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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北鼓吹乐的“舞台化”与“生活景”*
——“迎生送死”仪式功能的变迁与解读

2019-01-09党兆曌

音乐文化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周家唢呐仪式

党兆曌

内容提要:文章以安徽灵璧“菠林喇叭”为研究对象,观察其当下用乐场域的多元路径发展,解读皖北鼓吹乐在传统与当代碰撞的语境中,其表演形式、艺术功能、传统仪式功能的解构与变迁。分析“舞台化”在这一变迁历程中对新语汇的融成、形式结构的创新、文化自信的激发带来的动力源。舞台化作为载体激活了文化持有人长久沉淀内心的文化自觉。

引 言

“礼非乐不行,乐非礼不举”,“礼乐相须为用”,鼓吹乐已成为民间冠婚丧祭礼俗仪式中约定俗成的礼俗符号,在以地缘、亲缘为纽带的乡土中国,作为维系社区关系的一种复合文化事象扎根百姓生活中,以其特有方式践行着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

皖北鼓吹乐传统悠久,技法醇熟,“凡婚嫁、丧葬大事,必雇唢呐班吹奏”的皖北礼俗,表达了皖北民众对以唢呐为主奏乐器的鼓吹乐种独特的情感。目前,皖北鼓吹乐持有国家级非遗两块“牌子”,①体现了皖北以唢呐为主奏乐器的鼓吹乐种,历经几代人的努力,已从普通的民间仪式用乐蜕变为艺术化的传统音乐艺术形式。砀山唢呐、菠林喇叭,一东南,一西北,奏响皖北大地东西南北人生轨仪的重头戏。文章以安徽灵璧“菠林喇叭”为研究对象,观察当下其用乐场域的多元路径发展,解读皖北鼓吹乐在传统与当代碰撞的语境中,其表演形式、艺术功能、传统仪式功能的解构与变迁。分析“舞台化”在这一变迁历程中对新语汇的融成、形式结构的创新、文化自信的激发带来的动力源。舞台化作为载体激活了文化持有人长久沉淀内心的文化自觉。

一、“生活景”

(一)周家班班内的生活图景

周家班是活跃在皖北大地的一支民间鼓吹班社,家族传承,至今已传至第七代,直系乐手逾百人。周家班在安徽省宿州市灵璧县尹集镇菠林村,2014年入选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周家班以娴熟技法及丰满醇厚的音色享誉皖北,是当地及其周边民间婚丧嫁娶、开业庆典等典礼仪式的不二之选,“闺姑女、门婿到,周家班不吹不上轿”。②清末周家班由第一代班主周景之在江苏睢宁县桃源镇魏凹村创班。受自然灾害影响,第二代班主周文化为求生计辗转多处,后定居灵璧县尹集镇菠林村。至第四代班主周正玉,家族班社力量不断壮大,演奏技术迅速提升,屡次“对棚”使周家班的名气在皖北、苏北一带越来越响。周家班传承并能演奏的曲牌数量达二百余首,有传统曲目[凡字调][庆贺令][集贤宾][叫句子][开门子][柳金子][雁落沙滩][百鸟朝凤],也有周家班原创作品《欢声笑语》《西出阳关》等。

周家班几乎每位家庭成员都能自建班子,此外周家班也并不拘泥家族内部传承,有不少如张素荣一般的优秀外姓徒众,因此周家班班内班主众多,如第五代传人周本祥、周本玲、周中华、周本金,第六代传人周计永、周劲松、周庆,第七代传人周泉、周啸峰等都能各自带班,承应着乡野村民日常的生活仪式需求。随周家班名气远播,逢重大活动,各班主则齐聚一堂,由第五代传人大班主周本鸣总领统率。

作为活跃在皖北大地的鼓吹乐班,周家班的日常自然承载着当地民间的各种礼俗仪式。当下乡间与往日不同,因大多数青壮年均在外务工,所以每年麦收、腊月是周家班最忙碌的时候,笔者原本期望岁末“偶遇”隆重仪式的“计划”,完全被各家班主马不停蹄、应接不暇的生活“图景”“吸引”,2014年腊月笔者跟着第六代班主周庆着实“过了一把瘾”。活计太多,虽已由周庆与父周本付分别接办仍分身乏术,这边仪式还未做完,那边仪式就要开始,这边稍有空隙,那边能插则插,紧紧凑凑,分毫不歇。不仅周本付家,此时周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皆如此,“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年节下的周家班真是老子、儿子、妻子、孩子“全家总动员”。据周庆讲,周家班班内分成的各大小班子年均活计均超二百余件。按当地的风俗,丧礼所占时间相对较长,至少耗时三日,如此比例计算,各班基本全年无休,忙忙碌碌似乎最能代表周家班班内的日常“生活景”。

(二)周家班的传统“生活景”

周家班祖业是鼓乐吹打,即便声名鹊起,却依然安心守着故土,服务乡民。远近闻名,四方乡邻在礼俗面前也并不计较价码高低,只希望在自家行人生诸礼时能听到最醇醴的传统回响,所以皖北、苏北一带邀请周家班也成了能“润饰”主人颜面的形式,以致“周家班不到,男不娶,女不嫁”在当地广为流传。婚礼的热烈与欢愉自不必言,但活计多人手少的现实,使各大小班主忙时通常只能周全一家事主一支唢呐、一攒笙、一锣、一镲,现在经济条件较好,索性每家都配置了至少一辆舞台车,声光电影的炫目热热闹闹,不仅仅临时撑起了场面,当下还颇受欢迎,甚至抢了唢呐昔日的风头,但在重要的典仪中老规矩还是要遵循的,葬礼尤其如此。

“百年来北方农村经济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以及意识形态方面强行推动的移风易俗,使乡村礼俗中的许多仪式删繁就简。……最后把其精神,一股脑地统统装进了只能简办、再难省略的葬丧仪式中。”③丧礼作为人生终礼,用礼仪、乐仪相辅的形式,向亡者寄悼哀思,表达追穆,仪式成为以血缘为纽带的宗亲社会彰显孝道、友穆亲邻的重要媒介。一般当地葬礼仪式至少三天(也会视各家情况及阴阳卜卦等适当延长),从倒头(逝者逝去当日)之时算起,经吊孝、奠祭、家祭(当地称二十四拜、四十八拜)、哭灵、祭灵、起灵、路祭、烧轿、上林等若干程序,以设宴答谢宾朋完结仪式。家祭过程最为隆重,此时一般由经验丰富的年长班主上场,孝子叩拜的每一个环节,大、二两执事会在各个仪式环节点奏不同曲目,如[大悲调][雁落沙滩]等,这些沉淀在农耕文明中的传统曲牌,用厚重而又质朴的音调诉说哀悼,渲染悲凉。

周家班诸班主都说“真正的行家只要响,不要唱的”。如今周家班已经打造了一个地域性产业化礼俗仪式演艺链,面对现实生活中的不同事件、不同事主、不同需求,面对乡间认同传统的变迁,颇感无奈却又不得不努力适应。越来越多的乡民只追求光影,舞台车投射的一切似乎没有什么要求满足不了,还剩下少部分在乎传统的乡民,周家班便在这“难得”的无论大小的场合中拿出浑身解数,转眼间便将小小的乡俗空间场激活为传统的大舞台。践行着“盛世悦民,乱世保身,拥一技之长,不惧荣辱浮沉”的祖训,用最深沉的力量一次次唤醒植入血脉深处最古老传统。迎生送死,离别轮回,皖北大地一群质朴的吹鼓手,拿起手中的响器高奏人生喜悲。

二、“舞台化”

周家班如今被更多人知晓,可以说得益于“非遗时代”的春风,“非遗”将这往昔扎根民间的传统带出了乡野天地,带入了城市舞台。在传统与当下的碰撞中,周家班演绎鼓吹乐的“场域”不再单纯局限于传统的“生活景”,还拓展为形形色色、品类不同的大舞台。关于演乐“场域”变迁的“设计师”是周家班的大班主周本鸣,是周家班每一位乐师,更是当下渴望回归传统文化道路中凝聚起的股股向心力。如今周家班城市舞台的道路越走越宽阔,足迹遍及著名高等院校、著名专业音乐院校、京城名戏楼、国内各大媒体演艺场、国内外各大音乐节,此刻用“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形容周家班活跃的“舞台化”发展趋势毫不夸张。

瞿晓松称周家班的演出充满“中国元气”,这股说起来玄妙的“气”,恰恰就是红白喜事中司空见惯的大大小小几只唢呐搅动起来的。笔者自2014年起持续关注周家班,四年间见证了周家班一步步奔向越来越大的“舞台”。他们陆续登上了省级、央视的舞台,北京大学、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音乐学院、北京电影学院、西安音乐学院的舞台,世纪坛、正乙祠的舞台;奥地利、美国、德国、爱尔兰、澳大利亚的舞台……从乡间舞台到城市舞台,从省级舞台到全国舞台,从国内舞台到国际舞台,从黄皮肤黑头发观众心中的舞台到黄头发蓝眼睛观众眼中的舞台。如果说媒体的演绎舞台是插上翅膀飞翔的开端,学术界的关注与认可则给予周家班持续释放能量的动力源。高等院校收获的掌声、专家学者投以的关注让周家班始料未及,也更坚定了他们继承传统的决心和勇气,国外音乐节、音乐学会的一片赞许,让周家班有信心以艺术内容的挖掘和艺术形式的创新,诠释何谓“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无意间,笔者将结缘周家班前后四年艺人在舞台上投射的身影一加比较,惊喜地发现悄然之间曾经羞赧的艺人,眼神中逐渐透露出无比自信的风采,他们慢慢舒展了腰身,放松甚至放纵地沉浸在自己用音乐构建了无数次的心中的舞台。

三、“生活景”走向“舞台化”

周家班舞台上与生活中是同一拨人马,如何平衡两个不同的演乐“场域”关系?又如何实现民间鼓吹班社“舞台化”演绎形式的蜕变呢? “传统遭遇当代”的历程中,艺人自我身份的认同与实现又是如何完成的呢?

(一)乡野间跃入舞台上

“北方乡民对‘吹鼓手’的好恶,也不是喜欢或不喜欢那么简单了,而是对‘捆绑’一体的吉凶的‘整体判定’。……唢呐对于乡民来说,也意味着一类事件——关于死亡的不祥。如此‘捆绑’,决定性质!”④唢呐班虽承载着乡间迎神赛会、婚丧嫁娶、吉庆丰收等等仪式,自古以来不可缺少,可历代“王八戏子吹鼓手”身份的捆绑、仪式的捆绑、声响的捆绑,音色的捆绑,让平日里因被人瞧不上而内心自卑的吹鼓手,习惯在仪式中即便内心一遍遍流淌着撬动灵魂的音符,外表却一次次表现出小心隐藏的拘谨。奔波往返带来的生理疲惫,世俗的偏见注入的心理自卑,并没有因周家班声名渐起而对艺人分外开恩,即使在无比熟悉的乡间舞台,也没能使他们放松心态,舒展腰肢,学会用肢体形态的放纵衬托勾魂摄魄的阵阵声响。

周家班的“生活景”中凝结的传统,是历代吹鼓手演绎音乐的真情实景,世代传习的音符,是隐喻在历史中“迎生送死”仪式功能的诠释和解读。“生活景”下传统艺人即便已经声名四起,仍然不能摆脱历史沉重的标签,“下九流”之辈仍须得小心翼翼看人脸色。2015年腊月二十四,笔者跟随采访的小李村李魁、尤媛媛婚礼迎亲仪式,女方父母为视隆重,要求执事(当地对操办仪式者的称谓)指挥吹鼓手围转村庄一周,西进东出,用唢呐嘹亮的金属音色向乡邻宣告喜讯。村子着实不小,还未进村执事便要求吹鼓手步行进入,一路炮仗锣鼓好不热闹,寒风透彻却将周长四五公里的乡间小道变得无比漫长。传统仪式在乡野间天天上演,艺人的身份却永远难以在此跨越历史的鸿沟。

受“时代春风”的惠赐,周家班“舞台化”路径加速发展。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社会主义文艺是人民的文艺,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在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中进行无愧时代的文艺创造。”在国家艺术基金支持下,2017年9月周家班《中国元气·八仙桌》开中国鼓吹乐音乐剧之先河,是传统吹打音乐表演形式实现历史性跨越的先行者。所谓音乐剧也是周家班在国家艺术基金的资助下,对鼓吹乐传统表演形式作出的大胆探索和尝试,因为几乎所有参演的乐师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音乐剧”。全剧演出的整体构架以周家班“生活景”中的常奏曲目为基础,将“迎生送死”的主题贯穿始终,[凡字调][万年红]充当为门面,[庆贺令]与唢呐模拟婴儿的啼哭拉开迎生的欢腾,开场乐的欢畅与红绸飘舞的视觉刺激,使气氛为之升腾。[小开门]为祭祀所用,咔戏用以答谢宾朋,对棚不仅展示技术更是揭示自家子孙摒弃传统、崇洋媚外的现实,[雁落沙滩]意指老班主仙逝,唢呐声声便是群雁哀鸣,隐喻着家族对逝者的敬慕与哀思,剧末曾经那呱呱坠地的婴儿“迷途知返”回归传统,肩负起传承发展的使命。惯常的曲目穿插中国传统仪式的生死主题,文化生态新旧力量的博弈诉说了对传统的坚守与背弃。“仪式结构的程序化及其内涵处处体现于可感知的仪式音声属性中,从而使‘仪式之听’有凭有据,并彰显出‘具象’与‘意象’双重性音声符号之价值。”⑤

“舞台化”新形式探索的结果使这群“不懂音乐剧的音乐家”,凭借舞台元素对音乐主题激活,完成了中华世纪坛《中国元气·周家班》唢呐音乐剧演出场场爆满的“骄人战绩”。与乡野日常同样的曲目,同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生死主题,可登上舞台的诸位艺术家仿佛换了个人,日常点缀乡野田间甚至显得有点“土了吧唧”的吹鼓手被音乐一下点燃了灵气,舒展腰肢各行其所,纵情沉醉于自己惯常演绎的生死主题。当艺术不为人尊为艺术的时候,哪怕自己也仅仅将其作为维持生计的工具,音符之于奏乐者是一摊死物。当艺术被充分地尊重的时候,自己便不自觉地将每一个细节视为灵魂深处渴望表达的艺术元素,此刻音符的魔力抑制不住地迸发,恰似一江春水。

20世纪80年代,Timothy Rice在Merriam三维理论模式的基础上提出“历史构成”“社会维护”“个人创造与经验体会”的修增,在Merriam 观照概念—行为—声音的基础上,提出对人类音乐行为的观察。“‘历史构成’涉及的是音乐文化在时间、空间之中的传播;而‘社会维护’和‘个人创造与经验体会’,则实质上涉及个人和群体的互动。”⑥从这个角度解读周家班艺人演乐行为及心理与肢体的释放,在时间、空间的维度中,因为用乐场域的变化、观众群的变化,艺人的个体行为也会随之变化。生活中吹鼓手习以为常的真实虽然充满欢笑与泪水,那实实在在的身份鸿沟透露的冰冷温度让吹鼓手渐渐麻木,音乐此时只是机械进行的讨生活的工具,他们的确难有心思去想掌握在自己手中,总量丰富的门面家伙、大喇叭曲、笙笛曲、小调、咔戏……表现的内容究竟是什么,音乐本体究竟又能激发多大能量。

当然,无论传统的舞台化艺术实践,还是形式上的舞台化创新探索,舞台上仪式功能真实性均有不同程度地消解,“迎生送死”的诠释失去了现实生活中仪式程式的支撑,“写实”的现场需要转换到如同戏曲表演程式一般“写意”的表达,吹手们小心探索,仔细拿捏,恣意表现,既是为了触动坐在城市剧场里的观众心底那条传统的根脉,又是为唤醒自己日渐麻木的感受音乐的能力与表达音乐的温度。从乡野间跃入舞台上,意味着仪式功能真实性的消解以及创新仪式功能舞台化的塑造。

周家班“舞台化”艺术实践的成功告诉我们,唢呐杆与铜碗碗建构起“听声辨仪”的古老仪轨,并未因为中西文化间存在的“隔阂”而黯然,跃入舞台的日间仪式音声,也并未因为中西观众审美间存在的差异而失色。民间信仰与文化价值体系外显的日间仪式音声,所展现的“表意”的形式及效果证明“仪式可以被听出来”⑦。“当音声体系作为仪式的具象层面时,其意义是‘象征符号与外在行为过程的结构关系’;当音声体系作为信仰的意向层面时,其意义是‘象征符号与内在精神世界的结构关系。’”⑧“生活景”的具象呈现使鼓吹乐成为礼俗仪式外显的程式表达,“舞台化”的意向塑造使鼓吹乐成为联结人类精神世界共性的纽带。迎生送死的主题,对生命的欣喜,对死亡的敬畏,使中外听众从无论具象还是意向的仪式程式展现中逐渐上升至敬畏生死的深刻意涵,鼓吹乐生活景中的日常转而跃入舞台化的抽象,曾经不起眼,甚至被人瞧不起的唢呐匠带着他们心中的艺术“登堂入室”。

(二)“登堂入室”

“登堂入室者,自足以名家。”(宋吴坰《五总志》)登上大小舞台的周家班不仅享誉国内,还唤起了“老外”对中国传统音乐浓厚的兴趣,同时开启了他们“国际化”的征程。在交响乐、多声部、爵士、摇滚等等西方音乐语境中泡出来的耳朵,无论对音色还是乐器的审美偏好都跟中国传统“八竿子打不着”,外国听众能接受这喧闹的声响? 能理解这音乐的喜悲吗? 中国民间传统仪式中容纳的生死观,脱离了生活场景的真实,仅仅在舞台上能弥合东西文化的界限吗?

事实证明周家班成功了,2017年7月8日的欧洲巡演以德国Rudolstadt音乐节开场,先后在瑞典马尔默夏日舞台、第44届国际传统音乐学会世界大会、德国莱比锡民族志博物馆、英国WOMAD 音乐节、比利时SFINKS音乐节亮相,以及2018年9月的美国巡演。国外观众回馈以晶莹的泪珠,没去刻意降低语言界限,没去努力消除沟通障碍,音乐不动声色地补足了一切。国外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大英图书馆甚至还专程摄录并收入馆藏。传统曲目中生死喜悲间的巨大张力,经周家班神来之“器”的化生,化成跨越民族跨越国界的世界话语。

如果说国内国外的音乐舞台使唢呐这种乐器堂而皇之地“登堂”,那么走进各大高等院校的舞台则可视为顺理成章地“入室”。学子寒窗苦读,而无暇觉察窗外情。应试面前的无奈使学子与田野中流淌的传统音声渐行渐远,即便出身农村的学子,为求更好的教育资源和受教环境也“离乡背井”,根本无暇顾及家门口大小唢呐闹出的那点动响,也无心留意被祖辈等而下之的音声技艺。北大百年讲堂、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音乐学院……这些国内一流院校的学子,在校园里以周家班的唢呐流淌出的音声为媒介聆听了传统,才知道原来我们自己的传统如此精彩,撼动心灵。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比赛、表演等传统舞台化的艺术实践锻造了周家班演奏技术的精湛。2014年以后,周家班与音乐学界的碰撞与交集,使周家班开始思考如何进一步挖掘菠林喇叭音乐本体价值及人文气息,如何增强将其声名传播国内外舞台的底气。

“登堂入室”的周家班手执“菠林喇叭”的非遗名片,用新舞台化对形式的探索收官的校园行,为不少“城市人”补上了一节传统文化课,为世界音乐舞台奏强了中国民间音乐传统的音量。周家班“舞台化”的探索,以传统内容与现代形式的结合统一,实现了传统音乐新表演形式的创新路径,道出了民间艺术传承的艰辛,显示了周家班传承的决心,增强了我者的文化信心,激发了他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探索心。当然,“‘回到’城市,走进大学校园,还迈出了国门,以充满乡土气息又具专业水准的演奏赢得卓著声誉,这传统艺术形式亦可再次融进现代文明。周家班等无数乐班之所以代代传承就在于数百年来与民间礼俗依附共生,我们在赞美其技艺的同时更应对传统文化怀敬畏之心,精心呵护民间礼俗。”⑨

(三)传统文化生态的反思

选取周家班作为皖北鼓吹乐的典型,是其创新、探索的行动与影响,值得我们在传统与当代碰撞的语境下反思,传统生活景与音乐舞台化的并行探索,使鼓吹乐的表演形式、艺术功能、仪式功能等不同程度发生了解构和变迁。“中国文化的传统之一,就是不断吸纳外来因素,并把有用的舶来因素融化其中”。这种往好里说是“吐故纳新”、往坏里说是“喜新厌旧”的传统,造就了中国音乐文化包含大量外来因素的现实。“一种新因素刚刚出现时,人们总是不屑于它对未来的意义,甚至无视其存在,修史的人也往往不怎么记录身边这类鸡零狗碎的琐事。待它成了气候,从星星之火酿成燎原之势,我们才省悟那星小火苗的潜能。”⑩事实的确如此,在笔者历时四年持续关注、观察的过程中,周家班演出的“舞台化”使乡间的“生活景”渐渐恢复了灵气,对艺术的集体无意识转向文化的自觉,文化的自信日渐吐露于胸。

解读如上所述传统的解构和变迁,是以唢呐艺术为例,探讨在时代变迁中传统音乐面临的艺术转型问题。当艺人开始自我正视并思索传统的深邃时所迸发出的能量超乎想象,唤醒艺人胸中文化自信的种子,促使他们立足熟知的传统寻找形式上的创新,艺术表演的多样性能够催化传统生发累累硕果。当然,“舞台化”的探索与成功源于“生活景”中积淀的点滴,“舞台化”的艺术加工与主题的概括抽象源于“生活景”中累积的真实,所以无论何时、无论前行多远均需谨记艺术生命力的延续在于向艺术本体的回归,只有基于艺术本体及演奏技艺之上的艺术探索,才具备在实践层面对表演形式、演出场域开拓与创新的能力,做到雅俗共赏。这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在时代变迁的历程中融成的新语汇,并给予表演形式结构创新的动力源泉,唯有如此才能在迈向世界的舞台上越走越远。

结 语

综上,我们用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传统乐种在艺术创新道路探索的案例,解读了“传统遭遇当代”的语境下,传统音乐自发自为开辟蹊径的故事和方式。民间礼俗仪式的生存空间,反映出当下传统音乐真实的生存环境与传承中的问题和窘迫。周家班以行动践行了“人民的文艺,以人民为中心,扎根人民”的舞台创作导向,这是他们获得成功的关键因素。此外,艺术技能不断地探索求精、夯实基本功,坚守和延续传统的渴望铸就了艺人心中时时涌动的文化自信,不仅平衡了两种演乐“场域”的差异,实现了民间鼓吹班社“舞台化”演绎形式的蜕变,也是周家班“敢为天下先”以音乐剧为形式载体,探索传统音乐表演形式创新之路的关键。

注释:

①2011年砀山唢呐入选第三批国家非遗产名录、2014年菠林喇叭入选第四批国家非遗产名录。

②张宇:《皖北民间乐班的现状调查与分析》,载《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第24页。

③张振涛:《冀中乡村礼俗中的鼓吹乐社》,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第12页。

④张振涛:《被捆绑的声音》,载《民艺》,2018年第3期,第115-117页。

⑤萧梅:《仪式中的制度性音声属性》,载《民族艺术》,2013年第1期,第37页。

⑥曹本冶:《思想~行为:仪式中音声的研究》,载《中国民间仪式音乐研究》,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7,第5页。

⑦此处受益萧梅《仪式中的制度性音声属性》(《民族艺术》,2013年第1 期,第32-34 页)中“两位同学的提问”引发的“‘仪式’是否能够被‘听’出”的追问。联系周家班舞台化艺术实践成功跨越中西文化差异的事实,表达笔者针对该现象对此问题的认识。

⑧周凯模:《广东排瑶〈耍歌堂〉仪式音声解读——兼议“音声体系”的建构》,载曹本冶主编:《中国民间仪式音乐研究》,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7,第239页。

⑨项阳:《我看周家班》,载《人民政协报》,2017年7月24日,第9版。

⑩张振涛:《追寻唢呐——晋北鼓乐的平叙与深描》,载《南京 艺 术 学 院 学 报》,2009年3 期,第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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