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一路”与中国传统音乐—— 在“非遗薪传——浙江传统音乐理论研讨会”演讲

田 青（中国艺术研究院 音乐研究所，北京 100029）

今天我讲的题目是“一带一路”，一看这个题目，可能有的同学就在想，田老师真会赶形势，什么时髦说什么。我先解释一下，我可不是赶时髦，虽然我也紧跟形势，但是我做学问从来不赶时髦，而是引领时髦，我总比时髦早那么几年。我这个题目是原来就有过的思考，只不过那时候叫“丝绸之路”，而现在叫“一带一路”而已；不过，我想这也是对的，所以就成了现在这个演讲题目。的确，现在“一带一路”是我们一个国策，我们每个人可能对“一带一路”这个国策的理解还没有那么深，或者没有那么强烈，但是你要看看外国人的反应你就会知道，原来“一带一路”这么有名；不管是反对还是赞许，你听着外国人的这些话，才感觉到我们中国真的要做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须通过“一带一路”，这的确是一个光明大道。

前些时候，一个记者采访我，让我谈“一带一路”，我就讲过这样一个观点：这个“一带一路”，陆地上的就是丝绸之路，还有一个就是海上。古代的“一带一路”的确促进了整个人类的交通贸易；古代丝绸之路，包括海上丝绸之路，即“海丝”，讲的是我们中国的茶叶、丝绸、瓷器输出；当然，从丝绸之路上我们也引进了不少的东西，从葡萄到苜蓿、良种马、香料等等；这些物资的交流互换，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通过丝绸之路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不是葡萄，不是苜蓿，也不是香料，最宝贵的东西一个是佛教，一个是音乐。

佛教是什么？国家主席习近平同志于2014年3月27日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巴黎，第一次正式讲到佛教及中国特色的佛教文化：“佛教产生于古代印度，但传入中国后，经过长期演化，佛教同中国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融合发展，最终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文化，给中国人的宗教信仰、哲学观念、文学艺术、礼仪习俗等留下了深刻影响。”[1]习近平同志的讲话高屋建瓴，全面深刻阐述对文明交流互鉴的看法和主张，强调应该推动不同文明相互尊重、和谐共处，开中国领导人之先河。

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和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共同塑造中华传统文化。这个话我们很多人注意得不够，也没有充分认识到习近平同志讲这段话的重要历史意义。为什么呢？比如我们现在讲弘扬中华传统文化，讲“一带一路”是我们对外交流的国策，弘扬传统文化我们才能真正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但是在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之前，我们应该首先明白什么是中国传统文化，不能够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在弘扬之前，先要弄清楚什么是传统文化。而习近平同志讲的佛教是传统文化，其指向性意义就十分巨大；因为在一百年来，从中国的统治者到精英分子，到普通大众，都把佛教、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当成封建的、腐朽的、没落的东西。

大家都知道，“五四”时候，“新文化先驱”提出砸烂孔家店。虽然现在孔子仍然是至圣先师，是我们中华民族、中华文化走出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宣传员，“孔子学院”早已遍布世界，但是当年提出砸烂孔家店的不是日本鬼子、不是八国联军，是我们自己。而佛教更是这样，最早打击佛教的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和国民党都要推翻的封建政府；清宣统皇帝第一个颁布《废庙兴学令》①清末宣统元年（1909年），清政府颁布《废庙兴学令》。，要把所有庙都废了，办成新式的学堂，学习日本的明治维新，全面向西方学习，而像西方学习的第一步就是先把自己的文化砸烂。这就是一百多年前中国的精英知识分子的想法，而要办新学、办学校，哪来的校舍？我今天看到我们浙江音乐学院的校舍叹为观止，这的确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校园之一。但是当年，中国要办新式的学校，没有校舍，也没有钱，怎么办呢？于是人们就想把庙里的和尚都撵出去，就在庙里办学校，这就是当年宣统皇帝和他的一批智囊们的所思所想，并付诸了行动。习近平同志讲佛教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一百多年来中国的最高领袖，在一个世界的、国际的舞台上第一次正面地肯定佛教。

所以说，“丝绸之路”输入到中原的，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佛教，其次就是音乐。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一带一路”在中外音乐的交流上起了多么大的作用。玄奘写了一本重要的书《大唐西域记》②唐代著名高僧唐玄奘口述，门人辩机奉唐太宗之敕令笔受编集而成，成书于唐贞观二十年（646年）。，是用汉字写的，但是印度人研究印度历史的时候必须引用它。那么，玄奘在经过“一带一路”沿线的时候，他怎么描写那时候的西域——就是我们现在的新疆的？“一带一路”从出了玉门关一直往西，当时统称“西域”。现在，在新疆吐鲁番盆地的北边，有一个县叫库车，库车古称“龟兹”。

说到“龟兹”，我突然想到我们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不那么容易的一个例证，就是发生在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一位国际知名青年钢琴家身上的事。这位钢琴家前些时候要出一本书，出版社的编辑就把钢琴家说的一段话发给我，问：田老师这句话我给他改不改？原来，这个钢琴家在国外讲中国音乐时跟外国人讲，他弹的这个《龟兹舞曲》是乌龟的舞蹈。我说这个怎么能印出来？！这个编辑就说他连这个都不懂，在外面丢人，应该让他丢丢脸。我说人要有慈悲心，以慈悲为怀，你给他改了删掉，编辑说那他要不同意呢，我说那你告诉他要不同意就闹笑话了。而我也奇怪，他弹这个曲子为什么不知道《龟兹舞曲》是新疆风格呢？怎么会说到乌龟？乌龟是新疆产的吗？

“龟兹”——这个当年西域只有七万兵丁的很小的国家，它的寺庙却有一千多座，而它的音乐也非常发达。玄奘取经在走了这么多国家之后，说了八个字：“管弦伎乐，特善诸国”，就是龟兹的音乐比西域所有国家的都好。这是当年玄奘在西域写下的。那个时候已经到了唐代，但龟兹和龟兹的音乐对我们中原音乐的影响却不是从唐代开始，而是更早。再往远说，不单是龟兹，就是整个西域，打通丝绸之路是在公元前。大家都知道，打通西域之路的第一个人是张骞，在中国的《史记》里面把张骞出使西域，打通东西的要道这件事情专门发明了一个词，叫作“凿空”，司马迁把张骞出使西域这件事情比喻成在祖国东西的大墙上凿了一个洞，这叫“凿空”。在座的各位有学音乐学的，学音乐学读过音乐史，有好多必读的书，其中《晋书·乐志》非常重要。《晋书·乐志》里面专门记载张博望——就是张骞回来以后因为功劳太大，封他为博望侯——说“张博望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惟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2]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说，张骞从西域回来的时候，没有空手回来，他带来一首乐曲，叫《摩诃兜勒》；乐府乐官李延年据此写成二十八首新曲调，被朝廷采用为军乐。

大家知道，张骞出使西域有两次，第一次是公元前138年，回来是公元前126年，也就是公元前两世纪。出使的时候带着100多人，浩浩荡荡，要去联系大月氏一起对抗匈奴，但是走一半就被匈奴抓了起来。在西域13年，各种艰难困苦不讲，跑回来的时候只剩两个人。他回来的时候，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很狼狈，怎么带着《摩诃兜勒》回来呢？第二次是几年之后又出去一次，这次没有那么长时间，几年后就回来了，而且回来带着很多的乌孙国送给他的礼物。那么这个礼物里有没有音乐，这些都是我们无从考证的。我们只能听从张骞这个伟人的，我们有些人称他为旅行家，我觉得这个不好。他是外交家。那时没有乐谱，音乐怎么带？他很可能像很多杰出的人物一样，应该有音乐才能。他十几年在西域是有可能学会这首乐曲的，这是他放在心里带回来的音乐。

李延年大家知道，是当时汉代宫廷里最重要的音乐家，也是官职很高，协律都尉，相当于现在的文化部长，他根据《摩诃兜勒》这首曲子创作了28首军乐，就是我们汉代最早的军乐。那么这到底是一首什么乐曲？摩诃，梵文里就是伟大的意思；兜勒，有的人说是蒙古语，现在包括中亚很多语言里都把音乐里乐曲的“曲”叫作兜勒，我们现在会写成“道”，当年写汉字时就写成“兜勒”。另外一种说法是在佛经里，有个《佛说义足经》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迷信外道的人叫“兜勒”，后来经过佛的教化，皈依佛教，最后成为一个伟大的兜勒。《摩诃兜勒》是不是就是讲这个人的故事的乐曲呢？也无从考证，也没有办法确证。但是，非常幸运的是我们在今天现存的传统音乐里，在我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里找到了这首乐曲的后世或者今生，而且是在中国最可靠的古代音乐里或者中原音乐里。学音乐学的应该知道，一提古乐，你们千万不要想“纳西古乐”，那是假的，真正可靠的、音乐学家们公认的就是泉州南音。泉州南音的古老不仅仅是它有着自己特殊的乐谱，有其传下来的多少大曲，在中国目前所有的乐种里，它乐器的使用从形制到执琴的方式都是最古老的，比如琵琶，至今只有南音琵琶还是横抱用拨，和我们在敦煌壁画里看到的一样，从北魏到唐代壁画里的琵琶，都是这样的。大家都知道琵琶就是通过丝绸之路，通过龟兹传到中原来的。为什么要横抱着琵琶呢，因为它是“马上之乐”，左手除了按弦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托着它，骑在马上，一只手要起支撑作用。

通过丝绸之路，当时传来的这些乐器除了琵琶、五弦，还有筚篥。筚篥这个乐器很了不起，学民乐学管乐的应当好好找来听听，吹笛、吹唢呐的一定要学筚篥。不单是古老，而且这件乐器是我们现存的民族乐器里可以表现深刻思想内容的乐器。筚篥又叫管子，因为它的音色非常深沉、悲凉，所以唐代有一首诗：“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①唐代诗人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大意是“回岳峰前的沙地似雪一样白，受降城外月色犹如秋霜。不知何处奏响凄婉的芦管乐声，使得远征士兵整晚都在眺望故乡。”当然有的乐器，比如笛子可以很欢快，欢快当然好，但是在人类的文化上天秤的倾斜是有道理的。比如，西方也是这样，悲剧往往高于喜剧，相声和小品在整个艺术总类里它是比较接地气的，比较草根的，因为它给人们带来欢乐，但是一段相声和一部古典戏剧，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同一个层次上。所以，筚篥这个乐器，在座有学管乐的回去找来听听。这也是从丝绸之路传过来的，琵琶也是，还有箜篌，箜篌跟竖琴没有太大区别，它其实就是竖琴的一种。还有阮弦，曾经失传了，到宋朝再出现的时候，都不认识这个乐器了。后来看到汉墓出土的壁画上竹林七贤的图，有这个乐器，因为是阮咸在弹，所以就叫阮弦了。可是你到敦煌去看，它的所有壁画里都有这个乐器。当然，当时从西域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中原的乐器里，现在发展最成熟的乐器还是琵琶。

从北朝开始，陆陆续续有一些西域的音乐家来到中原，比如北周时的苏祗婆、曹妙达等人。隋唐以后，胡乐、胡曲和西域音乐家大量入境，当然胡乐也不仅仅是龟兹乐，还有安国乐、康国乐、疏勒乐、高昌乐等，这是后来隋代七部伎、九部伎，包括唐代九部伎、十部伎燕乐的主体，大量是胡乐。整个西域，除了龟兹，就是现在的库车，吐鲁番盆地南边还有于阗，就是现在的和田，包括康国、安国这些地方，都有大量胡人来到中原。这些胡人不但带来了乐器，带来了乐曲，带来了音乐舞蹈，而且定居中原，有的还因为乐器演奏得好还当了大官，比如北齐的曹妙达就封王开府，成了显贵。

唐代的时候，王建有一首诗《凉州词》，其中最后两句这样描述洛阳市民的音乐好尚：“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由此看来，当时的胡乐，也就是现在的流行音乐。其流行的程度甚至超过今天，因为今天的流行音乐不管是来自西方的，还是来自港台的，不管是民谣也好，摇滚也好，还是其他的，都只能影响年轻人，影响不了我，或者比较难影响我。我有时候也听，不是不听，其中有些东西我也会赞叹，但它不会让我痴迷。可是在唐代，胡乐是上上下下都痴迷，你翻开一部全唐诗，里面赞美胡乐的，包括根据胡乐改编的，比如《霓裳羽衣曲》，这是唐玄宗根据天竺来的《婆罗门曲》改编的，这都是丝绸之路传来的胡乐。唐代，有多少诗人，像李白、白居易这些诗人，都用他们无尽的才华讴歌着那个时候的流行音乐。

唐代的寺院很有趣，不是像现在只是烧香拜佛，保佑考试成功，保佑升官发财——唐代的寺院是当时民间唯一存在的剧场，演戏、音乐会都在寺庙，而且很多的音乐家甚至就是和尚。比如当时龟兹的一位琵琶演奏家，号称宫中第一手，叫康昆仑，大家知道姓康的、姓安的等可能祖先都是西域的。史料记载，有一次长安大旱，宫廷和老百姓就一起组织起来求雨，现在我们在电影里看见的都是插着柳枝光着膀子跪在太阳底下哭，唐代不是哭，谁都不愿意听哭，老天爷也不愿意，老天爷愿意听音乐，愿意看戏。所以长安东西两市搭了两个台，同时开音乐会，叫斗台，看谁演的好。两边的人就跟着起哄，两边对着来，一边一个接着唱。中国人一贯如此，不是从现在开始的，那个时候就开始起哄了。东市就请了宫中第一手康昆仑，自谓街西无己敌；他上来演奏新翻羽调《绿腰》，《绿腰》就是《六幺》，是当时非常流行的曲子，“六幺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但是他把《六幺》这首大家都熟悉的曲子转了羽调，大家没听过，就感到非常新奇，另一边就起哄。这时候西边台上出来一个女孩，人长得漂亮，弹之前说一句，我也弹这首曲子，但是我再移一个调，到枫香调上来弹，比羽调还难弹。段安节的《乐府杂录》中说此人“及下拨，声如雷，其妙入神”。宏大的音响把大家都震住了！弹完之后，康昆仑从东边的台走到西边的台，要拜女郎为师，女郎说你稍安勿躁，我进去换件衣服；出来一看，此乃一僧也，原来是个和尚,名叫段善本，是长安庄严寺的出家和尚，出家人在庙里，不能到外面弹琴，所以他才化了妆。

康昆仑是龟兹人，而且当时从西域传来的这一批音乐家基本上包揽了中原的天下。还有一些通过丝绸之路从西域来的人，比如苏祗婆。苏祗婆也了不起，他是从现在的新疆再往西处而来。当年玄奘也好，张骞也好，走丝绸之路通过新疆，一共两条路，一个北路一个南路，中间是吐鲁番盆地，从吐鲁番盆地的北边，出了阳关，往西，过莎车，越过葱岭再往西到大月氏；南边从和田走，越过葱岭再往西走。当时北齐皇帝娶的一个皇后，叫阿史那氏。苏祗婆就是随着她嫁到北齐的。随行的有一个庞大的乐队，而苏祗婆就是乐队的指挥、作曲兼管弦乐团团长。

苏祗婆到了中原之后，给中原宫廷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就是隋朝建立之后，皇上要正乐，在中国历史上，每一个新朝代的建立都要做一件大事，现在有了新的国家要制定国歌、国徽、国旗，那个时候类似，叫正乐。其实就是整理文化。战争结束后要复兴文化，结果发现音乐是千疮百孔、乱七八糟，皇上大怒，这时候有一个大臣说，我们国家的音乐全乱了，全是五音不全的，而且宫调什么的都没有，乐工也不会。那怎么办呢？据《隋书·乐志》记载，公元568年，苏祗婆随皇后阿史那氏进宫。他家世代为乐工，不仅擅弹琵琶而且精通音律，就把家传的西域所用的“五旦七调”的宫调理论带到中原。郑译在此基础上创立了八十四调理论。所以说，苏氏乐调理论奠定了唐代燕乐理论体系。于是中国的音乐在中断之后，又一次靠着西域的人，从丝绸之路，从“一带一路”上来的苏祗婆而有了一次再生的机会，成为我国古代音乐是发展上一个重要转折点。

那个时候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中原来的，我刚才讲的有音乐家、有乐器，也有乐曲，到唐代以后一大半都是西域传来的，包括我们讲的龟兹乐、安国乐、天竺乐等。这些音乐又通过中国传到韩国、传到日本。今天下午我去参观你们浙江音乐学院图书馆，学院正在准备建一个乐器博物馆，其中我看到一套韩国来的雅乐的乐器，韩国雅乐的一套完全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当年我参与非遗申报的时候，我还是比较保守，有些东西比如说孔子的音乐，因为我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原来早没了，袁世凯要恢复帝制的时候就派人去曲阜找祭孔的音乐，想在大典上做礼乐，但曲阜已经没有了，有消息说湖南浏阳还有，因为清代道光年间浏阳有个监生叫邱之稑，喜欢礼乐，是他经过研究复兴的。据说一直到解放，他研制出来的那套古乐器还在浏阳县城的城门楼上存着呢。后来曲阜派人到浏阳学了回来。解放后，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的吴晓邦在20世纪50年代初拍了一个祭孔乐舞的纪录片。改革开放之后，人们又根据这个纪录片重新恢复了所谓的祭孔乐舞，现在的这些都是复原的。

但“非遗”有一个最关键环节是讲传承的，你的传承已经断了怎么办呢？现在重新恢复的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呢？我当时就说这类的东西先不要报。但后来发现韩国、越南都把从中国传过去的“雅乐”向联合国申报了“非遗”项目。但是，我们中国都断了，你能没断吗？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打得多厉害，你哪里还可能留下这些音乐呢？所以，他们也是复原的。但是不管他们复原的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原来的东西，起码有一点，他们都对这些音乐遗产恭恭敬敬，引以为荣，并且承认这些东西都是从我们唐代学过来的。所以，我现在逐渐改变了观点，与其让韩国、日本来申报“流”，还不如我们来申报“源”！

大家都知道，日本奈良正仓院的唐代乐器，琵琶、五弦琵琶，我们今天全国找不到一面唐代的琵琶了，除了古琴，再找不到唐琵琶了。为什么在中国只能保留下古琴，却保留不下琵琶呢？这跟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化领域里的雅俗之辩、华夷之争有关系。像白居易这种文人代表一直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概念，就是他们瞧不起当时的流行音乐。这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但这里不包括我，我虽不是那么喜欢，但是我不因为它仅仅是流行音乐，不是专业音乐就鄙夷它。但是中国历代的知识分子从骨子里有两种情结，除了有雅俗之别，崇雅抑俗；还有一个就是大中华，分华夷，以我——汉人为主，你是胡，你是夷。但是现在看来这个观点应该检讨，因为包括我今天讲的丝绸之路上的中国传统文化，就包括大量胡乐。而且，雅俗也有变化，前朝的俗乐到了后朝，经过了时间的淘洗，也许就成了雅乐。起码我们年轻时的邓丽君，现在就已经成了“古典”。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现在一讲到中华传统文化，很多人就将其等同于儒学；错！习近平同志都说得清清楚楚，儒释道三家共同构建了中华传统文化。所以，只讲儒学，不讲佛学、不讲道学是错的。有人说什么是传统文化，就是国学，也不对。什么叫国学？汉学是国学，那藏学是不是呢？你说不是我给你扣帽子，你藏独分子！所以，我认为用传统文化的概念来分析国学的话，起码包括儒释道三家。也应该包括56个民族的传统文化。

我曾经讲过，中华传统文化是“三根柱子两层楼”[3]。“三根柱子”就是儒释道，两层楼中间上层是靠文字记载的精英文化，包括经史子集，唐诗宋词，古典文学，这些都是，这叫精英文化，载体是文字。当然我再扩大，不仅仅是汉字，也包括各种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字，甚至一些死亡的文字，就是它不再用，但是还记载着古代的思想；而另一层就是我们今天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它和文字作为载体不同，它主要靠口头传播，所以最早联合国公布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录就叫作“人类口头及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后来把才“口头”去掉了。只有这样看待我们中华的传统文化，它才是完整的、而且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我们今天只是简单勾勒一下历史，通过“一带一路”传到中国，给中国的文化、给中国的传统音乐所提供的，从音乐家到乐曲、到乐队、到音乐思想等的概况。那么“一带一路”上的音乐，在我们今天的中国，是一个什么地位？应该起什么作用？我们中国进入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现在有34个，都是了不起的，是我们应该引以自豪的。大家也都清楚，2001年，第一批我们昆曲入选，现在叫昆曲为“百戏之祖”“百戏之师”，也跟我们浙江有关系。两年之后的2003年，古琴入选，也是我们汉族的，也是现存的唯一在这么多民族音乐中可以称为“文人音乐”的。我们把中国民族音乐分为四大类：民间音乐、宫廷音乐、宗教音乐、文人音乐，而古琴音乐是唯一的文人音乐。

第三批，就是2005年入选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有两个项目，一个是新疆维吾尔族木卡姆艺术，一个是内蒙古长调艺术，木卡姆就是西域音乐在今天的遗存。木卡姆是整个西域，包括中亚、西亚甚至北非都有的一个乐种，是歌舞类，而且很有文学性，木卡姆的词经过翻译都很美，不仅美而且热，我们汉族人比不了！在我们申报新疆木卡姆艺术之前，已经有三个同样的项目入选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其中有阿塞拜疆木卡姆、伊拉克木卡姆、沙士木卡姆。那么为什么我们的木卡姆申报还会非常顺利得到批准呢？的确是因为在新疆保留的木卡姆艺术非常丰富，一个是品种多，有吐鲁番木卡姆，有北疆木卡姆，最重要的是十二木木卡姆，这十二木木卡姆是木卡姆里边的经过大文人整理润色过的。说到这里，我们必须提到一个美丽的名字：阿曼尼莎汗，她是叶尔羌汗国的一个公主，她当时集中了当时最好的音乐家，最好的诗人对木卡姆进行整理，一直流传到今天。那么，从我们非物质文化保护者来看，我们新疆的木卡姆，以及新疆除了木卡姆艺术之外其他很多非常了不起，独具特色，而且保留了古代原汁原味的东西，统统保护起来，用我们全部的力量来弘扬，因为这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向联合国申报的世界遗产。

但是我们在弘扬木卡姆艺术或新疆其他民族艺术的时候，还面临很多困难。比如2007年，温家宝同志访问日本要带一台国事演出的节目，那是划时代的开天辟地第一次作为国事演出，全部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节目，当时我们已经有四个项目入选：昆曲、古琴、木卡姆、长调，除了这些我们还增加了一些别的项目，比如侗族大歌、泉州木偶、少林功夫等。我当时是艺术总监，我到新疆转了一圈，最欣赏的是吐鲁番木卡姆，一批民间艺人表演非常精彩，当时就计划请这些民间艺人，可新疆文化厅不同意；理由是民间艺人不能代表自治区水平，说他们有乌鲁木齐木卡姆艺术团，几十个人的专业团体，舞蹈演员都是舞蹈学院毕业，器乐有好多是上海音乐学院进修过，都是专业的演员，跳舞的小伙子上台一转就是34个圈！但我认为专业演员最大的毛病，就是要表现我能转34个圈，要表现技术，却完全没艺术，更没文化。

后来文化厅给外联局一个传真，经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决定，要派这个团。当时我说：我决定，这个节目不上了！我是艺术总监，当然有权力决定要什么样的节目，我们中国有这么多的非遗为什么非得上你？后来，为了演出成功，双方都做了妥协，我要的莎车的民间艺人来了，但舞蹈的女演员是专业的。没想到我们这个妥协变成了一种创造，从那次演出的成功我才知道，原来舞台上最好的搭配是老汉和美女！美女一出来高高的个儿，有一种贵族范儿，俩大胡子老汉是农民，他也不知道台下边坐了什么人，他也无所谓，音乐一响，就疯了，就跟在家里一样，一边跳，一边嗷嗷叫！全场被他俩带动的一起鼓掌。第二天总理接见日本侨领、留学生代表和大使馆人员，临时决定全体演员参加。总理一进来就指着那个维吾尔族老汉说：你都67岁了，还跳得这么好！俩老汉一看总理手指着他们，也听不懂汉话，冲着总理就过去了，保卫也来不及阻拦，总理向前迎了两步，俩老头抱着总理就哭了，场面十分感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场演出的精彩至今难忘，也无法再复制了。

木卡姆艺术的感人力量真值得让我们学音乐的人好好思考，你们可以上网找一段视频，就是那年在“央视”青歌赛木卡姆得了金奖之后我的那段点评，已经成了经典，在百度里输上“田青点评木卡姆”就能够搜索到；我后来看视频才发现，在我点评结束之后，歌星韩红被感动地在擦眼泪。我当时先回答观众的问题，问原生态组好多少数民族歌手，唱的是少数民族语言，评委你们懂吗？你们懂维吾尔语吗？凭什么打那么高分？我当时就说：听到这种声音不感动的不是艺术家！他们那种声音是从心窝出来的，虽然声音有的嘶哑，但在舞台上是一种忘我的状态，直抒胸臆，掏心窝子地唱。那种真实，那种不加掩饰，那种不讨好观众的态度，是最本真的艺术。艺术最怕讨好，上台之前不要想怎样讨好别人，只有这样的艺术它才是真实、感人的。

我们要认真思考，怎么能够让这些曾经在“一带一路”上创造过那个时代的音乐辉煌和文化辉煌的艺术，在今天再创辉煌。另外，在建设“一带一路”的道路上，也应该考虑到一些可能发生的负面事情，做好心理准备。现在铁路线一直通到欧洲，比集装箱远洋的运输要近得多，方便很多；但是很多的方便都有另外的不方便，在“一带一路”的交流线上，更多的应该是心的交流、文化交流。同时，也要警惕比如宗教极端势力怎样利用“一带一路”的方便对我们进行渗透。怎么做好用文化来沟通各个民族的心，是我一贯的思路。我刚才提到的我在央视青歌赛上的那个点评里，就专门提到我的一个朋友周吉，他是汉族人，但一辈子研究木卡姆，我们中国政府向联合国递交的木卡姆申报书，他是第一执笔者。在他的墓碑上就刻着一句话：“如果我死了，请用木卡姆为我送行。”我当时讲：如果我们在新疆工作的每个人都像他一样热爱、熟悉少数民族文化就好了。但是我认识的很多官员，没有文化，不懂文化；南疆大家都知道，有一些宗教极端势力拼命推行宗教极端段思想，说古兰经不许唱歌跳舞，因此反对群众唱歌跳舞，包括人生最喜庆的婚礼上也不能唱歌跳舞，脸都要蒙起来。我们要和这种东西做斗争。但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当地不知道哪个人，组织维吾尔群众跳内地城市的广场舞，跳当年风靡一时的《小苹果》；但它不但庸俗鄙陋，而且不是当地民族传统音乐文化。我们为什么不能够在过去的西域，今天的新疆，在我们努力建设的“一带一路”上，让木卡姆这些代表我们中华民族并得到世界肯定和重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起到和谐社会的伟大作用？

所以我想，我今天主要讲的是“一带一路”上古代的文化交流，但在“一带一路”建设上如何保护好我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何善用我们的文化遗产，为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力量，这才是我们应该认真思考的重要命题，也是我今天演讲所要强调的重中之重。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