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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寓言(短篇小说)

2019-01-10杨天祥

当代小说 2019年11期
关键词:刘峰剃头志强

杨天祥

居委会主任刘峰还没走进肖谷理发店屋门,肖谷3岁女儿陶陶骤然嚎哭起来。陶陶的哭在外人听来简直不是哭,是那种杀猪一样刺耳尖叫。刘峰进门后,肖谷老婆林丽一边拍打女儿屁股一边喊道:“哭什么哭,再哭我不要你了,滚蛋,滚蛋,滚蛋!”

刘峰瞪了一眼嘴里一直骂人不休的林丽,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对专心致志给顾客剃头的肖谷说:“告诉你多少回了,快搬了吧,再不搬哪天大铲车轰过来,你这满屋子家当全成废品啦!”

肖谷态度安然,没听见一样,还是那样雕刻艺术品一样为顾客剃头。

这时,刚刚消停点的陶陶又被林丽打哭。那种非常特别的小女孩的尖厉哭声惊天动地。林丽又骂了起来:“哭哭哭,就知道哭,有娘养没娘教的!”

刘峰转过身冲林丽皱了皱眉,他太了解眼前这个女人的厉害了。前几次和她交锋时,她那种根本不讲理而且张口闭口骂人的泼妇相实在让他受不了。他顿了顿还是对肖谷说:“听到了吧,抓紧时间搬了吧。我这可是最后一次通知你了,上面有消息说这两天就过来人,对不听政府规劝态度顽固的个别户要实行强拆,你这是违章建筑!”刘峰回转身走到门口,顿了顿又踅回来拍了拍肖谷肩膀压低声音说:“我也是为你好啊,要不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我的话只能说这些了。”

应该说肖谷租用的这个屋确实属于违章建筑,是一户人家在楼头上接出来的一间小平房,大约二十几个平方米。肖谷租过来后,隔出个地方当厨房,再在里边隔断出一个小空当安了下水道,勉强成了一个方便处。就这样,肖谷凭剃头手艺,在这里娶妻生女,一住十年。也是肖谷剃头手艺太好了,远近闻名不说,他还个性极强,规定每天只给二十个人剃头,半小时剃一个,多一个不剃,不管人家给多少钱剃一位只收十元。

有人说肖谷真死心眼儿,怎么有钱不挣呢?一者有人远道慕名而来,二则有些人愿意多给钱,可肖谷就是不干。有些实在推让不过,比如有的人知道肖谷家困难,剃完头将二十元五十元甚至百元往肖谷身上一扔,推门便走。遇到这样情况,肖谷就在收入十元之后,在一张纸上写清楚某某人哪年哪月哪天什么时候多给了多少钱,然后将钱放入另外一个钱盒子里,一旦凑够千元,便捐给慈善机构。

还有人说肖谷其实是隐于民间的武林高手,身怀绝技,能把石子投掷得像子弹一样快。他的老师当年是“抗日小分队队长”,九十多岁了,但外人不知其名姓。刘峰问起肖谷是否身怀绝技,肖谷不承认也不否认,笑一笑,或反问一句:“你看着像吗?”于是这就成了一个谜。

别看肖谷只是个剃头匠,却极有情调。虽然毛笔字写得一般,可非常爱写。每天一开张,便将笔墨宣纸准备妥当,这在肖谷来说是非常奢侈的行为了。先在一张顶部写上年月日,再写清楚阳历阴历日期、时间、星期和当日天气,悬挂一边。剃一个头将人家名字写在上面(虽然他不确切知道人家名字,却知道老张老李小赵小黄),还根据自己揣摸,将剃头者大约年龄也写上。当然做这些事情大都在顾客走了之后,天天如此乐此不疲。而且今天剃头发明天号,上面是他自己用毛笔写的数字和大约时间。他必须在号上写出大约时间,因为他的屋实在太小,里面放了一张双人床,白天拉个床单挡上,剩下地方搁一剃头座椅,基本就没有了空闲之地。肖谷给客人剃头时,差不多身体已经贴在人家身上了。如果再有来人别说坐,连站的地方都紧张。

肖谷年龄不大不小,三十七八岁。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双眼视力很差,给人家剃头大多凭触摸和感觉。但对外面世界并没有完全看不到,模模糊糊多少还可以看到些影像,一般人很难看出来。肖谷家里没有电视没有钟表,也没有手机和家庭电话。剃头时,身边一台老式收音机播放新闻。其实肖谷这里没有收音机一样可以了解方方面面新闻,而且比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闻更刺激。前来剃头者党政工团商公检法警兵啥身份人都有,加上剃頭时肖谷不说话,剃头者再不言语就有点太清净了。所以肖谷给顾客剃头时,一般都是剃者不言被剃者说话。说什么?无非国际国内这里那里张家李家发生了什么有意思事情,真都是有意思事情,没意思事情说起来自己也觉得无趣。肖谷听收音机只听轻音乐,小品相声之类综艺节目他不喜欢。

例外的是,剃头者中有爱唱的也有爱说笑的,还有喜欢逗乐的。有一个警察,长相一般,却非常有幽默天才,尤其摹仿他人说话简直可以乱真。有一次他来剃头时,正赶上肖谷夫妇闹情绪。不知肖谷怎么得罪了林丽,林丽把肖谷骂得外人根本听不进去。警察笑呵呵地对林丽说,妹子,我学一下你的骂声,你听听像不像?正在气头上的林丽哪听得进去这个,随口说了句不听不听!话音未落就听那警察学着林丽也说了句不听不听。只这四个字就把林丽吓蒙了,稍顿了顿,林丽说,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警察跟着林丽也说了一遍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听到这两句,林丽抬眼看着警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无论如何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模仿她说话达到和她真人一模一样。信也好不信也好,她刚刚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缓了好半天,她仿佛才接受了这个现实,放低声音说,哎哟妈呀,咋这像呢,咋这像呢,你神人啊?

曾有有心人暗暗看表掐算时间,惊讶的是,无论老少,每半小时剃完一个,分秒不差。真是神了。肖谷每天早上准八点开门剃头,一直干到晚上七点钟歇业。给二十个顾客剃头,多一个不剃。听说曾有一慕名而来的土豪,要乘飞机到外地谈生意,想收拾一下头发。来到肖谷家时,肖谷清扫完屋子正在吃饭。一听说要剃头,肖谷婉言拒绝,可土豪好说歹说坚持要剃,并且说会多给钱。肖谷坚持不破规矩,土豪先是拿出五十、一百、二百、五百,最后拍到桌子上整整一千元。肖谷仍然不为所动,慢慢腾腾地吃饭。土豪哪遇到过这待遇,态度坚定地说,今天我这个头算剃定了。不容分说,将自己身上所有钱,没有人数过,反正是红红百元大钞厚厚一大摞拍在桌上,说,这回剃了吧?可再看肖谷还是笑嘻嘻地吃饭,像是在看电视连续剧。

肖谷剃一个头半小时并不是他的手艺差剃得慢,而是他把每个头都当做一件工艺品去做,追求完美。他剃头时,一心一意从不和顾客说话,顾客和他说话他也不接茬儿,就那样哈着腰眯缝着眼睛,在嗡嗡电推子前做事情。剃完之后,他板着面孔围着剃头人转三圈儿,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宝似的。直到自己认为满意才笑着问人家,刚才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许多人觉得奇怪,明明肖谷看不清,却像可以看到一样“欣赏”自己的作品,怎么回事呢?没有人能说清楚。

实事求是地说,肖谷头剃得确实好。凡从他家走出去剃过头者,无论老少,也不管你是工人还是干部,农民工还是生意人,一准容光焕发,比进来之前精神许多。当地好几位退下来的老领导也都常年在他那里剃头。

肖谷还有一个毛病就是怕见血。不仅看不得人家宰杀家禽,就连看到别人身上有血都不行。有一年十一前,林丽从老家带来两只小公鸡,想过节时宰杀吃肉。那天正好我去剃头,就见肖谷傻愣愣地坐在剃头椅子上,双腿发抖面目煞白。一问才知,刚才林丽宰杀了那两只小公鸡,拎着进屋时,鸡血淋了一地,立马就把肖谷吓得站立不住了。这不,直到林丽把地上的血擦干净肖谷才多少好些。

这样一个非常优秀而且胆小怕事不和任何人争执斗嘴的好人为什么偏偏有人要和他过不去呢?

比如居委会主任刘峰。

要说刘峰也曾是肖谷这里剃头常客,而且剃完头和其他人一样对肖谷躬身行谢。可不知为什么,从上个月开始,他不仅不到肖谷这里剃头,还多次神秘兮兮地让肖谷另外选地方搬家。肖谷也纳闷,这刘主任到底是怎么了,自己也没得罪他呀,上次剃完头大家还是乐乐呵呵一团和气,怎么突然说变就变了呢?

肖谷老婆林丽是农村户口,人长得不错,高挑身材,比肖谷高半头,小十岁,为了进城,经人介绍,委屈自己和肖谷成为一家人。刚结婚一段时间,两人也是恩爱有加,可生了孩子之后,在教育孩子方式方法上产生矛盾。尤其让林丽不解的是肖谷为什么把别人多给的钱捐给慈善机构,在她看来,所谓慈善机构就是胡扯淡,世间那么多贫穷受苦人哪个得到过慈善机构帮助?再说,她对肖谷在屋里贴的两张“告示”也颇多意见。一张是“三不剃”:染花色头者、严重醉酒者、追求新潮者;另一张是“三免费”:军烈家属、孤寡老人、失业流浪者。不剃就不剃了可为什么还有什么三免费呀,这年头不偷不抢靠本事吃饭就属于好人了,可白白给人家剃头不收费这事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就说免费第三项流浪失业者吧,我们一家都失业,而且你还是个残疾人,有谁管过?你现在学雷锋做好事,这年头哪还有那样人呀!她也是心疼肖谷,觉得他一天到晚没个闲暇休息,花花绿绿大千世界一点也享受不到不说,还这样苛求自己,何苦呢?她曾趁肖谷不注意时把写有“三免费”告示从墙上撕下来,可肖谷还是再写一张重新挂上。更让林丽来气的是,肖谷给免费人剃头也像给其他人一样,慢条斯理精雕细刻,半小时一位。她觉得没这个必要,在她看来,要么没有免费,有的话免费和收费也应该有区别,可肖谷这样一个死心眼儿实在让她受不了。就这样,两个人经常争吵,矛盾日深一日。林丽没啥文化,也没有工作,却有一张能骂人的嘴,天不怕地不怕,啥话都敢说,啥人都敢骂。这脾气自然不受肖谷待见。肖谷先是也和她吵和她打,一段时间后,肖谷告退,知道自己不是她对手。于是,两个人冷战。

前些日子刘峰来后,林丽知道居委会主任是个人物,一家人在他辖区不得造次。可自从听说这刘大主任是来撵他们搬家后,她不干了。明着来不敢,于是来阴的,她利用女儿陶陶和刘峰斗。只要刘峰一来,她就掐陶陶屁股,而且掐得狠,她的想法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狠掐女儿哭不出嘹亮声音。刚开始,只是让女儿铆劲儿嚎,后来觉得不解气,干脆就骂孩子,你说指桑骂槐也好,你说明显是在骂刘峰主任也罢,反正我就是这样子,只要你来,孩子哭老婆骂,你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反正你得受着。女儿陶陶后来成了条件反射,只要一看到刘峰来,不用林丽掐自己先自尖叫起来。

肖谷租住的地方是闹市,从他家出来走不到一二百米,就是全市著名的东街。东街聚集着五家顶级大型商场,而且有一两千米步行街,四周全是大大小小商铺,吃喝玩乐俱全,实在是寸土寸金之地。

那天晚上,夜黑风高星月不见。往日熙熙攘攘闹市被大风吹得萧条了许多。肖谷关门之后,吃了饭,正准备听听收音机歇息。突然,嘭的一声响,窗玻璃被石头打碎。啊呀一声,林丽倒地大哭起来。肖谷急忙蹲下抱住林丽,就见林丽肩膀冒出血来。肖谷立时筛糠,抖嗦身体说不出话嘴唇惨白。直到有人进来把两个人搀扶起来,林丽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没啥就是破了点皮,肖谷才好些。110警察来后,肖谷从床上站起来,拾起打进来的石头摸索了好一阵,觉出是一颗鹌鹑蛋大小光滑圆润的石头子儿,不是一般街面上随手可以捡到的石头。从石子儿打进林丽肩膀的程度看,不是用手扔进来的,警察这么认为。想想可怕,是谁和他们家有如此深仇大恨下如此毒手?

警察调看了附近一些商家门口的监控器,发现肖谷家出事后,停在附近的一台现代轿车随即启动开走,有可疑处,于是进行调查。因为这些警察大多在肖谷这儿剃头,调查工作就做得比较细致。并且放言一定查出凶手,伸张正义。

经查,现代汽车是肖谷家楼上叫李志强的年轻人的,那天下午他新买了一台银灰色现代汽车。天黑风大,李志强出来看看自己的爱车。就这时,他发现了一个情况。先是听到嘭的一声响,接着就听到有人啊呀大哭大叫。李志强见一个黑影急急忙忙拐进小胡同,接着传来嘟嘟嘟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只是一个愣神儿,李志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一点儿没犹豫,跳上车一踩油门,新买的现代车箭一样向摩托车方向追去。

只见那家伙摩托车开得飞快上了大二环。李志强心说,你就是再快也不可能快过汽车。就在李志强马上追上摩托车时,意外情况发生了。摩托车在一辆豪华车旁边停了下来,支好摩托车,打开车门上去。李志强急忙放慢车速,发现那是台路虎。自己这台现代和那路虎若要作个比较的话,就好像一只小京巴和一头藏獒相较一样。正这样想着,就见从路虎上下来两个人,一个骑上摩托车,另一个坐到后面,一拐弯儿,摩托车转过身向刚才来路开过去。再看那路虎,一加油门向前蹿去。李志强没有犹豫,冲路虎方向追赶。

李志强一五一十将那天晚上情况详细道出,還心有余悸地说,跟踪的路虎开进了本市超豪华高档小区帝豪花园。因为有保安把护,他知道自己的车开不进去,所以打道回府。闻听这话,几位警察面面相觑。停了停,有一位警察问他,有没有看清楚车牌号码?李志强说,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那晚天太黑了。李志强盯着警察的眼睛回答。

肖谷家出事那天晚上还有一家报案,说来也巧,也是理发店。不过那是一家肖谷家根本无法比的理发店。因为它是当地非常著名的美容美发店。一楼普通剃头,二楼男士美发,三楼是女性美容。店名叫“春景楼”。据说老板是位独身女性,长得漂亮不说,经常上电视做慈善,在本地相当有名。在她家做头的男士女士多是有身份的白领阶层,因为她家二三楼贵宾卡最低标准是八万元。这样一家美容美发店什么人敢行凶呢?

那天晚上,就在肖谷家出事一小时后,两个年轻壮汉冲进“春景楼”二楼一顿乱打乱砸。虽说没有伤人却把来美容美发者吓个半死。等到女老板带着警察赶来时,整个二楼被砸得一塌糊涂。服务员描述说,那两个男人进来啥话不说,因为他们没有贵宾卡,保安阻拦他们。可他们根本不听劝阻,硬往里进不说,还对保安推推搡搡。上到二楼后就开始砸东西,见什么砸什么。一楼保安打了110,不等110警察赶到,他们骑上摩托车跑了。

根据摩托车这个线索,警察觉得当晚发生的两起事故很可能就是一伙人所为。在肖谷家是一个人干的,而“春景楼”则是两个人干的。那么路虎车与这两起事件又是啥关系?李志强说的从路虎车上下来两个人是不是就是砸“春景楼”的两个人呢?

警察决定从路虎车打开破案入口。

想不到的是,帝豪花园内竟有七台李志强说的路虎车。尤其让警察为难的是,帝豪花园业主大多是市委市政府领导,面对七台路虎和它们的主人,警察不便也无法下手查案。

肖谷看林丽终日疼得呲牙咧嘴心疼钱也不肯去医院治疗,虽心生愧疚,却没有一丁点儿办法。一段时间来,手在顾客头上忙活,心却一直在林丽身上。他知道自己家出事当晚附近还有一家更有名的美容美发店也出事了,肖谷不是一个非常有心计的人,但是好琢磨,他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觉出里面有道道。

肖谷用玻璃粘了一个四四方方鱼缸状的罩,把打林丽那个鹌鹑蛋大小光滑圆润的石头子放在里面,摆在剃头用的镜子下面,随时都能看到。他现在更忙了,一方面要保证每天给二十人剃头,一方面还要帮助媳妇做饭。林丽每天都坚持起来,像平时一样该干啥干啥。可受伤处疼得厉害,稍微重点儿的活都不能干,肖谷不可能不搭一把。自家里出事后,刘峰不再来,孩子不哭了,两口子都在暗暗帮助对方,自然也没有吵架,家里还算平静。

几天后,肖谷听来剃头的人说,“春景楼”女老板不再找警察破案了。刚开始那股子非要破案不可的劲头全部收起,而且也不再经营美容美发店,已经将“春景楼”更名为“富莱美”,经营项目也由美容美发变成了瑜伽。

肖谷说,不是说那女老板有根儿有靠山,一直坚持查找凶手,不弄清真相不罢休么?

剃头人说,开始是,后来变卦了,听说她后台没人家硬。

肖谷不再说话。任凭后来多少说三道四出谋划策人支招,肖谷都不再接茬,权当没有听到。

时间飞快,一晃儿两个月过去,林丽身体仍然没有恢复不说,那种钻心般疼痛越发厉害起来。有一次她看肖谷忙乎剃头,家里开水用没了,就想为肖谷烧水。肖谷家没有茶壶,烧水都用一个小铝盆。水烧开后林丽双手垫上抹布端盆想灌暖壶,没承想双手端盆时,肩上伤口突然疼痛,咣当一声,开水盆失手落地,一盆开水倾覆到她双脚面,啊呀一声惊叫林丽摔倒。这一回,肖谷没有退却双腿也不再发抖筛糠,跑过去抱起林丽和来剃头顾客将林丽送到医院。

一天,那个幽默的警察来剃头时,低声对肖谷说,案子基本破了。

肖谷的心蓦然颤了一下,他稳住微微有些抖的手,随即便恢复了平静。因为他从警察平淡话语中听得出消息结果。

屋子里静得电动推子嗡嗡声异常大。

警察终于打破沉寂说,事情是我和一个兄弟干的,没有经过组织。

有一个小子为了占房子结婚把八十多岁的奶奶赶出家门,奶奶被逼得跳楼,我们俩昨天半夜把他缉了。

这小子为了开脱自己,主动交待砸玻璃的事是北边大勇和庄成子干的,他俩是市长儿子的喽啰。市长儿子从国外回来想开一家大型美容美发店,听说你和“春景楼”在这一带名声好,就想撵走你们。先是让街道说你这屋子属于违章建筑,以拆迁为名把你撵走。撵不走你只好想邪招。

“春景楼”也是不好动,所以也动粗。

这回没事了,一切都风平浪静,你就安心在这里好好给大家剃头吧。

当然,对那小子我们也得弄出点事儿来,要不然随便抓人是不行的。那小子是个偷鸡摸狗惯犯,交待不少事情。另外我还要告诉你,我们头儿说了,对那小子交待出来的大勇和庄成子我们也肯定不会放过,已经派人专门盯着了,这事不会就这样过去。

警察声音不大,在电推子嗡嗡转动中絮絮叨叨地说,肖谷像听别人家故事。

林丽烫伤只住了三天医院就坚持回家,她实在心疼钱,在医院钱像纸片子一样刷刷刷地从肖谷裤兜往外飞。

林丽不能下地,肖谷除了剃头包揽了全家所有事情,只是无法抽身正点接送女儿去幼儿园。女儿幼儿园老师叫于莺,一位能歌善舞的年轻女孩儿。她了解肖谷家里事情后,主动每天接送肖谷女儿。于莺老师还不到二十岁,母亲去世早,加上父亲有病,家庭生活困难,初中毕业没考高中直接考上幼师,毕业后分配到女儿幼儿园上班。肖谷觉得女儿很幸运,一上幼儿园就能遇到这么好的老师。

也是肖谷想报答一下于莺老师,所以,从来不为女人做头发的肖谷特意琢磨出一套适合于莺老师的发型。肖谷给于莺做好发型,于莺往镜子里一看,脸兀自红了起来,她从镜子中看到的是一张生动娇美的面容。不待于莺说什么,肖谷女儿拍着手蹦蹦跳跳地说真好看真好看真好看,于老师真是太美了太美了!一家人都樂起来。

有一天女儿是被另外一名女老师送回家的,一问才知于莺老师父亲患了尿毒症,平时每半月透析一次,花销太大,于莺不得不晚上出去走穴挣钱,就特意嘱咐自己在幼儿园最好的同伴送女儿回家。

以后的许多日子经常是于莺这个同伴送女儿回家,于莺走穴明显增多。经肖谷详细问于莺同伴才得知,于莺是随一个私人演出团晚上到一些酒吧歌厅等娱乐场所唱歌跳舞挣钱。

经过一段时间治疗,林丽双脚烫伤明显好转,可以下地走路后,不再用于莺老师同伴接送女儿上下幼儿园。

突然有一天女儿还没到放学时间就自己哭着跑回家,一进屋抱住林丽痛哭不已,抽抽咽咽地说于老师,于老师,于老师……又一次痛哭起来。肖谷感觉不对,放下剃头推子蹲下环抱住女儿,一边拍女儿后背一边说,姑娘姑娘,告诉爸爸于老师怎么了,于老师怎么了?她她她,她……她走啦!女儿嚎啕起来。

还是从前来剃头警察口中肖谷了解到,大勇和庄成子被抓了。就是他们两个人那天晚上于莺演出结束后,把她强拉到路虎车上,车主软硬兼施企图强奸于莺,于莺拼死反抗死活不从。路虎车开到一处别墅拖进于莺,于莺就再也没能出来。多日后,一个拾荒老人在山上发现一具尸体,经鉴定是于莺。

当于莺老爹知道女儿事情后,一头栽倒在地,再没有醒过来。

破天荒,肖谷在剃头时停下手中活儿和顾客说话,他问,通过那两个小子抓到车主没有?

警察说肯定没问题!那俩小子刚进来还挺横,三下五除二就屁了。

肖谷天天盼有警察来剃头,他太想知道抓住大勇和庄成子后那辆路虎车主是否抓到的消息了。可不知怎么的,在潜意识里他觉得那个车主过于神秘。

那天,警察来了,肖谷一看他松松垮垮的样子就觉得不对劲儿。不等他说话,肖谷迫不及待便问,大勇和庄成子交待出车主是谁没?抓没抓到?警察眼皮都没抬,也不瞅肖谷,一屁股坐到剃头椅子上。有顷,才抬起脑袋,放到椅子靠背上闭着眼睛说,车主?不仅车主没抓,大勇和庄成子今儿早起也放他娘的啦!头儿下令放的!

当肖谷多方证实那个警察说的话确凿无误后,推说有病,闭门休息一天。十年了,整整十年,闭门休息在肖谷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之后日子似乎一切都步入了惯常生活节奏。尤其居委会主任刘峰也重新来到肖谷理发屋理发。那天非常庆幸,林丽和孩子都没在家。大约在肖谷理了二十分钟,刘峰头型基本出来了的时候,刘峰声音不大,却非常真切地对肖谷说,你还是抓紧时间找地方搬家吧,这回这里要动迁是真的了。不是你这一处,是附近十几幢楼都动。

刘峰以为这回肖谷该问为什么了。等了半天还不见肖谷言语。就说,没听说前两天市长调到省里任国土资源厅厅长了吗,人家儿子不再想干美容美发,要随着老爹做房地产生意赚大钱。咱这片地儿寸土寸金,一边是商业大街另一边是全市有名的中小学校,大楼盖起来肯定能卖出好价钱。

当天晚上肖谷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吃晚饭就和衣躺下了。

又几日,肖谷理发店四周所有楼下都画上红色大圆圈,中间写了个白色“拆”字。老百姓还听说动迁费压得很低,而且限期时间也紧。这些消息让老百姓一下子炸了锅乱了营子,议论中心话题和行为全是搬迁。有卖旧物的,有拆钢窗的,有找房搬家的,更多是骂大街的,一下子热闹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肖谷站到了帝豪花园大门口的一棵大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进出车辆,手里拿着那块石头。

大约半个小时后,刘峰气喘吁吁赶过来,拉住肖谷说:“你果然在这里。”肖谷没有说话。刘峰说:“你等不到原市长儿子了,原市长现在的厅长儿子事发,牵涉到厅长,厅长被双规,厅长儿子涉黑,警察说今天晚上就去家里抓他,大勇和庄成子刚刚又被抓走了。”肖谷不相信地问:“真的吗?”刘峰说:“真的,市长去省里其实是明升暗降,省里早就怀疑他了。上面又下文件,咱这一片暂停拆迁,拆迁是迟早的事,但要先征求民意才行。”

刘峰看了看肖谷手中的石头,问:“你是不是想让它像子弹一样打进市长儿子脑袋上?”肖谷点点头。“这么说你真的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肖谷又点点头:“不错。请不要告诉第二个人,包括林丽。”

肖谷说着一扬手,刘峰还没反应过来,石头嵌进大树半寸深。

刘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石头抠出来:“幸亏我来得及时,要不你也被卷进案子里去了。”

肖谷家四周闹闹哄哄的搬迁行动停了下来,肖谷的生活又恢复原樣。

刘峰再到肖谷家理发店时,看到那块鹌鹑蛋大小光滑圆润的石头子儿安然摆放在剃头镜子下面那个玻璃罩里。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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