,一开始有四十多个孩子感兴趣,没过两周,只剩下六个孩子按时来上课。到了一个月底上,一个孩子都不来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我老头子一个。你看看,年轻人不爱听,孩子们不爱学,不是断代,还是什么呢?”

老前辈看我态度恭敬,算是半个知己,就随手拉了个过门,唱几句给我听:“春雷一声震天动,得中金榜第一名。万岁恩赐旨一道,荣归故里把亲迎……”

他的声音并不动听,但他拉琴唱戏时的享受表情,证明他的生命与喜乐全都融合在戏文里,仿佛植根于土地的一株玉米,从大地怀中汲取营养,又向大地奉献一切,最终与大地融为一体。

他是真爱吕剧的人,不为名利,只要让他拉琴唱戏,就是最快乐的事。

“我喜欢听吕剧,将来孩子再大一点,也得培养孩子学点吕剧,不能忘了本、断了根。”我说。

老前辈摇头:“小兄弟,别费那事了。孩子们爱学的,不用家长催着打着也学;不爱学的,催着打着也没用。”

我无言以对,因为现实就是这样,我女儿那样的零零后,熟悉韩国歌星胜过自己的考试题目,她们的世界里,没有吕剧的立锥之地。

时过境迁,现代孩子的童年里是肯德基、麦当劳,是变形金刚、火影忍者,是韩国天团、日本美少女,是TFboys、易烊千玺……唯独没有吕剧。身为地地道道的山东人,真的为这种传统文化的没落而感伤。

我打心眼里喜欢吕剧,前几年走南闯北,听过很多不同剧种。

在北京听京剧、京韵大鼓、相声、小剧场,看也看了,笑也笑了,唯独没有“乐开怀”的感觉;在东北,我们去听二人转,看大秧歌,但那是属于东北白山黑水的文艺精髓,搁东北合适,搁济南肯定不行;在苏州,我们一起去茶楼听苏州评弹,看着文文弱弱的先生和清瘦雅致的年轻女孩子说一阵、弹一阵、唱一阵,却找不到属于江南的风雅;在广东,我们听粤语歌,看劲爆舞蹈,却找不到山东人的实在劲儿……

我的根在山东,而吕剧就是扎根于山东沃土的艺术之花。我们每一个山东人,都应该以它为荣,赞美它、歌颂它的同时,再引领我们的下一代去传承它、发扬它,使这支来自于民间的艺术之花开得更香更艳,再转回头来娱乐大众,丰富老百姓的休闲生活,成为山东除儒家文化外的另一种精神文化养料。

我总感觉,吕剧就像我们的山东话,透着朴实无华的憨厚劲儿。

说它土,它真土,很多唱词都是我们的土话原句,原汁原味,原腔原调,可它是我们山东人真正的“母语”,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到须发皆白的老人,全都活在这种话音的浸润里。

我认识一位解放前赴台的山东老兵,他曾在一台海峡两岸晚会上饱含深情地说过:“唯有乡音,能解乡愁;唯有乡土,能抚慰我心。漂洋过海六十年之后,只有煎饼卷大葱和俺们山东的土话、山东的吕剧,能让我重新变得年轻起来。不管我站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都是济南人的儿子,都是山东人的儿子。我爱山东,这是一出生就命中注定的,至死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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