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是最早的“图经”和“山志”
2019-01-09
(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2)
《山海经》被列为中国古代十大奇书之一,奇在内容怪异而又不完全失真,形式呆板而又流传久远,经天纬地,不外乎东西南北中;奇在中国历史之父司马迁“不敢言”,而后各路大家学者深迷其中,锲而不舍,将其称之为神话者有之,小说者有之,巫书者有之,经图者有之,地理书者有之……虽然只有31000字,“碎金散玉”,深入进去就会找到上古社会有关历史、地理、物产、资源等宝贵资料。笔者紧步先贤后尘,考据《山海经》体例形式和文本内容,探索其与方志的关系。
一、《山海经》的体例原是以图为主的“山海经图”
《山海经》体例结构总体上分为《山经》《海经》两大类。《山海经》从书名看,表现形式是文字“经”,而进一步考察它的原始形态,还有以图体裁为主的山海图。相传,大禹治水首先得到山海图,并根据此图走遍天下,勘定结果,口述伯益写成《山海经》。为妥善保存山海图,将其铭刻于九个大鼎。后世山海图都是从九鼎图象演变出来的,可惜九鼎亡于秦。历史上可考的有两人见过山海图。一是郭璞,大约在晋元帝太兴元年(318年)拜著作郎至晋明帝永昌元年(322年)十二月辞去尚书郎之间,郭璞作注《山海经》,撰《山海经图赞》二卷。据朱玲玲考证,清代有《山海经图赞》三个辑本,据严可均辑本,得郭璞《山海经图赞》266首。除去误入,增补遗漏,认定《山海经图赞》共计有263首,赞颂的图分为八类:神祇类、植物类、兽类、羽禽类、鳞介类、灵物类、异域类、山水类。[注]朱玲玲:《从郭璞〈山海经图赞〉说〈山海经〉“图”的性质》,《中国史研究》1998年第3期。既然图赞有几百首,分类如此详细,那么《山海经》有图无疑。另一位是陶渊明(365—427年),他在《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诗中说:“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说明,东晋时期还有山海图流传。
古图已亡,汉所传图、六朝唐宋各代记载中的“山海经图”都没有流传下来,今能考证清楚的只有南梁和宋代重绘图。 “山海经图十卷,本梁张僧繇画;宋代咸平二年,校理舒雅铨次馆阁图书,见僧繇旧踪尚有存者,重绘十卷。”[注]王应麟:《玉海》卷15《地理》,清光绪九年浙江书局刊本。郑樵等众多学者都提到,张僧繇与舒雅前后两次绘制“山海经图十卷”。明清时期流传的“山海经图”,据马昌仪考证,有16种版本。[注]参见马昌仪:《明清山海经图版本述略》,《西北民族研究》2005年第3期。《四库全书》收录有明王崇庆撰《山海经释义》十二卷、图二卷。[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44《子部五十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尽管南梁、宋代所传“十卷图”以及明清时期重绘的《山海图》都与郭璞和陶渊明看到的图无关,但与原始古图有着古老的渊源关系与传承脉络。正如马昌仪所言“从明清山海经图入手,追溯古老的图文《山海经》的源头, 再现图文《山海经》的叙事语境,探索我国古老的图画叙事传统,尽可能地修复山海经图的传承之链,其学术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注]马昌仪:《明清山海经图版本述略》,《西北民族研究》2005年第3期。
从《山海经》古图到明清时期历代多次绘制的山海经图,充分说明图是《山海经》语境中的重要体裁,同时也说明图的载体难以存留。考古发现人类在使用文字之前,就是用图来认识世界和交流思想的。1986年在甘肃天水市放马滩一号秦墓出土了七幅绘在木板上的地图,是我国目前发现最早的实物地图。[注]杜瑜:《中华文明史话·地理学史话》,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页。木板地图的出现,证实了在西汉造纸术发明以前,图画和文字是被刻在其他介质上的。刘歆作《七略》时,收书不收图,图日亡,书日冗。章学诚也曾说过:“图学失传,由于司马迁有表无图,遂使后人修史,不知采录。”[注]章学诚撰、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四·和州志·舆地图序例》,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904页。古代有图又有文字的书,最后图多不存,如唐代的《元和郡县图志》,以唐代四十七节镇为准,每镇篇首有图,后图亡,唯志独存,书名改为《元和郡县志》。“山海经图”正是这样“经存图亡”[注]杨慎:《山海经后序》,《升庵全集》卷2,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17页。,从而只剩下《山海经》。
二、《山海经》的体例形式是最早的“图经”
《山海经》的内容性质很复杂,代有争议。“太史公曰……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注]《史记》卷123《大宛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79页。司马迁斥其为怪物,故没有将《山海经》完整收入《史记》,只是选用了若干经典故事。太史公对《山海经》的批评态度,对后世影响极大,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山海经》的评价是被贬低的,被认为是“古今怪语之祖”。《汉书·艺文志》中著录有“《山海经》十三篇”,并将其列为“数术略”中“形法”类之首,与相人、相牛马、相地之书放在一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其收入子部小说家类,认为是“小说之最古者”。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斥其“盖古之巫书也”。
内容决定形式,形式是为内容服务。从《山海经》的记述风格上分析,这本书的确是述图之作,先有图,后有文字,文字是对一幅幅图画的说明,故《山海经》中的文字多为静态的刻画,少有动态的叙述;多记呆板的空间方位,少记变化的时间进程,述图特点一目了然。朱熹最早有此论断,“《山海经》记诸异物飞走之类,多云东向,或曰东首,疑本因图画述之。”[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42《子部五十二》。
前文已及,各时期对“山海经图”称谓有所不同,但不管名称如何变化,都源于郭璞的《山海经图赞》。郭璞所见古本是什么样式的图,有学者在对“赞”的内容进行分析后,认为山海经图所绘是“一些神仙、奇禽异兽图,而不可能是具有山川道里的地图”。[注]朱玲玲:《从郭璞〈山海经图赞〉说〈山海经〉“图”的性质》,《中国史研究》1998年第3期。这种观点忽略了《山海经》的地理学价值。《后汉书·王景传》记载,因王景治水有功,明帝“乃赐景《山海经》《河渠书》《禹贡图》”。[注]《后汉书》卷76《王景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465页。说明东汉时,官方将《山海经》作为同《河渠书》《禹贡图》并列的地理书。《隋书·经籍志》中,《山海经》又与《水经》《黄图》等并列,作为“以备地理之记焉”的地理书著录。因此,《山海经》正是由于其地理书的身份,方才具有长久的生命力。
毕沅在校注《山海经》时,偏于地理考证和名物训诂上,关注考证山川的古今异同,在序中直言:“《山海经·五藏山经》三十四篇,古者土地之图。”[注]毕沅:《山海经新校正序》,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21《史部十一》,民国师石山房丛书本。近代地理学家王庸分析道:“山海经图……原始图像只画实际山水事物,至于各处的方位和距离不能在图上表示出来,到了有文字以后,便在图上用文字说明它们,如现在《山海经》中记着的:‘西若干里某某之山’,‘有东南若干里曰某某之山’。这些记载,很像是地图上的说明或注脚。后来图散失了,只剩下这些说明,便成这部有文无图的《山海经》。”[注]②③④王庸:《中国地图史纲》,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2、3、2、29页。王庸所讲述的文字表述形式和行文思维方式,与朱熹所言“因图画述之”相一致,这就还原了先有《山海图》,后有《山海经》的本原状态。
王庸对古图的形态进行了具体描述:“山海经图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五藏山经图,画着山、水、动物、植物、矿物等,而且记注道里方位,显然是地图形式;另一种海内、外经图及大荒经图,主要是画神人怪物,不仅不注道里方位,连山水图都没有,已不像地图的形式了。这两种图并不能作明确的分割,不过从地图的体裁上讲,前一种比较进步些,而后一种比较原始罢了!”[注]②③④王庸:《中国地图史纲》,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2、3、2、29页。这种对地形、地物的形象描绘,配以文字说明,就是图经的原始形态。只因郭璞作《山海经图赞》命名在先,后人就多沿用“山海经图”,实际上应该是“山海图经”。王庸多次说过:“这部有文无图的《山海经》,它的原始形态却是以图为主体的山海图经(非山海经图),或是有图无文的山海图。”[注]②③④王庸:《中国地图史纲》,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2、3、2、29页。“古时所谓图经,大概是一图一说、图说相间的地图。《山海经》原是以图为主体的,在原图未佚的时候亦可以称为山海图经。”[注]②③④王庸:《中国地图史纲》,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2、3、2、29页。由此可见,我们从《山海经》原始体裁上分析,不管山海图、山海经图,还是无图的《山海经》,原本就是中国最早的“图经”——山海图经。图经起源于东汉《巴郡图经》说,应向前延伸2000多年前唐虞后期的山海图经。“图经”是早期的方志。《山海经》体例形式是“图经”,实为最早的方志。
三、《山经》记述内容自言是“山志”
学界关于《山海经》与方志关系,论述颇多。《方志百科全书》称其是“中国存世最早的地理著作”[注]《方志百科全书》,方志出版社2017年版,第321页。,并没有承认是早期的方志。有少数学者认为《山海经》是地理志和地方志。如林辰认为“如果一定要给《山海经》定个类称,那么还应该承认它是一部地理书——包括自然地理(山川、矿物、植物、动物)和人文地理(历史、民族、医药文化及风俗宗教)的综合性的地方志。”[注]林辰:《〈山海经〉不是巫书——读〈中国神话学〉想起的》,《中国图书评论》1995年第8期。徐显之则认为《山海经》“是产生于氏族社会末期的我国一部古代氏族社会志。”[注]徐显之:《山海经探源》,武汉出版社1991年版,第1页。这两个观点旗帜鲜明地指出《山海经》是方志。邱新立则对《山海经》的历史地位给予充分肯定,认为“原始地志性质的《山海经图》实是中国地方志有图有文的源泉。”[注]邱新立:《民国以前方志地图的发展阶段及成就概说》,《中国地方志》2002年第2期。
近代以来,学者们开始关注《山经》的地理学价值,并确立了《山经》在《山海经》中的主体地位。最具代表性的是,谭其骧在《论〈五藏山经〉的地域范围》一文中,对《山经》涉及的地理问题进行了全面梳理,对山经的先秦地理研究价值给予充分的肯定,并指出“《五藏山经》简称《山经》,是《山海经》全书中最为平实雅正的一部分。它不像《山海经》的其他部分(海外南西北东经、海内南西北东经、大荒东西南北经、海内经)那样形式上是地志,内容则以记载神话为主,而是从形式到内容都以叙述各地山川物产为主,尽管也杂有神话,比重不大。所以《山海经》其他部分可以说都是语怪之书,而《五藏山经》则无疑是一部地理书。”[注]谭其骧:《长水粹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99页。
那么《五藏山经》是何种地理书?从体例形式和内容表述看,《山经》以山为纲,按南、西、北、东、中五个方位区域,分设《五藏山经》,每个区域分若干山系,再以方位道里为经纬,把每个山岳连接起来记述地理物产等各项内容。如:
《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又东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南次二经》之首,曰柜山……东南四百五十里,曰长右之山。无草木,多水。[注]王学典注译:《山海经全鉴(珍藏版)》, 中国纺织出版社2016年版,第2—8页。
先确立坐标首山,然后按方位南西北东记述与首山距离里程有哪些小山,再记述小山地理、物产、动植物等。这样的体例结构和表述方式,完全符合当今志书“分门别类”的原则,是典型的方位记事模式,后世山志编纂都延用了这种记事方法。《四库全书总目·史部·地理类序》中论述了历代方志的发展演变,并总结道:“古之地志,载方域山川风俗物产而已,其书今不可见。……《元和郡县志》颇涉古迹,盖用《山海经》例。《太平寰宇记》,增以人物,又偶及艺文,于是为州县志书之滥觞”[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68《史部二十四·地理类一》。,可见《山海经》的体例对郡县志编纂影响之大。
《元和郡县图志》中的古迹“盖用《山海经》例”,表明在唐代就将《山海经》的体例当作纂志的范例。古今学者不乏此说,宋人欧阳忞在《舆地广记》自序中称:“凡自昔史官之作,与夫山经、地志,旁见杂出,莫不入于其中,庶几可以成一家之言,备职方之考,而非口传耳受尝试之说者也。”[注]欧阳忞:《舆地广记·自序》,《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
研读《山海经》原文,可见其不止于“山经地志”,而是多次直言“山志”,如“右《南经》之山志,大小凡四十山,万六干三百八十里。”[注]④⑤⑥⑦王学典注译:《山海经全鉴(珍藏版)》,第20、60、94、114、189页。“右《西经》之山志,凡七十七山,一万七干五百一十七里。”[注]④⑤⑥⑦王学典注译:《山海经全鉴(珍藏版)》,第20、60、94、114、189页。“右《北经》之山志,凡八十七山,二万三干二百三十里。”[注]④⑤⑥⑦王学典注译:《山海经全鉴(珍藏版)》,第20、60、94、114、189页。“右《东经》之山志,凡四十六山,万八干八百六十里。”[注]④⑤⑥⑦王学典注译:《山海经全鉴(珍藏版)》,第20、60、94、114、189页。“右《中经》之山志,大凡百九十七山,二万一千三百七十—里。”[注]④⑤⑥⑦王学典注译:《山海经全鉴(珍藏版)》,第20、60、94、114、189页。《山海经》如此三番五次地自称是“山志”,以无可辩驳的事实本证《山经》就是山志。
当然,山志是以形胜景物为主之书,与郡县志内容各具特点,但从体例形式来看,山志为志书一种,体现志体的基本特征,如横排门类、条目编写、重在记叙等等。正如黄苇所言:“山志与其他方志不同之处,在记述内容上有广狭之分,门类有多少之别。”[注]黄苇:《中国地方志词典》,黄山书社1986年版,第349页。综合前说,考察体裁运用、体例形式和图文叙事方式,《山海经》是中国最早的图经和山志,具有开创中国方志之先河的历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