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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色彩观与中国绘画中水墨的兴起

2019-01-10刘建荣

天津美术学院学报 2019年12期
关键词:本原母性五色

刘建荣

在中国绘画中,关于色彩的认知和西方不同:西方绘画中展现更多的是物理的色彩,受科学观影响很大;中国绘画中展现更多的是象征的色彩,受哲学观的影响很大。中国绘画中,水墨的兴起并为文人所推崇,就在于它体现了一种象征色彩,受到老子哲学观的影响很大。

一、老子“道法自然”与水墨

老子非常崇尚自然,并首先把“自然”作为哲学概念提出。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希言自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能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①

从全文看,《老子》中所论述的自然大致从两个方面来理解:第一,生成万物的本原,始基;第二,自然而然,顺其自然。这在“自然”与“道”、“自然”与“无为”的关系中得到进一步印证。

先说“自然”与“道”的关系,“道法自然”这句话中体现得最充分。汉代河上公注曰:“道性自然,无所法也。”“道”作为最高的范畴,它不可能再依据什么别的范畴,它自己就是依据,它也不遵循别的什么,它遵循自己,“自然”是对“道”的特征所作的描述。

既然“道”是不可言说、无法解释的,那么作为“道性”的“自然”也是不能言说、无法解释的。故而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王弼这样描述《老子》的“自然”:“自然,其端兆不可得而见也,其意趣不可得而睹也。”(《老子•十七章》注)②“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老子•二十五章》注)③王弼对“自然”的理解与《老子》的原意契合度是非常高的。

然后,再谈谈“自然”与“无为”的关系。在《老子》的哲学中,“无为”是手段,“自然”是目的,老子认为,人为之事会产生机心,会给社会带来危害,所以要提倡“无为”,最终达到“自然”的目的。“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④道被尊重和推崇,就在于它对万物不人为干预,顺其自然。

老子的“自然”观认为,自然既是生成万物的本原,也符合万物顺其自然的本性,只有回归自然,才能回到万物本真的开始。

老子的“道法自然”的哲学观影响了中国古代绘画的审美,由此认为绘画要达到“画道”的境界,就要深刻地体察万物的本原——“道”的自然状态,顺其自然,无心而成。

唐代,传为王维所作的《画山水诀》开始就说:“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王维之所以推崇水墨的颜色,就因为水墨最符合自然的本性,不加人为修饰,也显现了墨生成五色的本原。

二、老子母性崇拜与水墨

在老子哲学中,母性崇拜的意识比较浓厚,这与老子注重生命意识与万物生长有关,中国绘画中对水墨的强调也与老子哲学的母性崇拜息息相关。

在老子的色彩观中,非常有名的几句话,“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五色令人目盲”“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都表现出母系氏族文化遗留的影响。

“道”是道家最高的哲学范畴,也是最高的美学范畴。在《老子》第一章中,他就把“道”比喻为万物之母:“无,名万物之始也 ;有,名万物之母也。……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⑤《老子•二十五章》也用“母”来比喻“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五十二章》再次用“母”来比喻“道”,“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老子不仅把“道”比喻为万物之母,他还经常以母性孕育后代来比喻“道”是如何产生万物的。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道产生万物,整个过程是漫长的,如同生命的孕育,在化生的特点上,“道”具有鲜明的母性特征。《老子•五十一章》更加详细阐述了“道”是如何养育万物的:“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其中的“长之”“育之”“养之”生动地描述了“道”作为万物之母养育后代的过程,是“道”生万物后的延续。

道是万物之母,具有很强的生殖能力。在《老子•六章》中,他用“玄牝”二字对“道”产生万物的功能作了阐释:“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匕”是“牝”的初字,“玄牝之门”,指母性的生殖器官。老子正是从男女交合产生后代而联想到道是如何化生万物的,“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老子把母性的生殖器官看作是产生天地与万物的本原与开始,而作为母性生殖器官的“玄牝之门”正是具有幽深、神秘、混沌的特点。

“道”的母性特征,影响了老子的色彩观。“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一章》),他认为玄色是一切色彩的母色,能产生一切色彩。老子对“玄”的崇拜,正是从道为万物之母推演出的。

同时“玄”色也是天的颜色,变化的颜色。《周礼•考工记》:“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土以黄,其象方,天时变。”四方以四色为代表:东方的代表色彩为青,南方的代表色彩为赤,西方的代表色彩为白,北方的代表色彩为黑。而且,天、地也有自己的象征色彩,地的象征色彩为黄色,天的象征色彩为玄色。为什么玄色可以为天的象征色彩呢?是因为“天时变”,天是时刻在变化的,变化的玄色正好符合变化的天的色彩。郑玄作注:“天时变,谓画天随四时色者,天逐四时而化育,四时有四色,今画天之时,天无形体,当画四时之色以象天也。”郑玄也认为天的色彩,变化万端,四时不同,它的象征色彩必须是一种变化的色彩,而这种色彩正是玄色。“天”在道家哲学中地位尊崇,高于万物之上,“人法地,地法天”,而“天”的颜色为玄色。由此可以看出,玄色高于一切色彩,而且,天能化育出四时,玄色也能化育出其他的色彩。

另外,老子色彩观中的“五色令人目盲”也跟他的母性崇拜有很大关系。老子不但经常提到“母”,也经常提到“婴儿”。“婴儿”与“母”的概念相伴相随,有母亲就会有婴儿,“婴儿”出自母性的“玄牝之门”。“婴儿”刚降临人世,世俗的欲望很少,与“道”的寡欲追求相似;“婴儿”天真无邪,与道法自然相类。“抟气至柔,能婴儿乎”(《老子•十章》)、“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二十八章》)、“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老子•五十五章》)。老子对婴儿很看重,要求人们达到无欲无求、质朴天真的自然状态,也就是要回到生命之初,甚或退回母亲子宫,生命之初,原始单纯,母亲的子宫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不受外界纷扰的地方。老子理想的人世,应该通过无为而治,削弱人的欲望,减少人的小聪明,使人复归婴儿般的质朴单纯,过多的欲望只会给人带来纷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⑥,欲望多,烦恼多,极其不智。

老子哲学中带有明显的母性色彩,母性思维方式是内敛的,欲望受到压制,个性不得张扬,只能期望在一种虚静的状态中寻求心灵安宁。正是由此哲学观出发,在色彩问题上,老子对绚烂的五色是排斥的,因为绚烂的五色令人想到充斥着欲望的尘世。

再者,从母性崇拜的哲学观出发,老子认为,“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⑦。老子所说的黑白,是道的素淡本色。而这种黑白之色,不是固定的,而是变化的,惟恍惟惚的,如同“道”在惟恍惟惚中产生万物一样,黑白之色也在惟恍惟惚中孕育着五色。

受老子美学思想的影响,中国古代绘画美学推崇黑白之色,在绘画中就是水墨的运用。水墨不加修饰,自然朴素,是一切颜色的母色。

三、老子“淡乎其无味”与水墨

中国古典绘画对水墨的推崇,还来自于老子美学中对“淡乎其无味”的追求,“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⑧。老子关注对“道”的体味、感受,而“道”是一种什么滋味呢?就是一种“无味”,这是“味”的极致。

《老子•三十五章》中说:“执大象,天下往……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大象”就是大道的外在表现,而“淡乎其无味”就是对“大道”的外在特征的描述。老子以平淡为美,他认为五味杂陈,味道太重,并非美味,平淡的滋味,无味之味,才是美味。

老子提倡“淡”,与此相对应,他喜欢“实”,厌弃“华”。“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老子•三十八章》)所谓“华”,就是外在美丽的装饰,而“实”则是内在的恬淡,显而易见,“淡”是对“华”的扬弃。

老子提倡“淡”,与此相对应,他喜欢“素”“朴”等概念。“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素”“朴”是道的品格,与“淡”的内涵相似。

老子美学以平淡为追求,以无味为至味,水墨相对于浓烈的色彩更为平淡,故而老子美学为水墨在绘画领域内兴起奠定了理论基础。

四、老子反儒家色彩观与水墨

周朝的社会行为规范和审美都是以“礼”为标准,色彩观也受周礼的约束。衣食住行,处处遵守周礼,在着装上,周朝贵族服饰所用的装饰色彩与自己所属的等级、所处的场合密切相关,规矩非常严谨。比如,提到贵族所戴之冠,《礼记•玉藻》说:“玄冠朱组缨,天子之冠也;缁布冠缋 ,诸侯之冠也。……玄冠綦组缨,士之斋冠也。”⑨天子之冠,冠是玄色的,冠带是朱红色的;诸侯之冠,冠是缁布的,冠带是加穗的;士的斋冠,冠是玄色的,冠带是青黑色的。可见,周礼对人的禁锢、对色彩的禁锢是非常严格而且烦琐的。

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他的一生都在以恢复“周礼”的秩序为奋斗目标,而周礼所规定的框架与束缚与道家思想的“自然”“无为”是背道而驰的。

老子所主张的“淡乎其无味”“道法自然”,与儒家追求色彩的烦琐与修饰是正好相反的,他提出了“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的观点。老子对“五色”的否定,是对儒家色彩观的反动,也是对儒家色彩所代表的严整社会秩序的反动。

综上,老子色彩观为中国绘画中水墨的兴起奠定了哲学和美学基础。唐代山水画出现了新的走向,就是水墨的兴起。唐代张彦远在所著的《历代名画记》中说:“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无言,神工独运。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彩。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 。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⑩

道产生了万物,我们不应把目光放在万物,而应放在产生万物的本原——“道”和“玄”上;墨蕴含着五色,我们不应该把目光放在五色,而应该放在蕴含五色的本原——墨上。

唐代传为王维所作的《画山水诀》开始就说:“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王维之所以推崇水墨的颜色,就是因为水墨最符合自然的本性,不加人为修饰,也显现了墨生成五色的本原。

从张彦远的“运墨而五色具”到王维的“画道之中,水墨为上”,我们可以看出唐人在绘画理论中对水墨越来越推崇。而到了五代时期的荆浩笔下,对水墨的强调更是达到了极致。

荆浩在《笔法记》中提出了绘画六要,“气、韵、思、景、笔、墨”,与南朝谢赫的绘画六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相比,荆浩的绘画理论最明显的区别是在色彩上,他用一个字——“墨”完全代替了谢赫的“随类赋彩”。

至此,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色彩理论,在水墨兴起的绘画实践中得到了最彻底的回应。

注释:

① 见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老子》。

② 见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1页。

③ 同②,第65页。

④ 同①。

⑤ 同①。

⑥ 同①。

⑦ 同①。

⑧ 同①。

⑨ 〔汉〕戴圣编《礼记•玉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

⑩〔唐〕张彦远著《历代名画记》(卷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8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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