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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真诚的技艺

2019-01-08

中华书画家 2018年12期
关键词:纸本技艺书写

□ 龙 友

事实上,要说清楚技与道这个问题并非易事。当毛笔书写从日常生活中剥离,书写中道与术的关系自然应重新衡量。臧棣在谈论诗歌创作时说:“写作就是技巧对我们的思想、意识、感性、直觉和体验的辛勤咀嚼,从而在新的语言肢体上获得一种表达上的普遍性。”他认为,人们不论如何蔑视和贬低“技巧”,但只要进入写作,那技巧必然成为支配我们的“权势”。也有论者担心,执着于技巧难免流于表面,使作品显得支离破碎、妨碍阅读。而技巧最高明的境界,应是臻于极致却无迹可寻,即古人所谓的“工而不觉其工”,它应该深藏在作品的内部发挥其应有的作用。然而,这并非谁都能够做到。洪子诚先生就诗歌的“手艺”概念有过深刻的讨论,他说,将诗歌写作当成一门手艺,意味着写作者必将面临职业化和专业化的身份认定。而有人对这种身份的“降落”深怀忧虑,始终对工匠式的技艺锤炼保持警惕,亟欲将诗歌写作从日常生活中剥离出来,从而摆脱“降落”的危机。洪先生再次重申,人们写作的命运被尘世的命运所包围,诗歌是诗人的一门“手艺”,是“技艺的产物”,而技艺向来都是从现实世界中获得,无法和实际的生活分离。因为,离开了生活的技艺是“经不起考验的和不真诚的”。

真诚的技艺,难以回避和逃逸现实生活,是自然的流露,在它的反面,是伪饰与装扮,技艺是对真诚最好的考验。

龙友 韩愈《杂说》 12×47cm 纸本 2018年

古代士人怀着强烈的来自于身份认定的焦虑感,尽力逃避“技艺”的限制,不愿过多的谈论它。他们往往已经掌握了高超的“技艺”,从日常生活中积累和培养的技艺。生活和书写水乳交融,在他们的书写中,现实的世俗生活从未被否决,他们的真实生活并没有被吞噬。今天,无论专业或者业余,只要从事书写活动,也必是生活的部分,因为人活着并不仅仅为了书写。关于书写的讨论,不应只停留在技艺与性情孰轻重的问题上。而应该反问:我们技艺是否真诚。

有人曾批评道,总有一些艺术家常常表现得高深莫测,不愿意(其实不能够)具体而微地谈论技艺。艺术创造不仅仅依赖于大脑思考,一件艺术作品的问世无法离开“手头”的训练。作为一位书写者,身体运动的敏感和对形式的敏感同样重要,这都仰赖于训练才能获得。日本雕塑家高村光太郎,自言可以用食指触摸到打磨过的玻璃表面的纹理。朗朗在回忆自己的学琴生涯时说:一位优秀的钢琴演奏家,应该听到声音中的更多层次;要非常清楚并针对自己的问题,去选择不同的老师学习。面对小提琴的技法训练,海菲茨说:“在弓根换弓时,应该感到弓是手臂和手腕的延续。”一位优秀的演奏家,必须要靠真诚的技艺,来确保他的演奏。甚至像烹调美食,不同人的制作,可以使同样的食材呈现完全不同的味道,其中蕴含的,是复杂的生活体验及想象力的发挥。厨师的味觉敏感,必须如其对“味道”的理解那样真诚而深入,否则,他的制作将寄希望于运气。

龙友 耿诗 25×36.5cm 纸本 2018年

书写的技艺有时让人迷恋,有时却使人嗤之以鼻,技艺往往成为追求视觉和官能刺激的代名词,其真正的意义却往往被忽略。许多人对观察和描述细节天然抵触,“技艺”似乎始终处于附属的位置。然而,失去了真诚的技艺训练,那些弥漫在作品中的“气”何以依附?书法传统中所谓的“气脉”又如何接通?书法经典的背后,往往是“不得不”完成的具有社会功能的书写——日记、诗文草稿——不以审美为目的,书写者的注意力被内容的表述所吸引。当然,谁也不能保证能将书写中自然和非自然的成分作出准确的区分。离开历史背景和文本内容,估计没有人可以肯定地感受到《祭侄稿》中那种“悲愤”的情绪。而颜真卿向我们展现的是他不加掩饰、逐渐波荡的情绪,还有在背后支持他的出于真诚的书写技艺。纵观《祭侄稿》全卷,文辞、笔调不断变换,前半段相对稳定,末端却波澜起伏,有时为了一个准确的词汇,不得已反复涂改。无论形式如何变化,那稳健的用笔始终没有改变,不敢说他那一刻的审美意识被完全搁置,至少在无意间已经为我们展示了他出于本能的书写技艺。

龙友 邵雍诗 124×124cm 纸本 2018年

不论是玻璃上的纹理,还是钢琴里微妙的音律,抑或是颜真卿的率性稿书,无不使人对他们的“技艺”心怀敬意。一位艺术家,首先应是一位怀有诚心的“艺人”,努力在日常生活中训练他的技艺。高超的、真诚的技艺,不是为了取悦他人,而是向世人展现精神世界的必要准备。能触摸玻璃表面的纹理,是手的本能,往往在“学习”过后却丢失了这项本能,变得麻木。一双毫无偏见的手,经过长时间的书写训练,也可能养成偏狭固执的“性格”,成为有脾气的工匠,处处按自己的“原则”进行工作。它似乎已经忘记了本来的使命:向一切可能的领域进军。对于字帖的反复临摹,不是为了确立自己的风格,而是借助外在的镜像发现自己的不足。所有经典作品的背后,蕴含着各种运动模式,他们叠合成生动、多样的技艺系统,无所不包,没有预设,没有偏见。它们只听任生活的驱使,接受真诚的召唤,在最需要的时刻为书写者服务。在这里,审美——不是促进“改造”的内因,而是改造之后的结果。在日复一日的书写中,书写者必须发现自身的问题并进行改造。

一种新的技艺或风格的诞生,随之而来的无非是沿袭或超越。“新”东西一旦流行,必有两种遭遇:要么又“新”;要么就模式化,书写史中的例子并不罕见。“苟日新,日日新”,时刻警醒我们对自身的“技艺”发出“真诚”的追问。技艺的真诚,首先在于勇敢地面对不堪的自我,并不执意于伪饰。其次,当从这里出发,对书写技艺提出更高的要求——日新月异。对于掌握了一定技艺的书写者而言,每一次微小的调整和改造,都举步维艰。这种改造,有别于构建和嫁接,它需要忠实于书写者的身体及其真诚的表达欲望。每一笔都像是书写者身体内部生长出来,一个细微的颤动都能在笔画中得以呈现。

当“真诚”被严肃地提出,我们才发现它是多么难以到达。古圣贤在汤盘上镌刻文字,意在提醒人们时刻不要忘记他的忠告,劝我们抓住那珍贵的自我觉醒的瞬间。如果有一天,我们的书写真能自如而无碍,也无法对自己提出新要求,那么,向前的脚步便很可能停止。更复杂的任务与更高的理想,只能等待他人去完成和实现。

在“真诚”面前,很难有人会自信满满,因为它的要求太高。在它面前,我们所谈论的“技艺”变得不再是流于表面的琐碎的细节,而成为一种对待书写的严肃的态度。每当我们提笔之际,新的问题不断暴露,这既令人沮丧却又动力十足。日常的生活和书写技艺宛转周旋,参与这场竞争的,还有关于过去与未来的无尽的讨论。在“真诚”之心的驱动下,我们的生命体验和书写技艺同步向前,令人期待的是,它们将在远处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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