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图亚特·霍尔文化政治研究的意识形态再发现
2019-01-10孟耕合
孟耕合
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被尊称为当代文化研究之父的斯图亚特·霍尔,曾明确表示文化政治是他关切和实践的焦点[1]。文化政治关注的是文化与意识形态领域的权力斗争问题。在霍尔看来,文化、意识形态和政治是可以等同的概念。他通过接合文化主义、结构主义、文化霸权等多种理论,探讨大众文化、媒介、工人阶级与社会变革之间的复杂关系,将对文化现象的意识形态研究视为一种实践批判,以此寻找战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社会主义变革力量,从而揭示了意识形态运行和斗争的复杂性,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意识形态研究,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而且,他对于大众文化的解读和建构对于媒介意识形态的研究,有别于法兰克福学派早期媒介研究的意识形态批判,颇有创见。研究霍尔对于意识形态的再发现,是明晰和把握其文化政治研究的一个关键点。本文就试图对此问题作一探讨,以期对当今的文化和媒介研究提供一些理论上的参考。
一、霍尔文化政治研究对于意识形态概念的认知
霍尔对于意识形态概念的探讨,源于他对文化基本问题的哲学反思,伴随着对于文化研究范式的转换思考。霍尔通过辨析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认知问题,反思文化在社会历史中的作用,认为如果文化想对社会起到彻底的规划和干预作用,就要承认文化与其他相关问题之间存在着永久的、复杂的张力。这意味着文化可以建构多重话语,也意味着文化及其权力的再现本身就是一个权力和控制的场所。这种对于文化及其作用的独特认知,主要获益于他不局限于文化主义的研究范式,而是创新了文化研究方法,接合了结构主义、符号学、文化霸权等多种理论。由此,霍尔将文化与意识形态、政治联系起来,赋予文化研究以政治实践的内涵,进而拓展了对意识形态概念及其作用的理解。
作为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一员,霍尔对于文化作用的反思,始于苏共二十大之后英国对于“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命题的反思热潮。当时,以汤普森、威廉斯等为代表的早期英国马克思主义者,都坚持将马克思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命题视为一种隐喻,指出历史唯物主义的关键就是要对社会过程进行总体研究,并主张恢复个人及其实践在历史中的作用,反对以斯大林为代表的苏联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威廉斯还在此基础上,将文化界定为整体的生活方式[2],否认文化是经济决定论所认为的附属性的存在,强调文化是一种鲜活的经验,对于社会发展具有“构建”作用,形成了文化主义研究范式。霍尔在1958年发表的《无阶级的观念》一文中,也赞同汤普森和威廉斯的“隐喻说”,反对将“基础”“上层建筑”作概念性解读。然而,对于是否要坚持以及如何理解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这一问题,霍尔与文化主义形成了分歧。他不赞成威廉斯将文化作为“基础”的组成部分、扩大“基础”内容的做法,而是在坚持经济基础具有决定性作用的同时,主张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解释之间有一种更为自由的游戏[3]。从学理上看,霍尔对经济基础作用的理解更接近于恩格斯致约瑟夫·布洛赫的信中的观点,即认为历史的发展并非仅取决于经济因素,还取决于上层建筑的诸多因素[4]。随着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理论传入英国,霍尔开始重视“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命题中的意识形态问题。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的隐喻是描述性的,应关注社会的生产和再生产问题。霍尔因此尝试从生产和再生产的角度对上层建筑的特征进行研究。
然而,霍尔在转向对政治、经济与文化结构的意识形态分析之后,结构主义的理论局限使他开始反思意识形态结构的压抑性问题。霍尔认为,文化主义研究脱离了马克思理论所倚重的物质经济条件,没有认识到人的经验在经济、政治与意识形态结构中被构造的复杂性,这致使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批判沦为一种现象描述,并不能把握社会变化的实质,很容易导致天真的人道主义和庸俗的大众政治。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结构主义研究重视意识形态的共时结构和抽象概括,认为文化实践必须放置在系统的结构中才能获得理解,文化经验都是意识形态表征和建构的结果。他在重视意识形态在社会生产和再生产上的重要作用、独立影响的同时,认同经济决定性、阶级结构与历史必然性等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这为英国文化研究提供了一种更严谨的范式,使文化研究得以区别于以往的历史性描述或民族志式记录研究。然而,由于结构主义认为文化是一种无意识结构,个体对于社会的经验是结构规定的,结构主义在消解经验中心主义的同时,实际上也否定了个体的主体性和能动性。而且,结构主义强调结构的主导性,也意味着意识形态更多地是维系统治的压抑性存在。照这样的逻辑推论,与资本主义异质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文化领域的社会革命也就无望成功了。结构主义研究显然缺少文化主义研究的乐观革命精神和反抗意识。基于此,霍尔提出“葛兰西转向”,试图通过回到葛兰西的霸权理论来实现意识形态结构分析与具体文化经验的辩证统一,并葆有意识形态在结构中的能动性和革命性。
霍尔通过接合阿尔都塞和葛兰西的意识形态理论,拓展了对意识形态概念的差异性和复杂性认知。从意识形态理论的发展史来看,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其实直接受到了葛兰西的影响。葛兰西使意识形态概念从抽象的思想体系向日常生活与话语实践层面转化。意识形态概念最初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主要是被用来指称资产阶级的观念意识,多具有掩盖性、遮蔽性和虚假性。葛兰西却认为,意识形态不是被动反映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也不是纯粹为统治阶级服务的虚假思想意识,而是内化于整个市民文化结构之中。他强调意识形态是有机的、关系的整体,认为它并不是恩格斯所说的悬浮于空中的思想意识,而是弥漫于社会物质结构之中[5]。葛兰西的上述思想,尤其是他对于意识形态物质性的强调,直接影响了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与阿尔都塞不同的是,葛兰西的意识形态有机整体并不是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单向传达,而是不同阶级意识和文化交互形成的、具有妥协性的政治权力格局。也就是说,阿尔都塞更偏重于意识形态结构的整体性和共时性,葛兰西关于文化和意识形态作用发挥的思想更具有灵活性。霍尔接合了阿尔都塞和葛兰西的观点,也认为意识形态所反映的并不一定是虚假意识,也可能是对现实历史的一定程度的真实反映。更为重要的是,他将结构主义语言符号学与霸权理论交织在一起,关注意识形态结构中多种话语的对立、冲突与妥协,从而对意识形态的复杂性有更为深入和细致的阐述。在霍尔看来,文化是意义的生成,本身即是多种社会现实的接合,不能把某一文化还原为一个阶级的思想或一种经济生产方式。同样,某一特定的意识形态并不只能还原为一种生产方式,也可能是多种生产方式的接合。由于霍尔重视意义的差异性、多元性,这也使他有别于本质主义,注重意识形态的非本质性、非必然性和偶然性,“种种意识形态要素的政治涵义并无必然的归属,因此我们有必要思考不同的实践之间——在意识形态和社会势力之间、在意识形态内不同要素之间、在组成一项社会运动之不同的社会团体之间,等等,偶然的、非必然的联结”[6]。而且,霍尔看到,意识形态的复杂性不仅体现在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争夺,也体现在任一意识形态的运行之中。
霍尔强调意识形态在社会历史中的独立影响,主要是为了阐明意识形态与政治、权力的关系。霍尔的意识形态研究有着强烈的现实政治指向,属于文化政治研究的范畴。论及文化政治研究,伊格尔顿曾明确指出葛兰西是其理论奠基者,“‘文化政治学’就此诞生……大致说来,这就是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所说的‘霸权’”[7]。葛兰西的研究使文化与政治结合了起来,改变了以往将政治局限于政党政治和阶级政治领域的狭隘认知,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更多地是通过意识形态的文化实践来实现领导权、获得其统治的合法性,而非直接的政治统治。霍尔沿着葛兰西的道路,赋予意识形态争夺更多的多元性、差异性、对抗性、接合性和民主性。他的文化政治研究,其实是一种差异性文化政治研究。和其他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者一样,霍尔洞察到了战后资本主义社会的变化,意识形态斗争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不可改变地消解了那种宏大政治想象的最后基础,霍尔于是寻求多元的去中心化的权力概念,进一步拓展文化政治的研究范围,关注和倡导与日常生活相关的微观政治,尤其关注边缘群体和边缘文化现象,试图重新认识大众文化中的权力谱系和政治意义,并从中寻找和培育反抗和抵制资本主义社会的潜在政治力量。霍尔对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解读,使大众文化成为了一种积极的政治介入,是有别于法兰克福学派研究的意识形态再发现。因此,他强调文化、意识形态并不是只能被动地反映经济基础,其实是为了说明意识形态并不是只能作为维护统治阶级权益的工具,意识形态作为一种实现某种生产关系再生产的过程的同时,也蕴含了反抗这种生产关系的可能性。
二、霍尔文化政治研究对于意识形态运行的洞见
受阿尔都塞的影响,霍尔认识到“差异性”的重要性,其思想中的各类问题都通过“差异性”呈现出来,意识形态运行的问题自然也不例外。为展现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是一个充满权力和控制的政治场所,霍尔主要是通过文本研究和语言原则进行“去中心化”工作,发现和延宕意义,阐明意识形态在话语层面的差异性和多样性,进而阐明意识形态运行的复杂性。
首先,霍尔说明了“差异性”对于意义生成以及意识形态运行复杂性的作用。“差异性”不仅是把握霍尔文化政治研究的一个切入点,也是其研究方法的体现。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本身就重视结构中的“差异同一体”,而且,结构主义从创立者列维—斯特劳斯开始,就重视将语言与文化联系起来研究。对差异性的理解,离不开语言符号学的辨析。其实,“差异”原本是索绪尔语言学中的概念,主要是指二元差异。霍尔认为,二元差异中的双方相对来说是明确的,且一方往往处于被另一方支配的地位,这种语言模式所指示和承载的意义其实是确定的。然而,意义是在不同言说者中生产和赋予的,不一定只存在两者之中,而且,意义不能被最终确定,并不是只能表现为二元对立这一种关系。这里,霍尔显然是接合了德里达的延异思想和巴赫金的语言哲学,并将其拓展到文化领域。所以,霍尔所认为的差异是一种多元差异。此外,葛兰西的霸权理论由于不受限于共时性的结构,使得历史性、多重层次的复杂关联也成为了可能。霍尔接合了霸权理论之后,其视阈中的“差异性”内涵就更为复杂。由此,霍尔打破了意义的单一联想,不再假定一个本质的话语中心,而是重视多样化和偶然性。话语符号可以在某一语境中产生多种所指,同一所指也可以通过不同的能指来表征出来。
其次,霍尔指出意义是通过表征产生和实现的,意义的多样性使得意识形态及其运行也呈现出复杂性。表征是一种意指的实践,“表征是一个过程,通过它,一种文化中的众成员用语言(广义地定义为任何调配符号的系统,任何指意系统)生产意义。这一定义已经含有一个重要前提,即各种事物——在世的物、人、事——本身并没有任何固定的、最终的或真实的意义。正是我们——在社会中,在人类诸文化内——使事物有意义,使事物发生意指。之所以一种文化中任何对象都不能担保拥有与另一文化相同的意义,就是因为各种文化在其信码——它们给世界划分、定级和指定意义的方法——方面各自相异,这种差异有时是根本性的”[8]61-62。也就是说,表征的过程就是文化生成的过程,文化的生成伴随着意义的生成。霍尔进一步指出,意义一方面与人们的自我认同相关,是一种文化在不同群体中标出和保持同一性、差异性的东西;另一方面,它是规范和组织人们行为和实践的各种规则、标准和惯例[8]3-4。由此可见,无论是文化需要用语言符号来组织生产意义,还是意义并不是固定的、最终的或真实的,抑或一种文化的意义需要人来寻找和认同,都意味着意义并不是完全显现或呈现的,意义具有多种可能性。在霍尔看来,意识形态是一套生产意义的规则,意识形态可以产生不同的意义,连接不同的社会主体和社会实践。意义具有意识形态性,意义的多种可能性意味着意识形态及其运行是多元而复杂的。霍尔还指出,意义的生产与接受无法脱离具体的历史情境。由于话语接合在现实中受到各种历史力量的限制和决定,这种限制构成的边界使得政治和意识形态处于一种“开放的”结构之中,但又不至于滑向无穷的多元性之中[9]。意义的延异要有一个界限,因为如果想维持某一政治的话,它就不能完全由一种无限滑动的能指来界定[10]。很明显,霍尔这里是试图和德里达等人的无限延异、文本游戏划清界限。
再次,霍尔分析了意识形态传播体系的复杂性。霍尔认为,信息的传播并不仅仅是信息内容的传播,其本身就是一个复杂、完整的结构过程,涉及诸多传播环节以及意识形态。具体来说,霍尔借鉴了马克思的商品生产理论,用来描述信息传播的循环体系,认为文化信息需要人来不断地进行生产、流通、分配/消费、再生产四个环节。在这些环节中,意义得以生产与循环的最主要媒介就是语言,每一个环节都是必须的,每一个环节都不能保证下一个环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批判》序言中曾指出,不仅仅是生产决定消费,而且消费也反过来决定生产。霍尔很重视马克思的这个观点,认为不同的环节在接合与关联、处于同一个结构的同时,每一个环节又是相对独立的。相对于马克思对四个环节的同一性强调,霍尔更偏重于在同一中寻找差异,以此来说明循环体系的复杂性。在此基础上,霍尔将葛兰西霸权理论中所强调的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争夺,加入到文化信息的生产和流通之中,传播循环体系的运行就呈现得更为复杂,包涵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阶级和结构差异等问题。
最后,霍尔分析了意识形态接受的复杂性。霍尔在《电视话语中的编码和解码》一文中,通过分析媒介信息的传播和接收过程,提出了“编码/解码”模式。以往人们习惯认为,媒介信息的传播就是受众对信息传播方的被动的、完全的认知。霍尔指出,媒介信息不可能被明确清晰地传达,因为一个媒介文本总是有多种传达方式。意识形态与话语符号一起进入传播的循环系统中,传播所取得的实际效果会受符号系统本身以及受众解码的影响。受众的解码过程主要有三种可能,除了与信息源保持同一以外,也可能出现对信息源的偏离与对信息源的扭曲。霍尔指出,信息传播者与受众的符码之间存在不对称性是源于差异。受众在解码的过程中,表意的政治策略或者话语的斗争就加入了进来。所以,意识形态的生产与传播是通过不确定的方式深入社会意识之中,并在编码和解码的多元可能性中实现的。凭此,霍尔展现了文化“建构”社会的复杂性,说明社会的稳定只是暂时的表象,它的内部其实充满了不同利益之间的意识形态冲突和谈判。
三、霍尔文化政治研究对于意识形态干预的揭示
霍尔毕生追求和推崇葛兰西“有机知识分子”的学术研究理念,认为有机知识分子所做的研究要在科研、文化和政治介入之间保持一种对话关系。霍尔认为,他的文化政治研究就是为工人阶级利益而进行的政治实践。他试图通过文化研究,深挖文化现象背后更为深层次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原因,揭示英国新的霸权统治方式和蕴藏的对抗形式。这一点,在他主编的《通过仪式抵抗》《监控危机》著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对青年亚文化等“道德恐慌”事件,霍尔从青年亚文化、主导文化、媒体、公众等不同角度对其进行意识形态分析,揭示其是由政治家、其他社会学家和媒体等综合生产出来的社会隐喻,从而展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复杂的意识形态干预。
首先,霍尔阐明了青年亚文化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政治意义。在霍尔看来,青年亚文化与主导文化的价值取向不同,这种差异本身就是对权威的挑战,具有一定的反抗性。虽然青年亚文化群体的行为与他们的父辈不同,但是工人阶级的生活背景是其成长的环境和不能摆脱的阶级烙印。他们对原生家庭生活方式的背弃和叛逆,某种程度上也是表达对这种阶级社会的不满和反抗。也就是说,青年亚文化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来体现工人阶级的生活,其工人阶级的文化属性使其具有了一定的政治意义。所以,不能简单地将其定性为是对社会道德的败坏。
其次,霍尔揭示了主导文化在“道德恐慌”事件中对社会控制的隐晦性和复杂性。主导文化是在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文化,它本身是接合的产物,反映着统治阶级内部不同群体的利益。在通常情况下,主导文化所宣扬的文化价值具有普遍性,是社会多数群体认同和接受的价值。由于霸权斗争和维护自身统治地位的需求,主导文化对其他异质文化的包容是有限度的,它会锲而不舍地通过兼容性的驯服、教化使其他文化渐渐归属和认同自己。在此过程中,主导文化也存在利用其他文化来达成稳定自身意识形态权威的目的。在霍尔看来,青年亚文化引起社会道德恐慌的现象就是此类表现,“混乱的时刻就会使社会焦虑转移到适当的替罪羊群体”[11]56。战后英国社会经济不景气,阶级矛盾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社会存在着普遍的焦虑,却找不到一个组织对此公开负责。对于此时产生的“泰迪男孩”“摩德青年”等亚文化,主导文化并不是以旁观者的姿态来看待它们,而是利用其转移和分散公众对经济、阶级矛盾、当局政府不满的注意力。这样,青年亚文化原本对资本主义社会具有一定的反抗性和抵御性,却吊诡地被主导文化所利用,成为主导文化维持社会稳定的工具。主导文化通过发起公众和多方社会力量对青年亚文化进行声讨和联合抵制,客观上势必会对青年亚文化的发展产生抑制的效果,使某些“问题青年”重新履行社会规范,从而有利于维持其霸权地位。
再次,霍尔还阐明了英国新时期下媒体在意识形态传播中的关键作用。媒体作为整体性社会结构的一部分,本身就会受到统治阶级的控制和影响。由于它的首要职责就是宣传和维护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媒体的新闻报道其实很难做到客观公允。但是,霍尔也看到,媒体也不一定会对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做到完全或自觉地服从。概括来说,媒体与社会主导文化之间主要有三种关系:一是社会主导文化对事件先定性,媒体复制社会主导文化的意见;二是媒体对事件再定义,这包括对事件事实的再阐发或改变,以及对公众意见的改变;三是媒体对事件的再定义被权力机构所接受[12]。之所以会产生后两种关系,一是因为媒体的社会责任和职业道德要求其进行事实报道,这意味着媒体有可能会揭示权力机构所要掩饰的事情以还原真相;二是具体到不同的媒体机构和单个的媒体职业者,其意识形态立场与职业素养也会使报道带有个人的色彩和一定程度的不可控性。但不管是何种情况,媒体的报道都会具有意识形态性,并且,媒体在意识形态运行中起着关键作用,报道的立场倾向将会对受众的认知和态度起到一定的导向作用。比如,在对“道德恐慌”事件的报道中,媒体对青年群体行为存在夸大、扭曲和编造的现象,并将其标签化、符号化和边缘化,这种过度报道对社会的道德恐慌反应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误导公众认为这些事件的恶劣影响已经到了非常严重且不得不严肃处理的地步。当公众看到报道后,情绪会被煽动,会产生恢复社会正常规范和秩序的诉求。这一效果,就是媒体与主导文化隐秘联合使然。
此外,霍尔认为公众在“道德恐慌”事件中的表现并不能被简单地评判。尽管公众面对媒体的夸大报道似乎只能做出完全被动的顺从反应,但这些受众群体只是解码过程中的一种反应类型,还有一部分群体并未受到媒体过度报道的影响,比如霍尔和他的研究小组就属于后者。而且,霍尔认为,在分析文化现象时也要兼顾历史情境。尽管道德规范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会有所变化,但是对道德的追求是人类文明的永恒向往。道德是公众平素较为重视的议题,对于某些公众来说,他们能切身感受到战后社会世风日下,青年亚文化事件自然能轻而易举地引起他们的共鸣,从而使他们转移或忽视了对社会问题的进一步责任追究。所以,不能因公众在此类事件中的反应,而对公众的理性、判断力等公共能力一味地失望。
由此,霍尔揭示出了“道德恐慌”事件中隐秘和复杂的意识形态干预,“道德恐慌”其实是主导文化联合媒体、社会学家等共同生产出的社会隐喻,借以掩盖真正的资本主义社会危机,“他们有选择地向公众表达他们的行为、看法,在合法的条件下生产意见,他们不只是在回应道德恐慌,某种程度上,他们在制造道德恐慌,他们致力于控制事件本身,以至于显得如此绝对,犹如掌握了绝对真理”[13]。霍尔进一步指出,调控危机的意识形态背后,是资本主义合法化危机、战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民众对社会秩序认同的危机。这些危机的根本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生产,资本主义不仅生产商品和剩余价值,还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关系本身。资本主义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而寻找新的策略,撒切尔夫人的威权平民主义就是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的成功范例。所以,霍尔的意识形态研究并没有脱离马克思主义的语境,马克思主义理论奠定了霍尔文化政治研究的基本立场和批判意识。霍尔认为,尽管意识形态之间的争夺较为复杂,社会中的抵制因素还很有限,但他还是很乐观,认为“霸权无法完全彻底地吸收工人阶级进入统治秩序,阶级冲突永远不会消失”[11]31,并认为社会潜在的抵抗会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综上,为了阐明社会是多元冲突的复杂统一体,挖掘文化现象背后的政治意义和资本主义社会抵抗因素,霍尔坚持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同时,认为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应是更为灵活的关系,强调文化对于社会的建构作用。通过表征这一意指实践,揭示意识形态的多义性和复杂性,丰富了意识形态的概念内涵。通过接合结构主义语言学与霸权理论,阐明意识形态的运行方式,实现了媒介研究中的意识形态再发现。霍尔的文化政治研究关注边缘文化和微观政治,强调整体文化中的异质成分和差异性,是一种政治实践批判。他的意识形态研究葆有鲜明的政治棱角,是对战后资本主义社会新的变革方式的探索。霍尔文化政治研究对意识形态的再发现,对当今的文化和传播研究仍颇具启发意义,有助于我们在更深层次上认知意识形态是如何被结构、如何运行,以及如何在现实中与权力、政治发生对应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