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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甘泉山等一场雪(短篇小说)

2019-01-10肖德林

当代小说 2019年11期
关键词:甘泉巡山扬州

肖德林

1

洪玫瑰来扬州的季节,真的不好。怎么说呢,薇薇一甩头发,歪过一边,看她,有点同情。到扬州来,当然应该是春天啦,烟花三月下扬州嘛,那时候,柳色新新,春雨绵绵,诗情画意,只有……嗯,傻姑娘才来扬州看冬景。薇薇自顾笑起来。洪玫瑰感到一桌人都齐刷刷地看她,嘴边都翘起来。

洪玫瑰也感到真的来错季节。洪玫瑰剜了一眼李木蛋,说:不瞒大家,我就是傻,傻了一辈子。洪玫瑰一说,桌上人一时无话,洪玫瑰感到自己的眼泪就要飙出来了。

洪玫瑰是千里外的吴州人,和李木蛋是网友。李木蛋是个网媒工作者,在网上充当水军谋生。洪玫瑰眼下有点无聊,老公劈腿,净身出户,早离家出走了,把她这件旧衣服无情地甩在家里的尘埃里。但洪玫瑰自认是个贤惠的人,否则公婆不会把她留下来。她留下来,那个女人就进不了门,这是公婆进城农民式的智慧。洪玫瑰愿意,洪玫瑰舍不得孩子,不愿意孩子有个后妈,她得守着,要看着他每天蹦蹦跳跳地去上学。但是,随着岁月流逝,洪玫瑰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在那个家里的尴尬,这种尴尬无人能说,自己的日子已经锈死,今日明日简单地重叠着,哪里都不是头,哪里也不是尾。后来,她在网上遇到了李木蛋,有了这次扬州之行,她得把自己从窒息的生活里拔出来,呼吸点新鲜的空气。

薇薇也是李木蛋请来的,据说是个诗人,和李木蛋应该是一路人,不仅如此,听过介绍,桌上都是写诗画画的,洪玫瑰心里想,这一桌子全是酸气。心里就竖起了提防的栅栏,洪玫瑰感到酒桌上有一丝尴尬在流动,这宴席一直有点尴尬。再看看李木蛋,也没有在网上神气活现风趣幽默了,重要的是薇薇经常目光重重地落在李木蛋脸上,这目光洪玫瑰在旁边看着,酸酸的,理智告诉自己,那是嫉妒。她不想嫉妒任何人,自己生活得一团糟,没有权利嫉妒别人,洪玫瑰僵硬地笑着。大多数时候,她是沉默的,他们喝着一种叫梦的酒,李木蛋说,酒就是造梦的,没有酒,梦没趣,没有梦,酒寡味,喝夢酒,正合适。薇薇为这句话,和李木蛋碰了个满杯。洪玫瑰看着他们一点点地喝高了,看着他们脸一点点变红,声音一点点变大,然后一点点地忘乎所以起来,最后几乎是狂魔乱舞了。李木蛋已经忘记她了,似乎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她。她自顾低头看着桌上不断转动的菜,心里后悔得要掉眼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薇薇突然叫起来:这家伙,疯了——他说,他在深夜提刀巡山。我问他为啥呀?问了三遍,他也没有回答我,真让人生气。

洪玫瑰听来,这话有点矫情。酒桌上几个人都歪过头去,每个人都把手机拿过来划一遍,脸上都露出满足的笑容。然后他们都奇怪地安静下来,似乎相互间,使了什么诡异的眼色。洪玫瑰不知道那是谁,只是“提刀巡山”深夜听起来,有点瘆人,也让人好奇。谁在深夜巡山,还要提着刀?

李木蛋终于笑着对薇薇说:我们去看他,我们也去巡山,我们把最后一口酒喝完……大王叫我来巡山啦……我把人间转一转,打起我的鼓,敲起我的锣……

李木蛋把最后一句话吞进肚子,看看周围,大家都说好,李木蛋睁着水泡眼问洪玫瑰,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有意思呢,那个鬼大师是个怪人……我们到山上去喝酒,边喝边等——下雪。洪玫瑰刚想说时间不早了,已经是深夜,自己不舒服,想回宾馆……但桌上所有的人都热情相邀,个个眼睛发亮,显然这是一个让他们兴奋的提议。当然最打动她的还是李木蛋说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后半夜一定下雪,今年第一场雪,我们到甘泉山上去,我们坐在山上等雪一片片……等雪一片片落下来,落到树丫上,树顶上,树叶上,落出一个不夜天。

洪玫瑰看了一下手机的预报,果然如此。其实在出酒店门的时候,看着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心里就嘀咕,这雨要变成洁白的雪多好,不枉此次千里奔袭。

吴州很远,吴州是南方地区,很少下雪。偶尔有一点飘雪,吴州城会疯狂起来。

李木蛋说,扬州虽然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山,但也有山的名字,这个甘泉山的名字有山有水,多好。洪玫瑰心里承认,这个名字确实起得好,就像自己的名字时常被人夸奖一样。洪玫瑰心动了,洪玫瑰还没有在山上等过雪。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接受李木蛋的安排,明天,一定打道回府。

去甘泉山上等雪,洪玫瑰几乎怀疑这是李木蛋的精心策划了,不,不会的,他没有那个本事,愚蠢的自己可以听他的,上天不会听他的。

2

去甘泉山的路,很黑,路上几乎看不到一辆车,他们对路并不太熟悉,中间走岔了几回。开车的是一个沉默的小伙,他开错了路,被李木蛋抱怨了几次,洪玫瑰就感觉司机生气了,但是不敢发作,轰油门,踩刹车,洪玫瑰一路上心都拎着。长头发画家解嘲说,司机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可不得了,陈胜那么大的英雄,最后是被叛变的司机所杀,慈禧太后看不惯司机屁股对着自己,让中国的汽车工业落后了上百年,现在还落后着。洪玫瑰听了,心内莞尔,但是没有讲出来,对这个群体,心里一直掸不到底。

那个司机不好意思地笑了,车开得平稳多了。

她觉得画家是个善良的人。

在车上,李木蛋一屁股坐在她旁边,酒气立即熏晕了她,她旁边坐着薇薇,她说,我快被他呛醉了,薇薇妹妹,我们换个位置吧。薇薇不肯,李木蛋尴尬地说:我开窗,开窗——我和你坐在一个椅子上不容易了,中间隔了千山万水……滚滚长江东逝水,缘分呀——洪玫瑰沉着脸,没有说话,感到李木蛋最后一句话很轻佻,捅了一下薇薇,说,我真给他熏死了,求求你,我们换个座位吧。

薇薇没有动,含着笑说,你们隔着个冷冰冰的网络毕竟靠不住哦,好容易可以感受彼此体温,怎么不珍惜呢,我可不愿意做法海,更不想当灯泡。

车厢里一阵笑声,副驾驶位置上的长头发画家转过来,关切地对洪玫瑰说,我和你换一下位置。但是他的好意,被薇薇狠狠地打了回去,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没有你事儿。

洪玫瑰没有办法,只好坐在李木蛋身边,闻他的酒气,承受他的唾沫,心里恨不得冲出汽车。她尽量躲避着李木蛋,但是左边的感觉突然都醒了似的,哪怕李木蛋一丝体温,心里都有异样的感觉,每一次颠簸,都让这种厌恶释放一次。

冬雨一点一点地打在车窗上,外面朦胧的灯光,让车厢里的气氛有点诡异。路颠簸得厉害,洪玫瑰突然感到恶心,她就要吐出什么的时候,李木蛋兴奋地大叫,看样子快到了,和鬼大师联系上了吗?他在哪里等我们?薇薇说,联系上了,他就在屋里,今天真冷,他哪儿也不想去。

他不是说正在巡山吗?洪玫瑰好奇地问。

傻姑娘,那是他制造的噱头。这网络上,真真假假,不能全信呢。长发画家又说。洪玫瑰已经知道,他叫青天。善于画人物,尤擅钟馗捉鬼,洪玫瑰感到他转头的一瞬间,倒真像个钟馗。

又在窄小的小路上颠簸半天,洪玫瑰提防的心已经有点麻木了。他们说,到了。洪玫瑰一抬头,外面黑魆魆的,轮廓也很低矮,李木蛋的大脑袋遮去了半片视野,他似乎已经贴在玻璃上睡着了,洪玫瑰庆幸的是他没有把脑袋放在自己的肩上,那样的话,她将无所适从。洪玫瑰仔细分辨了一下,那不是山,那是树,头依头手牵手的树,在黑暗里,它们便有了山的轮廓。这中间,她接了婆婆一次电话,当然严格意义上讲,已经不是婆婆了,婆婆对她贸然来扬州一万个不放心。她看了一眼装睡的李木蛋说(她猜他一定是装的,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乜斜着眼,偷窥她),你就别烦了,我同学对我好呢,有吃有玩。女的,放心,明后天就回家。

3

一下车,洪玫瑰感到风很大,雨点也大了,打在脸上很疼,她想到一个词,凄风苦雨。洪玫瑰回望了一下山,山不高,真的不高。李木蛋这时已经酒醒,指着山说:这是我们扬州的最高峰,海拔63米,远高于观音山、平山堂。当然随即有自知之明地“唉”了一声,只是矮了点,跟你们吴州不好比。洪玫瑰说没关系,只要是山就好,在山上等雪,肯定味道不错。

昏黄的白炽灯下,一个笑容可掬的人,站在屋檐下,梳着小辫子,他留着小胡子,多肉的脸上几乎找不到眼睛。如果不是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围巾,光冲分不出顏色的汉服,洪玫瑰以为他就是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汉朝人了。这个笑着的男人显然是主人了——鬼大师。头上还缺一个高高的发髻,洪玫瑰遗憾地想。

在灯光下,洪玫瑰看清这是三间茅屋,看上去经过精心打理,墙角半爿修竹暗影婆娑,院子里有篱笆、水磨,斗笠和竹匾,一条羊肠小砖道,暗色里也能看出两边种了青菜、葱蒜,夹杂着,是一棵棵花卉。洪玫瑰心里感叹,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城市边缘的闲散生活不正是自己一直向往的么?心里对主人,隐隐有了某种期待。进了屋,是长长的土炕,土炕上面放着一盘棋,似乎刚刚有人黑白手谈。鬼大师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我自己和自己对弈呢,你们再不来,我已经不会说人话了。李木蛋笑得嘎嘎的,拉过鬼大师的手,介绍洪玫瑰:看看,我们请来了谁,岭南美女呀,深夜访山,全扬州也就我们有这种情怀。洪玫瑰感到大师的手很白,很修长,软绵绵的,似乎是一双女人的手,但是很温热。鬼大师说,喝茶喝茶,我这山上的茶水,可是天水呢,都是雨雪天存下的。今天看样子一定会下雪,我早已在山间放了几只大缸。

我们就是到山上等雪的,刚才微信问你话,怎不吱声?薇薇拍了一下鬼大师说。她看上去和鬼大师很熟。

鬼大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没有看微信呢,山上信号不好。

洪玫瑰想到红楼梦里的妙玉,也是只用梅花上的雪水煮茶的,心里对这个鬼大师又生出了一层好感,再看看在网上让她感动的李木蛋,成了一个浑身浊气的俗物。李木蛋,原形毕露了,哼哼。

茶水已经有点凉,显然他们在路上的耽搁,让鬼大师误判了时间。

屋里很冷,鬼大师没有开空调,薇薇“啪嗒”一下,开下来,风呼呼响,空调效果不错。但是鬼大师说,他一般不开空调,纯天然。洪玫瑰喝了一口酽茶,感到屋里缺了点什么,后来想明白了,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可以给鬼大师红袖添香的女人。她捂手和薇薇耳语,薇薇露了一下牙齿,一个小小酒窝水纹一样漾了一下,悄悄说:不在家,说是在南京。他们就这样常年分居?偶尔也会回来的,我没有见过。

其实,除了薇薇,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和鬼大师见面,即便他们像熟识了几十年似的。

鬼大师不说话,看大家喝茶,然后低头抚琴。鬼大师的手像一只洁白的蝴蝶在琴弦上颤动。几个人静下来,听琴音,洪玫瑰不知道是什么曲子,薇薇小声说是《梅花三弄》。屋子里焚着檀香,暗香浮动,洪玫瑰看到淡淡的香烟不断穿过鬼大师白皙修长的手指,缭绕不散。墙上不知什么绿色藤蔓的背后挂着一只钟,此时已经零点,但是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琴声中沉沦了,没有人想到时间。洪玫瑰眼光一直在找长剑,在目力所及,都是风雅用品,似乎没有它的藏身之地。

一曲弹罢,所有的人都发出狼嚎声,还有掌声,鬼大师羞赧地摇摇手,他的手离开琴弦,无所适从了。

半晌,他低低地嘟囔一句,我现在屋里的琴,都有缺陷,都是俗物。

鬼大师解开脖子上鲜艳的丝巾放在琴上,古琴生动起来。鬼大师长长舒了一口气。洪玫瑰惊异地发现,他的头上似乎长出了发髻。

看样子,这些人对琴音并没有研究,所以,鬼大师摇摇头,只顾划着弦,低头不语。屋里很寂静,除了音乐的余音,洪玫瑰还听到窗下雨敲竹叶的声音。

突然,屋里的灯光一暗,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洪玫瑰左右上下找了一下,没有找到,正想问李木蛋,灯光正常了,声音也消失了,洪玫瑰怀疑自己眼睛花了一下。檀香的气味越来越浓,茶又续了一次,薇薇也上去操了一把弦,鬼大师闭着眼,嘴角含着笑,说,你再弹。薇薇缓缓放回手,不好意思地笑笑,手生了,辜负了这个曲子。鬼大师说:其实有时只要有声音,就是享受,任何声音都能成为曲子。鬼大师缓缓地说:你们都是文化人,我真的已经三天没有和人说话了,看到你们,我真高兴,非常喜欢你们深夜来访,你们看得起我,看得起这山。

薇薇笑了一下说,这雪什么时候来呀,我再到外面看看。

洪玫瑰说,我也和薇薇一起去。你们抽烟,熏死了。

李木蛋不好意思地嘎嘎笑了两声。

4

出了门,山风大,路边有几只沉默寡言的路灯,雨斜斜地打在光影里,后面是黑魆魆的寂寞。

洪玫瑰觉得自己此刻置身在荒郊野岭,有点不可思议,也有点……兴奋,对那个鬼大师很好奇。她们举着伞行走野道上,薇薇问:你怕么?洪玫瑰一伸脖子,抓紧了薇薇,真有点怕怕。在黑暗中,洪玫瑰觉得和薇薇的心靠近了。薇薇问她吴州山多吗?洪玫瑰说,多,但是路好,所以也不觉得深山老林有多可怕,有的地方反而是风景。薇薇笑起来,我们扬州没有山,见个高地就当是山。洪玫瑰轻笑,说:甘泉山不是山吗?薇薇略一沉吟说:不,这不是一座山,这是一座坟墓。

洪玫瑰大为惊讶:难道……难道……

嗯,我们脚下埋着个死人,一千多年前的死人。这山都是用土堆出来的,叫封土。

洪玫瑰大骇,紧抓住薇薇,站住脚,不走了。我们……我们是在一座坟墓上,鬼大师的茅屋下面就是棺材?怪不得,叫他鬼大师,果真天天与鬼相伴。

薇薇大笑起来,别紧张,这个鬼,虽说是个凶鬼,但是个国王呢。

她们走到一个避风处,是个草棚,薇薇说这是鬼大师专门搭起来,供人休憩的,雨似乎小了一点,洪玫瑰有点抽噎地说,我们今天哪里是等雪,是等鬼呢——

薇薇拉紧了洪玫瑰,洪玫瑰感到了高级香水包裹的体热,那是人间的气息,贪婪地吸了一下,说实在的,感觉薇薇对她友好多了。

薇薇拍拍她的后背说:其实,不是我酒多了吐真言,告诉你也没啥,我和李木蛋谈过,不过现在没什么了,但是,看到你,还是……薇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洪玫瑰很惊讶,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刚一张口,一阵冷风夹着雨点灌进嘴里,引起一阵猛烈咳嗽。她早就想咳嗽了,现在终于咳嗽了出来,捂着胸口,几乎瘫倒在薇薇的怀里。

薇薇给她一阵猛拍,止住了咳,但是一时倒不知说什么。

洪玫瑰说,我其实和他……没有什么,是我冒冒失失打擾了你们……洪玫瑰心里大骂李木蛋。薇薇笑起来,你看看,你小气的,我们这些离过婚的人,这情呀爱的,早就看得淡如水,我们时常在一起混,不过是怕寂寞,图说话有个应声,我和他哪里合适呢……

洪玫瑰知道,李木蛋从见到那刻起,对她就有企图。虽然见了李木蛋真人,有那么一点失望,但当时想,总比自己一个人孤独到死要强,毕竟是网友,自己难道对他没有隐隐的期待?那个已经不是她家的地方,已经没有办法再呆下去。昨天她看了李木蛋的身份证,他没有说谎,但是,她搞不清自己,稀里糊涂,在宾馆里,竟然很快和他上了床,难道真是久旱逢甘霖,还是为了报复那个出轨的男人?她明明要的是风花雪月,却等来的是一场狂风暴雨。事后,她一直生气,生自己的气,生李木蛋的气,后来几乎只要感觉到他的体温,她感到恶心,她想现在自己的肠子一定是青的。他像一面肮脏的镜子,照出一个更加污秽的自己。她立即预定火车票,但是,临近春节,票很紧张,抢了半天,没有票,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坐汽车,薇薇作为说客,上门了。于是,李木蛋今天用一桌充满文化气息的酒席,请来了一堆文化人陪她,表达了他的歉意。而文化气息,是在与李木蛋网上交往中,最拨动她心弦的。

薇薇看看天说:今天等不到雪,我不下山。

洪玫瑰点点头,现在他们也许酒醒了,心中就没有什么诗情画意了。她们挽着手,准备回茅屋。我怕鬼,洪玫瑰说。

薇薇没有表示反对,只是用略显钦佩的语气说,鬼大师真的不简单,他住在这里,是要斫一把琴,一把绝世好琴。

洪玫瑰也发出了一声赞叹。

薇薇说,你别看他又是弹琴又是下棋的,鬼大师其实也是个失败的人,内心也有无限愁苦,也许这座大墓是他最好的容身之所了。这里多寂寞呀,他曾经被一条蛇壳吓得晕倒。你知道他老婆为什么到南京去?他老婆跑了,她是个比他小十多岁的文艺女青年,二婚。

鬼大师读的师范学校,后来进修的音乐,毕业后到小学当老师,但他心高气傲,不甘在小地方蹉跎,办了停薪留职,只身来到文人墨客荟萃的扬州。几年前,鬼大师在扬州四处闲走消愁,信步至甘泉山脚下,见这里山高林密,空灵幽远,紧挨汉墓处有破屋三间,屋间地域宽广,很适合开设琴坊。鬼大师当下决定,到此来安营扎寨,斫琴。鬼大师遗世独立,在怀揣文艺梦的年轻女子中很有市场。时间不长,就娶了现在这个女人,是个上门学琴的。鬼大师每日闲坐院内,关起门来自成一统,怡然自得。他们想从此终老甘泉山。鬼大师还有一手,倒卖字画。那时候字画收藏市场,热火朝天,说堂上无字画,不是旧人家,有了不少收入。鬼大师有天与妻闲坐,随口问起家里钱款,妻子脸色大变,支支吾吾,鬼大师顿觉不妙,追问之下方知,她谋财心切,误入P2P圈套,竟将鬼大师辛苦挣下的上百万巨款打了水漂……他老婆自知有愧,说去南京拜师学化妆挣钱,可再也没有回来,跑啦。

甘泉山,留下鬼大师一人一山一身债。薇薇说,鼻子里有了囔音。

5

她们说着,到了茅屋前,里面漏出灯光,还有古琴雅音。屋里果然温暖如春,但是洪玫瑰担心,他们在墓上寻欢作乐,会不会惊了亡灵,再看看这几个形状怪异的男人,似乎一下子进入了某种梦境。

李木蛋哑着嗓子问:你们在外面这么长时间,我们就要去寻你们呢。雪来了么?所有人的目光都射过来,洪玫瑰说,那还用说,还在下雨。

她们两个跺脚、哈气。

你们放心,天气预报准得很,这样的天,雨一定会变成雪。几个人轻轻点头,一下子又回到了旧话题上。他们已经对揉琴兴趣淡了,鬼大师坐上了钢琴的位置,琴键轻启,流出了《感恩》的曲子,薇薇急急走过去,双手互握放在下摆,张开嘴巴,流出一串“嚯嚯哈哈”的声音,声音贴着琴音在茅屋里飞翔,“我拿什么感恩于你,我的爱人,我拿什么感恩于你,我的小孩……”曲罢,鬼大师向薇薇竖起大拇指,说:你是专业的,越来越好了。薇薇谦虚地笑着说:我是瞎唱,没有坏了你的曲子吧。大家都附和,再来一曲。

洪玫瑰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凌晨一点了,正犹豫要不要示意李木蛋回去,鬼大师缓缓开口说,我们都要学会感恩,懂得了感恩,你身边都是恩人。

大家又静下来,礼貌性地摆出一副倾听的姿势。

我到扬州来,能挣下一片天地,要感谢两个人。鬼大师说。

一个是胡子。胡子,是个奇人,玩琴筝配件,扬州出产的琴筝零配件都出自他手。但胡子既不识琴谱又不会弹琴,更不会斫琴,原本就是拉板车的,却能端坐古琴大佬宝座。这归功于他虽文化不高,但善交际,舍得花钱,他身边名家云集,高朋满座,常常带着我出入,我结识了不少广陵琴派传人。

鬼大师给大家散了一圈烟,烟不好,鬼大师散得有点羞涩,又喝了一口茶水,把放着的鲜艳丝巾揉巴揉巴又扎在脖子上,说,他送给我的这条丝巾,是专门到杭州定制的,用我的名字绣了一幅画,它见证了我们的友谊。

扎上鲜艳的丝巾,鬼大师的脸生动了不少。

还有一个是个老媽子。我老婆跑去南京,我一天三顿饭总得到嘴吧,鬼大师嘟哝道,她帮我做一日三餐。鬼大师又清清嗓子,理了理丝巾,那只雪白的手,一直在那条鲜艳的丝巾上摩挲。

靠,老妈子伺候你一日三餐,你付工资,也算两清,何必记挂呢?李木蛋开口说。

不,她的身后,有一个人。

谁?

一个木匠。

大家都笑起来。

你们不要笑,鬼大师加重了语气,他是个木匠大师,我这个草庐依山势而建,虽区区十余平米,妙在设计雅致,都是这位大师之功呀。如果你们白天来,我这屋内满铺榻榻米,透过落地玻璃窗,奇幻山景尽收眼帘,有坐拥山林之感。

大家都不再说话,看看暗黑的外面。鬼大师似乎要把几日未说的话,全部吐出,落地开花。

这是一个需要故事温暖的黑夜。洪玫瑰看着鬼大师,他的唇线,很明晰有力,透泄着,某种欲望。他说,关键是,他不仅是一个木匠,他还是一个斫琴大师,我这里的一切都因他而来。

鬼大师突然低头不语。

半晌又说,你们白天就可以看到我门楣上挂一木匾,上书甲骨文体四字:不负山林。他是一个喜欢古字的木匠,那是他刻的,斫琴的人一定要有高古的文化,他得懂琴,琴哪里是木头呢,这是一个人呢,他正在给我斫一把好琴,这把绝世好琴,就要出世了。

鬼大师的叙述里,洪玫瑰腾空而起,她惊异地发现,行走在山间的那个面色愁苦的人,正是她。她愿意成为那个为鬼大师洗衣做饭的老妈子,更愿意与鬼大师一起,成为那个深夜巡山人,她愿意护佑甘泉山的一草一木,一狐一兔,她向往这样的生活。

停了一会儿,屋内人都静默无言,新续的茶水,冒着白汽。

鬼大师叹了口气说,我每晚有一必做功课:巡山。我为什么巡山,不瞒你们说这里也是暗流涌动,甘泉山汉墓名气太大,不断有贼来,他们想盗墓,我成了他们最大的障碍,他们一直要买通我,要和我高额分成……但我不能卖了这山,我每夜巡山……我得保护它们……

隐隐地,又一声响。不会是冬雷吧,洪玫瑰想。

鬼大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正色说:他们买通不了我,但是买通了当地村民,举报我这三间草房是违章建筑,举报我破坏文物,就是想揍我的屁股,让我滚蛋,他们花了大价钱,现在已经在执法部门立案了……这把琴不斫出,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这里有高山流水的气息,与我内心相通,能流进我的心里

屋内一时寂静。洪玫瑰看着墙上那钟的秒针一步步跋涉,鬼大师说:我给大家留幅字,别看我长得不好看,但我的字在外面还有市场,抢手呢。你们深夜来看我,是缘分,这幅字是个见证。鬼大师笑起来,映衬着丝巾,有种他在丛中笑的感觉。下次,你们来,我也许已经被赶走了,从此人海茫茫。

鬼大师慢慢研墨,眼睛看着青天,似有所思。突然又是一声闷响,这次声音很大,有明显震动,茶杯里的水,漾出了波纹。大家都听到了,这声音来自地下,接着,灯灭了。大家都拿出手机,打开电筒模式。鬼大师霍地转身,用颤抖的声音说:妈的,他们还在盗墓,还在盗,这次竟然用上了切割机,用上炸药,我本不想惹事,我们一个地上、一个地下各自为安,我也不想以后他们报复我,更不想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他们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偷我的电,害得我在这严寒天用不上空调,时时不得安生……你们已经逼得我无路可走了……胡子,木匠,你们……我今天和你们恩断情绝……

在地下忙碌的都是鬼大师的恩人,胡子、木匠。大家都很惊诧,不知说什么好。

大家都打开手机,黑暗的屋子里,一点点蓝莹莹的光,像一只只萤火虫在飞。一条黑色的影子在屋里飞了一下,像只暗黑的蝙蝠,洪玫瑰知道那是鬼大师的那条丝巾。鬼大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柄长剑,在黑暗里闪了一下寒光,冲了出去。紧随其后,起身的是那个长发画家,他的步伐很矫健,几乎有点怒发冲冠,他说:我找的就是他们,我找这伙贼好久了!

从他们的聊天中,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他的职业,好像是个警察。

洪玫瑰知道,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说好的雪还没有来。也许就不会来了,这个冬天都不会来。

人们都在忙碌着。

6

后来,回到吴州的洪玫瑰还是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个个身份模糊。她知道自己再没有勇气走出吴州了,她时常想起甘泉山那三间茅屋,挂念那把绝世好琴是否已斫成。当然有一点是清楚的,她和李木蛋断了联系。还有互动的是薇薇,薇薇告诉她,“提刀巡山”,是她和鬼大师之间的一个暗语。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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