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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同论:合作的科学

2019-01-07鲍勇剑

清华管理评论 2019年11期
关键词:协同规律系统

前言:关于自组织现象中的合作规律

物理学家哈肯教授(Hermann Haken)以他创立的“协同论”(Synergetics)影响管理50年。哈肯是物理学界最早解释激光形成原理的科学家。期间,哈肯发现,非生物和生物都有集体运动的自组织现象。通过了解自组织现象的宏观规律,哈肯指出动态不均衡系统从无序到有序的过程特征。哈肯的协同论强调,在系统秩序形成过程中,合作活动与竞争活动至少有同等的重要性,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合作活动起着主导作用。

作为一门关于合作的科学,“协同论”有着独特的理论魅力。它坚持在宏观层面理解集体自组织现象(Patterns of selforganizing),认为微观层面的个体活动从属于宏观规律。因此,在有限认知能力条件下,研究和掌握宏观规律更加经济。它力求建立简洁的理论体系,整个理论框架可以由为数不多的几个核心概念组成。它们包括“序参数”(Order Parameter)、“役使原则”(Slaving Principle)、“降低复杂性”(Complexity Reduction)、“临界条件”(Critical Conditions)、“自组织” (Self Organization),“循环因果”(Circular Causality)、“双元模糊”(Bi-Ambiguity)和“哈肯信号”(Informator)。这些核心概念不仅在数学逻辑上严格自洽,还可以广泛推演到美学、心理学、认知科学和公共舆论。始于激光现象,哈肯的协同论被应用到各种动态、复杂、不均衡系统运动现象的解释上。

协同论对管理学有特殊的意义。多年来,竞争的学说一家独大。微观个体分析研究方法居于主流地位。从宏观层面研究合作活动的理论长期匮乏。根植于自然科学规律的协同论恰好是对管理竞争学说互补的理论。长期以来,也许受高度抽象的数理公式约束,也许是协同论异于西方政治哲学中强调个体的立场选择,哈肯的协同论并没有在管理学中广泛传播。协同论再次受到关注,因为它更好地解释了从无序到有序的动态系统运动规律。它对信息、熵值、混沌、不确定性提出独特的解释,并且更加简洁,更具实践指导意义。2019年,值“协同论”发表50周年之际,反思它对管理学的应用价值特别有意义。

哈肯教授获得多项德国自然科学最高奖章,包括联邦德国大勋章。国际物理学界授予哈肯的普朗克奖(Max Planck Medal)是对他卓越理论贡献的最高肯定。

与西方管理学说相比,中国的管理实践更体现合作协同的特征。一方面,东方文化哲学有此传统;另一方面,中国政府“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公共政策风格也必然强调合作协同。不过,在理论上,我们特别需要经验之上的概念总结。哈肯的协同论无疑有重要的时代意义。

2019年8月6日,在德国斯图加特,刚刚过完93岁生日的哈肯教授接受了鲍勇剑教授的采访。从上午10点,到下午2点,哈肯教授详细回答了鲍教授准备的问题,并共进午餐。下面的访谈包括他们两人邮件沟通和亲面讨论的内容。问答整理顺序有调整。访谈是用英文进行的。按中英文使用习惯,作者梳理全文,并以仿宋字做少许背景补偿。文责在采访人兼本文作者。

从无序到有序的集体活动

鲍勇剑:您的著作汗牛充栋。如果用一段话系统概括“协同论”(Synergetics),那应该是怎样的?

哈肯:在你的来信中,你已经勾勒了一幅“协同论”的肖像:世界观上(Ontology), 世界存在于一对“秩序”和“混沌”的综合体中。认识论上(Epistemology),协同论是认识“自组织”秩序规律之道。方法论上(Methodology),通过理解序参数(Order parameters),役使原则(Slaving principles),实用语义信息(Semantic and pragmatic information),我们掌握并利用系统的宏观规律。世界观、认识论、方法论,协同论一以贯之,组成一门关于“合作的科学”。

鲍勇剑:做为一门合作的科学,协同论着重强调自然和社会现象中的“合作”活动和规律。在您著作的字里行间,您似乎也把“竞争”当作从属于“合作”的一种次要活动,您视合作的规律更有长久统御效果。在您看来,这是否意味着“合作”是更加本质的现象?我求教合作和竞争的关系,也是有西方管理学的背景,因为竞争研究一直是主旋律。合作研究是最近才受到同等重视。协同论似乎把合作置于竞争之上。

哈肯:取更长的时间镜头,合作是秩序形成过程中的主流现象。没有部件之间的合作,所有的有机体无法存活。没有有机体之间的合作,生态和社会系统不复存在。从混沌到秩序,合作具有必然性。再表达得直率一点,竞争暗含多种资源的浪费,从能源、水到时间。无论如何,保护资源已经是人类越来越紧急的事务。

但是,为何还有、还要讲竞争呢?在生物进化过程中,它是一个必不可少的選择手段。在经济领域,当一个组织开始适应新环境时,组织还需要它。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合作将顺势主导。

鲍勇剑:关于竞争和合作活动之间的主客关系是管理学中的重要课题。它涉及到公司战略和治理结构的设计与选择。所以,我想顺着上面的讨论,再追问一个问题: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按照协同论,自然偏好合作活动甚于竞争?

哈肯:要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先举一个非生物现象的例子,例如激光。激光和台灯都发光,都消耗能量。那么,区别在哪?我们知道,光是由电磁波组合成的。台灯发出的光是不同光波的混合,而激光则是一束高强度、极其有序的光波。人们不禁要问,没有外界主导,激光怎么能从无序的光波转化为有序的光束?换言之,个体电磁波的集体运动怎样从无序变成为有序?这个问题也是自组织现象的核心问题。

现在跟我做一个想象中的试验,想象一群人站在平静的水渠中(代表光波)。想象每个人都拿着根棍子插入水中,这犹如光放射出的单个原子运动。开始,每个人插入水中的速度各不相同,就像原子放射的频率各异。每个人的单个行动制造出不规则的、动荡的水流。然后,个体的人尝试不同的速度,并通过手中的棍子感知到水流的变化。不久,他们认识到,通过协同的运动,能制造出单一频率的水波。由此,每个人小小的共振举动,可以协同放大许多倍。在这个过程中,首先有竞争,不同频率之间的竞争,直到一种合作共振的频率主导全系统的个体行为。事实上,在激光现象中,刚开始,多种频率的竞争与合作同时存在。胜出者胜出,因为它的合作方法更有力,即合作(同步共振的光波)意味着更高效率,意味着资源利用更优。我们用激光的例子说明一个普遍的自然界协同现象:长久而言,合作胜出。

还是拿激光例子说事,很明显,在尝试阶段,竞争浪费了许多资源(大量多余的能量导入并耗散)。但是,这时候竞争必要,因为缺乏合作的共振频率的信息。就像想象中水渠里的人事先不知道最有效的举措是什么一样。(当然,这是一个比喻的例子。光电子非生命,没有记忆和学习能力。)所以,刚开始,人们制造出“一锅”行为态势。这对管理有什么启发呢?

第一阶段,制造出新主意,收集信息,试验初始模式。它们是竞争活动。第二阶段,协调各个部分之间的行动。它的主题是协同。在新形式没有出现之前,在需求没有出现重大变化之前,协同是主旋律的活动。在这个阶段,成熟企业之间的竞争会浪费许多资源。当然,它会抑制价格。大而言之,成熟企业之间的竞争有利于消费者,而合作则有利于厂商。政府往往在其中扮演调节角色,例如禁止寡头垄断组织。

行为经济学挑战自组织的无为前提

鲍勇剑:说到政府的角色,当代公共政策制定者广泛运用行为经济学的原理,试图通过心理干涉来改变人们的决策选择行为。尽管政策目标是促进社会合作,但理论前提却似乎与协同论大相径庭。因为协同论的理论前提是不受外界干涉的自组织合作,是一个无为的自组织过程。您在《协同导论》中强调:从无序到有序的自组织过程指没有外部加载的秩序,而是个体之间建立相互理解,个体独立行事,却共同造成一种秩序形态。自组织似乎强调“无为”的自然过程。可是人有学习能力,并试图有为。这样,如果政策制定者利用行为经济学和协同论的规律对群体施加心理影响,引导个体的决策方向与选择,这是不是就破坏了自组织的“无为”前提条件,以致于限制了协同论的应用价值?

哈肯:让我们从几个方面来讨论这个问题。首先,协同论可以抽象为数学关系和公式。数学不做伦理判断。抽象的协同论原理能够被当作认知工具去理解社会活动。其次,深刻的理解可能被用到正義与邪恶两个方面去。就像一把利斧,能砍柴,也能伤人。反之亦然,获得深刻理解的人可以反操纵,躲避对方的影响。在大数据技术公司“剑桥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操纵影响2016年美国大选例子中,我们一方面看到它破坏了美国选举的自组织过程;另一方面,理解技术影响后,人们以法律处罚它,并试图更好地防范虚假信息,维护公正、平等的选举过程。所以,深刻理解规律可以在正、反两个方面起作用。第三,事实上,基于协同论,提倡利用控制参数的“间接引导”。自组织的无为过程不是没有边界限制条件的。设立边界限制条件,就是利用控制参数间接引导。法律法规、交通准则、税收条例等,它们都可以视为不同的自组织过程的控制参数和间接引导方法。在这一点上,我们仍然可以运用协同论去深刻理解社会管理活动的边界条件,“有为”地设立控制参数,然后让自组织过程“无为自治”,形成自发的合作秩序。例如,管理者设计扁平组织结构,消除自组织过程中的信息瓶颈。我们强调自组织过程和自发的合作秩序,因为它更有效率和效益,即维持成本低,稳定时间长。

鲍勇剑:所以,协同论仍然可以运用到社会科学领域。不过,在关注自组织过程的同时,人们要重视边界条件和控制参数。那么,像诺贝尔经济学家泰勒(Richard Thaler)提倡的维护自由选择的权威主义(Libertarian paternalism, 理性自由主义)是否也属于从“控制参数”的角度去影响大众的消费行为和决策选择呢?泰勒认为,大众总是会受到一种或另一种权威意见的影响。因此,在他看来,需要讨论的不是是否施加权威影响,而是哪一种能为大众带来更好的利益。他的著名的“NUDGE”(软影响)方法被公共行政管理者用来影响大众的选择和行为。软影响下,自组织属性还在吗?协同论还适用吗?

哈肯:假如我理解准确的话,泰勒提倡的权威介入(Paternalistic interventions)是基于人的认知能力有高低前提下迈出的一大步。他说,“我们强调,在某种情形下,个人会做出低劣的选择。这种选择是可以改变的,如果予以他们完整的信息,无限制的认知能力和充分的意志力。”对这种观点,我想引用另一位经济学家哈耶克(Fredrick Hayek)的论断:没有任何个人或机构可以拥有完整代表社会全体的信息和认知能力。泰勒忽视公共政策设计的个案会出错,由此连带的政策干涉会出问题。另一方面,即使个人选择低劣,互动过程中,新的秩序参数(Order parameters)会涌现,并李代桃僵,取代尚不完美的现在的组织形态。这样一个新陈代谢的过程需要对应的控制条件。理解其中的过程规律和设计对应的控制条件,是管理者的任务。

无论是泰勒倡导的软影响下的行为经济学,还是协同论倡导的有控制条件的自发自组织过程,这两种方法论都会产生限制性的效果,限制一个系统能够有的未来选择。因此,成功的实践者需要深刻理解现象、保持高度责任心和不断积累经验。做为经验积累的一个重要活动,实践者要努力总结有社会共识的序参数。

序参数,浓缩的规律信号

鲍勇剑:序参数是协同论的一个核心概念。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莫诺(Jacques Monod)在评论您表达激光协同过程的数学公式时说:一个简单公式综合了从无序到有序的必然性和随机性。不过,如果没有经过层层数学推演或缺少同等抽象高度的数学能力,人们比较难理解什么是序参数。如果用社会科学熟悉的词汇解释序参数,我们是否可以称之为“元规则”、“统御一切的规律”、“第一性原则”、“有普遍影响力的因素”、“能再生的整体性”、“系统的根本属性”?还是有其它更妥当的表述?

哈肯:事实上,对一个高度抽象的数学符号做语义解释总会遇到词不达意的问题,因为应用情境变化,对同一数学符号(参数)的语义解释也要跟着修改。最好的方法就是罗列序参数在不同应用情境下的属性。你已经做了极其地道的工作。除了你罗列的属性外,序参数也可被当作“行为律法”(“Law of Behavior”),因为系统中的个体,无论是否愿意,都受到序参数代表的秩序力量的影响,都在行动中不得不遵守这个律法。一旦自组织过程中的序参数出现,即运动过程有了结构性的规律,它便不以个体意志为转移,规范个体的行动。所以,我们也说序参数有“役使”(Slaving)效果,尽管有许多人不喜欢这个字眼。

图1 管理与自组织:管理作为集体、个体和环境之间的信息媒介

透视大系统的宏观规律,序参数是一个有用的概念。总结发现序参数,我们就理解统领系统运动从无序到有序的整体规律。协同论已经在自然科学领域围绕序参数建立起理论系统。在社会科学方面,已经运用到美学、认知科学和公共舆论。但是,衍生到管理学领域,还需要建立更多的应用实例和情境化的解释。

鲍勇剑:前面提到,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领域中的自组织过程有一个重要区别:有学习和反思能力的人(即个体)不仅遵守序参数,还会在未来利用甚至操纵序参数。掌握规律后,人还想改造规律为自己所用。这就使自组织过程复杂化了,因为很难分辨有为的自组织(人试图改造规律的自组织)和无为的自组织(人只是顺从已经发现的规律的自组织)。这是否意味着有三种自组织过程:非生物的(例如激光)、生物的(例如夏日萤火虫)和人类社会的(例如城市化活动)?

哈肯:你的三种自组织过程划分帮助我们换个角度强调协同论的一个应用原则:协同论可以运用到所有的层次(非生物、生物、人类社会),但必须识别在不同层次的显著特征。非生物层次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没有记忆,无法学习,每次自组织都从头来过。生物层次的自组织,例如植物和动物,有记忆,能适应环境。而人类社会层次的自组织最显著的特征是伦理、长周期规划和对未来的预见性。

具体到管理活动中,协同论仍然适用,并也有显著特征。如图1所示,管理活动的核心是扮演在集体、个体和环境之间的信息媒介。

管理的三个层面:

● 集体层面活动,C o l l e c t i v e C(Company,City,…)

● 个体层面活动,A g e n t s A(Workers,citizens,…)

● 介于各個层面之间的管理活动,Management ,M

● 环境的世界,Surroundings,S(“World”)

人有学习和反思能力,但仍无所不在规律的约束中。管理者要做两种信息转化的媒介。一是理解组织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并把这个关系转换为约束组织活动的控制参数(Control parameter)。二是理解组织内部自组织活动的序参数(Order parameter),并把统领个体行为规律的序参数传达给组织中的个体成员。人的学习和反思能力表现在比较结果(Output)和预定目标,并反馈到下一轮实践中。总之,管理者是信息媒介,并有能力局限,难以避免有理解和表达模糊的地方(Unspecific)。

从组织与环境的关系角度看,受管理者信息处理能力影响,所有组织都要面对“有限选择”的挑战。一个高度稳定的组织失去对环境的适应性。一个非常适应环境的组织失去内部一致性。组织在稳定和适应之间做有限选择。这是一条恒定的管理规律。

协同的四种管理功效:整体构造、竞争除错、同步节奏、记忆联想

鲍勇剑:除了序参数之外,役使原则(Slaving principles)是协同论的另外一个重要概念。结合您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序参数、役使原则、语义信息,三者组合解释无序到有序的过程。应用到管理领域,它们是怎样发挥协同合作的功效的?

哈肯:你在提问中强调无序到有序的过程,这是运用协同论的临界条件,很重要。协同论是用来解释旧系统已经开始溃散,新系统结构尚未形成,新旧系统临界转换过程的规律特征的。以此为背景,我们才能更好地体会序参数、役使原则、语义信息三个概念带来的方法论上的价值。

应用到管理领域,序参数代表正在形成中的系统结构整体属性,它不仅是浓缩的规律,还体现在系统所有分支、分化、分解的局部细节里。当组织处于新旧系统临界转换过程中时,旧系统的序参数已经开始失效,新系统的序参数正通过自组织活动逐渐呈现。人的组织有学习能力,可以逐步领悟呈现中的新系统的序参数。做为序参数的整体属性,在操作层面它则以规范和限制个体行为的行为准则体现出来。它们就是役使原则。它们是抽象的序参数在操作层面的具体体现。序参数和役使原则之间是一对辩证关系(就像牛顿力学原理和它在不同机械系统中的运用规则一样)。

表达序参数和役使原则的信息不是简单的0,1,而是有意义的语义信息。语义信息起码表达四种协同功效:1)整体构造的功效(Configuration)。即使语义信息只有片言只语,只表述部分属性,它激活人们对系统的整体和宏观的理解(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2)竞争除错的功效(Competition)。临界转换阶段,多个潜在的序参数之间有竞争。有缺陷的候选序参数便竞争出局。语义信息能够体现竞争除错的功效(例如,当英国人说,这是个有趣的主意,再多想几个。语义是,你这个主意没有价值)。3)同步的功效(Synchrony)。在有不同频率的震荡、摇摆、波动过程中,代表序参数和役使原则的活动形式可以带节奏,产生同步效果(例如,有节奏的口令容易带出一致的步伐)。4)联想的功效(Association)。像格式塔心理学揭示的那样,收到语义信息的因头或暗示后,人们能调动记忆中的相关部分,填补没有表达的空白,完成对相关系列的理解 (所谓“望梅止渴”)。

管理中,自组织过程中的协同是怎样完成的?是通过整体构造、竞争除错、同步节奏、记忆联想的功能效果来实现的。公共舆论和人们审美观念形成过程中,我们已经观察到上述的四种功能活动。这是协同过程中的四种原生功能。在不同管理情境下,原生功能的表现形式可能有变化,但本质特征一样。

为何要强调系统的“临界转换阶段”?因为协同论注重观察、学习、领悟新系统的序参数和役使原则,并用对应的语义信息去总结、表达和传播。那些依靠旧系统的过时的序参数去整合新管理活动的努力注定会失败,就像奔驰和克莱斯勒(Daimler/Chrysler)失败的兼并。它们用旧的序参数去整合新的自组织活动,没有尝试思考新的序参数是什么。这样的管理不但不会成功,还会浪费大量资源。

协同论的认知效果:降低复杂性,分辨大关系

鲍勇剑:您曾在中译本里说明,协同论侧重研究宏观层面的集体自组织现象,因为宏观方法更能够降低(人理解的)复杂性(Complexity reduction)。这个逻辑与西蒙(Herbert Simon)的“有限理性”(Bounded rationality)概念是一致的。可是,在认知宽度和深度方面,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等新技术带来几何级数的变化。技术变化下,协同论会进一步发展吗?

哈肯:降低复杂性的目标不会变,它也应该是新技术的策略目标。不过,大数据等技术会在微观研究层面带来互补性。

有限理性意味着人处理信息的能力有限。所以,人在决策中依赖一些启发性原则(Heuristics)。以协同论的理解,启发性原则其实就是一组序参数,一组对系统现象整体属性的概括总结和浓缩的记忆。对整体属性的理解存在记忆中,被微观或宏观片段线索激活,为决策选择服务。因此,协同论的序参数概念与有限理性关于启发性原则的解释是一致并互补的。

在机器智能的支持下,微观层面研究过于复杂和过于不经济的情况得已改变。不过,微观研究应该为宏观理解系统整体性服务,为提炼系统整体规律的序参数服务。在此基础上,取决于管理目标,例如分析个体消费者的购买行为或理解一个群体的购买行为,我们选择不同的序参数。神经网络计算方面的发展为协同论在微观层面的研究提供了许多新机会。

现在,机器智能增强人类的决策能力。但是,决策的责任还是在人类这边。我们是否从劳动分工走向决策分工,委任机器去承担一些决策任务,这是非常敏感的课题。它取决于具体应用场景,有伦理前提,还需要社会共识。

鲍勇剑:协同论的一个特征是偏好宏观集体层面的规律,置微观个体层面的分析为辅助地位。对社会科学,这样的选择会是有价值导向的,即作为个体的人与制度的关系和地位。同时,西方社会科学似乎更大力强调对个体行为研究的定势。例如,科尔曼(James Coleman)在他的名著《社会理论基础》中就批评没有包括个人价值偏好和行为的宏观规律总结,例如韦伯的新教倫理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关系。协同论似乎也有同样的重宏观、轻微观的倾向。对此,您怎么看?

哈肯:现实的许多例子中,个体确实可以忽略不计,尽管我们的价值理想不希望如此。

要回答这个深刻的问题,我们得借助一些经济历史。一方面,历史上曾经有过计划经济,例如苏联。政府管理者指示个体做什么。计划经济开始听上去有道理,但最终因为多种原因失败了。另一方面,完全自由的市场经济假设个人可以完全按自己意志行事。亚当·斯密称市场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什么是那只看不见的手?研究激光自组织现象过程中,我恍然大悟,看不见的手就是宏观层面的序参数,系统的整体规律。相对于系统整体规律,个体的作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集体运动的秩序形态才是主导性的。那些看似有独特表现的个体行为不过是因为个体代表和反映出集体运动的秩序规律而已。

你提到社会科学开始重视动态复杂系统研究,用代理人为基础的建模方法研究复杂系统演变过程,它与协同论是相辅相成的。选择代理人的时候,整体系统的序参数已经包括在选择中。代理人的典型性就包含了系统的序参数,剩下的不过是特例对泛例的差别。

是不是个体行为完全没有影响力?协同论并不持有这样的极端观点。在自组织过程中,集体力量是主导因素。不过,在起始点,即新旧系统临界转换的阶段,个体的自发行动扮演着关键角色,启动新旧系统秩序的转换。个体自发性的创造活动是熊彼特破坏性创新理论的核心概念。但是,个体创新带来的新产品还是要被集体消费者接受。于是,它又回到整体系统的集体行为规律这个协同论问题上来了。

关于科尔曼提倡的社会科学中的微观因素和作用。协同论的“循环因果”的概念其实包含宏观因果规律和微观动态因素作用。循环因果强调宏观大关系的序参数(即系统整体规律)受微观的动态因素变化的影响,两者之间有生生不息的循环影响关系。但是,需要强调的是,所有的生物都处于高度复杂的环境中,存活下来的一个重要能力就是降低复杂性,降低对大量信息的需求。所以,宏观序参数概念对降低复杂性的作用就很重要。对人类而言,降低复杂性的另一种方法是改变意愿,调整偏好,转移注意力。

协同论的核心概念很好地解释了为何注重系统大关系的宏观规律很重要,为何研究集体运动有利,为何个体的作用存在但是有限的。

鲍勇剑:一些人不喜欢“役使原则”(Slaving principles)这个说法,因为“奴役”的“役”给人的感觉是个人放弃或被剥夺自由意识。为什么您坚持用这个语言概念?

哈肯:协同论刚发表的时候,一些德国的社会学家持有类似的批评意见,认为人们有自由意识,不会被役使,或不应该被役使。我的回答是,即使是有主观能动性的人类也需要在自由意识和顺从规律之间找平衡点。如果人们不想顺从系统的整体规律,他们就得付出代价。想一想你突然放弃母语(代表语言习惯),突然进入一个新的文化环境(代表行为习惯),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这意味着旧习惯已经失效,新习惯还没熟悉。这时,个人意志与系统规律的矛盾最明显。新旧对比,我们能比较明显地感受到,个人总是受制于系统环境的整体规律,即序参数。)

从不确定性到待确定性,一个认知态度的改变

鲍勇剑:您曾用一张图,一个开放系统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封闭系统中的图,说明从无序到有序的动态非均衡转化。似乎只要系统能够与外界交互能量,就可能从无序演变到有序。换言之,大多数看似混乱的运动其实是有规律形态的。如果是这样,我们是不是应该修改“不确定性”的定义,或者说,不是没有规律,而是规律形态尚未被理解?

哈肯:这样说吧,人的大脑总是在搜寻一切运动的规律形态。即使是随机飘过的浮云,我们也会想象它有一张生动的脸。即使这么讲,寻找并相信能发现规律形态是人的想象力背后巨大的驱使动力,也是降低复杂性的一个重要手段。在理解不确定性现象上,我们致力于不断降低复杂性,这是协同论的立场。运用到管理上,它鼓励我们持续寻找人的行为的形态规律。

假设一个大的封闭系统中存在諸多开放系统还有一层意思。开放系统是可以通过与外界物质能量的交换来保持系统秩序的。这一点不同于传统热力学的“热寂说”(Thematic death)。孤立系统熵值趋向无穷大,趋向无序。但开放系统是可以从无序到有序,并维持有序的。

图2 管理与自组织:管理者作为整个系统的一部分

鲍勇剑:社会科学研究者受热力学现象影响,有时把熵值趋向无穷大,信息量趋向无穷多,系统趋向无序和对不确定性的理解混淆在一起。孤立系统中,热力传导不可逆,代表系统趋向无序。不过,对开放系统,通过交换物质能量,系统的秩序可以建立起来,并能够维持。这个观点丰富了我们对不确定性的理解。虽然是从两个方向看待同样一个尚处于被认识的新鲜现象,如果称之为“不确定性”,则有认知态度上的消极一面。如果称之为“待确定性”,则暗含积极的认知倾向。协同论强调的“不断降低复杂性”似乎是后者,是肯定开放系统条件下,无序可以演变为有序。

哈肯:是的!

鲍勇剑:循环因果(Circular causality)是协同论中的一个重要的概念。例如,您提到,人们感受外界现象的同时也剪裁对规律形态的认识,认识和认知两者并行。不过,循环因果容易被理解为同义反复。如何区别它们?

哈肯:简单地讲,所有用数学公式表达的关系都是同义反复,协同论也不例外。重要的问题是,这个关系是怎么引发的,又得出什么结论。人的感知-行动是一个循环圈。从中,我们概括出系统大关系的整体规律,即序参数。

哈肯信号的魅力

鲍勇剑:除了序参数和役使原则,协同论第三个核心概念是关于语义和行动信息的(Semantic and pragmatic information)。有人直接称之为“哈肯信号”(Haken informator)。您对“香农信息”(Shannon information)有深刻的分析。香农信息的历史局限性在于它是关于一个封闭系统的,是不包含任何语义的,是为电话公司交换机的技术设计的概念。在人的沟通中,信息不是中立无意义的,而是有意向和行动示意效果的。您认为“信号”(Informator)的概念更能表达“信息”在协同过程中的效果和功能。哈肯信号的概念是不是超过协同论范围?在社交媒体时代,是不是我们都应该认识到信息不是中立的,它有语义和行动含意?

哈肯:我完全同意你关于信息和信号的区别建议。再加一点,序参数最终是通过提炼后的语义和行动信号来表达的。

鲍勇剑:如果我们接受“哈肯信号”的概念,前面提到的一个人类社会层次自组织的困境就可以解决。前面我们说,非生物和生物层次的集体行动有自组织特征。但在人类社会层面,人有学习、反思、主动利用规律的能力,这样就违反了自组织的“无为”前提(无为指没有外界刻意加载的秩序)。以公共政策指导经济活动为例,政策可以被视为刻意加载的秩序,以影响市场自组织行为,以至于市场自组织的无为前提被违反了。但是,如果我们考虑到政策体现的是人的主观能动性,是整个系统中的一个因素,那么公共政策则是大系统包容下的一个变量,是大系统自组织演化过程必须尊重的一个序参数。换言之,公共政策是有行动指导意义的信息,是哈肯信号,是一种社会经济制度的序参数。这样,人类社会层次有自组织过程的论断仍然是成立的。这样,协同论的概念和原则仍然适用于人类社会层次的自组织。

哈肯:你的建议极其有价值。它等于把管理活动当作系统自组织过程的一部分,而不是临驾在一个自组织过程之上的命令。这样一来,关于自组织的协同理论在三个不同层次上(非生物,生物,人类社会)获得统一。让我们回忆一下前面提到的协同管理的图示。它试图说明:1)个体组织成员(A)受集体层面(C)的序参数(Order parameter)影响,2)管理者(M)把对环境和组织关系的理解转化成为组织的控制参数(Control parameter),3)管理者是环境和组织的信息界面,4)因为管理者的指导行动,自组织过程仅仅限于个体成员的集体活动层次。管理活动临驾在自组织活动之上,有操纵的成分。

图3 双歧图:一个高脚杯,还是两张对视的面孔

现在,顺着你的建议,上面的修改版(见图2)把管理者的角色定义为序参数的信号媒介。这样修改,不仅逻辑一致,也让协同论在管理上的运用有了一个贴切的理论框架。它也突出管理者的角色:1)理解大系统整体特征;2)总结大系统规律为序参数;3)转换序参数为管理活动的信号;4)沟通序参数信号。它清晰说明,管理者是序参数的信号媒介。同时,来自环境的限制,即控制参数,也是通过管理者的转译,体现在组织管理的序参数信号中。如此,关于管理的自组织系统就与协同论的概念体系完全吻合。

当然,原版视管理者为外部主事(例如董事会)空降的,而修改版则把管理者当作整个系统的一部分。这样一来,关于组织和管理者之间关系的想象空间也变大了。例如,是否有无管理者的组织,所有决策由集体决定等。原版和修改版的相同与差异还值得更进一步地论证。

“双元模糊”改写管理的问题意识

鲍勇剑:让我们再深入一步讨论协同论与组织和管理的关系。我们如何使用香农信息和哈肯信号?为什么协同论的“双元模糊”(Bi-ambiguity)概念将改写现代管理的问题意识和优化决策原则?

哈肯:关于香农信息和语义/行动信号,首先,为探寻现象,我们收集香农信息,试图从信息相关性中获得洞见,例如身高和体重的相关性。现实中,我们不可能无限制地收集数据。因此,用回归分析的方法,我们找相关性的中值。假想一下,如果高相关性代表山峰,低相关性代表山谷,我們知道相关性遵守正态分布曲线规律。那么,看到前一组“山峰”数据,它就不是一组没有意义的中性信息,而是一个信号,表示后一组极其可能为“山谷”数据。这个信号来自信息分析,但超越信息的无意义性质。它让我们的推演更简洁,更符合系统已经认识到的特征,因此降低了复杂性。不断概括总结出来的,反映大系统整体特征的浓缩信号就是序参数。

“双元模糊”与“两可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它挑战习惯上的非此即彼的解决问题意识。许多问题不是只有一个解决方案,可能同时有两个同等价位的解。以一个简单的数学公式为例, X2=1的方程式有两个同等的解:x=+1和x=-1。遇到这样的问题,它的解是双元模糊的。

出现一对选择的问题情境时,怎样二选一,这是管理决策选择的大问题。化学现象中,有成双成对的分子现象。工程上,左旋纹路和右旋纹路的螺丝螺母是一对选择,没有工程上的优劣之分。交通规定左行右行也是一对没有优劣的选择。如果我们陷入必须存在唯一优选的决策思维,它会带来一系列的问题。选择更多是一个社会过程,一个集体自组织的合作选择过程。这里,协同论就比较适用了。

对协同论,在一定时间范围内,没有优选,这不是问题,可以接受。同时,协同论也接受随机过程带来的选择结果。有上面的概念,我们对图3这个视觉效果图可以有不一样的理解。

我们的视觉先看到“花瓶”,再看到“人脸”,再看到花瓶”……视觉中的来回摇摆现象在决策过程中也常见。结论是,接受这样的决策摇摆,理解它属于“双元模糊”的现象。

假如我们一定要把视觉固定在一个选择上,那是不可能的。它的另一个启发是:有些问题不可能有解方。那么,如何决策?对于没有解方的问题,回到问题的前提条件和假设。你会发现,改变一些假设和前提条件后,问题就有答案了!

我希望以上的一些简单却特别的讨论也帮助我们看到协同论未来在管理中运用的方向。一是用管理的实例丰富发展协同论。二是开发一些生动的管理情境来显示协同论对管理创新的帮助。

协同论未来的发展方向

鲍勇剑:谈到从无序到有序,从混沌到有规律的形态,我发现协同论的概念特别能应用到创业学和危机管理领域。它们都是关于无序到有序的临界状态的,都有旧系统序参数失灵,新系统序参数待发现和发明的特征。

哈肯:是的。已经有德国学者把协同论运用到创业学研究中去了。

鲍勇剑:目前发展迅猛的技术莫过于人工智能了。从深度学习,神经网络学习,到迁移学习,人工智能取得突破的节点都在思维方法的改变上。甚至人们认为机器智能有自己的思维规律,不必模仿人的思维方法。与序列计算方法相比,“协同计算”(Synergetic computing)也代表着一种不同的计算思维。它的不同在哪?会对人工智能产生什么影响?

哈肯:协同计算看问题和找答案的方法不一样。它可以从“记忆联想”的角度做贡献。多年前,我审稿一篇中国学者的文章,他把协同计算运用到语言识别上。比较下来,比其它算法更有效。协同计算的原理还是序参数、役使原则、语义/行动信号。因为协同论是从大系统规律出发看宏观形态,它在对过程发展演变的趋势引导上比较有应用价值。对于分布式计算系统如何调度任务,协调工作,它也有价值。协同计算的优势在于快速浓缩信息,使之成为语义信号。这也是它可以做贡献的方向。

人工智能发展迅速,我们特别需要在伦理的序参数上进行深入思考。 技术可行的不一定就是要执行的。我们需要正视人工智能带来的就业和其它社会冲突。它也许会引发毫不留情的人与人之间的生存竞争。这种竞争是有害的。

鲍勇剑:关于自组织过程,我们有许多著名的理论。其中一些理论从协同论那儿借鉴概念,受到启发,进而获得诺贝尔奖。围绕解释自组织现象的理论有:普利高金(I. Prigogine)的耗散结构理论,托姆(R. Thom)的突变理论,艾根(M. Eigen)的超循环理论,劳伦斯(E. Lorenz)的混沌理论,和曼德博(B. Mandelbrot)的分形几何学。您可以简要谈谈它们与协同论之间的关系吗?

哈肯:他们中许多人是我的朋友。普利高金和我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发现自组织过程中,结构是怎样产生的。恕我直言,普利高金的熵值产生原则不足以解释耗散中的结构形成。托姆和劳伦斯研究不同案例现象,但都是关于控制参数变化引起系统变量巨变的原理(所谓大气变化和蝴蝶效应)。超循环理论在研究相关性上与协同论一致,但有宏观和微观的区别。不过,分形几何理论与协同论的关联性不大。

鲍勇剑:您曾经为您的朋友弗洛利希(Herbert Frohlich)编过一本《合作现象》的纪念文集。您说他对您影响很大。文集中,弗洛利希的后人提到,因为一次偶然机会,他发现了一本中国古籍,并受其影响,重点思考合作现象。

哈肯:我的朋友不仅是物理学家也是艺术家。对他影响深远的那部中国古籍叫《道德经》。

鲍勇剑:您的朋友谦逊智慧。他说自己只是人类智慧长河中的一朵浪花。智慧恰好打到他,不是他拥有智慧。可是我要说,协同论的智慧只有您才有能力采摘。

哈肯:我完全同意你对我朋友的赞扬。不过,对我在协同论上的贡献,你过誉了。我也是智慧长河里的一朵浪花,恰巧遇到了协同论。也许,在这个态度上,我们与老子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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