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里的蒲公英

◇薛卉琴

一、“我不想写”

一大早，课代表抱来了素材本（学生写“每日素材”的本子），说除了霞，其他同学都交了。霞是从外校转来的，大眼睛，黑皮肤，左腿残疾，走起路来一跛一颠的。

课间，我找霞谈话：“怎么没交素材本？”

霞低着头，两只手不停地扯着衣襟。半晌，挤出了四个字：“我不想写。”

“为什么不想写？如果你能说服我，你可以不写‘每日素材’。”

霞站着，不说话。我无奈，只好让她回教室。

课上，我表扬了和霞一起转来的几个新生，并把其中一人的“每日素材”《撒尿》放在展台上投影：

今天上午最后一节课简直比一个世纪还长！唉，都怪数学老师拖堂，害的（得）我连厕所都没来得及去。最后一节课上到最后，我憋得实在难受死了，又不好意思跟老师说，只好咬牙忍着，急切的（地）等待下课铃声。老师讲的内容，我一句都没听见。我在心里说：“老天保佑，语文老师千万不要在（再）拖堂……”谢天谢地，语文老师终于随着下课铃声出了教室。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出教室，冲下楼梯，冲进厕所。那个时候，我觉的（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撒尿了。

一阵哄堂大笑后，我请有同样经历的同学举手。除了霞和另一名女生，其他同学都笑着高高举起了手。

“孩子们，真实是作文的灵魂。真实的作文能让人哭，也能让人笑。我们平凡的日常生活，就是由一个个真实的故事构成的，记住，生活才是作文的真正素材库……”

下课了，孩子们似乎还沉浸在“撒尿”的快乐里。我奖给完成“每日素材”的新生每人一本课外书。拿了奖品的同学一脸喜悦和自豪。我瞥了一眼霞，她低着头，红着脸，两只手不停地转着一块橡皮。

二、第一篇“每日素材”

“报告！”“请进。”是霞。她双手握着一个本子走到我面前，红着脸说：“老师，这是我写的‘每日素材’。”

呵，霞终于行动了！ 看来，昨天的侧面教育起作用了！ 我接过本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不细看，很多字都认不出来。

我本想批评她，但转念一想，她第一次写“每日素材”，还是不要给她压力。于是转了话题：“你读给我听听吧。”

霞走到我身边，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今天是我到新学校的第三天，陌生的环境也渐渐的（地）熟悉起来了。陌生的同学和老师也认识了，心里也不紧张了。我和班里有些女同学成了好朋友。她们挺关心我的。扫院子的时候，我刚干了一小会儿，有一个好朋友就说：“你先体（休）息一下，我来扫。”“不行，我才干了一会儿就体（休）息，不行。我们一起打扫。”扫完院子，上楼梯时，她又说：“你慢一点，还没到上课时间呢。”“好，知道了。”在这里我一定要努力学习，还要收获更多的友谊，让这些友谊常在。

霞的声音有点粗，像个男孩子。读完“每日素材”，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等待我的评价。

“嗯，不错！ 会从生活中找素材了！ ”表扬后，我说到书写上，“只是这字写得实在有点着急啊。”

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以后要一笔一画写，横写平，竖写直，尽量把字写在格子里。像这样……”我拿起笔，在她的本子上写道：“慢慢练习，会好起来的。”

霞仔细地看着我写的字，点头说：“记住了。”

“现在，我们来看看你的作文。”我拿起红笔，一边在她的本子上圈点，一边给她讲如何修改。霞拿起笔，弯下腰，一边听，一边思索，一边增减，很快就改好了。

“嗯，不错，你很有天赋。”

听了我的夸奖，霞眉飞色舞。临走的时候，她问我：“老师，能不能也给我一本书？”

到底是个孩子！ 她的第一篇“每日素材”，就是冲着书来的。

“可以啊。只是书没了！”我从抽屉里取了一个笔记本，打开扉页，认真地写了“留心生活，用心记录”八个字，递给她：“以后就用它写‘每日素材’吧！ ”

霞接过本子，兴奋地跑回了教室。

三、“老师，我再改改吧！ ”

第一期周报正在征稿。孩子们交来了投稿的作文，我数了一下，一共13 篇。12 篇是原班孩子的，一篇没有署名，看字体是霞的，没有分段：

终于可以见到爷爷了，我和爷爷已经两个多月没见面了。因为爷爷在县城给哥哥做饭呢。哥哥今年上高三，身体不好，在外面吃有时会生病，所以爷爷只能去给他做饭。所以我们没时间见面。但是，今天可以见面了。天刚亮，我就起来了，一看表，五点半了。我赶快走出去，到公路边等车。等啊等啊，等到六点半，一辆公交车也没有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再看表，已经七点多了。哎，只好拦出租车了。刚上车，爷爷打来了电话，问：“你来了吗？”“来了。”啊，终于到了哥哥的宿舍门口，我等不及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他的宿舍。时间飞快地过去，刚进门一会儿，就已经中午了，吃完午饭，我该回家了，我多么希望时间停留在刚来的那一刻。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上公交车了，我心里在想，下一次再见到爷爷要等到猴年马月呀！

我纠结了。这篇作文写得不好，但它是霞开学以来写得最长的，也是新来的几个孩子中唯一投稿的。我得录用它，一方面鼓励霞的积极性，另一方面以此来唤醒其他新来的孩子。

“老师，我的作文能上报吗？”霞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

“恐怕有点难！”我笑了笑，“你看，这儿有十几篇作文，都写得很好。周报最多刊登7篇。你的作文要上报，还得好好改……”

“那我改吧！ ”我的话音未落，霞就急了。

课外活动，霞又一次出现在办公室，誊写整齐的稿子放在我面前，比初稿通顺多了，条理也清晰了。

“改得不错，离上报还有一小段距离。这几篇作文都比你的好，如果你的作文上报了，他们会有意见的。”

“老师，我再改改吧！”霞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看来，她是铁了心要让作文上报。我喜欢她的这种劲儿！

第二天一大早，霞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我了。

“老师，我改好了，也重抄了一遍。”霞随我进门，手里的稿子放在办公桌上。

这次的字好看多了。这孩子，骨子里有一种难得的拧劲儿。也许，这是上天给她的宝藏，我得好好帮她开发。

“这下可以录用了。祝贺你！ 回去上课吧。”我摸摸她的头说。

“谢谢老师！ ”霞弯腰鞠了一躬，转身走了。看着她的身影，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四、“你是我们的骄傲”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观察身边的伙伴，你会发现他们身上有很多值得自己学习的优点。今天，我们把寻找的目光聚焦在班里的同学身上。只要大家用心寻找，就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我激情开场后，“寻找身边的美”之旅开始了。没想到，很多同学提到了霞第一次跑步的事。看来，那件事给孩子们带来了很大震动。我想起了霞写的一篇作文，何不趁这个机会给大家朗读一下？于是，我找来霞的作文，大声读起来：

我不再是“怪物”

早读下课后，老师满面笑容地看着我们说：“孩子们，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起跑步。除了搞卫生的同学，其他人跟我去操场。”

跑步？这不是诚心跟我过不去吗？老师也真是的，做什么不行，非要跑步！ 我心里嘀咕，可还是拖着沉重的脚步，下楼去了操场。

“咱这操场不大，跑十圈大概1000 米。今天第一次跑，大家根据自己的情况，慢慢跑。来，跟老师一起跑起来吧！”

十圈！ 老师的话对我来说如晴天霹雳。要知道，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跑步。不是我跑不动，而是怕同学们看我的笑话！ 这个老师，成心要让我难堪！真想偷偷溜回教室，可是……算了，不就是让我出洋相吗？我就出给你看！

同学们如脱缰的野马跟着老师冲向前去。我在后面跟着，像一只小乌龟。不，乌龟都比我跑得快，因为它的腿是好的。

第一圈，第二圈，跑到第三圈，老师跑到我身边，笑呵呵地说：“你行吗？要不别跑了吧，你不用跑十圈的。”

什么意思？是在怜悯我吗？不，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我没有回答老师的话，只是低着头继续我的“乌龟跑”。

四圈，五圈，我心里默默数着，没有停下脚步。这时，老师又从我身边跑过，转过头问：“坚持得住吗？”

“行！”我喘着粗气，没好气地回答。

嘴这么说，腿却实在没有力气了。老师再次让我别跑了，可我心里憋着一股气，怎么也停不下来。我看见几个女生跑不动了，站在一边不停地咳嗽，心里突然又有了力量。霞，身残志坚，你一定要跑够十圈！

老师在终点等我们。跑完最后一圈的同学，一个个冲上去和老师击掌祝贺。操场上只剩我一个人了。还有两圈，大家都在看着我。他们是在看我的笑话吗？是，一定是！ 就像我在以前的学校时一样，他们一定在偷偷笑我的跛腿！看吧，我让你们看个够！ 我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不，是一只发怒的乌龟，拼命往前爬……

“霞，加油！ 霞，加油！ ”突然，同学们齐声喊起来。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滋味！

离终点不到五米了。老师张开双臂，向我走来。恍惚中，我被老师紧紧抱在了怀里！

一阵掌声响起。我知道，我跑完了十圈！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别人眼中的“怪物”了！

读完作文，教室里一片寂静。不一会儿，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响起，我看见霞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霞，不要看不起自己，我要向你学习！ ”班长有些激动了。

“对，霞，昨天我都没有跑够十圈，看到你坚持跑完，我感到很惭愧！ ”玉玉也激动地说。

“谁说你是‘怪物’？你是咱们班的英雄！ ”

孩子们纷纷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

“霞，你是我们的榜样，你是我们的骄傲，你是我们班宝贵的财富。希望大家都能有霞的精神！ ”

教室里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我和霞幸福的目光对接，她咧开嘴笑了。

五、“爱要大声说出来”

班上的很多孩子是留守儿童，他们和父母的情感比较淡，不懂得体谅父母、孝敬父母。畸形的亲情关系，在霞和她的智障妈妈之间垒起了一堵冰冷的墙。

母亲节到了，我设计了主题班会“爱要大声说出来”。当天晚上，霞写了《爱要大声说出来》，请看片段：

二宝问我们：“母亲节，有没有给母亲洗过一次脚，做过一顿饭？”只有强强回答做过饭，其他同学都没有吱声。靓靓反问二宝：“你呢？”二宝的回答让我震撼了：“我敢摸着良心说，我有！我给妈妈洗过脚！”此时的二宝，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二宝的话，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小时候不懂事，每次放学，妈妈来接时，我都会哭着骂她，让她别来了，我怕别人嘲笑我。妈妈是智障，说话颠三倒四。我是残疾人，受够了别人的嘲笑，不能再多一份嘲笑了。

现在我知道，智障的妈妈生我有多不容易，我的生日是妈妈的苦难日！ 我生下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妈妈；我学说话，第一声叫的是妈妈！我却嫌弃妈妈，连她来接我都不允许，更别说给妈妈洗脚了！

读完霞的作文，我很欣慰，提起笔，在霞的作文后写下一行话：儿不嫌娘丑，宝贝，你长大了！

不久，霞又写了《妈妈，对不起》：

晚上，我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很晚了，奶奶让我关电视去睡觉。我来到妈妈的房间。屋子里黑漆漆的，我好不容易摸到炕头，爬上去开灯，却“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我哇哇大哭，妈妈赶紧跳下炕，心疼地抱着我也哇哇大哭。

那次，我的胳膊摔伤了，绑上了绷带。从那以后，我走到哪儿，妈妈就跟到哪儿，生怕我再出什么意外。

我上学了。妈妈每天中午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来学校给我送饭。一次，妈妈提着饭盒站在校门口，我听见几个小伙伴说：“看，那个傻瓜又送饭来了。”小伙伴的话让我兴奋的心一下子凉了。那天，我没有去接妈妈手中的饭盒。

后来，我再也不让妈妈来送饭了。可妈妈还是时不时提着饭盒站在校门口……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心感到很疼，很疼，胸口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我真想大喊一声——

妈妈，对不起！

读完，我泪水涟涟。想起妇女节那天霞对着白纸发呆的样子，想起和她一起看母亲生孩子的视频，想起我们一次又一次的谈话，想起昨天她在主题班会上含泪唱的《妈妈，我爱你》 ……在霞一度荒芜的心田里，爱的种子开始萌发了。

“霞，你越来越会写了啊！还记得吗？最初你说你不想写。现在呢？”我笑着问。

“特别想写！ 老师，我也想和强强、靓靓一样写童话。名字我都想好了，叫‘蒲公英仙子’。”

“怎么想到‘蒲公英仙子’这个名字？”

“因为咱们班是快乐蒲公英班呀，我要写一个农村女孩成长的故事。”霞笑着说。那一刻，她和教室墙上贴的蒲公英精灵一样可爱。

“好期待你的《蒲公英仙子》啊！ 你每写一集，我在周报上发表一集，同时在咱们的班级公众号里推出。一周一集，等你毕业的时候，你应该有一本小说了。到时候编印成册，给每个同学一本，怎么样？”

霞满脸喜悦。

当天晚上，霞用微信给我发来了《蒲公英仙子》第一集（文略）。班级公众号第一时间推送，我在文末写下这样的话：语言质朴，想象丰富、奇特。一位温柔、美丽、善良的蒲公英仙子，用她的善良和智慧创造了一个个美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