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郑振铎《古本戏曲丛刊》编纂及其戏曲史意义
2019-01-09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北京100029
刘 祯(中国艺术研究院 戏曲研究所,北京 100029)
20世纪的戏曲被发现与被重视,是与观念思想的革新和戏曲文献的不断挖掘分不开的。20世纪初,正是依靠“说明(理论)”与“材料(文献)”,王国维在戏曲研究领域取得辉煌成就。自五十年代以后,戏曲地位得到新的、史无前例的提升,新材料的发掘、旧材料的整合、新观念的引入、新理论的建构,成为这一学科成熟的标志。例如中国戏曲研究院编辑《京剧丛刊》50集,《戏曲选》6卷,中国戏剧家协会主编《中国地方戏曲集成》,共收121个地方剧种的368个剧目,以及各省、市、自治区编辑的传统剧目整理汇编等,均是这一时期涌现出的代表性成果。它们不仅呈现出良好的学科发展态势,而且研究之深度也非昔日可比,可谓当代“非遗”保护的第一个阶段。
凡研究戏曲历史之源流,考证的缜密、方法的突破、学术眼光的开阔、认知范围的拓展,固然非常重要,但是各种新解与论说,均必须取证于史料,依据于文献,才能作出符合历史原貌的恰当分析。因此,史料的获得与整理仍是研究的基础。《古本戏曲丛刊》的编印便是戏曲领域中古籍整理规划的一件大事,从1954年到2016年,历时60多年,经几代学人的合力推动,博访蒐求、理董辨伪,不断将海内外古典戏曲的善本珍椠征集抢救,编印出版,才使鳞装散乱、久藏筐箧、流失海外的罕见剧本得以保存,深餍学界之需求,为戏曲研究者提供一手材料,并由此催生出一大批学术研究成果,助推学界的繁荣,有益于戏曲学科的建设。直至今日,这项工作仍极为重要。
一、郑振铎与《古本戏曲丛刊》
郑振铎(1898—1958),笔名西谛、CT、郭源新等,原籍福建长乐,生于浙江温州,是我国现代著名文学家,在文学、戏曲、俗文学、文献版本研究方面卓有成就,同时也是翻译家、编辑出版家、藏书家和社会活动家。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担任文化部文物局局长、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1958年10月,他在出国访问途中因飞机失事,不幸殉难。郑振铎是我国现代学术史上文史兼通的大家,是“五四”以后进步文化界少数几位“全才”式的大师之一。
进入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和学术均面临现代性转型,文学研究中“文学史”撰写也随之兴起。然在郑振铎看来,这二三十年间撰写的中国文学史,没有几部不是肢体残缺或是患者贫血症的。他认为:“本来,文学史只是叙述些代表的作家与作品,不能必责其‘求全求备’。但假如一部英国文学史而遗落了莎士比亚与狄更司,一部意大利文学史而遗落了但丁与鲍卡契奥,那是可以原谅的小事么?”而当时这些中国文学史却正都是患着这个“不可原谅的绝大缺憾”。[1]1郑振铎于1932年、1938年先后出版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和《中国俗文学史》。这两部著作之所以能在当时诸多文学史中独辟蹊径、成“一家之言”,是他不因循守旧,不拘执于那些“每每都是大张旗鼓地去讲河汾诸老,前后七子,以及什么桐城、阳湖”者,他质问:“难道中国文学史的园地,便永远被一般喊着‘主上圣明,臣罪当诛’的奴性的士大夫们占领着了么?难道几篇无灵魂的随意写作的诗与散文,不妨涂抹了文学史上的好几十页的白纸,而那许多曾经打动了无数平民的内心,使之歌,使之泣,使之称心的笑乐的真实的名著,反不得与之争数十百行的篇页么?”[1]2故此,他的文学史观不囿成见,建立在对中国文学历史和发展进程全面认识的基础之上,可谓“无师自通”,而于小说、戏曲、俗文学研究,尤为“独学无侣”[2]1。
20世纪20年代,郑振铎对戏曲、俗文学投入极大的热情,并致力于相关古籍善本的搜求。这期间,他发表有《中国的戏曲集》(1923年)、《关于中国戏曲研究的书籍》(1923年)、《巴黎国家图书馆中之中国小说与戏曲》(1927年)、《中国戏曲的选本》(1927年)、《论北剧的楔子》(1927年)、《关汉卿绯衣梦的发见》(1929年)等文章。同时,他也对戏曲古籍的影印、传播做出巨大贡献,自费影印明万历蒋氏三径草堂本《新编南九宫词》、于1931年影印出版《清人杂剧初集》;又于1934年影印出版了《清人杂剧二集》,让珍稀的清代杂剧刊本或抄本大显于世,原本还计划印行三集、四集、五集,可惜未能实现。抗战期间,郑振铎竭力搜购稀世孤本《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又对其做了一番整理与挑选,交与商务印书馆,1939年,先出版了《孤本元明杂剧》。1944年,又有《长乐郑氏汇印传奇第一集》出版,收录明清传奇六种。
新中国成立后,郑振铎先生计划影印出版一套戏曲丛刊,收录元明清三代的戏曲,以及曲选、曲谱、曲目、曲话,甚至重要的地方古戏,为研究者提供研究和作为戏曲“推陈出新”的资料。从1954年至1958年,《古本戏曲丛刊》初集至《古本戏曲丛刊》四集先后出版。“初集收《西厢记》及元明戏文100种,二集收明代传奇100种,三集收明清之际传奇100种,四集收元明杂剧总集8种,五集收清初传奇作品85种,九集收清代宫廷大戏。该丛刊工程浩大,全部为影印出版,所选版本较精,许多为海内外孤本,是迄今规模最大的古代戏曲丛书,为戏曲学研究的全面展开奠定了坚实的基础。”[3]《古本戏曲丛刊》成为新中国成立后最大的一项戏曲古籍整理工程。
郑振铎一生与书为伴,特别是搜访戏曲、小说、俗文学等文献,不遗余力,历尽坎坷,为之喜,为之忧,为民族文化的抢救、整理和保护付出自己的一生。他把寻找“资料”的那种艰辛,比作唐僧西天取经,[2]3这是需要殉难精神的。20世纪前半叶,中华民族处于动荡、割据和外族的侵略中,导致大量文化典籍流失甚至毁于战火,无不让郑振铎痛心入骨。“一二八”日本飞机轰炸涵芬楼(东方图书馆),使涵芬楼图书文物化为灰烬,“仅就戏曲史的资料的一部分而言,已是绝可惊人的巨大了!这是不可酬赎的一个可怕的浩劫!”郑振铎在上海目击了敌机在天空的肆虐,“我便心如刀割。这些怪鸟们,人道的屠杀者和文化的屠杀者,在人类的历史上造下如何的一种不可恢复的残暴的血迹呢!”更有甚者,涵芬楼所藏曲、长洲吴氏藏曲、周氏言言斋藏曲,“以上三家所失,已绝可惊,其中尤多世间孤本,一失便永不能复得,诚是最近文学史上最残酷之一大劫,人类文化上最难容忍的一次牺牲!”[4]郑振铎在战火中奋力救书,号召民众积极保护文物,他的执着不但使得一大批珍贵民族文化文献得以保存,而且于劫难中还有惊喜发现,如因得到顾曲斋刻关汉卿杂剧《绯衣梦》而“诧为不世之遇”,得见罗贯中杂剧《龙虎风云会》、杨梓杂剧《忠义士豫让吞炭》等罕觏之剧本“感到兴奋过”,寓目杂剧《敬德不伏老》“相当激动”,六本《西游记杂剧》的出现“成为一件重要的大事”,被明抄本《燕孙膑用智捉袁进》《吴起敌秦挂帅印》“引诱”,特地到南京寻访。[5]890而最令郑振铎难忘的是1938年5月《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的发现,他曾言:“这是不能忘记的一天!这是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刻!”郑振铎在《跋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详细地描写了该文献的发现和购得过程,当时“国宝”消息被确认,对方却索金不菲,一贫如洗的郑振铎,却托朋友一口允诺并代为购下。郑振铎“这一夜,因为太兴奋了,几乎使永不曾失过眠的我,第一次失眠。这兴奋,几与克复一座名城无殊。”[5]895整个购书过程如同一部惊险传奇,担心、恐惧、希望、失望、再次希望,跌宕起伏,波诡云谲,险象环生。但凭锲而不舍的精神,最终遂其心愿购得该典。藉此,我们也可以了解和明白何以郑振铎会有如此非凡的建树!
郑振铎先生逝世后,家属尊重他“所有藏书都是国家的”这一心愿,最终决定将所有藏书捐赠给国家,共17224部,总计94441册,全部入藏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在这近十万册的藏书中,涉及戏曲、小说、版画、弹词、鼓词、宝卷、歌谣、俗曲等种类,其中以戏曲、小说、版画书为最。郑振铎先生也表示自己“于诸藏家不甚经意之剧曲、小说,与夫宝卷、弹词,则余所得独多。”[6]780郑振铎毕生钟爱文献典籍,访书购书藏书,视保护国家文化遗产为己任,他怀有家国之心,搜访典籍之“心愿”,不为个人,而为国家,这是郑振铎索书藏书与一般藏家、商家最大的不同。在他看来,购得珍本文献,是“得其所”,“‘国宝’终于成为国家所有。我的心愿已尝。更高兴的是,完成这大愿的时间乃在民族的大战争的进行中。我民族的蕴蓄的力量是无穷量的,即在被侵略的破坏过程中,对于文化的保存和建设还是无限的关心。”[6]898郑振铎的远见与卓识,使得先贤文心得以继承,学术资源得以保存,可谓民族文化之幸事。
二、《古本戏曲丛刊》与当代戏曲史学
20世纪50年代,戏曲领域有两部划时代的古籍文献整理问世,一部是中国戏曲研究院编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10册),一部是《古本戏曲丛刊》(50年代出版四集)。前者为戏曲理论著作的集成,后者为古典剧本,以及少量曲选、曲谱、曲目、曲话的总集。这两部著作对当代戏曲史研究的影响是深远的。
(一)《古本戏曲丛刊》不仅是当时古典戏曲最重要的文献整理工作,也是当代古籍文献最重要的整理工作之一
中华文明的一个重要表现是汉字传载、史书典籍传存的传统,与这一传统相伴的是文献考据训诂的发达,经、史、子、集所承载的学术思想与知识体系。在这一体系中,民间文化是被忽略和边缘化的,而根植于民间的戏曲从诞生起就被贴上“土渣儿”的偏见标签,被史家所忽略。直到元末明初,随着大量上层文人投入极大的热情参与创作后,戏曲逐渐被关注与认可,被纳入文献记录的视野。而将戏曲作为严肃的研究对象,纳入到学术谱系,并对其认识和评价有根本性转变,则是进入20世纪。20世纪是一个新与旧、洋与土、现代与传统交织的时代。西学东渐,使人们观念一新,视野洞开,能够对历史加以新的观照和审视,民间、民间的意义被重估,学界开始关注戏曲、俗文学,王国维是这一时期学者中的代表人物,他认为,“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如戏曲。若元之杂剧明之传奇,存于今日者,尚有数百,其中之文学尚有佳者。”[7]之后,郑振铎在戏曲、俗文学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不仅多方搜求戏曲文献,并力图走向民间,回到戏曲生存的场域,联系礼俗乡规,构建“俗文学”的理论体系,这也是如前我们叙述郑振铎三十、四十年代在戏曲文献方面艰辛探访,至不遗余力的重要原因。1949年新中国成立,人们对戏曲认识和评价又有新角度,对于颇能代表民众艺术的戏曲,给予开阔宏通的研究和总结,标志戏曲研究真正进入自觉时代。针对戏曲的人民性,郑振铎提出:“一部中国戏曲史基本上是一部中国人民的戏曲史”。
中国戏曲在人民群众之间有广大深厚的基础。它们产生于人民群众里,植根于人民群众的肥沃的土壤上,为历代的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我们可以说,没有一种文学形式比戏曲更接近人民,使其感到亲切,感到欣慰,而且得到满足与享用的了。它们在农村的临时搭盖起来的戏台上演唱,在城市的庙宇里或游艺场上演唱,它们传达出人民的情感与愿望,人民的欢愉与忧戚,人民的愤怒与痛苦。在戏曲里,最能够看出人民的爱憎是如何的分明。凡是人民所憎恨的昏君、权相、贪官、污吏、奸雄、恶霸,我们的剧作家也必予以贬斥,使之丑化了,使之为人民所唾弃;凡是人民所崇敬所喜爱的正直忠贞的英雄、烈士,所同情的负屈含冤的男女,我们的剧作家也必加以褒扬,予以伸雪,使之正义大张,使之感动人民,以至于哭泣难禁。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的褒贬往往是正确的,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也不会饶恕过一个坏蛋。我们的剧作家们便这样的与人民的好恶爱憎紧紧地联系着。亦有若干皇家供奉之作,颂扬圣德之章,但那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人民不会接受它们。而凡为人民所喜闻乐见的,也就是说凡能流传久远、传唱极盛的,必定是具有活泼泼的生命的东西,这是可以肯定的。中国的戏曲从一开始便是充满了人民性的。剧作家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和广大的人民群众保有深切的联系,一部中国戏曲史基本上是一部中国人民的戏曲史。[8]757-758
这是郑振铎《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序”开头的叙述,也是这一工程实施的“宣言”,不仅将戏曲置于很高的地位,而且也从整体性和全面性的给予戏曲最为充分的评价,深化了诸如在既有文人书写的文学谱系中,民间戏曲究竟应该占有何种地位等问题的认识,即所谓“一部中国戏曲史基本上是一部中国人民的戏曲史”。有了以戏曲了解乡民社会之真实的愿景,再现文化体系之大全的发心,郑振铎便以“以继先民之绝业为志”[9]2的精诚,展开了《古本戏曲丛刊》的编辑整理、影印出版工作,不仅在新中国成立未久属于恢宏浩荡的文化项目,即便在六十多年后印刷出版更为便捷容易的今天来看,也仍然是一项巨大的工程。诚如郑振铎所言:“我们研究中国戏曲史的人,老想把古剧搜集起来,大规模的影印出来,作为研究的资料,却始终不曾有机会能够实现这个心愿。”作为一笔丰厚的文化的遗产,戏曲的学术价值和文化价值不仅仅限于一时一地,通过剧本叙述的故事世界可以叩开历史之门,展现丰富的社会文化形态,为今人研究多所裨益,由此“古本戏曲”工程除了可作“研究之资”,还“或更可作为推陈出新的一助”。[8]760“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是当时毛泽东为新成立的中国戏曲研究院题词,而这一题词也被确立为新中国的文艺政策。“古本戏曲”而“或更可作为推陈出新的一助”,这一工程的意义则暗合着新时代的气息与节律,预示着戏曲研究的命运与未来,展现着天时地利人和的学术前景。
当然,郑振铎等在学术、文献搜集整理方面,已经有多年积累经营,积少成多,集腋成裘。所以,一旦决策定下,实施完成和编辑出版就显得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对这样一项巨大工程,郑振铎可以说成竹在胸,无论着眼于宏观规划和构建戏曲文献的大宗史料系统,或从局部和细节制定编集方案,修订各册目录,均向学界展露了依据扎实史料不断深入研究的严谨。所以《古本戏曲丛刊》的结构内容,目次编排,体例结构,即便以六十年后今天的眼光重新审视,也是合理和熨帖的。
从1952年开始,郑振铎便多方寻找版本目录学的行家以及戏曲研究的专家,组建《古本戏曲丛刊》的编委会,参与丛刊编纂工作,由杜颖陶、傅惜华、吴晓铃、赵万里等骨干成员组成的编委会,面对棘手问题,均能游刃有余。例如,丛刊第三集收明清之际的“梨园抄本”,或潦草破烂、鲁鱼亥豕、连篇累牍,或任意删削,不成完书,名目虽是,内容已非。面对这类古籍,编委会成员态度慎之又慎,“我们采用的时候,十分慎重。一剧每搜集两三种钞本以资对勘比较。弃其残阙不全者,用其最近于原本面目者。实是孤本流传,无可取舍者,则即不全之本,亦复收入,惟为数不多耳。”[10]764作为版本学家,郑振铎对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公私家所藏,了然于心,他联合国内各大学、各图书馆、各戏剧团体和戏剧研究者,整合资源,形成合力,推动《古本戏曲丛刊》的影印出版,所以郑振铎说:“期之三四年,当可有一千种以上的古代戏曲供给我们作为研究之资,或更可作为推陈出新的一助。此愿甚弘,但我们是有信心能够完成这个工作的。”[8]759-760
《古本戏曲丛刊》不仅因其版本,也因其选择的影印方式,而使得该《丛刊》具有颇高的文献价值。照相影印对于当时来说还属于一种新的出版方式,与传统雕版、石印、油印等不同,它也是现代工业革命的成果。关于这种整理方式的采用,郑振铎在1957年第三集出版问世所写的序言里专门谈及:
又有些人,根本上对于这种影印的方法有了意见,感到这样的印刷方法是浪费。我们以为,这部丛刊本来是内部参考资料性质的图书,凡是参考资料,应该是要尽量地搜集更多的可能得到的一切资料,和供给一般读者们作为精读之用的选本或读本,基本上是不相同的。又这些参考资料,原来也可以用铅印、油印或钞写的方法流传的。但铅印费力太多、太大,绝对不适宜于只印行几百部的书籍,且排校费时费力,不知在何年何月才有出版的可能。油印和传钞,则浪费更大,错误更多,且极不方便。试想传钞或影钞或油印一部一百页左右的传奇,要浪费多少时间财力和人力呢?这种用照相石印的印刷方法,乃是用以替代钞胥之劳和油印本子的费多而不精的办法,且足以解除铅印工厂的紧张情况的比较最可能想到的最经济而且最省时省力的方法,似乎是应该坚持下去的。我们非常感谢最大多数的合作者们努力地支持我们。他们给我们以热情的鼓励,也给我们以力量。如果没有他们的合作,这部三集的巨编是不会继续出版的。[10]765
这是郑振铎对这套丛书整理方式最详细的解释,这一解释是针对前两集出版后有些人“对于这种影印的方法有了意见”而发的,显然,关于这套丛刊的整理方式郑振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影印与铅印、石印和钞写相较,无论于经济成本或时间工时,都是“最经济而且最省时省力的方法”,这里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排校的准确性,无论铅印、油印或者钞写,不仅费时费力,而且错误难免甚或错误多出,这对研究者来说是极其忌讳和不利的。而照相影印,最大限度保持了原刊或原钞面貌,也最大限度增强了版本价值,不乏“化身千古”的价值意义。
(二)《古本戏曲丛刊》着眼于戏曲整体的历史,以作品汇编为主,也收入部分曲论、曲谱、曲目等,力求广博全备
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对《古本戏曲丛刊》的编辑,学术界是存在不同意见,这在郑振铎的序言里也有记载:“这部丛刊本来是内部参考资料性质的图书,凡是参考资料,应该是要尽量地搜集更多的可能得到的一切资料,和供给一般读者们作为精读之用的选本或读本,基本上是不相同的。”也就是说,当时还有“选本”与“读本”的计划选项。如果从百废待兴的经济视角以及新时代“凡为人民所喜闻乐见的,也就是说凡能流传久远、传唱极盛的,必定是具有活泼泼的生命的东西,这是可以肯定的。中国的戏曲从一开始便是充满了人民性的”的角度考虑,也急需有引导和宣传性质的“选本”“读本”,这种思路很有道理,特别是那个时代“政治性”所居的压倒性态势。然而,郑振铎具有前瞻的史料学眼光,他认为丛刊必须广泛囊括曲学旧籍,资料汇集求全求备,减少遗漏,才更具研究利用的价值,因而他以“内部参考资料”之名,行广搜珍本善籍之实,尽可能地减少遗漏,为研究者提供丰富的参考资料。这是三、四十年代郑振铎期望过却难以实现的,1930年3月,郑振铎曾“自费影印了《西谛影印元明本散曲》的明万历初元蒋氏三径草堂刊本、蒋孝编辑的《新编南九宫词》,仅仅出了一种,往下便难乎其为继了”。1931年1月和1934年5月,他又“先后举贷影印了《清人杂剧初集》和《清人杂剧二集》,汇集了二十二个作家的十八种剧本”[9]1-2凭借一己之力,影印善本,已使郑振铎负债累累,难以继续。而新中国的成立,则使他真正认识到新时代和新机遇的来临,可以依靠国家力量,完成大规模《古本戏曲丛刊》编纂工作。
多少年过去,回头来看,我们仍为《古本戏曲丛刊》的恢宏与百纳而心生叹服。
恢宏者,恢宏气势,恢宏结构,恢宏内容。历史上,臧懋循刊印杂剧《元人百种曲》、毛晋汲古阁刊传奇《六十种曲》,已觉气势不凡,浩浩荡荡,而《古本戏曲丛刊》编纂计划更为庞大:“期之三四年,当可有一千种以上的古代戏曲供给我们作为研究之资”,无论剧本数量或编纂规模,足可用“灿然可观”形容。戏曲史研究从王国维到20世纪五十年代,还处于筚路蓝缕草创阶段,从宋代,经金元到明代,再至清代,每一阶段发展的大貌端倪渐现渐显,却不是十分清晰和明朗。《古本戏曲丛刊》虽然是一部作品文献大成,并非戏曲史,但它的恢宏内容和卯榫般严丝合缝的结构,就是一部戏曲作品文献史的客观呈现,而且,因为所选各体作品数量之丰、版本之精及各集体例的严谨、科学,立体展示了不同历史时期的剧目作品以及戏曲样式,见出戏曲作品与戏曲发展互为印证的格局与脉络,殊途同归地展示出中国古典戏曲历史之全貌。
以二集收录明代传奇一百种为例,除收稀见文林阁刻本《张子房赤松记》《高文举珍珠记》《观音鱼篮记》《袁文正还魂记》《刘秀云台记》《青袍记》《剑侠传》《双红记》《四美记》(以上阀名)、《五闹蕉帕记》(明单本)《狄梁公反周望云忠孝记》(明金怀玉)等十种外,又收晚明传奇孤本多部,使晚明传奇作品汇为“巨帙”,如郑振铎说:“今有此巨帙,陈之案头,搞晚明戏曲的人,当不会再有书阙有间之叹了。其中若卜大荒的《冬青记》,虽残缺过甚,以无他本可补,也只有照原来残本印出了。虽未必珠玑尽收,网罗无遗,而晚明七十多年间的剧作,于此已可见其代表。”[11]足证该典已为成为明代曲学研究之一大重要参考,透过新补充的剧目以及罕见文献,似可更为充分地展现晚明戏曲发展的概貌,同时也为学界打开凭借新材料研究新问题的可能性空间。明清之际“梨园抄本”,如前所述,或蠹朽太甚,或字多漫漶,让郑振铎挂帅的编委会不堪触手,故编辑第三集“较之初、二集为功尤巨,经历过程,尤为艰苦”,需选择多种版本对勘比较,择其善本,谨慎选编入册,然而这种付出的结果和回报也是极其丰厚的:“我们研究戏曲史的人,独以对此辉煌异常的一个大时代的剧本,最难读到。今则,凡有可搜得者,已毕集于此。有此一集,则李玉他们的传奇,便得以传播于世,延命若干世纪了。”[10]764《三集》收录多为梨园旧钞,主要是“苏州”派作家吴炳、李玉、朱佐朝、朱榷、叶稚斐、张大复、盛际时、陈二百等人的剧作,为学界进一步认识和研究苏州派作家群的提供了大量文本①1986年出版的《古本戏曲丛刊》五集,还收入了十二种明、清之交的李玉、朱罐等苏州派剧作家的剧作,系综合国内诸家和法国巴黎的国家图书馆的藏品而成,补《三集》所收之缺,苏州派剧作的面貌可谓蔚为大观。,同时也推进了对苏州派作家的评价。
百纳者,言其多,言其丰富,言其包容。“要尽量地搜集更多的可能得到的一切资料”是郑振铎编辑《古本戏曲丛刊》的一个宗旨,所以,无论南戏、传奇,还是杂剧,抑或曲论、曲谱、曲目等,他都不遗余力地去寻觅。这样一种态度和追求以及它的远景规划,包括持续至今的续编,使得它成为“古往今来的一部最大的我国传统戏曲作品的结集”[9]3。20世纪50年代,学术研究受到政治话语较为明显的影响,保持客观和理性较为不易。在这样的背景下,《古本戏曲丛刊》成系统大规模地整理出版,确有挺立潮头的高度和魄力;另一方面,它又没有媚俗,简单以戏曲作品演绎那个时代的阶级分析,而是在看似低调的退求中,取得学术和艺术上的最大进步和保留。戏曲产生于民间,与广大人民保持密切联系,但后来也受到官方、宫廷的重视,进一步拓展了它的传播和影响空间。“亦有若干皇家供奉之作,颂扬圣德之章,但那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人民不会接受它们。”(《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序》)编辑整理者以一种批判的态度去对待它,为这些作品的保留求得了空间。这一问题在那个年代还是敏感的,所以,郑振铎在第四集序言里再次提道:“当然,也有若干是专为官僚地主阶级或统治的王室服务的剧作,像明朝教坊编演的《宝光殿天真祝万寿》和明朱有燉写的《瑶池会八仙庆寿》等的宫廷戏、祝贺戏,那是全无意义的东西,但在其间,为数毕竟很少。绝大多数的题材是为人民所喜爱的。”[12]767
1962年,《古本戏曲丛刊》九集的出版,令人交口称誉。该集的体例内容是郑振铎时期确定的,收录故宫博物院、国家图书馆、首都图书馆等地收藏的内府抄本《楚汉春秋》《鼎峙春秋》《昇平宝筏》《劝善金科》《昭代箫韶》《如意宝册》《忠义璇图》等十种连台大戏。这些作品规模甚大,连演数日,直接为宫廷服务,属于典型的“内部参考资料性质的图书”。国内学界在“左”的思潮影响下,向来对宫廷戏曲讳莫如深,即便正面涉及,也认为宫廷是对戏曲的反动,其作用是负面的。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近些年,宫廷戏曲研究已然成为戏曲史研究新的热点,成果连连,这当然是一种禁区破除后的学术繁荣,有新文献特别是升平署档案文献的不断披露等原因,而《古本戏曲丛刊》的客观眼光及百纳及“内部参考资料性质的图书”保留,何尝不是一种更具有根本性的原因呢。
(三)《古本戏曲丛刊》的编辑出版嘉惠戏曲界,是20世纪50年代后古典戏曲作品、戏曲文献的压舱石,也奠定了当代戏曲史研究坚实的基础
受王国维戏曲研究影响,戏曲研究从沉寂中苏醒,告别古典时代,步入现代,陆续有一些学者开始关注和投入戏曲研究,赵景深、钱南扬、陆侃如、周贻白、傅惜华,包括郑振铎等,也在20世纪三十、四十年代出现不少研究成果。但总的来看,这一时期的研究还处于自发状态,完全凭学者们个人的爱好和兴趣,作为戏曲史学科而言,此时的研究尚处于发散状态,未能汇聚为戏曲史学科系统。20世纪五十年代后,不仅戏曲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而且戏曲史学科、戏曲理论体系构建形成,并逐渐走向成熟,而无疑,《古本戏曲丛刊》使人们对戏曲史的认识和关注,不再是少数有条件的学者的单打独斗,而可以成为更广大学者的研究对象。对戏曲史的认识,也不再拘囿于有限的几位作家及其作品,而可以窥探的空间更为广大。比如第二集所收晚明传奇“多半是孤本流传,像陈与郊的《詅痴符》四剧,汪廷讷的环翠堂七种,孟称舜的《贞文》《娇红》二记,范文若的《鸳鸯》《花筵》等三剧,阮大铖的咏怀堂四种(此四种虽有近刊,而经妄人肆意窜改,大失本来面目,今悉依原本影印,足以发覆)。以至于王稚登、吴世美、郑之文、叶宪祖、周履靖、史槃、金怀玉、陆华甫、王骥德、吴德修、佘翘、姚子翼、朱宗藩、邹玉卿、朱九经、沈自晋、西湖居士诸家所作,都是研究戏曲的专家们求之多年万难全获的。”[11]761-762试想一下,晚明传奇看不到这些“孤本”,没有这些“研究戏曲的专家们求之多年万难全获的”作品,我们的戏曲史又该怎样描述呢,无疑,这一阶段历史面貌会大打折扣,会失去很多内容和故事,会变得单调和苍白。
舞台表演的现场难以复制和再现,作家作品构成戏曲史的重要内容,而正是《古本戏曲丛刊》提供了这种认识可能,并且为研究者提供照相石印的第一手资料,其作品类型和作品数量几乎囊括戏曲史主要阶段的主要样式,观其剧本,可将历史记载联系剧目生存之场域,描述戏曲演出嬗变之脉络,亦可谓方法论渠道之一。《古本戏曲丛刊》的版本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不仅因编委会多方周纳不同版本,细致比对文献,才折衷一是,而其仅访书一项,就颇为困难,“编目访书何止三易其稿?亦有久访未得,只好待之将来再收的”,[11]761郑振铎的编纂原则是“求全求备”,所以像第四集收乔吉杂剧《玉箫女两世姻缘》,马致远杂剧《汉元帝孤雁汉宫秋》和白仁甫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等,每部多达三种之多,版本价值、版本比较本身就成为新的研究目标和研究方向。
《古本戏曲丛刊》每集前均有一小序,每篇不到二千字,却提纲挈领,画龙点睛,是编辑的宗旨所在,也是郑振铎学术思想的精髓所在。对每一时期每一阶段戏曲发展的概括和归纳,极其准确到位。晚明传奇进入中国戏曲发展的第二个高潮期,在中国戏曲史上具有特别的地位。郑振铎对这一时期传奇创作有精辟的论述,他认为:
大抵这一时期的剧作约可分为两大支。第一支是文士的创作,逞才情者,多瓣香临川(汤显祖),求本色者,则祖述宁庵(沈璟),而若士的影响尤为深远。 别有一部分有志之士,则关怀当时政局,大不满于明帝国没落期的种种腐败黑暗的现象,而于其所作剧曲里加以大胆的暴露,加以直接的攻击与讽刺。或借古人之酒杯,浇时人之块垒,像《喜逢春》《磨忠记》,像《双烈》《玉镜台》《精忠》《厓山》《冬青》诸记,都是有感而发、有为而作的,慷慨悲歌,光彩动人。同时以佳人才子的遇合为题材之作,也产生不少。无非是始恋中阻终得团圆的场面,陈陈相因,极少惊人之笔。第二支是修改旧剧,或重编流行于民间的剧本。这些作者们多半是默默无闻的,至少是并无赫赫之名的。这些剧本则都能反映人民的要求与愿望,表扬善良,打击坏人,敢于揭露封建社会的黑暗面,且富有人民的尖锐的机智与讽刺,长期地在各地演唱,深为人民所喜闻乐见。[11]762
郑振铎从具体剧作看到其生存的文化场域,又从历史现象诠释剧目内容,将文本与历史的两层理论彼此互观,或从局部看整体,或从整体看局部,又兼顾民间的理论立场,呈现戏曲发展的立体进程。他认为戏曲作品“对于要论述明帝国没落期乃至中国封建社会的没落期的社会历史的历史学家们,也可提供出不少活泼真实的史料来。”这种多层互观的理论视角,在第四集序里,亦有展现。郑振铎对元杂剧有高度的评价,认为:“元代和明初的杂剧,在中国戏曲史上是有其光辉灿烂的篇页的。关汉卿、王实甫等大剧作家的姓名是永垂不朽的。他们生长于人民群众里,为人民群众的斗争服务。他们辉煌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象和人民生活。广大的人民群众的在封建统治的官僚地主阶级压迫和剥削下的痛苦与呼号,在许多作家的作品里都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来。”[12]767而据吴晓铃介绍,计划中的第四集原非杂剧,“按照既定方针来办事,这个丛刊的四集原应编印清代的顺治、康熙和雍正三朝的传奇,可是,1958年正值世界和平理事会决定把元代的‘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的关汉卿作为世界文化名人来纪念,为了配合纪念活动,编辑委员会决议四集编印元代杂剧。”[9]5吴先生的介绍有助于我们从整体结构认识《古本戏曲丛刊》的构想和框架,这也是戏曲史发展的线索。
在戏曲史研究中,通过《古本戏曲丛刊》整理公布的文献,推动学术事业的发展,研究者不断凭借最基本的文献资料,拓展新视野,开辟新题域,产生一大批创新性成果。同时由于《古本戏曲丛刊》本身的文献版本价值,又逐渐使得它成为戏曲文本整理的底本和研究对象,出现依据《古本戏曲丛刊》底本的多种戏曲校点本、校注本等。所以,《古本戏曲丛刊》已成为学术研究的一种必读必备,学术价值也越来越被人们认识到,除其所具有的文学价值、艺术价值之外,学术价值和文化价值日益显现,并使该丛刊变得更为厚重起来,甚至有一种“源生”的意义,它的经典性也在形成。六十多年来,古典戏曲作品文献的整理和研究难以计数,不乏质量上乘的整理和研究,却难掩《古本戏曲丛刊》的辉泽,甚至很多选本本身就来自《古本戏曲丛刊》。
《古本戏曲丛刊》编纂工作历史之长也实属罕见,六十多年来的时编时断,固然有其历史的客观原因,但弥久愈坚,愈益显示出其必要,从另一个侧面也体现了《古本戏曲丛刊》的价值;而戏曲文献的不断发现则使得《丛刊》既是历史的,也具最新的文献意义。
2017年8月10日改毕于京城非非想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