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员日记
2019-01-10倪东
倪东
1980年4月11日 晴天
她很漂亮,长波浪,喇叭裤。她是公司财务科的开票员,来到我船上结算运费。我很腼腆,感觉到了自己的爱情。她落落大方,不嫌我是个水手,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我和她相约在南门工农兵剧场看印度电影《大篷车》。散场后,我在电影院门口的小摊上请她吃油炸萝卜丝饼。就算是晚餐了。很浪漫。看看时间尚早,接下来也不知到哪里去玩。我的船明天清晨又要远航了。我和她相约一次不容易。突然,我们冒出了单纯而又切合实际的想法,决定再买两张电影票,接着看下一场的《大篷车》。连看两遍也看不厌。两人在一起,就很幸福。我们虽然没有钱高档消费,但有的是青春大好时光。
1985年7月5日 阴雨 台风
苏虞17船队前来苏州人民桥车木厂码头,装运105立方木材。这是一个小型船队,一条机帆船拖带5条驳船,只有50吨船皮,装不下这些木材。大家想出了办法,把剩余的木材用绳子捆起来扎成木排,放在河里,系在船尾拖行。
船队原计划在阳澄湖里航行。可我机帆船马力小,驳船上满载木材,后面还拖着木排。一旦湖里起风,浪大,太危险。今晚有台风,阳澄湖里捕鱼捉蟹的船只,早已进了避风港。想连夜出苏州城前往常熟,只能走陆墓的经济航道。陆墓两岸枕河人家,古色古香,水流缓慢,不必担心风浪,可河道太浅了。假如我船通不过,就退出来。总比在阳澄湖里遇到风浪要好一些。
船队在陆墓市河搁浅。大家拿起竹篙撑船,打着号子,一步一挺,竹篙弯弯,船底与河底摩擦,缓缓而行。河底的泥沙中夹杂着许多碎瓦片,怕就怕隐藏的三角黄石,很锋利,那是要把船底戳穿的呀。有些水泥船,搁浅了,不堪一击,沉没在河里。为慎重起见,我们采取了应急措施,机帆船的船头压了两块石头,使船头下沉,船尾稍微翘起。这样,螺旋桨贴近水面旋转,机帆船的吃水就会浅一些。只要机帆船能通过,那么,后面的驳船和木排也能过。机帆船减速慢行,避免螺旋桨打着河底的三角黄石。若打坏了车叶,后果不堪设想。
机帆船的汽笛声与驳船的哨声,前呼后应,配合默契。相当于水上语言交流。此刻,大家最希望听到一长声,表示船队可以正常航行。两短声,表示驳船搁浅或受阻,需要暂停。这个时候,大家跳入河里,站在浅滩上,齐心协力用肩膀把搁浅的船体微微抬起,推下水去。最担心的是听到急促的三短声,那是船队发生险情了。所以大家小心翼翼,走走停停。陆墓市河并不长,半小时的路程,可船队在河里折腾了3小时才通过。
1985年7月6日 多云
船队出了苏州城,连夜开往常熟。全速航行,马不停蹄。机帆船4个水手,分两班。永根和根泉上半夜操舵航行。我和文杰轮到下半夜,先睡觉休息。刚睡着,就醒来,刚才撑船,体力消耗大,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起身找点吃的。没有肉,也没有蔬菜。好在还剩下半碗冷饭,用开水泡一下,吃了。又躺下睡着,迷迷糊糊,一会儿被永根叫醒。哦,该轮到我们值班了。
夜,文杰在航行途中爬上船篷瞭望,脚一滑,摔下来。不好。头部正撞在铁桩上,受了伤,鼻子流血,眼睛肿得像小桃似的,睁不开。
嘟—嘟—汽笛两长声。船队抛锚停航。
船队共16个人,除留在船上的值班人,其余人夜里在乡间的小路上,轮流背着文杰走了十几里地,才找到医院急诊室。医生给他包扎,痛得他嗷嗷叫,拼命挣扎,我们按住了他的手脚,叫他忍一下。由于抢救及时,他脱离了生命危险。可头上包扎了一层层纱布,像从前线下来的伤兵。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可文杰坚持回船上养伤。
船队继续夜航。
我突然发现对面有一条挂桨机飘在河中,机器冒烟,无人驾驶。咦!奇怪,船上的人呢?用探照灯在水面上搜索了一遍,发现一男一女在水中挣扎,即将淹没。我叫醒了睡梦中的水手,通知驳船,立马解缆,机帆船单放前往出事现场施救。大家抛下救生圈,手拉手把两个落水者救起来。这是一对小夫妻,在夜航时,与他船碰撞后,两人稀里糊涂地掉入水中。男人受了惊吓,浑身发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那女人昏昏沉沉,肚子鼓鼓的,已经吃饱了河水。好在有惊无险,我的手在她的背上一拍,她哇地一声,苦水吐了出来
1985年7月10日 晴天
傍晚,船队到港。
水手们三五成群骑着黄鱼车,车上装着桌椅碗筷,到夜市摆摊,吆喝卖炒面,挣一些辛苦钱,补贴家用。妻子没让我跟他们去,知道我面子薄,见了熟人难为情。
我的船长年累月水上漂泊,难得有机会陪她逛街。百货商店新款衣服琳琅满目,她试了几件,合身得体。可她嫌价格贵,没有买。我说,今晚咱们潇洒走一回,下馆子。她说,好啊。我们在小餐馆里吃家常菜。吃饱了,桌上有些剩菜,我们打包带回家。能省则省。节约是为了我家渐渐地富裕起来。也是为了我们的女儿快快长大。
1985年7月22日 晴天
盐铁塘两岸风光秀丽,到处是沙。这里的沙乍看似泥,颜色深,份量重。粒子很细,叫做“梅李沙”。价廉物美。当地人造房子大多用梅李沙替代黄沙,拌着水泥铺砌砖石或粉刷墙面。
盐铁塘是沙的世界。当地人用铁铲挖了沙,装到小推车里,然后飞跑起来,跑到岸边的码头上,打开车门,然后用力一掀,居高临下,那金灿灿的沙子就一下子滑到船上去了。一车又一车,船很快就装满了。一年四季,盐铁塘停满了装运梅李沙的船只。
我的船也来装运梅李沙。河不宽,水深不足两米。当我捻起一根竹篙,只轻轻的,不经意地往河中一点,那篙尖就插入河底半尺,松松软软,全是沙啊。
傍晚,在盐铁塘过夜的船只头顶头、尾靠尾停泊在岸边。炊烟袅袅。
半夜,船边忽然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我似乎觉得船倾斜了,桌子上的瓶瓶罐罐噼哩叭啦地倒下了。落潮了,水流猛抽。眨眼工夫,河水被卷走了,盐铁塘水枯了。河底也露出来了,神奇般闪出偌大的一片沙滩。星光下所有大大小小的船只,一下子全部搁浅在沙滩上,一动也不能动。
1985年7月23日 晴天
天亮了,涨潮了。盐铁塘又活了。昨夜沉睡在沙滩上的船全部浮起来了。船上机器隆隆。岸上车水马龙。河水混浊。不说也罢,说来大家也不信的。我在河里提了一桶水,洗了脸,脸上竟然全是水沙。
一直等到平潮时,这水中的沙终于渐渐地沉淀在河底,静静的河水又清了。
……
1987年2月19日 鹅毛大雪
夜深了。船队抵达常熟浒浦港。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下个不停。
我背起了布袋子。里面放满了给女儿买的风铃和巧克力。给妻子买的滑雪衣和沿岸的土特产。冒着风雪,连夜步行十几里雪地,一脚深一脚浅,踏上了回家之路。楼梯走道里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
啊!这么晚,你回来啦。妻子喜出望外,不顾寒冷,穿着单衣立即出来为我开门。累了吧,快进屋,你看,身上全是雨雪,湿透了。
我告诉她,半年没回来,想家了,今晚船队停泊在浒浦港,机会难得,我抽空回家看一看。走了这么多的路,热乎乎的,一点也不觉得冷,也不累。回家真好,平安和温暖。
女儿睡了吧?我去看看。
你去看吧,脚步轻点,不要吵醒她,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问,屋顶漏水修了吗?
已经叫人修好了,家里一切都好。她说。
我松了一口气。
她为我烧了一锅热水。给我烫脚去寒。双手抚摸着我腿上的伤痕。用热毛巾轻轻地擦洗,洗去我船上的劳累。再烫一壶黄酒,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这是我吃到最可口的夜宵了。灯光下,我边吃边讲述我的船装运食盐,遇到长江潮水,沉没在望虞河的经过。告诉她,我们是怎样奋不顾身地打捞沉船的。她的心头像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阵心痛。她问我,这次回家能多住几天吗?
噢不,风雪太大,明天一早就要上船。我说。
她转过身去,默默地掉下来眼泪。
1987年2月20日 小雪转阴天
天还没亮,我起床了。我必须在码头开早工前回到浒浦港。搬运工人要来我船上卸货呢。
妻子比我起得更早。她知道船队又要远航了。在我熟睡时就悄悄地起床,在煤炉上替我烘干湿衣服。特地为我煮了一块咸肉和十来个咸鸭蛋。还炒了一小袋干米粉,让我带到船上吃。她早早地敲开了附近小商店的门,给我买了一副棉手套、两盒防冻膏、两瓶常熟产的桂花白酒、两包红梅牌香烟,顺便拿了一只打火机。她把这些东西装在我的布袋里,满满的,鼓鼓的,充满了爱。她说,你上船吧,放心,家里有我呢。
我的心暖暖的,背起布袋,一转身,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1987年3月18日 阴转多云
轮机长阿明和我同住一个船舱。他上铺,我下铺。今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把我吵醒。他三十好几了,好不容易有了女朋友。她是纺织女工,皮肤白皙,长发飘飘。衣着挺拔,高跟鞋踩得马路“咔嚓咔嚓”地响。可她不喜欢船上那种聚少离多的“水上漂”生活。甚至很不情愿来到船上。她希望阿明到工厂当一名技术工人。为此,他俩经常闹别扭。就在今天早晨,机帆船离开码头远航的时候,她站在岸边泪水汪汪,要与阿明分手。阿明闷闷不乐,心里非常苦恼。
阿明不愿意离开心爱的船,他喜欢摆弄机器。他虽力气不大,但就他那双小手可以把机舱里的一台295型柴油机摇得响起来。他问,还有谁能不用马达,就把机器摇响?他就请吃排骨面。我摇一摇,飞轮转了,就是发动不起来。他笑道,你右手摇飞轮的转速还不够嘛,再说,左手控制不好油门怎么行呢?是的,船上除了他,没有人。他整天在机舱里琢磨柴油机四个冲程的发动原理。写满了学习笔记,密密麻麻。船队航行时,他就坐在机器旁,不离不弃,侧耳倾听机器运转的声音是否正常,这似乎是他钟爱的音乐。船体震动,机器发闷,突突突,冒黑烟。我特紧张:机器出故障了?他喜欢用推理的方法来寻找机器的毛病。他平静地对我说,机器没问题,那是河底的杂草卷住了螺旋桨所致。我半信半疑,跑到船尾用铁钩下水扎草,果真如此。
他喜欢搞一些小发明,创造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简直可以当劳模。他别出心裁地在机器的进气管上再插一根长长的管子,增压增速,十分神奇。
1987年5月8日 晴天
初夏,西城脚修船厂的铁匠铺也开始忙起来了。从早到晚,叮叮当!叮叮当!
天蒙蒙亮,铁匠铺的炉子火光熊熊,宛如燃起一堆篝火。我从船上拆下来的旧铁废料一大堆,乱七八糟。为此发愁。铁匠笑眯眯地推着一辆小车向我走过来,挥了挥手,就把那堆废铁装上车,运到他的铺子里去了。
铁匠把一块块废铁扔到了炉子里。他的徒弟一刻不停地拉着风箱,呼呼地响。炉子通红,一堆蓝里透红的火焰从煤炭中升起,一吞一吐地开始闪动,铁块由红变白。铁匠往掌心上吐了一口吐沫,一只手用铁钳夹住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上,另一只手举起那铁锤一个劲儿地敲打,不停地跳跃,铿锵作响。顿时迸起点点火星,留下条条光尾。那烧红的铁块被铁匠随心所欲地摆弄着,就像柔软的面粉圆子一样弯曲、伸直,揉成方、圆、扁、尖等各种形状。
在铁匠铺里,生锈的旧铁回炉,废物利用,制作船上的铁链、铁锚、铁钉、铁圈、铁轮、螺丝等,不计其数。
1987年5月9日 多云
木船躺在场地的斜坡上,再把船身翻过来,用四只木凳子左右前后垫起来,船底朝天,太阳越辣越好,晒得船底开裂。
我用碱水搅拌草灰涂在船底上,再用铁刨把船底的青苔清除,船体被刨得清清白白。然后用桐油搅拌石灰,放在石臼里,拿着石锤上下用力地舂,做成“油灰”。油灰就像做汤团的糯米粉那样,很软,很有粘性。但三天后油灰就会越来越硬。在油灰上面铺一层麻丝(麻丝是增加拉力的),像一块大饼似的,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用铁锤反复敲打。这个活非常累人,打得铁锤和石头滚烫滚烫,不时地冒出火花,油灰和麻丝才能打烂,糅合在一起,做成“麻板”。油灰和麻板主要是修补旧船缝和烂洞用的。修船匠把油灰和麻板放在船缝里,用榔头和凿子对准缝隙连续点击,发出一阵阵“蓬嗒”“蓬嗒”的声音。缝隙嵌得结结实实。然后给船体抹上桐油和煎油,光彩照人。
船下水后,油灰和麻板受潮后就会在船缝之间膨胀,密封程度很好,就不会漏水了。
1987年6月29日 晴天
航运公司有一份内刊《航运通讯》。奇怪的是,从未见到船员投稿,大多是科室人员或是外单位的来稿。怎么,公司一千多名船员难道没人写稿?别人不写,我来写。小桌上放着一支钢笔,半瓶蓝墨水,还有一叠拟稿纸。稿子写好后,我先给妻子看,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非要她点评,她就以“不要来烦我”回答我。稿子寄给《航运通讯》编辑部,石沉大海。一旦收到退稿信,我把这种不好受的滋味咽到肚子里,不会告诉别人。偶尔,稿子刊发,我就会推开窗户,看看船儿,看看小河,微风吹来,心情舒畅,感觉很神圣。
1987年11月25日 多云
船队满载着黄沙停泊在长江边上的师桥码头。近在咫尺的船闸关闭着,水平如镜。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从船闸上走过来了。她家在河对岸,房屋掩隐在茂密的树林里,鸡鸭成群。她来到我船上买一些黄沙,修缮家里的房子。她是乡村小学的代课老师,爱好文学。她见我在船上学习《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便与我聊起了唐诗与宋词。船队流动分散,我没有时间去文化宫听辅导课,只好抄写别人的复习资料,很费事。她十分热情地说,哎呀,我校有复印机,我来帮你复印吧!我很惊讶,可以吗?简直不敢奢望。她说,没事,你拿来好了。我整理了一下。她帮我复印了十份资料,厚厚的一大叠。装订后,特地送到我船上。我很感动。不知怎么谢她。我说,等会我帮你挑黄沙吧,路不远,我能挑一百来斤重的担子。她说,不用,不用,已经叫人拿扁担和箩筐来挑了。临别时,她挥挥手说,今后你需要复印学习资料,只管来学校找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美丽、可爱、大方,善于帮助别人。
1988年4月24日 晴天
今天是江苏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考试日。
上午报考《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我早早地把船停泊在总马桥。放下手中的竹篙和缆绳,急匆匆地拿起书和笔,骑着自行车提前抵达省中考点。先要熟悉一下考试环境,让紧张的心理平静下来。有不少考生也提前到了,他们在操场上或在树荫下翻着课本复习,作最后的冲刺。进场后,我先核对准考证号码,然后答题。先易后难,留时间复查。自信、淡定。铃声响了,走出考场一阵轻松。一路上,我推着自行车行走,与其他考生对题。不时翻开课本,寻找标准答案。感觉幸福指数正在持续走高。
我拿着书本来到小河岸边。我的机帆船正巧从塔基桥方向开过来,全速航行,手舞足蹈,朝我挤眉弄眼,汽笛发出笑声。我也朝船笑笑。挥手示意慢行。水手根泉把船停靠在岸边。他问我,考得怎么样?我点点头。便一个箭步跳上船,走进驾驶室,手握方向盘,船在水面上转了几圈,河里开满了水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