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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与近代报业关系探析

2019-01-09

安徽史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信函全集李鸿章

(安徽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多年来,学术界围绕洋务运动、中法战争、甲午战争、对外交涉以及近代教育等热点问题,对李鸿章在近代中国的作用与地位进行了多领域、多视角研究并已取得丰硕成果,然而对于李鸿章与近代中国报业之间的勾连却一直少有涉及。李鸿章之所以能在晚清政坛叱咤风云数十年,除了他本人所具有的超凡见识、杰出才干以及得到能力极强的幕府辅佐外,也与他能够不断汲取近代报刊养分、善于提升自己的媒介素养[注]作为传播学概念,“媒介素养”一般是“指人们获取、分析、评价和传播各种媒介信息的能力,以及使用各种媒介信息服务于个人的工作和生活所需的知识、技巧和能力。”参见张开:《媒介素养概论》,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9页。密不可分。本文试对此作一浅探,以期拓宽李鸿章研究范围,并一窥晚清重臣如李鸿章者与近代大众传媒之间的关系。

一、切身感受舆论压力 评价报刊日趋客观

李鸿章一生历经少年科举、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几个阶段,他24岁进士及第,后随曾国藩平吴剿捻,40岁时被清廷授署理江苏巡抚,驻节上海,从此步入封疆大吏之列,一路扶摇直上,官至两江总督、两广总督,直到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的高位,并被授文华殿大学士,“可谓位极人臣矣”。[注]梁启超:《李鸿章传》,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8页。与历代军政重臣有所不同的是,李鸿章所处时代变幻莫测远甚于前, “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注]李鸿章:《筹议海防折》(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初二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奏议六》第6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59页。其中以承载公共舆论为己任的商业报刊浮出水面,并渐成推动变革的一支重要力量,便是在“变局”中涌现的新生事物之一。中国此前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大众化的报业……有的只是在皇宫和省府内专门为仕途阶层出版的官方报纸”[注]林语堂著、王海译:《中国新闻舆论史》,暨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3页。,当商业报刊出现后,情势悄然发生变化,随着采访新闻、评论时事等报刊基本特性被呈现和放大,越来越多如李鸿章这样的军政重臣开始被裹挟进由商业报刊所编织的舆论大网中。

李鸿章由少及壮时,商业报刊正借西学东渐之风在中国相继登场。当他以封疆大吏身份莅沪之际,上海外文商业报刊已步入兴盛时期,“各国侨民,英国人、美国人、葡萄牙人、德国人都涌到上海来办报。上海俨然是出版各国报刊的国际性城市。”[注]秦绍德:《上海近代报刊史论》,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页。从此时起直至1901年9月在北京去世,李鸿章与报业的勾连便一直未断,其媒介素养也伴随宦海沉浮得以最终形塑。

李鸿章抵沪不久,在写给恩师、两江总督曾国藩的一封信中,首次提及“外国新闻纸”一词。此时他对报纸作用不甚清楚,甚至认为“商行用清字摹刻者,大都买卖场中之事,无甚关系”,不过思想敏锐的他也看到了报纸在传递信息方面的独特功能,因此仍令会防局请人翻译报纸一式三份,一份送总理衙门(即“总署”),一份送曾国藩处,一份留用。[注]李鸿章:《上曾制帅》(同治元年四月初二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一》第29册,第84页。不久之后,李鸿章就发现了自己认识上的误区,因为报纸并不只登“买卖场中之事”,它也常曝出要闻、评议时事和臧否人物,甚至还会散布一些有关他本人的传言。李鸿章任江苏巡抚后,“日行公事……未及检阅,已成海矣”,但因他“看不起老幕”,故只能自己“五官并用,一刻不闲”了。[注]李鸿章:《上曾制帅》(同治元年五月初二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一》第29册,第89页。但沪上报纸却并不买账,仍不时抛出有关他的谣言,如散布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释放被俘浙江司道大员林福祥和刘齐昂赴沪劝说李鸿章投降等假消息[注]徐锋华:《李鸿章与近代上海社会》,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版,第97页。,这令李鸿章“徒滋悚咎”。[注]李鸿章:《上曾制帅》(同治元年五月初二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一》第29册,第89页。其后《上海新报》又刊文称:中国官员有请造电报者,李却因风水说“未肯允行”。该报编辑林乐知怒斥李此举荒唐,“电报安然不动,何损于人?”[注]《上海新报》新式第230号,1869年7月29日。实际上李鸿章对开办电报一直持积极态度,早在1860年就提出了“若至万不能禁时,惟有自置铜线以敌彼飞线之一法”[注]《海防档》(丁),电线(一),台湾艺文印书馆1957年版,第8—9、23页。的建议,但因保守势力过于强大,他才百般隐忍、不愿再公开倡导了。岂料不久后风头转向,报上又曝出他将在上海开办电报的说法,一时传言纷起,连总署都发来密函令其解释。李鸿章尴尬辩白道:“鸿章前曾设为自置铜线,以敌彼飞线之议,原以备万不获一之时,存此一说,并未稍涉假借。……铜线铁路,断不可行之中国。”[注]《海防档》(丁),电线(一),台湾艺文印书馆1957年版,第8—9、23页。

在亲身感受到来自报纸的压力后,李鸿章意识到:商业报刊确有影响舆论的功能,其新闻也多是基于所谓“有闻必录”的“体例”来报道的,但由于信息真伪难断,报纸才会将各类消息、甚至传言登诸报端。此后他虽仍不时称“新闻纸谣言过多”,但态度却渐趋和缓,他将报上所刊谣言归咎为是“闲散洋人借此牟利”,或是“有挟恩怨编造送刊者”,但认为既然官府“无凭拿办,”故“亦未便禁阻。”[注]李鸿章:《上曾揆帅》(同治元年闰八月二十一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一》第29册,第125页。对于自认为有价值的报道,李鸿章还经常向同僚推荐;在其所撰奏议、函电中也越来越多地转引报上内容以供决策辅助。如1862年6月29日他致函曾国荃谈及淮军与太平军在沪战事时便“附新闻纸全套”[注]李鸿章:《复曾沅帅》(同治元年六月初三日夜),《李鸿章全集·信函一》第29册,第94页。;8月14日他致函曾国藩谈及沪上洋人近况时又转引外报报道称:“今日新闻纸有云,上海各国人众,……不如将上海地界全归外国管理”等语[注]李鸿章:《上曾制军》(同治元年七月十九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一》第29册,第104页。,1871年6月19日他致函总署谈及崇厚赴法议约事时称:“涂道[注]指上海道台涂宗瀛。寄来四月中旬英馆翻译新闻纸,内有数条摘钞附呈。”[注]李鸿章:《致总署 论崇厚赴法议约》(同治十年五月初二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二》第30册,第228页。

1867年底,总署为豫筹修约一事,令沿海沿江通商口岸地方将军、督抚大臣各抒己见。李鸿章“缄催”江苏布政使丁日昌上陈多项建议,其中包括:应在通商码头设立报馆,商人挂名主持,朝廷派员总司其事,“新闻纸格式用汉洋文各二分,庶可由近及远。”[注]《附 丁日昌条陈》(同治六年十二月初四日),《李鸿章全集·奏议三》第3册,第175页。此类报纸虽“不准议朝廷得失”,但对那些涉及“中国百姓痛恨洋人”之事却可详加报道,以形成强大舆论压力,迫使西方列强“闻之惕然知惧”。李鸿章在将这些建议密呈总署时称:“散布新闻纸,公递呈词,以劫其气,为近来洋务棘手时转关妙用。”[注]李鸿章:《密陈丁日昌拟议修约片》(同治六年十二月初四日),《李鸿章全集·奏议三》第3册,第170页。可见此时他已将报纸视为展现清廷意志、配合中外“交涉”的一个重要工具了。

1874年4月“台湾生番事件”爆发,在事件处置过程中,清廷对战事信息的掌握极为迟钝滞后。其实早在事发前的4月17日,《申报》就已发表评论,提醒清廷对日本侵台图谋“断断不可疏于防范也。”[注]《再论东洋将征台湾事》,《申报》1874年4月17日。但清廷却认为此类报道不足为凭[注]参见胡连成:《〈申报〉与1874年日本侵台事件》,《同济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李鸿章态度亦然,他致函江苏记名海关道孙士达称:“新闻纸所刊,全是虚疑播弄之词”[注]李鸿章:《致记名江苏海关道孙》(同治十二年四月初六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二》第30册,第512页。;致函福建巡抚王凯泰称:“新闻纸所刊中外交涉事件,非私意揣度,即虚声恫喝,大抵皆无识华人为之播弄,固不足深论也。”[注]李鸿章:《复福建抚台王》(同治十二年五月二十五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二》第30册,第534页。然而事实证明这些报道并非“虚声恫喝”,反倒体现出大众传媒“监测环境”的基本功能。事后,李鸿章态度有所改变,他开始对报纸、特别是那些倾向洋务的报纸表现出更多的理解与认同。

就在日本武力犯台、东南沿海频频告急之际,地处西北边陲的新疆又发生了阿古柏叛乱事件,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海防派”与以左宗棠为代表的“塞防派”在是否出兵新疆的问题上发生激辩。李鸿章认为新疆乃中国“肢体”,“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海疆不复,则腹心之大患愈棘。”[注]李鸿章:《附 议复条陈》,《李鸿章全集·奏议六》第6册,第164页。其观点虽不无偏颇,但倾向洋务的《申报》却积极介入政争,连发多篇评论以示支持,称“以不毛之地与难化之人耗费得以取之,恐非计之得者也。”[注]《论喀什噶尔事》,《申报》1874年11月13日。主持西征平叛的左宗棠对《申报》此论极为不满,痛斥“洋事坏于主持大计者,自翊洞悉夷情,揣其由来,或误于新闻纸耳。”[注]左宗棠:《答杨石泉》,杨书霖编:《左文襄公(宗棠)全集》,《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65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9年版,第3198页。对李鸿章奏陈时事时竟将《申报》报道引为依据,他致函两江总督沈葆桢称:“《申报》本江浙无赖士人所编……合肥竟以入奏,并议撤西防以裕东饷,何耶?”[注]左宗棠:《答两江总督沈幼丹制军》,《左文襄公(宗棠)全集》,《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65辑,第3205页。这一方面说明《申报》观点与李鸿章政见暗合,因此他才有意将报道“入奏”,另一方面也说明,“代表了上海及江南各省相当一部分人的看法”[注]卢宁:《〈申报〉与晚清海防、塞防之争》,《华南理工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的沪上报纸,已开始在朝野政争中发挥越来越大的影响力了。这两者的“合流”不仅显示李鸿章与沪上报纸拉近了距离,也表明他对于报纸社会功能的认识正日渐深入。

李鸿章晚年在评论报纸报道时主观好恶更趋淡化,观点更为客观。1887年2月10日,他在阅读《申报》时,看到一篇西人讥评北洋水师的报道,他虽认为记者“似未深悉底蕴”,但却称《申报》所谓“西人妄肆讥评,中国正可借以警觉,洵属见理之言。”[注]李鸿章:《致总署 论旅顺布置》(光绪十二年正月十八日),《李鸿章全集·信函六》第34册,第10—11页。庚子之乱后,慈禧太后社会形象跌至谷底,湖广总督张之洞致电时任两广总督李鸿章与两江总督刘坤一称:“沪上华洋各报为之传播(谣言),人心惶惑,致生种种事变。”[注]张之洞:《致上海李中堂、江宁刘制台》(光绪二十六年六月二十八日辰刻发),《张之洞全集·电牍》第10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66页。他将庚子之乱归咎于上海中外各报传播康党谣言,建议三人会衔电英国领事,请其严令上海、香港及南洋各埠报馆,凡有语涉谤毁慈禧太后者立饬查办,对外报也一律示禁。李鸿章对此不以为然,他深知英、美等国倡导新闻自由,实施报禁绝不可行,也很难为慈禧太后洗脱责任,遂于次日回电称“专咎新闻纸,似未足取信。”[注]李鸿章:《复鄂督张》(光绪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巳刻),《李鸿章全集·电报七》第27册,第150页。

1896年,李鸿章作为头等钦差大臣出席俄皇尼古拉二世加冕礼后顺访欧美等国。9月2日他在访美期间接受《纽约时报》专访时,记者问他是否赞成将美欧报纸引入中国,李称:“清国办有报纸,但遗憾的是清国的编辑们不愿将真相告诉读者,……由于不能诚实地说明真相,我们的报纸就失去了新闻本身的高贵价值,也就未能成为广泛传播文明的方式了。”[注]郑曦原编,李方惠、郑曦原、胡书源译:《帝国的回忆:〈纽约时报〉晚清观察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42页。尽管迄今人们对李鸿章这段话的真实意图仍有不同解读,但应该看到,垂暮之年的李鸿章对于近代报业的思考确已远超同侪、相当深刻了。

二、重视利用报刊信息 在意自身媒介形象

李鸿章为官沪上伊始,便令会防局翻译外国报纸,目的是为让总署、曾国藩和他本人都能快速浏览到外部资讯,因此所译外报报道多是诸如“华尔手下之兵并未投降长毛,惟阿八手下枪船因与法兵争斗已投贼矣”[注]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编辑:《会防局翻译新闻纸》,《近代史资料》1955年第3期,科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34、36页。之类简要的军政信息。随着上海报业的发展,李鸿章逐渐从简单浏览信息转为利用报纸报道来进行信息的“深加工”。一个颇具代表性的例子是:1874年5月3日,上海法租界工部局计划在四明公所坟地上修筑马路。四明公所原系侨寓沪上的宁波人所置,双方为此发生激烈冲突,致使华民六人被击毙。李鸿章最早是从《上海新报》获悉此事的,为探清真伪,他将该报道与《申报》进行对照,发现两者“情节相同”,遂认定事实准确无误,并将当期《申报》寄送总署“以为辩论之据”。[注]李鸿章:《致总署 论上海法界击毙华人》(同治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三》第31册,第28页。10日他函告上海道台沈秉成称:“此次华民之死,敝处昨阅二十日(即5月5日)《申报》,实系被洋人用枪击毙”。[注]李鸿章:《复上海道沈》(同治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三》第31册,第29页。李鸿章有意识地将两份报纸报道进行比对,并寄送总署、函告道台,以便为日后与法方抗辩保留证据,可见其利用报纸资讯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已有所增强。

从马嘉理事件(即“滇案”)开始,已升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在借助报纸报道形成判断、辅助决策上手段更趋娴熟。“滇案”发生后,查清原因成为当务之急,因为这关系到事件定性及善后处理。由于云南与李鸿章天津行辕间相隔遥远,讯息不畅,李鸿章便将报纸报道作为分析和推断事因的重要依据之一。1875年5月1日他致函冯焌光:“英翻译马嘉理被戕一案,新闻纸虽有归咎缅甸之说,威使(注:指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照会总署,据印度蓝贡电信所述,则谓腾越带兵大员与土司所为。”[注]李鸿章:《复上海道冯卓儒观察》(光绪元年三月二十六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三》第31册,第209页。即报纸多将幕后指使归为缅甸,但威妥玛却坚称此乃云南官员联合土司蓄意而为。李鸿章当然希望报纸所言确实,如此清廷便可避免陷入一场对外交涉的大麻烦中,为此他多次引述报纸报道以佐证事端是由缅方挑起的。他将“上海译寄近日西报六条照抄”[注]李鸿章:《致兼署云贵总督云南抚台岑》(光绪元年三月二十六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三》第31册,第211页。给云南巡抚岑毓英,函告他:“据上海译报新闻纸……主使一节,或系缅甸所为。”[注]李鸿章:《复兼署云贵制台云南抚台岑》(光绪元年四月初七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三》第31册,第215页。在致函总署时他也将矛头指向缅甸:“据毕德格(注:美国人、李鸿章英文秘书)译送近日西报,谓马嘉理被害时……得缅王致该地方官密书,令其设法不许英人过云南,如过去,回时亦须设法害之等语。”[注]李鸿章:《致总署 论派员出查各国制度并论滇案》(光绪元年四月初七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三》第31册,第215页。直至5月13日,李鸿章发现“英国新闻纸载有伯郎详叙由缅赴滇在土司番界遇兵拦阻情事本末,甚为详悉”,又对比《申报》“译刊此事,大略相同”,才最终得出“非缅甸与谋矣”的结论。[注]李鸿章:《译呈英国新闻纸载滇案始末》(光绪元年四月十三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三》第31册,第221页。尽管利用报刊探明“滇案”起因未能如愿,但李鸿章整合报纸信息的手段却已熟练圆融。

中法战争期间,因中法两国时打时谈,两军交战之地距京津沪又道途辽远,因此战事消息往往“传闻不一,言人人殊”。[注]《桑台续信》,《申报》1884年1月6日。有鉴于此,李鸿章格外重视报刊舆论对战局可能造成的影响,称“各处新报遇事生风,办事偶有不慎,遂至流传各国。法人远在重洋,茫不识中国情形,将来该国舆论必凭新报所载为是非,此固不可不慎也。”[注]李鸿章:《论海防兵单未可轻言战事》,中国史学会编:《中法战争》第4册,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47页。在分析战局、提出建言时,他时常会将报纸报道、特别是外报报道作为立论的重要依据之一。如1883年10月12日,李鸿章致函两广总督张之洞谈及法越立约事时称:“《申报》所传《法越约稿》未详,昨见晋源洋报译本,抄呈台览,虽未尽确,当已得其大概。”[注]李鸿章:《复张香涛军门》(光绪九年九月十二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五》第33册,第287页。12月29日,他致函总署谈及法国或将“踞地为质”的传闻时引法报报道称:“巴黎新闻有说,法国所用东京兵饷,欲惟中国是问。并风闻法将取海南作质云。”[注]李鸿章:《寄译署》(光绪九年十二月初一日亥初),《李鸿章全集·电报一》第21册,第110页。战争期间,仅在其奏议、函电中提到的中外报纸就有“英报”“西报”“香港报”“字林报”“英日报”“《申报》”“英国大新闻纸名《士丹打》”“晋源报”“东京文洋报”“巴黎新闻纸”“伦敦爹拇士新闻纸”“法新报”“西贡新闻纸”和“文汇报”等数十种,足见其阅报来源之广、数量之多。

中法战争期间,“中国人每喜闻华军之胜,不喜闻华军之败北”[注]《宜急援台北说》,《申报》1884年10月26日。的社会氛围,与清廷刻意拔擢“清流”、鼓励官员发表洋务高见的主观意图相互叠加,共同推动商业报纸步入发展的快车道。以《申报》为例,战争期间“销数益畅旺,求登广告者户限几为之穿。”[注]黄协埙:《本报最初时代之经过》,申报馆:《最近之五十年》,申报馆1923年版。这时期,“除了像翁同龢这样出身南方的士大夫,北方来的‘清流’人物也开始关注《申报》了解漕运状况,盛昱从《申报》里追踪中法冲突的进程,张之洞阅读《申报》了解中俄伊犁纠葛,并把报纸上的消息透露给讨厌洋务的李鸿藻。”[注]王维江:《“清流”与〈申报〉》,《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6期。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下,由李鸿章主持的对法和谈只能在“清流派”和报刊舆论所营造的巨大“主战”压力下进行。值得一提的是,随着报纸越来越多地走进官员们的视野,被讥为“主和派”代表的李鸿章也常常刻意利用报纸,来塑造其操劳国事与“积极”主战的媒介形象。

《申报》对于李鸿章在战争期间的案牍之劳多有报道,称其行辕日接文移禀稿厚有尺许,李对“来件皆随到随阅,随阅随答”,其间还要接见僚属和各国使臣,“真欲求片刻之安而不得也”。[注]《析津邮信》,《申报》1884年4月19日。面对主战舆论不断发出“中国不可不一战”[注]《论中国不可不一战》,《申报》1884年7月16日。的强烈呼声,《申报》报端上的“李鸿章”一改主和立场,竟有向朝廷“陈请出关督师,有‘誓拚犬马余生,灭此豕狼丑类,庶几鞠躬尽瘁,藉报君恩’等语。”[注]《析津邮信》,《申报》1884年4月28日。《申报》称赞李“一意主战”,“以彰国体而快人心”。[注]《津沽要信汇录》,《申报》1884年7月18日。其实无论对于清廷还是对于李鸿章,“主战”都带有不得已的成分,因为“清廷所考虑和争取的是维护王朝的体面,而统治层中的主要舆论(注:指主战舆论),社会各界高涨的抗战热情,都支持了这种心理需要。”[注]袁伟时:《晚清大变局的思潮与人物》,海天出版社1995年版,第275—276页。最终清廷仍将视线转到谈判桌上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因此李鸿章所表现出的“一意主战”的姿态,实际上是借助媒体进行的一场“表演”,因为他知道惟有如此,才能让那些通过阅报来了解战事的“清流”们得到某种心理满足,而他本人也可借此躲过一些明枪暗箭。

甲午战争前后,李鸿章迎来了宦海生涯的一次终极“大考”,这段时间他对报刊舆论格外关注,他“密切注视外国报刊,经常让忠实于自己的美国秘书毕德格查找和翻译有关中国的报道或有关他个人的报道。”[注][美]白瑞华著、苏世军译:《中国近代报刊史:1800—1912》,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99页。他在奏议、函电中频繁转引报纸报道,特别是那些来自外报和英国路透社的消息,这或是因为他此时“一身系国家安危,所承担者是国家的大利大害,亦即清室政权的命运”[注]王尔敏:《淮军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32—333页。,故更需具有广阔的国际视野;又或是这场终极“大考”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希望能更清晰地了解和重塑自己的媒介形象,因此他不断借助报刊频频发声。以美国出台排华法案为例,1888年10月英国《泰晤士报》记者诺曼在天津会晤李鸿章谈及国际形势时,李有意将话题转到该法案上,他希望诺曼能“以舆论立场,促醒美国人之正义感,使不驱逐华人”,并称“中国永不能承认此种条约。”[注]窦宗仪:《李鸿章年(日)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版,第216页。1896年8月底至9月初,李访美期间接受《纽约时报》记者专访时,又借机表达了对该法案的强烈不满,称它“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法案”,呼吁美国报界“能助华人一臂之力,以取消排华法案。”[注]⑦郑曦原编,李方惠、郑曦原、胡书源译:《帝国的回忆:〈纽约时报〉晚清观察记》,第339—340、130—131页。由于当时李鸿章正受到美国人“史无前例的礼遇”(《纽约时报》用语),因而他此番言辞很快便成为舆论焦点,取得了很好的传播效果。

三、善于笼络华洋报人 有意扶持办报活动

与同时代其他军政重臣相比,李鸿章是比较愿意、也比较善于同中外报人打交道的,这在不少外国记者的回忆中都得到了印证。英国《泰晤士报》记者布兰德在“拜访了身在上海的两广总督李鸿章,与其进行亲密交谈”后,对李的印象是:“无论是这代人还是上代人,都无出其右。”[注]⑥[英]约翰·奥特维·布兰德著、徐志晶译:《李鸿章传:一个英国记者四十年中国生活札记》,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4—215页。中法战争期间李鸿章主动接受了布兰德的采访,他“反复强调了自己希望欧洲各国不要因为中法战争的误导而认为中国缺乏抵抗外来侵略的能力”,希望布兰德能向外传递这样的信息,即“纵然中国在此次行动中表现得软弱无力,但也不能以此为理由对这个帝国能否创建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管理良好的军队质疑,以便用来确保中国在欧洲人心目中依旧是一个颇具野心的帝国。”[注]⑥[英]约翰·奥特维·布兰德著、徐志晶译:《李鸿章传:一个英国记者四十年中国生活札记》,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4—215页。1894年5月《伦敦每日新闻》约访李鸿章,该报记者抵达天津时,李因“正在巡视渤海湾海防而未能见面”,但他承诺“出巡回来后即接受采访”。尽管此时中日战争一触即发,但公务繁忙的李鸿章仍信守承诺,于6月11日晚接受了专访。该报记者称李对采访“满有兴趣”,他“对学习西方文化仍饶有兴致,也不失显贵体面……热爱和平”。[注]⑦郑曦原编,李方惠、郑曦原、胡书源译:《帝国的回忆:〈纽约时报〉晚清观察记》,第339—340、130—131页。甲午战后李鸿章一度赋闲,其间《时报》主笔、英国浸礼会传教士李提摩太曾多次拜会他。李鸿章对李提摩太翻译的《泰西新史揽要》大加赞赏,称该书“足备考镜之资,为他山之助。”[注]李鸿章:《复英国广学会李提摩太》(光绪二十一年闰五月二十四日),《李鸿章全集·信函八》第36册,第81页。他说他不仅自己“反复读过(该书),而且还要求他的幕僚们读。”为表支持,他“一次便购去了一百本”。[注]李天纲:《简论林乐知与〈万国公报〉》,《史林》1996年第3期。李提摩太对李鸿章评价甚高,称他是自己“所遇到的无数中国官员中最伟大的一个。”[注][英]李提摩太著,李宪堂、侯林莉译:《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81页。

被誉为“中国第一报人”的王韬曾因上书太平天国而遭清廷通缉,被迫逃亡香港任《华字日报》主笔。从1867年底到1870年冬,他前往欧洲游历,返港后适逢普法战争爆发,他先后编译了《普法战纪》和《法国志略》在《华字日报》及《申报》连载。李鸿章读罢《普法战纪》,称赞王韬“识议闳远,洵为佳士”,并托人捎话给他“即不远行,能为香港坐探(注:即探听西方情报)否”[注]李鸿章:《复丁中丞》(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一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二》第30册,第461页。,为此他还有意延缓了王韬的回国申请。1884年经李鸿章默许,王韬方才结束23年的海外流亡生活,由港返沪定居。王韬十分感激李鸿章此举,他投桃报李,对李的洋务活动给予了很高评价,称李“时艰甫定,庶事创兴。……辟向来未有之成规,操百世自强之胜券,骎骎乎驰域外之规。”[注]王韬:《瀛壖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3页。1885年王韬任上海格致书院山长,其时该院四季考课均聘院外名流命题,“李鸿章亲自为格致书院命题,达5次之多,每年一次,每次三题,共15题。”[注]徐锋华:《李鸿章与近代上海社会》,第242—243页。李、王两人惺惺相惜,可见一斑。

李鸿章也有意扶持一些中外报人的办报活动。早在1863年他在上海设立“同文馆”时,就聘请了曾任《上海新报》编辑、后又兼任《教会新报》负责人的林乐知为首位英文教习。1874年7月林乐知将《教会新报》改名《万国公报》后,逐渐剥离其宗教色彩,注入许多世俗化风格。经此改革,清廷不少高、中级官员都成了该报的忠实读者。林乐知颇为自得地称该报“在北京非常受欢迎,他们(注:指清廷官员)称它是外国人办的最好的中文刊物”。[注]林乐知给编辑Dr.Summers的信。转引自[美]贝奈特著、金莹译:《传教士新闻工作者在中国:林乐知和他的杂志(1860—188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5页。该报对李鸿章倡导的洋务运动青睐有加,对由他主持创办的轮船招商局、上海中国纱厂以及在天津建立西式医院等洋务举措推崇备至,该报向清廷提出的架设电报、改革科举等建议也都与李鸿章观点契合,因而李鸿章对林乐知的办报活动十分看重,并以实际行动给予支持,其“轮船招商局是《公报》的最大订户”。[注]李天纲:《简论林乐知与〈万国公报〉》,《史林》1996年第3期,第66页。

1890年,李提摩太被李鸿章延揽赴天津任《时报》主笔,在他看来,该报实际上就是李鸿章的德籍顾问德璀琳“代表李鸿章创办的”[注]⑨[英]李提摩太著,李宪堂、侯林莉译:《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第197、204页。,而李鸿章之所以要介入办报,主要是因为他“特别欣赏报纸的宣传作用。他很早就懂得外交策略的作用,经常机关算尽,不仅把自己的如意算盘透露给在中国的中外报刊,而且还通过外国记者透露给欧美报刊。”[注][美]白瑞华著、苏世军译:《中国近代报刊史:1800—1912》,第98—99页。该报的创办使李鸿章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舆论阵地,为此他特意引见李提摩太去结识恭亲王奕訢和总理大臣翁同龢,以扩大该报在上层的影响力。1890年,俄国皇太子在出席西伯利亚铁路开工仪式时,向清廷提出欲顺访北京。清廷闻讯后迎拒两难,李提摩太为此在《时报》刊文,称欧洲皇室间礼尚往来极为平常,中国正可借机派遣王公大臣赴俄答谢、考察。该建议得到李鸿章首肯:“近日翻阅各国新报,俄储所到之处礼意加隆,与接待国君无异……俄储莅华,该国视此事甚重,邻邦交谊攸关,似不可不稍加联络。”[注]李鸿章:《致总署 议款接俄储》(光绪十七年正月十三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七》第35册,第166页。李提摩太后来将其在《时报》撰写的两百余篇社论汇集成单行本出版,李鸿章为其作序并“发表在广学会的报刊上。”[注]⑨[英]李提摩太著,李宪堂、侯林莉译:《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第197、204页。该书在1895年初版时便印刷了3万册,一时风行全国。[注]参见许艳民:《走上层路线:李提摩太与李鸿章关系初探》,《甘肃社会科学》2014年第6期。

庚子之变后,曾任李鸿章幕僚的保定莲池书院山长吴汝纶因见复院无望,遂决定与侄女婿廉泉、日籍学生中岛裁之等在北京倡办东文学堂和报馆。李鸿章多次问及吴办报的进展情况,1900年9月吴汝纶致函李鸿章之子李经迈称:“师相(注:指李鸿章)临别时垂询学堂、报馆二事,知下走在都数月,区区以此二事为私任。”[注]吴汝纶:《与李季皋》,(清)吴汝纶撰,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三),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367—368页。由于其后上呈清廷开办报馆呈词被“批饬缓办”,吴汝纶情急之下求助李鸿章,期望他能“鼎力成全,或于庆邸(注:指庆亲王奕劻)处一言解脱,无任私望”。[注]吴汝纶:《上李相》,(清)吴汝纶撰,施培毅、吴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三),第370页。然而此时李鸿章已经失势,帮不上什么忙,吴汝纶的办报尝试最终只能是无疾而终了。

需要指出的是,李鸿章在笼络报人、扶持办报的同时也不免反遭身边一些“小人”的算计。1888年10月诺曼在天津采访李鸿章时就观察到,“鸿章对记者谈话……随从四五人侍立,无从保持秘密,各国贿买左右以得消息。所有重要文件,在天津公开出卖,友人谓:几两银子便可将诺曼与鸿章谈话,全部托出。”[注]窦宗仪:《李鸿章年(日)谱》,第216页。毕德格也曾多次利用其任李鸿章英文秘书的特殊身份,为《泰晤士报》驻华首席记者莫里循提供大量情报,从1897年初莫氏抵京起至义和团起事止,他“一直把李鸿章得到的最机密消息传递给莫里循”。[注][澳]骆惠敏编、刘桂梁等译:《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上),知识出版社1986年版,第29页。这说明李鸿章对商业报纸在传播信息时所隐含的政治风险还缺乏足够认识,特别是对那些背景不同、目的各异的外报记者,他往往是尊重利用有余而警惕防范不足。

由于李鸿章深谙与华洋各报及中外记者的相处之道,终其一生,报刊舆论对其评价普遍褒大于贬,他在当时中外报刊中的媒介形象大多以正向示人,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与中外报人及报馆之间的良好关系。

总之,李鸿章对中外报刊社会功能的认识深度、对报刊信息的获取与使用能力、与中外报人良好的相处关系以及对办报活动的有意扶持和介入,在晚清军政重臣中罕有人能出其右。李鸿章的媒介素养一直处于较高水平,这也最终助力他成为了洋务运动最主要的倡导者和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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