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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血染东溪

2019-01-10

藏天下 2018年12期
关键词:李虎青衣酋长

第1章 狩猎

仁宗皇祐二年冬月,僰溪水流域一带,琼雪匝地,茂密的杉木林中,若隐若现矗立着星罗棋布的僚人干栏建筑,空气中隐隐透着一股“瘴气”。

在这瘴气之地,盘踞最广泛的,当数南平僚人。南平僚人,据其族民所著麻衣颜色,分为花僚、红僚、青衣僚。三僚各自划界而群居。

僰溪水上游夜郎溪河段一带,主要生活着红僚,其首领叫“王兖”,辖一千户族民,人口约有五千多人。

僰溪水中游,谓之“东溪”。“东溪”两岸,生活着另外两个部落:一个是西面“大僚坝”的花僚部落,一个则是位于东面“扶欢坝”的青衣僚部落。

“花僚部落”属于“南平僚”中最强大的一股势力,族民约有两千户一万人左右,族长叫李光吉。

而“青衣僚”部落的人口,虽然不能跟花僚部落相提并论,却也有千户五千人左右,他们的生活也基本上能够安居乐业。

因为实力的悬殊,青衣僚部落的酋长梁承秀日夜都在焦头烂额,他一直担心本族的牲口和土地被花僚人给劫掠而去。

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年代里,渔猎资源几乎就成了决定一个部落能否在残酷的自然界中长存下去的关键因素。

……

“冬日寒水我不怕! 撑起桨儿往前划! 撒网下水到渔家啊!捕条大鱼笑哈哈!嗨哟一哟一哟哼嗨哟!”顺着歌声望去,东溪河上,一条柳叶舟飘荡在水中央,逆流前进。

唱歌人不是别人,正是僚民李虎,他立于柳叶舟,背上用荆条牢牢地缚住自己三岁的女儿,划楫而行,不一会儿便来到珠滩。

李虎搓搓手,暗笑一声,便将柳叶舟靠在滩口处。他系好缆绳,一个鱼贯便钻进湍急的流水中。

水底的视线很好,但见他手执一把鱼叉,整个人在水中穿梭着,青蛙一般动作敏捷。

只要他觑准一条肥鱼,便会以最快的速度闪到鱼儿身边,一叉横刺,登时便将鱼儿挑起。

他兴高采烈,不禁手脚并用,就连嘴巴也不闲着,居然也能将生鱼衔住。

他腹中有些饥饿,看到这鱼要死不活,索性便将它撕咬生食了。他自己大快朵颐,却一边又咬下细一点儿的碎肉,喂给自己的女儿,父女俩吃得津津有味,心情也跟着畅快起来。

趁着这种好心情,李虎又奋力捕鱼,不一会儿,柳叶舟中便捕了十几条鱼。这次收获颇丰,李虎满意地笑笑,禁不住便手舞足蹈,嘴里又得意忘形地唱着歌。

李虎没哼两声,心中便开始忐忑起来。

因为他似乎听得两岸的森林里都有什么异响,他下意识打量了一下四周,仔细聆听细微的动静,就像一头警觉的野兽。

此刻,女儿那嫩嗓里却发出脆生生的叽咕声,仿佛在为自己的杰作欢呼雀跃,甚至还在一边鼓掌。

李虎亦不禁淡淡一笑,折回手臂摸了摸女儿的鼻子,道:“乖乖女,今天晚上咱们就吃烤鱼,好好给你和阿洛补补身子。”

女儿咯咯娇笑,仿佛对此表示欣然赞同,虽然她都已经三四岁了,但依旧不能牙牙学语。李虎长嘘口气,才知方才只是虚惊一场。

他童心大起,逗着自己的女儿,道:“现在阿波(“波”为僚语,意为‘父亲’)要跨河到对面去,到岸边的山林中去再猎一只麋鹿,剥了它的皮,那样咱们越冬就不愁穿了,你说好不好?”

女儿又是“额额”两声,仿佛也对山林间捕猎的经历产生了兴趣。

李虎更不答话,他将捕得的肥鱼全部都扔进船舱,又驾着小船朝对岸驶去。

他弃舟登岸,顺手便从小舟中拿出一把锋利的猎叉。他用手指拭了拭锃亮的刃口,感觉仍不满意。便又在就近的一块礁石上磨了几下,这才屏息凝视,缓缓地剥荆偃棘,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径朝密林深处行去。

他下意识将自己的脚步变得细碎,因为他清楚自己已经身在青衣僚人的地界,随时都有可能被敌人捉住。

哎,同为僚人,只不过身为花僚部族,李虎就得小心地在此讨生活。

花僚部族?哦,不!现在他连花僚族民都不算了,就在几个月前,他被花僚王逐出来。

他便和妻子带着家什远离部落,远离那生活了几十年的家,来到珠滩附近的一座被青僚人称为僚山的深山里。在这个偏僻的旮旯,花僚族、青衣僚、红僚族皆不管的地方,重新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初来乍到,他们没有居住之所,只能穴居在湿冷的山洞里,日夜点着火种,以防野兽袭击。

土地没有收成的时候,他们只能吃一些野菇和野菜,盼望着来年能斩获丰收。

也正因如此,他才冒死出来找抵御寒冷、填饱肚子之物。

要知道,这大僚河与僰溪水的交汇口——珠滩,距东溪的南北两端都是差不多远,于是便成了花僚部落和青衣僚部落各自渔场的分界线。

从这里一直往上到铜佛坝,在当时两个部落协商划分地界的时候,本是属于青衣僚部落的。

这一片流域中,相对于下游花本部的捕鱼区域显然较小,但由于青衣僚部落本身的人口稀少,所以渔猎资源也相对富足。

这里水深,鱼肥。最关键的是,这大僚河乃是由西面流汇而来,滩口偏西,虽然是青衣僚人的地界,却有点儿鞭长莫及。

青衣僚人害怕越河而渔,擅闯进了花僚们的地界。而花僚们则顾及到这本就是对方的领域范围,也怕惹起争端。因此双方在捕鱼季来临的时候,都会有意避开这处滩口,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鱼儿们最适合的生存空间。

此时,李虎手里紧紧紧握着猎叉,目如鹰隼般注视着密林深处。

功夫不负有心人,李虎很幸运地发现了一群麋鹿正在伸缩脖子,一边漫不经心在衔食着雪中的枯草。

李虎注意到,这些麋鹿周围都设满了恐怖的陷阱,陷阱呈圈状分布在麋鹿活动范围的边缘。

麋鹿们被一圈稀稀落落的篱笆围着,显然这些野兽都是被圈养的“牲口”,周围的陷阱看来设得极为隐蔽,大部分都是以厚厚的草皮掩护着,被积雪覆盖。

但细心的李虎还是瞧出了端倪,他心里有数,这些陷阱都是青衣僚部落的人设下的,一般是为了吸引豺狼虎豹一类的野兽入彀,当然也包括万恶的“偷猎者”。

越冬时节,僚人们身上所裹的兽皮都是有限的,能像李虎这种冒着酷寒还在外边晃的守望者简直少得可怜。大部分僚人都躲在自己的巢穴中窝着,烤着火,谁还愿意再日日夜夜守在自己的牧场边一天十二个时辰盯梢呢?

想要靠近这些麋鹿,着实还要大费一番周折。毕竟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捕猎,一旦被发现,那可是千刀万剐的刑罚,想到这里,连李虎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不过生活所迫,他不可能再让自己的孩子和女人忍受饥饿之苦。这个冬天倘若再没有足够的食物储备,那他们一家人估计都得活活饿死了。

这怪不得谁,欲望本来就是一种本能的内趋力。在李虎的观念中,为了食物,他甚至能够为之付出性命。

不过李虎虽然心急,但理智却稳重地掌控着他的举手投足。

这样一来,他就不会鲁莽行事了。尽管看到这些麋鹿的时候,他都几乎垂涎三尺,直接将他们看成了烤架上的美味儿。

麋鹿群依旧安静地吃着草,它们那挑剔的嘴不断在雪层中推拱着,仿佛抵死也要吃到鲜美的嫩草。

李虎深呼吸一口气,整个人在冰天雪地中蛰伏了一会儿,他已经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就算他能够受冻经饿,但背上的孩子却不能。

这小家伙脸蛋儿都冻得跟苹果一般通红,鼻涕连连,跟着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李虎简直快吓破了胆儿,赶紧轻轻捂住女儿的小嘴儿。此刻那些麋鹿仿佛已经警觉,急促地咕叫一声,跟着便四下哄散。

他原本带着女儿出来,只是为了想让他见识一下捕猎的过程,并逐渐教会她一些生存的技能。

然而他的考虑明显欠周,这女儿跟在身边明显成了他潜伏的最大障碍。

眼见这盘算已久的计划,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打破。

李虎再不顾三七二十一,大步跨出,直朝鹿群的方向冲去,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猎叉也铆足了劲儿,跟着便流星般朝鹿群飞掷而去。

但听得一声惨呼,鲜血飞溅,一头肥硕的母鹿跟着便竖躺在雪地里。

李虎眼疾手快,一个猱身跳起,蓦地跃入栅栏中,或许是因为太慌了,他竟然没有注意到曾被自己发现的一处陷阱。

一脚踏入樊篱中,却不小心被雪中裸露出来的一尺芒刺扎穿了足背,尖锐的疼痛让李虎差点儿一个踉跄摔倒。

不过他还是稳住身形,咬紧牙关,一瘸一拐奔到麋鹿身前,抽出猎叉,想要将肥鹿扛走。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得村子里传来一声声狂烈的狗吠,然后便是一声呐喊:“有偷猎者掠夺了我们的麋鹿,抓住他,剥了他的皮!”

在这声吆喝之后,则又听得一阵急促的角号声。

李虎清楚,这牛角号乃是部落酋长随声携带的牛角号,一般在战争和驱赶时候才会响起,目的是为了提醒族民紧急集会,大家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一旦这种牛角号一吹,那就是整个部落中所有精壮之士倾巢而出,这等阵势,着实是让李虎感到心慌意乱。

“抓住他!剥了他的皮!”部落的四面八方都有附和之声呐喊道。

李虎估摸这些青衣僚人应该跟自己相隔约在一里开外,这样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若自己不当机立断,必然会沦为对方的俘虏。

偷猎在任何部落的规矩来断,都是极大的忌讳。因为僚人们相信,任何资源都是上天的恩赐,族人每当在宰杀猎物时,都要牲祭上苍。

偷猎这种行为之所以被视为大逆不道,正是因为它冒渎了上苍的创造。

属于自己地界范围内的生灵,只能由本族僚人亲手猎杀。外人若想来分一杯羹,除非获得了酋长的同意,否则就会被凌迟处死。

李虎努努了干裂的嘴唇,眼前的肥鹿看来是无法整个带走了。他原本还摸出刀子在刳着母鹿的鹿皮,然而割了几下,却发觉时间不够。

李虎情急关心,便只能忍痛割爱,提起猎叉,几下猛戳,胡乱将鹿头给掐了下来,转身便拖着残破不堪的身子朝篱笆外逃跑。

此刻他也顾不得足底尖锐的刺痛,还有那些肆意流淌的鲜血,只是循着草泽繁茂的地方狂奔。

他这样的意图明显是想摆脱敌人的追击,果然,林子的斜坡下,却听得一群人以僚语在交流着。

“不妙,这偷猎者的血迹消失了,林中积雪覆盖较少,完全找不到这家伙的踪迹了!”

“不行,俺要再继续找,俺家准备杀来‘祭山’的母鹿都被这家伙给宰了,这种暴行决不能姑息纵容!”说话之人不依不饶,且气焰嚣张,听来应该正是麋鹿的主人。

原来时近年关,僚人们都有过年的习俗。

只是他们的年夜与汉俗略有不同,在农历十月初一。这一天中午,族中男女就会带上糯米饭、米酒、肉脯、鲜鱼一类的祭品上山“拜树”。在焚香祷祭之后,便会以刀子在树上划开三道口,将这些酒、肉、饭喂入刀口之中,这样的仪式便叫做“祭山”,其目的是为了预祝来年果实累累,生产兴隆。

李虎一听此话,此时方才恍然大悟。

倘若自己是在平时来偷猎,恐怕被捉住还没有这么严重;但如今却是年关将近,大家都在精心准备牺牲祭礼,自己这般冒失便闯去劫掠别家的麋鹿,当然会被认定为罪不容诛!

李虎那犀利的目光,死死盯住林外一群缓缓朝山上寻来的麻布青衣之人,他也只能下意识缓缓后退。他自信,凭自己高超的反侦察技巧,应该可以跟这一群狡猾的青衣僚周旋到底。

然而此刻,却听得那山下的一群人在窃窃议论着什么,李虎立时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

空气中充满了凝重,就连呼吸都快冻结成冰。

就在这时,意外的危机却于不知不觉间接踵而至。但听得有人一声清脆的唿哨,跟着便是四下的山野中嗷啸之声此起彼伏。

这声调悠长而凄厉,却是一群山狼从附近的荒野草丛间围拢过来。

“这是驯狼!”李虎的心里咯噔一跳,他已经感觉到了草窠中那瘆人的龇牙声。

青衣僚人下足了血本,居然将那只死鹿分尸,把一块块淋漓的血肉洒在附近的山林中。跟着,闻到血腥之气的狼群便逐渐朝青衣僚人所形成的包围圈靠近。

李虎现在是孤身一人,且足底负伤,手里又拽着一颗血肉模糊的鹿头。明显的,若他不选择逃窜,那就必然会沦为狼群的猎物。

敌人这样的法子虽然笨了些,却绝对有效。李虎好不容易歇口气,此刻却只感到四面楚歌,惊惶不已。

然而,正在他无计可施之际,他背上的女儿却早被狼啸吓得哇哇大哭,完全是丢魂落魄的状态。

李虎大骇,跟着便跳身而起,再次猱身飞窜。

他刚一冒身,便被坡下的青衣僚人认了出来,大家都惊喜地叫起来:“看,那家伙在那里!终于现出原形了!决不能让他逃走!”

紧跟着,这一群野兽般的僚人又开始衔尾急追,喊杀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早已响彻整座山林。

第2章 遗裔

在这人命关天的当口,李虎的所有潜力也在瞬间完全爆发出来。

他头昏眼花,只感觉自己全身乏力,流血过多,身体都快虚脱了。

眼见那些狼群如离弦之箭朝自己扑将过来,情急之中,李虎只能丢盔弃甲,将手中的鹿头朝野狼们砸过去。

这些野狼见了食物,跟着便一拥而上撕抢着碎肉,暂时迟滞了对他的追击。李虎见准了机会,猛地从山坡上一滚而下,跌跌撞撞抢入舟中,舟舱里的肥鱼被他这一震,漫天飞溅,有的则趁机跳入了河中。

李虎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鱼,径直斩断缆绳,猛力推舟,朝河心驶去。

青衣僚人的船只都收在了家中或风浪较小的渡头处。他们没有过河工具,便暂时被阻住了去路,不能追上李虎,只得索性便将手中的猎叉直接朝河心掷去。

李虎奋力划桨,暂时摆脱了危机。

那些青衣僚人的瞄头都不算太准,李虎只是轻描淡写扳了几个转,一杆杆猎叉便擦肩而过,歪栽进水底。

眼见前面是下滩的湍流,他奋力向前猛突,却不料哐当一声,小舟随即便搁浅在了下滩某处礁石上。李虎骇然失色,没想到这种惊心动魄的劫难,却还要一波三折地折腾自己。

不过说到底,只要他能够跨过河边那些礁石,基本上就完全脱离危险了。

正在这时,为首的一个刀疤汉子却冲在了最前面,众人之中,只有他手中还紧握着猎叉。

“万恶的花僚蛮子,看你往哪儿跑!”这汉子一边高喊着,一边则气势汹汹踏浪冲来。

李虎回头瞧了瞧这一堆野蛮人,额头上早急得满头大汗。倘若他被敌人给揪住了,那可就是两条人命。

小舟卡在礁石边,李虎不怕下坡打滑,将女儿塞进小舟中,翻身便跳了出来,整个人就像是一张锋利的铁犁,掰准了船舳,整个身子都快斜成了直线,他膂力使尽,一人一舟便如水鸟般在白浪之上颠簸滑翔。

小舟扎进了稍深的跳浪之中,湍急的河水便带着柳叶舟顺着东溪飞驰而下。

李虎喜形于色,明显的这一次他又从鬼门关打了一遭回来了。

然而,正当他要跳进柳叶舟的时候,却听得背后一声呼啸,跟着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却是被那刀疤大汉的一根猎叉飞刺中了腰肋。

李虎像个瘪了的皮球滚入狭长的舱中,浪花飞溅,在他迷离的视线中冲刷成一片朦胧,他只感觉一种灵魂和身体抽离的痛楚,在自己的意识中愈演愈烈。

冰冷刺骨的河水几乎将女儿都冻僵了,全身瑟瑟发抖。李虎只能咬牙坚持下来,紧紧将吓得傻愣的女儿搂在怀里,只是本能地保护着她。

现在就连他都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只要他还活着,就决不能让女儿也陪着自己葬身在这片汪汪的大河中。

身后,青衣僚人的身影越来越小,但听他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却是在沿着河岸锲而不舍地追踪。而另一拨人,则返回部落的渡口去取自己的船只。

此时此刻,李虎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妻子阿洛殷殷期盼的模样,一想到妻子,李虎眼里的泪水就忍不住夺眶而出:“阿洛,我对不起你,我不能给你温饱,我……”

抽搐的哽咽已经让李虎连说话都泣不成声。现在,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趁着生命的最后时光回一次家,哪怕是再见见自己的妻子也好。

…………

而与此同时,他的妻子阿洛就坐在东溪河边一座倚壁而建的干栏楼中。

她挺着便便大腹,虽然是严寒封冻,不过她还只穿着一条粗麻织成的通裙,一双麦色的裸臂露在外面,由于饥饿与寒冷的折磨,此刻全身有点儿发紫。虽然正是天寒地冻,却依旧不能掩盖她那颗焦急等待的火热之心。

她的“阿段”一大早就推着柳叶舟沿河溯流而上了,为的正是要为漫长的“产翁期”囤积足够的鱼干,顺便还得狩猎虎豹,给即将降临的婴儿添置几件贴身衣服。

在僚人部落中,流传着“产翁”的习俗,孕妇产下宝宝以后,三日便下床。而且,她们还要照例从事日常生产劳动。而相反的,“坐月子”的事情却是由男子来享受。他们的饮食起居,都按哺乳期的产妇待遇来安排,初生的婴儿便交给父亲来照顾。

但考虑到自己的女人比较虚弱,李虎没有像寻常家庭那样,让自己的妻子坐褥以后再出去寻找食物,而是事先准备好一切,让他的女人有足够的休息时间来进行安养。

现在,阿洛肚子里的娃娃都已经七个月了,如果这个孩子能够活下来,那就将是朱家的第二个幸运儿。

在僚人的部族中,孩子一般就只有七个月便出生。可能是环境的恶劣,催成孩子的早熟。一般这种孩子,都很难在恶劣的环境中长大,因此父母也只能靠多生孩子,来保证人丁的兴旺。

阿洛的手腕上戴着两个大大的银镯子,那是她出走时携带的唯一值钱的宝贝儿。本来在嫁给李虎之前,她还算是个娇生惯养的贵族蛮女。

四个月过去了,她也逐渐适应了现在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她由一个天真懵懂的花季少女,成长为现在这副饱经沧桑的模样:手足布茧,散发披肩,小腿肚上腱肌横生,给人一种无以复加的粗犷感觉。

李虎,正是唐时剑荔王女儿的后人,也是夜郎国王族的血脉。贞观三年,当时“南平僚”的首领剑荔王,便遣使进铜鼓,请予内附。贞观十年,朝廷以扶欢坝为中心置溱州,辖荣懿、扶欢二县,对“南平僚”予以羁縻。后来,随着大唐王朝的结束,五代十国时期,“南平僚”部落们又开始走向分裂,剑荔王的统治也逐渐分崩离析。随之而来的,便是被另一个政权的颠覆。

北宋太祖乾德四年,“南平僚”酋进铜鼓于北宋王朝内附,溱州及其所属各县,复归中央政权掌控。这位酋长便是阿洛的祖父,然而几经更替,她已经不知道祖辈之姓氏,只记得自父亲一辈起,便开始更名谢姓。

这个姓氏,在南平僚部落中,都算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姓。也正因为如此,阿洛才逃过了叛军的追杀。

阿洛与李虎之所以能够走在一起,最同病相怜的地方,或许正是因为他们都属于没落酋首的后代。最初,大僚坝、扶欢坝以及铜佛坝一带,都是阿洛祖辈的领土,它的治所正是位于东面青衣僚部落活动的古溱州一带。

后来,南方夜郎王的后裔们占领了这三片沃土,越到后来,便越走向分裂。形成了以“熟夷”李光吉、梁承秀和王兖为首领的三个部落相互对峙的局面。

传说,这李光吉便是汉时的夜郎王李竹的后人,而梁承秀和王兖则是当年夜郎王大帅的后裔。这所谓的“熟夷”,演变为开化的“南平僚”。

这三股势力原本在推翻阿洛祖辈的统治时,还是齐心协力,一致对外的。但自从攻城略地之后,便产生了离心力,各自辖地而居。

当初,自称是从东溪河东岸青衣僚部落逃难而来的阿洛,很快便博得了李虎的怜悯,二话不说便偷偷将她收留下来。在那个年代里,部落之间通婚,是非常严格的。

正是因为阿洛没有一个可以认祖归宗的姓氏,所以她一直都在古溱州境内的各大部落间流浪,直到最后与十分善解人意的李虎相遇。她那颠沛流离的生活,这才终于有了一个聊以慰藉的归宿。

就这样阿洛与李虎野合了,由于离开部落太久,李虎准备回到自己的故乡,那里正是位于大僚坝的花僚部落。

当时,李虎是因为被部落委派出来参加一次狩猎行动,最后却因为猎杀一头老虎失利,才被同伴遗弃了。

那老虎十分凶猛,差点儿让李虎丢了性命。队伍的成员眼见李虎遍体鳞伤,想要上前相救,却又投鼠忌器,最后竟然弃之而去。

就在这命悬一刻的当口,却多亏了素来都以勇悍见长的阿洛,那一次,便是她果断出手让李虎死里逃生。

两个人便就此相识,在了解阿洛流离失所的身世后,李虎便热忱邀请阿洛到自己的部落定居。李虎是一个单身父亲,他之前有一个女儿,正是他三岁大了都不会正常言语的宝贝朱娟。

李虎的前妻死得早,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却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可言。待得阿洛来到这个家以后,却对阿段的女儿视若己出,一家人也生活得十分融洽。

相处了不到十天,阿洛便娶了李虎,她一个人去东溪上捕了好多鱼作为聘礼。她肚里的孩子早在三个月前就怀上了,李虎也不介意,同样告诉阿洛,只要这个孩子一出世,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

但实际上,花僚部落的酋长李光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慷慨仁慈。夫妻俩仅仅在花僚部落的老家居住了两个月不到,李酋长便勒令要将李虎逐出部落。

阿洛心知肚明,由于这李氏一族正是自己的世仇,因此当初阿洛在说明身世的时候,说什么也不透露自己的身份,只是找一个托辞搪塞过去。

于是,李光吉便以此为借口,拒绝再收容二人。

为此,他还故意刁难李虎,提出了一个过分的要求:只要他更姓为“李”,则完全可以考虑接纳他们继续在部落中居住。

李虎当然不可能放弃自己做人的原则去委曲求全,阿洛也清楚,这根本就是扯淡。

于是一气之下,李虎直接放弃了自己蛰居了几十年的老家,带着工具和种子远离部落,来到了珠滩附近的深山里。在这个偏僻的旮旯,重新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过上了简单而幸福的日子。

阿洛还记得,初来这里的时候,他们没有居住之所,只能穴居在湿冷的山洞里,日夜点着火种,以防备野兽的袭击。

庄稼没有收成的时候,他们只能吃一些野菇和野菜,盼望着来年能斩获丰收。

此刻,阿洛心神不定,她一直在担心自己的阿段,虽然她总是不断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的。但女人毕竟是女人,再坚强的女人也会有脆弱不堪的时候。

女儿朱娟和李虎一起出去了,虽然孩子还只有三岁,但阿洛还是希望阿段带她出去见识一番捕猎生涯的残酷,让她尽早适应这种生活。

她念着李虎的名字,瞳孔中绽放出殷殷期待之色。想到他说好的日落之前回来,天色也开始渐渐向晚,却并没有丝毫踪迹,阿洛情不自禁有些忐忑不安。

零零碎碎的雪絮,在密密层层的针叶间簌簌响落。阿洛便自顾自地破涕为笑,仿佛听到了林子深处那轻如梦呓的跫音。

她仔细聆听,最终也只能怅然若失。因为那并不是李虎的脚步声,只是她听得太过出神了,恍以为而已。

正当阿洛想要转身进屋的时候,却听得东溪的上游,传来一阵阵密集的手击鼓声,这声音乃是酋长用于指挥族民追赶的号令,其发挥的作用类似于战争中的冲锋号。

作为酋长,随身不离的器物有两件:一件是用于号召的牛角,一件则是用于指挥的铜鼓,这两样东西在部落中都是权力的象征。

阿洛心慌意乱,心中登时便蒙上了一层挥之不散的阴影。她愀然变色,嘴里喃喃道:“糟糕!一定是阿段被捉了!”

正当她惊疑未定之际,却见那东溪上游漂下了一条熟悉的柳叶舟。那舟中人正是李虎,此刻他仿佛失去了知觉,只是随波逐流,却没有停泊的迹象。

阿洛赶紧抢上,也顾不得临产期间不能沾水的忌讳,用尽全力拽住了柳叶舟,利索地便将舱中的李虎给扶起来。

看到李虎那奄奄一息的状态,阿洛的泪水大颗大颗滴落下来,焦急地问道:“阿段,你怎么了?”

李虎听得阿洛的呼唤这才缓缓醒觉过来。他的瞳孔却骤然收缩,仿佛天塌地陷了一般,急切地说道:“阿洛,你快逃走吧,青衣僚人追来了,他们会将我抓走碎尸万段的!我不想连累你!我本不该回来见你的,可是我又那么想你,我放不下我们的孩子……”

阿洛见他手中还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湿透的小娃娃,这小孩儿牙齿格格打颤,连哭泣都变得沙哑无力,而且眼白上翻,若不好好给她保暖,估计就会被冻死了。

阿洛接过孩子,将她严严实实裹在怀中,冀图以身体的温热来驱除她的寒冷。

李虎当真没料到,仅仅是一天的时间内,他们夫妻二人就将面临生离死别。

第3章 掠夫

不一刻,那东溪河中便陆陆续续有数十只柳叶舟顺流而下,那一群青衣僚人的吆喝声也愈来愈近。

阿洛眼见阿段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却斩钉截铁道:“阿段,有我在,你定没事!”

李虎曾听祖父讲述过青衣僚的凶残,尤其对外族,他们最是无情。其祭祀之礼也繁多,经常就抓生人去祭祀蛮祖。

倘若自己一家人都落在对方手中,那岂不是因小失大了?

想到这里,李虎更是下了狠心,一时间找不到趁手之物,他便索性将刺在自己腰上被刺的猎叉连皮带肉扯出来,霍地抵在自己的小腹上。

阿洛惶然失色,道:“阿段,你这是要干什么?”

“你带着阿娟逃往花僚部落中去!不许再待在这里陪我一起送死!”李虎厉声喝道,显然他这是铁了主意要以死相逼。

阿洛泪流满面,哽噎道:“阿段,你……不要我了么?”

李虎心痛如绞,整个身心明显被这句话刺痛,他嗓子里赫赫喘气,心情却徘徊不定。

就在李虎犹豫的片刻,阿洛劈手夺过他手中带血的猎叉。

李虎恍惚中又差点晕了过去,却幸好被阿洛托住,但见她瞳孔中闪烁着深刻的不忍之色,道:“傻瓜,你怎么能如此作践自己呢!”

说着,她小心翼翼将李虎扶回屋去,又仔细从屋内旮旯的药臼里,刮出早就捣好的土药,给李虎敷上。

见到李虎因紧张而抽紧的脸,阿洛始终以微笑安抚他。

这四个月来,阿洛并不像别家女人那样,怀着身孕还要挺着大肚子在外劳作,一切都是李虎独自在外张罗。

每当李虎出去打猎的时候,细心的阿洛就会在家为他捣上一些敷创消炎的土药。

因为她清楚,李虎的身子骨并不硬朗,而且狩猎捕鱼总是那么拼命。就算是最轻松的抓鱼,他也会卖命去做,弄得满身是伤才肯回来。

阿洛已经记不清李虎这是第几次受伤,当他解开他的衣服时,露出来的便是纵横交错的新伤和旧伤。

李虎因为牵动伤口,流血过多,此刻处于半醒半昏迷的状态。阿洛轻抚着这些创口,不禁陷入无与伦比的伤痛之中。

此时,却听得楼外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是那些正在追击李虎的青衣僚人,是他们包围了这里!

“偷猎贼,滚出来吧,你将受到我们部落最神圣的问责!蛮王老祖绝不容许你这种污浊之人玷污我们的牲口!”那带着刀疤的大汉怒喝。

他口中的“蛮王老祖”,正是僚人信仰的神灵,这刀疤大汉以蛮王老祖来说事,足见他对此事的严肃态度和坚定立场。

阿洛听得外面的躁动,便起身不疾不徐走出来。她那凛然难犯的目光一一从这些不速之客身上瞟过,见他们个个都是赤足椎髻,纹身油彩,身上披着的则是青布左衽无领衣。

“你们若想夺走阿段,就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否则我决不允许!”阿洛手握猎叉,双臂上的筋脉都鼓了起来,那能征惯战的气质瞬间彰显无余。

“好啊,你的阿段杀了俺家族中的肥鹿,你还有什么理护着他!今天俺就一并将你们这对狗男女给解决掉!”这刀疤汉子眼见阿洛手中握的正是自己的猎叉,虽然他也知道僚人部族中很多女人身手比男人更强,但这阿洛毕竟是个孕妇,动作肯定没有自己灵活。

他心中登时便起了轻敌之意,赤手便要来空手夺白刃。

岂知不过几个交手间,这刀疤汉子却吃了哑巴亏。他劈手便搭在阿洛的猎叉上,跟着便一抄一拧,仗着自己的大力,想要将对方撂倒。

阿洛一收不回,眼见手拧不过,便倏然一放一抓,卸去了他的拧劲。尔后,她便乘势一送一带,直接将刀疤汉子晃了个趑趄,一个巧劲儿忽悠得他差点儿摔倒。

族人中发出一阵哄笑之声,他们平时也见惯了这汉子的嚣张跋扈。虽然大家都知他有两把刷子,但那种斤斤计较的性格却让人受不了。

阿洛略胜一筹,但胜得也绝不容易,此刻也累得呼呼喘气。怀中的朱娟此刻也逐渐被她用身体的温度捂热,她颤颤巍巍指着那个刀疤脸的青衣僚人,在伊伊呀呀向阿洛絮叨着什么,众人听不懂她的意思。

但阿洛却心知肚明,原来这家伙正是刺伤李虎的罪魁祸首。阿洛气往上冲,虽然自己身怀六甲,但却丝毫耐不住那种火爆脾气。

她猛撩起猎叉,又是一叉搠过去,周围的众僚想要来横插一杠,却被阿洛影影绰绰的打法摄住了,竟然使不出章法。

刀疤汉子眼见被女人欺负,着实挨不过面子,跟着又气急败坏地扑过来。

他眉目间流露出狠戾之色。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吃一堑长一智,竟然挺着被戳伤的危险,硬着头皮朝阿洛撞了过来!

噗地一声闷响,刀疤汉子的肩膀被猎叉刺中,鲜血横流。而阿洛却被撞中肚皮,剧痛攻心,差点儿便晕死过去。

刀疤大汉夺回自己的猎叉,跟着便要撒出胸中的怨气,一叉猛向手无缚鸡之力的阿洛肚子上刺来。

“阿生!稍安勿躁!”正当他准备一不做二不休的时候,却是一个手拿着黑色牛角号的老者以语重心长的口吻断喝道。

他正是整个青衣僚部落的酋长,他叫梁承秀。梁承秀满面清癯,眼窝深陷,自有一种特殊的中正慈严。他见了受伤的阿洛,也并没有刀疤大汉那么蛮横。

而那刀疤大汉,则叫梁生,是青衣僚部落中最蛮横的破落户。

梁生道:“这婆娘私藏偷猎贼,无论如何也要将她视为同罪处理!”

粱酋长见了挺着大肚子的阿洛,那凝重的神色也登时舒缓了些,道:“就算是同罪,也不该如此草率便将她杀了,毕竟她只是个孕妇,蛮祖曾教育咱们,就算是再残酷的争斗,也不该屠戮孕妇,因为她们是生命的缔造者!你我都是由胎而生,这一点你应该铭记在心!”

他这番侃侃之言,数落得梁生有些惭愧,无地自容。

此刻,在族人虔诚的目光下,梁生也不得不低下头,只能以闭目后片刻的冥想作为忏悔之礼。

“酋长,您的教义就是蛮祖的意思,您公私分明。我谨遵您的教导。”梁生收起猎叉,虽然忿忿,但还是心悦诚服地拱手相拜。

粱酋长会意地点点头,表示原谅。

此刻,打量着地上软软躺着的阿洛,粱酋长的脸上虽然不忍,却还是以严肃的表情掩盖了这种神色。

只听他对阿洛道:“看你的穿着,你们夫妻都应该是花僚人吧?”

不知为何,原本还硬气的阿洛,在面对粱酋长的审问时,却变得温顺起来,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的。”

粱酋长听到这个答案,心中更多了一层凝重之色。明显的,他对这阿洛的同情也带着个人的主观情绪。

阿洛也知道,青衣僚素来最痛恨花僚。

不言而喻,从综合实力来讲,花僚部族比青衣僚和红僚部落都要强大。

然而即便如此,花僚部族还是被其余二族视作异端,因为花僚与汉人接触甚深,而且为了换取更多的财货,大量花僚家庭会将自己家庭中无法配偶的女儿出卖给汉人当婢女。

虽然贩卖本族多余的女人是僚人部落习之已久的传统,但花僚们这种过火的人口贩卖无疑是对族人的戕害,这也成了两个部落对花僚酋长诟病的主要原因。在他们看来,这种行径简直就是数典忘祖。

“不得不说,你很诚恳,这一点我很欣赏你!”粱酋长嘴角抽动,说话的语气明显加重,他的目光看向远方,许多责难仿佛都凝聚在某个人身上,或许正是脑海中闪现的那李光吉的影子。

“虽然如此,但我还是要将你的阿段带走,这是我们的原则,如果你想赎回他,就让李光吉来跟我说话吧,作为花僚部落的酋长,没有教育好自己的族民,这是他的失责!”粱酋长俨然一副说道者的架势。

◎ 安稳牛舌口 周德尤 摄

(未完待续)

说罢,便不由分说,命令族人将屋内奄奄一息的李虎给扛走了。

阿洛誓要负隅顽抗,然而她不过挣扎了几下,却依旧不能阻止青衣僚人的行动,很快便被几个强壮的汉子蛮横地拽到一旁搁着。

“我们早已经被赶出来了,我们不在花僚部落中居住……酋长您就高抬贵手放过他吧,我们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阿洛素来都是一个坚强不屈的女子,但现在面对这种撕心裂肺的惨离时,她那原本抵死不降的尊严此刻也彻底拉下来,变成了卑微无地的委曲求全。

青衣僚人丝毫没有动容,只听那粱酋长说道:“我们会在蛮祖祠堂等着你,三日之内,如果你们的酋长都还没有诚意的话,毋庸置疑,你的阿段将成为我们祭祖的牺牲!”

说罢,这一行青衣僚便架着李虎消失在密密层层的山林中。

此时,大雪稍霁,厚厚的积雪中留下一个个凌乱的脚印。阿洛望着那些脚印,心中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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