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2018年“重返故乡”主题创作研讨会

2019-01-07

广西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栏目故乡广西

时间:2018年10月23日

地点:相思湖国际大酒店

覃瑞强(《广西文学》主编):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各位同学,大家早上好。

故乡是人出生地或者是长期居住过的地方,往往是人生命的起始地,也是一个情感的源头。对于作家或者写作者而言,故乡更是情感的源头、艺术的源头,故乡造就每一位作家特殊的感觉、特殊的眼光,提供给作者特殊的经历和生命体验,是他们文学成长的酵母,是他们创作的永恒的营养源。十一年前,也就是2007年有感于文学创作越来越疏离现实的倾向,《广西文学》编辑部策划并推出了“特别策划·重返故乡”这一个栏目,旨在倡导一种更真诚更接地气的写作,号召作家“重返故乡”,深入到百姓生活,关注百姓的命运和生存状态,并以鲜活的形式扎实地呈现。此举得到了广西作家的热烈响应,一时成为广西文坛的热门话题。“特别策划·重返故乡”这个栏目也因此成为《广西文学》最受读者欢迎的特色栏目之一。

2011年,该栏目的作品结集出版,同样广受欢迎。这期间我们还组织举办每年一度的“重返故乡”采风活动,深入作家故乡体验生活,了解作家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加深了对作家作品的理解。为拓展栏目空间,扩大栏目影响,吸引全国作家的优质稿件,自2018年起该栏目改由《广西文学》与《散文选刊》共同打造,迄今已发表了十几位全国名家的作品,实现了走向全国的目标。

本次研讨班采用研讨和专家授课相结合的方式进行,今天上午我们先进行研讨开班仪式和主题研讨。下面首先请广西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石才夫作开班讲话,大家欢迎。

石才夫(广西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

尊敬的徐总、孙老师和葛主编,各位广西的专家、老师以及民大的各位同学,大家早上好!

首先我代表文联党组对三位老师远道而来出席今天《广西文学》的活动表示欢迎和感谢。刚才瑞强已经把《广西文学》“重返故乡”栏目由来以及这些年来主要做的一些实践和探索、成效作了介绍。这个栏目有十一年了,我们在座的广西作家都给栏目写过稿子,我也写过。去年我们还到了驻马店胡红一的家乡,因为“重返故乡”我们组织去了,收获很大。

现在全国的文学刊物有不同的情况,好的有影响力的强者愈强,影响力越来越大,集聚效益影响力越来越大,好的稿件、优质作者都往这些刊物集中。省一级的刊物都在坚持,已经经过了办刊艰难的时期,因为各地的党委政府都已经有共识,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后总书记强调文化自信,强调文化建设,大家都意识到一个省的文学事业、文学刊物对一个地方的文化积累、人才培养是非常重要的,共识已经形成。再加上改革开放40年,我们国家的综合国力、各地的财政实力,都有巨大的历史性的变革,简单讲就是不再缺办刊的钱,所以对刊物的支持是有保障的。我们省一级的文学刊物在坚持的同时,也在考虑怎么样才能够办出水平、办出特色。

《广西文学》也是一样,他们策划了这个栏目,办得很有特色。当然,故乡题材,自从有文学开始就已经伴随着这个题材,从来就没有断过。所有搞文学的人,读文学作品的人都有一个感受,无论你是作家还是其他写作的人,当你写到自己故乡的时候,你写作的姿态、情感是不一样的,与写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别的事情都是不一样的,好像我们是在面对生养自己的这块土地,好像我们是面对自己的祖先那种感觉,有一种神圣感,同时有一种说不清的画面。《广西文学》“重返故乡”这十几年发了很多文章,每一次我拿到刊物的时候往往最先翻到的就是这个栏目。在很多人笔下,故乡说是血肉关系也好,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也好,都是很刺痛的。“故乡”这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写起来就不简单,尤其是有了一定的年岁,经过一定的经历以后,对故乡的情感,对往事的叙述,在文字里面的温度和分量就远远不一样。

这个栏目这么多年来一直伴随着文本和作家的行走。刊物上以文本的形式呈现,同时配合作家的采风,原来每年选一个作家的家乡到他的家乡去感受和体验,这个活动的效果是非常好的,也一直坚持了下来。原本今年也是考虑找一个作家的家乡走走,但现在的管理制度等等有各种各样的限制,申请的经费叫作研讨的话就不让出门,就得在这研讨,就不能去采风。后来我一想,也好,我们栏目做了这么多年,行走也走了这么多年,我们今年坐下来谈一谈这个栏目,谈一谈刊物,可能也有好处。红军从苏区出发,战略转移,最后经过艰苦卓绝的万里长征到达陕北,这是人类历史上一个伟大的行动。邓小平后来在接受意大利记者采访的时候,记者问他,你在长征中做了什么?他就说“跟着走”。说明对红军来说行走打仗是最最要紧的事。但是我们也不要忘记了,红军除了打仗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开会,比如遵义会议,如果没有遵义会议,红军的命运、长征的结果确实很难说。当然这个比方不一定准确,我的意思就是我们在不断行走的过程中,可能有时候需要停下来开个会总结一下,下一步我们会走得更好,这个栏目的优点和不足可能我们会看得更清楚。在座很多年轻的文学写作者和研究者,都是张教授的学生,也欢迎你们以后关注《广西文学》,给《广西文学》写稿,说不定哪天“重返故乡”就会到你们家乡。同学们要有信心,我希望你们也热爱文学,除了研究,还有写作创作。

等会儿东西来了以后可能会讲一下广西目前的创作情况。今年我们《广西文学》这个栏目的经营得到进一步的提升拓展,得到了葛一敏老师的鼎力支持,两家联合,优势资源共享,“1+1大于2”,我感觉效果非常好。下个月是自治区成立60周年庆典,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60周年,改革开放40年,这对于《广西文学》来说是一个契机,在下一步的栏目、品牌活动上都要有新的思考、新的目标、新的追求。总而言之,就是要把刊物办得越来越好,把品牌栏目的影响力进一步提升。

会后我们回去好好梳理,把明年的办刊思路和今天会议提出的意见建议,整合在一起研究,看下一步这个栏目怎么继续做。明年的预算已经做了调整,把“重返故乡”的预算做成行走的活动,直接是采风的经费,所以我想明年好好策划一下这个活动。今年我们经过了开会的总结,应该行走得更好,更有特色,更有成效。

再次感谢大家!

冯艳冰(《广西文学》副主编):

《广西文学》重点打造的“重返故乡”栏目,每一年在杂志之外都会有一个文学活动,今天,我们大家聚在这里,将围绕“文学与故乡、文学与生活和现实”这一主题展开研讨。“重返故乡”栏目从2007年的第七期开栏至今已是第十一个年头,其中2013年的3月至2015年这个栏目因故停刊。2016年我们再度重启,2018年本栏目与 《散文选刊》全面合作,这是一个新的起点,所发作品由区内文化名人向区外名家辐射,已发表文章共85篇,此栏目的影响力在不断地扩大。走过了这么些年头,有必要回到十一年前回顾一下我们开栏的初衷。

每个刊物都有自己的风格和定位,倡导、重视现实主义创作精神是我刊数十年来一以贯之的办刊追求。2007年前后在小说的来稿中,有大量脱离生活、脱离现实的虚构作品,因为我们知道文学和生活的关系,这种完全脱离现实的虚构创作是极其不妙的。作为文学省刊,出作品出人才的办刊宗旨要求作为编辑的我们,有责任有义务倡导真正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所以,大家坐下来就讨论这个事情,当时还举了黄土路的例子,说他回到家乡做这样一个调查,近年来家乡有多少人出生又有多少人故去。在当今社会,大量的外出务工人员使农村常住人口锐减,因此这样一个人口调查是有价值的。作家贴近生活有很多方式,比如让写作者回到自己的故乡,在那里获得第一手鲜活材料,以此反映这个伟大时代人们的生活境遇与精神状态,号召作家们回到现实回到生活中去,为此决定开办“重返故乡”这个栏目。我记得当时由我起草的约稿信是这样写的:生活比文学更精彩。不管文坛如何杂树繁花、喧闹异常,我们更注重生活的土壤和情感的源头,更看重真诚扎实而有责任感的写作姿态。为此,我们举办“重返故乡”文学活动,旨在倡导我刊一以贯之的现实主义文学精神,进一步强化写作者直面现实、关注时代变迁和当下人们生存状态与精神际遇的文学立场与积累。

这个栏目办了十一年,从今天的角度回望过去,仍然觉得有价值和意义。

首先,现实主义的创作从来就是中国文坛创作的主潮流。今天,为贯彻习近平总书记讲话精神以及中国作家协会党组要求,广大文艺工作者应响应时代的召唤与人民的需要,强化把握现实脉搏的使命,推动当下现实题材创作的繁荣发展。今年正值改革开放40周年,铁凝主席亲自率队的作家采访团到基层到改革的前沿进行社会实践;《长篇小说选刊》举办“新时代与现实主义”大讨论,特邀中国文坛卓有影响的文学批评家、学者、作家共同探讨新时代的文学创作,并于2018年第5期、第6期刊发讨论稿。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说,我们刊物办刊追求正是契合中国文坛创作的主流。

其次,作家的故乡与文学,一直是文学领域最值得探究的议题,我们无数次地阅读过伟大作家“故乡与文学”的故事与佳话,故乡之于作家,可谓童年之胎记、情感之源头。那块孕育了作家的生命并伴随作家成长的地方,不仅用自然的山光水色滋养他们的身体,还用经年积累的民间故事、弥漫在日常生活中的乡土人情润泽他们的内心。

关于故乡总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话,与我们栏目举办“文学与故乡”话题的还有这样的媒体和活动:作为2008上海书展文化活动之一,由上海市作协和上海图书馆主办的“上海写作计划报告会——他乡与故乡”邀请了三位外国女作家发表主题演讲并与现场听众进行了交流;花城出版社2007年出版《(1917—2007)中国作家的精神还乡史·小说卷一——故乡》;2018年6月由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出品的《文学的故乡》聚焦当代文学,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贾平凹、刘震云、阿来、迟子建、毕飞宇共同讲述文学背后的故事。

“文学与故乡”这样一个永恒的话题,我刊将继续与《散文选刊》合作,精心打造“重返故乡”栏目,为读者呈现更多精彩的作品。

葛一敏(《散文选刊》主编):

大家上午好。下午,徐总编、惠芬作家和我,跟我们广西民大文学院的研究生会接续现在的“重返”话题座谈、对话,这样呢,上午我想先把我们两家刊物合作的一些特别突出的感受体会说一下。

刚才艳冰主编说到了2016年《广西文学》组织走访作家故乡的事。2016年3月的一天,我随重访团队,来到了作家朱山坡的家乡。道路曲折,车子走了大概一整天吧。朱山坡家里的新房子已经落成,我们看过新房子,又回到他家从前的老房子老院子。老房子和新房子一样也张贴着春联,无一例外,沿途的新、老房屋都是这样的情形。当时我觉得奇怪,在中原,如果乔迁新居,老房子老院子就会全部拆除。但是在这里,所有的老房子老院落都没有被推倒。或许是春节刚过不久,春联显得依然非常新。火红的春联,使得春天更加拥有暖意。这时的北方,乍暖还寒,而广西这里明媚温暖,老院子里仙人掌高大结实,蓬蓬勃勃。孩子们欢快地玩一种古老游戏——跳房子。我问朱山坡,老房子再也用不到了,为什么不拆除,而且和新居一样贴春联?朱山坡这样说:这里的传统,所有在老房屋住过的离世的亲人,他们虽然已经走了,已经到了另外的世界,但是他们对于家、亲人的留念,都依然保存在这里,所以即便建了新房,老房屋老院落还是要如常保留下来。保留下来,逝去的亲人就会找到自己的家,他们知道家就在这里,他们的灵魂依然回到这里,而不会去到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

从朱山坡家乡出来,我们又来到作家林白下乡插队的村庄。那时我想:林白一直生活在城市,重返故乡林白选择的是她当年下乡插队的地方,那一定是她记忆最深刻的地方。林白一直专注地看着车窗外面,辨认着村子,辨认着道路,突然她急切地说:到了到了,还是这棵龙眼,还是这棵荔枝,看哪,还有那棵那棵,多少年了,它们都在。我们围在她和知青们当年住过的房子边上,她围绕那几间房子前面后面一遍一遍地看,她几乎抚摸了每一间房的门和窗子。我们和林白一起再找寻当年插队时的老乡,老乡和林白都相互认出对方,她们像久别的亲人。林白说他们知青都普遍得到过老乡们照顾,她最美好的年华是在这里。

活动结束后,感慨多多,艳冰主编和我商定,合适的时间,我们两家杂志社,联袂合作“重返故乡”栏目,由《广西文学》原创首发,我们将其定位为:以真实、真挚为本,历史、地理、地域、人文大型栏目。事情商定好后不久,在一个会上见到了徐可总编,徐总编的乡土散文宽广厚实,我急切地想征询下他的意见。午餐后就在餐厅饭桌上,在座的有上海作家、陕西作家,我开始跟他们聊关于重返故乡的想法。说给别人听是容易的事,而听别人说是困难的事,我想最多二十分钟就把事情说结束。我滔滔不绝快速地说着走访的细节和我们的预想,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徐总编说,他的家乡,建设发展速度之快,废弃的老房屋老院落保留不下来,瞬间灰飞烟灭。我们几个热烈地谈论着。

再一次对徐总编由衷地感谢,大家能够对同一件事感同身受,并能够促成一件事。几年前我看到惠芬作家创作的一部特别有冲击力的非虚构,被深深震撼。我了解到有两年时间,惠芬作家专程返回家乡生活,她写下了八万字左右的日记,待手头长篇完成后,她就把日记整理出来。感谢一年来所有支持我们栏目的作家。还要特别感谢《广西文学》,我们两家刊物在将近一年的合作备感愉快,同时也充分体会到广西文联、石主席他们的诚挚,我们两家杂志有什么想法,他都会知道,关心我们的合作,及时有效地给予方方面面的支持。

我还想说,故乡话题,让我们大家聚在一起,今后还会因此而聚拢,它应该是一个常谈常新的话题。故乡是什么?乡村的故乡,城镇的故乡,地理上的故乡是不一样的有差别的。什么是一致的呢?或许所有文学故乡都是我们精神和心灵的抒写。谢谢!

容本镇(广西评论家协会主席、广西桂学学会副会长):

按照惯例,一般都是远道而来的外地专家学者先说,应该是徐总编和孙惠芬老师先说。但按照官场惯例,重要人物都是最后才作重要讲话的。按主持人的安排,我就先说了。

10月15日,广西召开青年作家创作会议,才夫主席让我做了个发言,比较全面地梳理和回顾了新世纪以来“文学桂军”的创作概况,今天我不再讲这方面的内容,而是围绕着文学与故乡、文学与生活的话题谈一谈我的一些感受和想法。

刚才主办方的几位负责人已经谈到,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故乡,都有自己的来处。故乡是文学写作中一个古老而又永远写不完的主题和题材。这个主题和题材已被作家们写了千百年,而且还会千百年地写下去。文学与故乡是相依相存的,是解不开、撕不破的生死之恋。文学和故乡也是个老话题,一个已说过千百遍而且还要千百遍地说下去的话题。今天我们结合“重返故乡”主题研讨班重新议论这个话题,我觉得有着特别的意义。当然,我谈的也是一些老话,但老话拿出来谈一谈有时候也是必要的。

《广西文学》是一份对文学品质坚守得很好的刊物,近年来策划和开设了一些很好很有特色的栏目,发表了很多优秀作品,如“重返故乡”“广西诗歌双年展”等,广西很多作家诗人都在这两个栏目里亮相了。《广西文学》是以发表文学作品为主的,但也非常重视理论批评,开设的两个批评栏目“批评进行时”和“极美广西·文学批评”,也是很有特色很接地气的栏目,多年来推介了一系列广西优秀作家的作品,产生了很好的影响。现在《广西文学》与《散文选刊》联手,是一种强强联合,会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约请和发表全国各地名家的稿件,将会进一步扩大刊物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回到“重返故乡”。《广西文学》于2007年第7期起开设的“重返故乡”栏目,是一个非常好的创意和选题。虽是“命题作文”,但作家们却写出了各自缤纷多彩的故乡。我很赞成冯艳冰在同名散文集《重返故乡》前言中的一段话:“从艺术角度看,这批散文总体呈现出的最有价值的是一种富于草根性的极贴近生活原型的真实,首先是心态的真实,进而是艺术的真实,以至我们有理由将这批散文视为真正的原生态散文。”我觉得这段话表述得非常好,很贴切。这段话也点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创作原则: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也就是说,每当作家们回望故乡、书写故乡的时候,都会尽可能地写出自己真实的故乡,冯艳冰称之为“极贴近生活原型的真实”。但实际上作家们所写的故乡已不完全是那个保持着本真面貌的绝对真实的故乡,而是一个经过了时间打磨、情感过滤和记忆重组的故乡。或者说,作家们所写的故乡,是一个融进了作家本人强烈情感、寄寓了浓郁乡愁的故乡。所谓乡愁,是人们对故乡故土刻骨铭心的记忆与惦念,是对生命家园永难舍弃的牵挂与眷恋。乡愁不仅有忧愁和悲伤,还有幸福和快乐。这种早已水乳般融入中国传统文化之中的乡土情怀和乡思乡愁,正是以故乡为题材的散文作品最打动人心的情感力量和艺术魅力所在。

在“重返故乡”栏目中,我也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叫《天湖边上的炊烟》,收录到散文集的时候编辑删掉了一个字,叫《天湖上的炊烟》。我所写的故乡,既是我现实中的故乡,更是我心目中的故乡。比如我写了家乡的荔枝。对于许多人来说,荔枝只是一种美味的水果,是传说中杨贵妃喜欢吃的一种岭南珍果:“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但对我来说,荔枝却有着特殊的情感和意义。我们村前有一排粗壮高大的荔枝树,大多是超过百年树龄的老树,有的至少已有两百年的历史。这些百年老树枝繁叶茂,年年开花结果。我从小就吃荔枝,可以说是吃荔枝长大的。直到今天,荔枝仍然是我最爱吃的水果。正如我在散文中所说的:对于我来说,荔枝已不仅仅是一种美味的珍果,更是一种家乡的情结,一种生命的记忆了。前几年《广西文学》编辑部组织开展“重返故乡”活动的时候,也到了我的家乡浦北县,看了好些地方,上了五皇山,但因为修路,汽车过不去,没能到达我们的那个小村子,没能看到那排老荔枝树,也没能看到越州天湖。

文学作品之所以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就在于它是一种情感的艺术。因此,文学创作必须灌注作家的情感,必须带有作家的独特感受和主观色彩,否则写出来的东西就不能称为创作,不能称为文学作品。比如写游记类散文,如果没有感情,没有自己细致的观察和独特的感受,只是很冷静很客观地把所到之处的景点景观记录下来,尽管很具体、很准确、很真实,但那不能叫散文,只能称之为说明文、景点介绍或者导游解说词。因为这些文字没有融进作家的感情,没有带上作家的烙印。

由于每个人的出身、经历、个性和文化背景不同,即使是面对同一件事、同一样景物、同一个场景,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关注点和引发不同的感受,会留下不同的印象和记忆。同是一个作家,因当时的境遇不同、心情不同,也会写出不同情感、不同格调的作品来。月亮本是无情之物,或圆或缺,或明或暗,这是宇宙间亘古不变的自然现象,无所谓喜,无所谓忧。但古往今来,它曾牵动了多少人的情思和遐想,有人因月亮而感悟到青春的美好,有人因月亮而感叹生命易逝,离人因月亮而愁绪满怀,恋人因月亮而倍感甜蜜。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苏东坡“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面对万里长江,不同时代不同性格不同遭遇的人感受也是不一样的。失去帝位的李后主感受到的是一个“愁”字:“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胸襟开阔、豁达乐观的苏东坡感受到的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当代中国人感受到的是:“你用纯洁的清流,灌溉花的国土;你用澎湃的力量,推动新的时代。”同是写长江,同是对长江的感受,但内涵、境界、格调都大不一样。我在前面讲到了我家乡的荔枝树,那是留下了我生命记忆的树。但去年我父母告诉我,有五棵百年老荔枝树已经被村小组长以五千元价钱卖掉了。我听了以后很心痛,但又无可奈何。以后我再写故乡的时候,或许是另外一种心境和感受了。这就是内心情感和主观感受在写作中所起的作用,说明文学创作是需要情感的参与和催化的,是需要深刻的感受和强烈的主观色彩的。没有情感就没有文学,没有主观感受就没有艺术。文学的真实性,既是一种生活的真实,更是一种情感的真实,一种艺术的真实。

我就谈这么多。谢谢!

黄佩华(作家、广西壮族作家创作促进会会长):

非常荣幸能够受邀参加“重返故乡”这样一个话题的讨论会,特别是和几位远道而来的老师一起讨论,说明《广西文学》“重返故乡”栏目已经真正立足广西,而且正在像《广西文学》的头条一样面向全国,这是值得可喜可贺的。当初我是受到邀请一起论证这个栏目的几个作家之一,我们听到这个创意时就觉得非常好,非常现实,非常前沿。

现在我们很多作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根在哪里,这是一个比较危险的事情。包括我的一些作家朋友也是如此,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故乡”在哪里了,这样很让人惋惜。常识告诉我们,一个人可能会有多个故乡或者是多处生活过的地方,那么他真正的精神故乡在哪里?他真实的故乡又在哪里?这就是根的问题。通过“重返故乡”这样的活动就能比较好地解决了这样一些令人迷惑的问题。我们情感的游离和生活的游离,让我们对故乡的认知认同有时候会陷入一种迷惑,产生飘忽感,以至于有些人选择了消极和颓废,甚至选择自杀。这些人因为他自己心中没有故乡,精神没有寄托,没有自己的出发地,也没有自己的乡愁,没有什么值得眷恋,所以很容易发生这种可悲的事情。

对于写小说的人来讲,我觉得很多时候我们生活的源泉是很容易枯竭的。这时候如果你不岀去走一走,不到一些地方转一转,可能就会没有灵感,创作的过程很容易突然被掐断。我经常有这种经历,要写一些大一点的作品,往往要去老家桂西北走一走,或者到红水河到驮娘江走一走,有时候一颗石头一棵树或者一个河湾一个村寨都可能会给你的创作有所触发。因为我比较愚笨,有时候就需要触景生情来启发我的写作。

我还觉得,“重返故乡”这个事情久不久坐下来讨论也是有益处的,它可以让我们捋一捋思绪,好好总结提高。但是如果光坐在这里讨论也是不行的,不如到某个作家的故乡走一走收获更大。花一样的钱,但感受和收获会不一样。因此我建议,如何让这个栏目办得更好,除了有正确的思路之外,更重要的事情还是要“重返故乡”,这样主题内容才有可能升华,才可以走得更远。上世纪80年代我们的寻根文学能够带来后面文学的繁荣,那肯定是有其道理的。现在改革开放那么多年了,我们很多生活的物质的变化、精神的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作家们整天生活在相对焦躁的情绪当中,在一个繁杂的环境当中,很容易迷失自己,容易忘掉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对于作家而言,这是一个根的问题。

文学地理学的常识也告诉我们,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籍贯地理。什么是籍贯地理?公安局说,你爷爷出生的地方就是你的籍贯。现在很多在城里出生的年轻人就不太在乎你的爷爷、你的父亲母亲是在哪里出生,虽然你是在某个城市里面生长,但是你要了解自己真正的籍贯在哪里。当然,知晓了自己的籍贯还不够,关键是你还要去寻找它、了解它。文学地理学第二个概念,就是作家有属于自己的活动地理。以获得本届鲁迅文学奖的黄咏梅为例,她生在广西梧州,本科硕士都在桂林,然后到广州工作,再到杭州生活,并且在那里回过头来写自己的父亲,后来得了鲁奖。这么大的活动空间、这种迁移都会给她的创作带来影响。那些旅居海外的华文作家可能体会更深。第三个就是作家有自己的描写地理,当年曹雪芹写《红楼梦》是到北京长住以后才写南京生活的。描写地理往往使我们跳出一个地域一个地方以后,能够从容地回过头来想想那些地方曾经带给你什么样的记忆,有什么样的影响。最后是作品的传播地理,虽然很多时候我们的作品写的是我们自己的故乡,反映我们生活的地域,但是通过作家作品的传播就可以走得更远。莫言虚构的高密东北乡,因为他的作品的传播就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这几个要素构成了文学地理学的基本理论和基本的概念,对作家来讲,如果通过“重返故乡”的实践能够跟我们的文学理论相结合,那对创作是大有裨益的。

我们在座的同学都是学文学的,以后要做作家也好,要研究作家作品也罢,对这些方面要引起重视。对作家而言,对杂志而言,对刊物而言,我觉得要不断地“重返故乡”,这才是正路。

朱山坡(广西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

时隔三年,当我想起广西文学杂志社带领一帮作家朋友开往我的家乡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心情还是蛮激动的。故乡确实是一个令人百感交集的地方,当年重返故乡这帮作家朋友到我家乡去的时候,我一路上也是百感交集。一方面很喜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朋友到家对我们乡下来说是非常值得高兴和骄傲的时候,开门迎客那一刻是很激动的。另一方面又感觉到忐忑不安,因为故乡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呈现给客人和朋友看,特别是我们写作写小说很多是以家乡为题材、为书写对象,读者和同行到我家乡看到的真实的故乡跟我笔下的故乡有很大的差异,这个时候,我心里是有些忐忑的。你们看到我的故乡只是表面。我觉得故乡的村庄也是一个江湖,有你爱的一面,也有你恨的一面。但是我内心对家乡的爱还是超过了口头上对家乡的恨。这些年来,我的小说基本上是围绕我的家乡来写,但是写到一定的时候也希望像小时候那样千方百计逃离家乡,在我的文学世界不要留下太多的家乡痕迹。刚开始的时候拼命回到故乡,从故乡寻找资源、寻找记忆,但到一定的时候可能就想逃离那里,去另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开拓自己的空间。当然,人老了,最终还是要回归家乡的。

非常感谢到过我家乡的朋友,你们的到来令我家蓬荜生辉,是最令我感动的事、印象最深刻的事,我自己回一百一千次都没有那种效果。你们到我家乡以后,激活了我心中对家乡更深层次的爱,让我重新审视它、重新爱它。

谢谢大家!

锦璐(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

这个会议给我们的发言题目是,谈谈作家与故乡、作家与现实、作家与创作之间的关系。这些对应关系,是每个作家本能都会思考的。我谈谈自己的感受。

首先,是作家与故乡。2005年前,我去参加 《小说月报》在云南丽江的采风笔会。同行的一位女作家听说我出生于新疆,很是吃惊地说,不像不像。我问她,那像哪里。她说像上海人,像江浙人,反正不像新疆人。《广西文学》约我写“重返故乡”的时候,我脑子反应出来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丽江的那场对话。我是在新疆出生的移民后代。故乡到底在哪里?隐隐在心里埋下了问号。但我没有第一时间动笔为 “重返故乡”写稿。不是不想写,而是真的没有想好怎么写。也可以说,那个时候还在兴冲冲地往前走,顾不上转身回头看,也不知道转身回头看是何其重要。

2015年我回了一次新疆,就在我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家属楼下面,拍了很多张照片。新疆的夏天,太阳依然炽烈直白,空气依然干燥清爽。楼多了,树也多了,却独独少了我家窗前的那棵树。那棵树陪着我读完高中、读完大学。在我前两次回来的时候,它还在,超过了我家二楼的高度,摇曳在三楼那户人家的窗外。我在树的对面站了几分钟。那里曾经有树,现在没树。短短的时间里也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遗憾。我家搬来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现在它不在了。是病了,还是移植走了,也找不到人问个明白。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棵树。它曾与我朝夕相处,我却不知道它的来龙去脉。从新疆回来,再次接到“重返故乡”的约稿。不知道为什么,那棵树就总是在眼前晃。那次参加笔会对我“来路”的误判也掺和了进来。我突然产生了自我审视的念头。为什么我的来路会被人误判?我的来龙去脉是什么?问来问去,我觉得自己最想问的就是——是什么样的原因,让我成为一个跟文学有关的人?成为一个在小说中辨析人(人类)来龙去脉的人?就这样,我找到了“重返故乡”的路径。我想,不能像错过那棵树一样,错过这样一种追问。

说清了我动笔的动机,我想说说我所理解的《广西文学》开设“重返故乡”专栏的动机。我觉得从写作者的角度来考虑的话,《广西文学》真的是抓到了一个特别好的选题。其实作家的重返故乡就是看这个作家和写作最本源的关系。既然我们毛主席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么对于作家,对于写作来说,也没有无缘无故就成为作家,就爱上写作的。让作家写他的故乡,实质上就是要破解他的成长密码。他之所以成为作家,不是无缘无故的。

我小时候,我的父亲是一位业余摄影师,一台海鸥120相机跟着他好些年,人在取景器里是倒过来的那种。我小时候有很多照片,远远超出同龄人,都是父亲给我照的。他在家里隔出一间小小的暗室,插一只瓦数很低的红灯泡,有一个盛满了水的水盆,里面化着显影粉。我常常跟着他在里面玩耍,看着我的“脑袋”慢慢从药水里浮现出来,多么神奇。

现在,我觉得故乡对我们每个写下这个主题的人来说,故乡就是那盆水,有显影粉的水。我们要回到那盆水里,看看自己的原形,看看我们最初的模样。

这个过程,是策划者想要的“真实的自我”和“记忆中的秘密”。《广西文学》就“狡猾”在这里,她用“重返故乡”来隐藏或者说达到让写作者敞开心灵的目的。她想看到作家卸了妆素颜的样子,特别是对那些以虚构情节、虚构人物、虚构故事的小说家来说,她想看到他们的真人真事,看到他们摒弃了那些熟练的小说技术,写出的有些笨拙的文字。

我想,这个目的《广西文学》达到了。至今为止,估计超过一百位作家为这个栏目写下文字。这些作家,在他们的虚构文本里可以把死的写活了,可以把活的写死了,唯独写自己,得实事求是地写。可是,写成什么样是实事求是,没有标准,全靠作家自觉。他要是非描眉画眼贴假睫毛,非得丰胸隆鼻打玻尿酸,再不济来个美图秀秀加滤镜……你又能如何?

所以,写故乡是对作家的考验。考验他拷问自己的勇气与真诚。这也让我想起先哲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是这样说的:“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在不久前的一次阅读中,我看到这句话也被译为,“不被审视的人生不值得度过。”我觉得“审视”比“省察”更能精准表达人的主观能动性,使整个句式更有一种动作性,传递出丰富的画面感。在一个逃避“崇高”、消解“意义”、将肉麻当有趣、将无聊当常态的价值倒置的时代,写作者不能够满足于“记录”和“再现”。写作者必要有这样一种勇气——“审视”生命、世相,将那些暗藏的事物抖露出来,寻找其中的秘密和启示,让有价值的精神逆向而生,呈现光泽。

我想,这就是重返故乡的意义所在。也是所有勇于书写重返故乡这个主题的作家们,他们写作的价值所在。

说到作家与现实关系。我想到一个人,德国作家黑塞,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作品我没读过多少,倒是看过他的传记。他结过三次婚。第一任夫人是一位出色的摄影师,他们日子过得实在太过幸福,然而黑塞却不满意,原因正是因为它太幸福了。他觉得影响了他的独立性。他有一句名言,我很愿意用我的房子和这一点点幸福交换一顶旧帽子和一个旅行背囊。他的心声,估计是很多作家的心事。他们视自己的创作、自己的作品,胜于生命中的任何其他东西。这一点也已经为古今中外所有著名作家的经历所证明。黑塞的第二任夫人和第三任夫人都比他小很多,都是因为仰慕他的盛名而结婚。结果,依然陷入了当作家太太的黑洞。她们发现,崇拜一个著名作家和当他的太太之间的距离,约等于天堂和地狱之间的距离。结果,第二任太太两个月就离婚了。第三任熬到了黑塞拿到了诺贝尔奖,还来不及离婚,黑塞先死了。

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作家与现实,很难水乳交融举案齐眉和谐团结的。如果水乳交融举案齐眉团结友爱了,他很难写出好的作品。具体的感受在座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跟生活的那一面。我不好说别人,只说自己,之所以现在写得少了,不是没有素材,不是没有愿望,但的确是生活状态太平和太安逸了。对于奔小康的中国人民来说,这是好事。但对于作家来说,这绝对不是要鼓掌的事。没有痛苦,没有和现实生活之间的紧张度,就没有写作的冲动。事实上,这正是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的缘由。一段时间以来,流行一句话,“人到中年,与生活达成和解”。这句话适用于不想当作家的人。所以,我看到那些源源不断地写出好作品的作家,说明他依然还在痛苦。我很想痛苦着他的痛苦,只是呀,这个世界上痛苦都是只能自己慢慢消化的。对于作家来说,什么是幸福?就是拥有体察痛苦的能力和意愿。

最后,说一说作家与创作。在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觉得很快乐,觉得总算有一个世界,能由自己掌控。写得多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不认为作家在创造过程中享有绝对的自由,哪怕这是一个虚拟的世界,是一个无中生有的世界。现实世界留给作家的路很窄,想要在小说中创造一个奇异的、闻所未闻的世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各种精彩的、惊险的、惊悚的、惊骇的事件天天都在现实中刷屏,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所有人不隔几分钟刷刷微信,就觉得自己要与世界脱节。作家不可能在这一切中独善其身。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竭力用自己的方式,让自己被时代裹挟的姿态不要太狼狈,在踉踉跄跄的奔跑中少跌几个跟头。作家的掩体就是创作。他要与现实中的遭际和命运作斗争,还要与自己作斗争。作家必须借助创作这个掩体释放敏锐的痛感。如果没有创作这个掩体,那么他们与大多数人在一起的时候,就真的成了一个精神有些毛病的人。

具体而言,作家在创作中,实质上就是面对自己、拆分自己、解剖自己。你必须把自己身上所有情感唤醒,哪怕是自私、卑劣、懦弱、恶毒。你要用自己真实的情绪去处理素材,去贴近人物,去逼问真相。可以这么说,这个过程就是一个人格自我分裂的过程。你必须把自己打碎,碎到和人物融为一体。然而,你又得保持必要的清醒,用冷静的态度站在人物的对立面。这个时候你的脑子里千军万马,万箭齐发,你必须得控制场面,但又不能被对手发现。这个对手,是人物的命运,是聪明的读者,甚至有可能就是自以为是的你自己。

张柱林(广西民族大学教授):

感谢《广西文学》,让我在写下关于故乡的文字之后,又有机会重新回到这个题目。这个题目很大,谈起来情绪也很复杂,刚才覃主编说到当初开设这个栏目的设想,说作家们的写作虚构太多了,想激起大家的现实感,有基层和地气的意思,这确实符合我们多数人的情况。当时冯艳冰副主编跟我约稿的时候,说大家写的感性居多,希望我写点更理性或更理论性的,自己作了些努力,但可能离他们的期待还有距离。今天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有些学生也是来自外地的)聚在一起研讨“重返故乡”,很高兴。当然,这个题目看起来轻松,实际上也蛮沉重的,因为一个人有故乡的话,都是要离开它,然后又不得不回去。我觉得这是一个矛盾的情感的综合体。人们赋予了“故乡”这个词语一种特别的价值,不然何以要重返呢?故乡意味着人对过去的怀念。现实是多变的、不易把握的,未来是不确定的,只有过去,已经凝固,不再让人怀疑和犹豫,是一种安全的形态。不过,它指向的不单单是人对过去的怀念,故乡更重要的含义很显然在“乡”字上。人们所怀念的过去并非是简单的过去,而是“故乡”一词唤起的类似乡村生活带来的感觉,那种生活被想象成安全的、宁静的、温和的、熟悉的、亲切的,周围的人们是质朴的。故乡当然并不一定是乡村,但人们把它想象成乡村,用文绉绉的说法,我们可以说故乡与乡村互为镜像。故乡并不纯粹是因为你在那里出生就获得了一种情感的特权,那种情感寄托着的是你在其中成长的家的感觉。所以重返故乡即是重回老家,人们即使在城里成立了新的家庭,也常把回老家说成回家。人常常要寻找回家的感觉,那就是自由、和平、安宁、熟悉、温暖。人能在其他地方找到这种感觉吗?甚至这种感觉其实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有时真相很残酷,实际存在的家乡并不一定真能提供那种理想的感觉。于是,人开始了对所谓的精神家园的追寻,它驱使我们去阅读文学作品,去观看电影,去求学,去旅行。这种精神家园,这种灵魂的故乡,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但你必须得不停地追寻。在这个意义上,所谓重返故乡,不过是把这个过程倒过来而已。那种灵魂的安宁、满足,常常需要我们前进,而不是后退。后退太容易了。我就简单地说这些,耽误大家的时间,谢谢!

王勇英(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

我是写儿童文学的。我觉得《广西文学》办“重返故乡”这个栏目很好,打开《广西文学》我都会去看写故乡的散文。去年冯老师跟我约稿的时候,我非常愿意。有许多作家可能已经远离家乡,“重返故乡”这个栏目就好像是有人在耳边跟你说:要记得回家哦。

故乡是一个温暖的地方。有亲人生活在那里,故去的亲人埋葬在家乡的山野,但其实他们并没有离去,只是从村里面搬到山上住。活着的人们住在村子里,故去的亲人住在山上的地下,我们的情感没有分离,这也是亲情的力量,这股力量也是我文学创作永远的动力和力量。

我觉得故乡也是我创作的宝藏。我是客家人,我的祖先以前是从中原搬过来的,先搬到福建再搬到广西。我们村很多房子还保留着客家人的建筑风格,村庄里面有围墙,有前门楼和后门楼,城墙里面还有四通八达的小巷。我们小的时候,村里的门楼一关,在村庄里面也可以玩一天,而且门前屋后,甚至有些人家里的天井还有流水。水都是从山上引进来的,流水畅通无阻,无论下多大的雨,流水很快就排到野外,灌入村外的河流。村里面还有一个最恢宏大气的建筑,就是祖宗堂,供奉祖宗先人灵魂的地方,也是供子代后辈缅怀祖先的地方。客家人根的意识很重。古代从中原逃避战乱,一路迁行,仍背着祖先的骨头,到定居处再立坟。现在我们仍去寻找三百多年前的亲人,都还回到福建、江苏,回到更远的地方扫墓。那是一条寻根的路,也是一条归家的路,我觉得这是一种亲情的力量,不管多远我们都回去追寻,这是我们写作的时候寻根的一种力量。

村子里面还有很多旧屋瓦房,有很多龙眼树,都有着很老很老的记忆。

我记得小时候最大的节日就是,当村里的某棵老树的果子成熟,村里人摘果的时候,村里的男人就会爬到树上摘,女人和孩子、老人就在树下捡掉下来的果子,我们像过节一样。

小时候的小孩子们好像都不太爱睡觉,总是在月光流满的村子里玩耍。那时我们老家还没有通电,点煤油灯,月光就特别亮。有月光的晚上,大人都睡觉了,小孩们还在村里玩。我记得有一次,半夜跟一帮小孩玩捉迷藏,我就藏到了祖宗堂里,过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找我,当我走出来的时候,小伙伴们都回去了,全村人都已经睡觉了,安安静静的,只有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走。我在穿过那个门楼回我家的时候,经过一棵差不多两百多年的龙眼树,树很老很老,腰都弯了,但老树还坚持着开花、结果,我觉得它在尽最后的力气,就是想为它的子孙们再结点龙眼。那是一个祖先爷爷种的。我站在那里看着老树,当时龙眼一束一束挂下来,我好像就看到很老的一个老人说,你可以吃龙眼,然后我就站到老墙头上,伸手摘下了一颗龙眼。龙眼还半生不熟,浅浅的甜中带着微微的涩味,我吃了再回去睡觉。这种感觉很美妙,这种感觉一直陪伴着我。那颗龙眼的味道也从此成为我对家乡的一种回味。

后来我从事儿童文学创作,我之前创作的比较杂乱,写了一些书,有些也还算畅销书,稿费也相对丰厚。

到2009年的时候我的心情有些复杂,看书架上有很多自己的书,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东西。2009年我回了一次老家,我爷爷奶奶去世很久了,他们生前住过的老房子还保留着。我在那待了一天,就感觉我爷爷奶奶气息都还在,隐隐有些感动,就觉得我要重新写客家文化。

于是,开始写到乡土儿童文学。乡土儿童文学,当时出版非常难,但是我还是决定回到我生命的起点写我的家乡,从乡土开始。说到这,我要特别感谢福建少儿出版社杨佃青老师。2003年我第一次自由投稿,编辑从一大堆稿子当中看到我投去的三部长篇小说,2004年由杨老师责编出版。在我想要写乡土文学的时候,其实也还是有些犹豫的,写出来很难出版,甚至也很难发表,《儿童文学》《少年文艺》能发,其他杂志当时几乎不发这类风格的作品。杨老师说,你写吧,我们福少社肯定给你出版,会给你一个写作上转身的平台。他说听到讲关于家乡、关于我小时候的故事时就很感动,期待着。2009年开始动笔,2010年在福建少儿出版社出版一系列四本小说“弄泥的童年风景”,写一个叫弄泥的客家女孩。其实也是我的童年。弄泥是我的外号,客家话的弄泥是蜻蜓,用客家话叫很难听的,但用普通话音译过来,从字面上看却有一种很特别的美感。

“弄泥的童年风景”出版了,出版社、我们广西作家协会还给我开了一个研讨会,客家乡土文化的儿童小说就从那个时候开始,非常感谢。

回到生命的起点能走得更远。谢谢!

田湘(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

写《重返故乡》对我是个极大挑战,原因是:其一,我从来没有写过散文。其二,我的出生地侧岭火车站,因铁路改线已经被废弃,故乡被“蒸发”了。其三,故乡要有亲人,而我的父母和奶奶从湖南迁来,并无庞杂的根系。当老人随子女离开侧岭后,故乡就被淡化了。这也是多年来我不再回故乡的原因。特别是随着时间的更迭,故乡的记忆愈加模糊,她也与我渐行渐远了。

因此,当接到冯艳冰的电话,要我写这篇散文时,我是有所犹豫的。但犹豫之后,我还是决定写,去寻找心里的故乡。我思考了很久,决定还是回去看一看。

回到故乡,我看到家里的房子已经没有了,熟悉的铁轨也被拆掉了,只剩下空空的道床覆盖着青草,这个画面给了我非常深的印象。而故乡又给了我很大的冲击,经过时间的变迁,修了高速公路,视野更开阔,山水更美丽,显得更有活力了。我从开始的陌生感、惆怅和惭愧感,转而有了惊喜感、亲切感。虽然熟悉的小火车站拆了,但是故乡并没有衰落,在时代的洪流中,它也在不断发展着,变得越来越好,这不正和我一样,虽然离开了故乡,却也在努力地生活,努力变得更好吗?虽然我离故乡远了,以为我已忘了她,其实不然,故乡始终在我心里,她承载了我童年、少年的宝贵时光,在我最孤单的日子陪伴着我,她的分量这么重,是我永远不可能忘的。故乡是有密码的,我们只有走进去才能打开她,于是我写出了《寻找消失的火车站》这篇文章。

何述强(广西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广西作家协会秘书长):

昨天接到冯副主编的电话,邀请我参加“重返故乡”专题研讨会,我对这个主题进行了一点思索和回顾。我认为,好的选题是有生命温度的。可以让作家重新思考自己走过的路,自己的出处,以及自己写作的可能性。《广西文学》“重返故乡”栏目是一个成功的选题。我应约写了一篇这个栏目的文章,题目是《故乡是每个人心中隐秘的事物》,我写的是具有地域特点的我的故乡,但我也试图探索每个人心中的故乡。他走在天南海北仍然带在身上的无形的故乡。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的捉摸不透的故乡。迄今为止,我仍然认为这是我最重要的文章之一,因此,我对《广西文学》心存感激。我还记得,完成这篇文章的那个夜晚下了一场大雨,雨夜常常会帮助我们接通有关故乡的信息。

这个栏目的独特性在于它同时有外部行动的呼应。每年《广西文学》杂志社都组织一次“重返故乡”活动,选择到一个作家的家乡去,看看那里的风景,跟那里的乡亲们坐一坐、聊一聊,喝杯水酒。我有幸参加过数次这样的活动,甚至内心也暗暗渴望,有朝一日也重返我的故乡。但我同时也有隐忧,害怕重返故乡时会照见我故乡的凋零与破残,害怕场面让大家尴尬、难堪。现在的村里,到处是砖混的楼房,坚硬,冷漠,没有温度,只剩几个老人守屋子,空落落的,已经不是我们童年时候那个欢声笑语的故乡。鸡犬相闻,往来种作,白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景象只能在梦中出现。我们的故乡面容越来越模糊,那些小石桥,那些村道旁的花树,那些光光的青石板路,全都隐藏起来了。眼前的故乡如此陌生,让我们找不到半点皈依感。因此,我常常渴望重返故乡,同时,也害怕重返故乡。

前不久回了一次故乡。那晚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一早我登上堂弟的砖混楼房的楼顶,打量我的故乡。看到松竹犹在,四面环绕的青山上白云依旧,心有所动,便得诗一首:松筠童子已沧桑,半是幽清半迷茫。唯有白云仍似雪,卷舒作意恋故山。

我似乎找到了我们的故乡不会消失的事物。

而正是这些不会消失的事物,唤醒我们重建乡村、重建故乡的热情。土地已荒芜,我们终究要归来。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归乡之路上,文学意义的重返故乡会成为乡村建设者的精神指南,成为漂泊者获得心灵安宁的重要滋养。没有对乡村传统的尊重,没有审美力量的参与,振兴乡村的一切努力将会离我们的终极目标越来越遥远。

相信《广西文学》 《散文选刊》联手合办的“重返故乡”栏目会挖得更深、走得更远。

丘晓兰(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红豆》杂志主编):

首先我认为“重返故乡”是一个极好的选题,有极好的策划,也是一个办得极好的栏目。因为我看到了它的价值和意义,它的价值和意义从哪里来?就刚才覃主编和冯副主编概括有一句话,容老师也提到了大部分作品都“极贴近生活的真实”,真实的就是有价值的。很遗憾这个栏目我没有参加,但是有很认真的学习。真实就会有价值和意义。无论是对作者、主办栏目的刊物,还是对广西这个地方文学的发展和研究都是有其意义的。这个意义归结起来我认为就是寻根、探源。而寻根探源是为了更好地为解释今天、走向明天提供一种依据,这都是很宝贵的。

作为两本刊物,两家的主编和编辑们都非常地棒,为有这样好的创意,又能很好地执行,而且是坚持执行,持续了好几年,把广西这片土地优秀的作家几近一网打尽,为今后的研究和学习了解提供了宝贵的文本,非常有意义。所以我对这个栏目有一种崇敬之情,要向覃主编和葛主编致敬,向负责主持这个栏目的冯艳冰副主编致敬,向每一位参与工作的编辑致敬。

我对故乡的理解,刚才田湘老师讲的那个我也觉得特别有意思,能够找到自己故乡的人其实是幸运的人,因为很多人都已经对故乡这个概念模糊,我也有类似的情况。我的老家、出生地和今天生活的地方都不一样,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有这种情况。如何理解跟定义故乡,对这个问题进行一些探讨和思考,本身也是有意义的。我个人感受,故乡从有形的建筑物到无形的人情,都会渗透到故乡这个概念里面去。拜读了很多文本之后,我的感受是我们广西的作家真情是有的,才情也是有的,各方面也都不比别人差,但也还有一个比较显著的特点,就是非常实诚,作品“极贴近生活的真实”。事物是两面来看,能够贴近生活的真实应该是一个基本前提,但是也还只是一个基本前提,如果能够更进一步,看得更开阔辽远,思考得更深入的话,我想这个价值和意义还会更进一层。

就说这些,谢谢!

伍迁(人民网记者,诗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特别是在城市生活以后,会经常回想故乡的一草一木。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的根还是在故乡。像我自己,每年有空的时候还是要回故乡走一走、看一看,因为故乡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感到非常亲切。包括在写东西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想法,跟故乡还是分不开的。我觉得这个栏目有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很容易引起大家的共鸣。因为每个人或近或远都有对故乡的思念,所以这个栏目在很大程度上能够打动人。这个策划是非常好的。

这个栏目已经做了好几年,是不是以后可以做一些延伸的东西?比如我们有文本,已经出书了,是不是以后可以做一些音乐、广播、微电影等?因为我们的作品已经有很好的素材,挖掘一下,做得更有影响力,甚至搞一些朗诵或者其他的东西。因为这个资源太好了,再扩展一下是不是会有更好的思路?谢谢!

孙惠芬(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非常高兴“重返故乡”这个话题把我带到了广西。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广西。刚才艳冰主编讲到《广西文学》“重返故乡”这个栏目的设置经过,我可以向你证明,一敏主编到处在宣传你们这个栏目。记得今年年初,一敏主编给我打电话,当时她好像在哪里读过我写的跟故乡有关的文字,就约我为这个栏目写稿。当时她谈到一些背景,大致是怎么样我忘了,但记得她提到“作家与故乡的关系”,这几个字一下子就打动了我,我其实一直都在通过写作来思考跟故乡的关系。当时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就答应下来,却一直没有做。我是那样一种人,内心容量很小,不能同一时间做两件事。但没想到前些天一敏主编又给我发来短信,替艳冰副主编发出邀请,说有这样一个对话活动,于是我就来了。

故乡跟作家的关系,这是个维度特别宽广的话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乡。有很多人,比如像我,故乡在乡村,是像一棵树的根一样永远不动的存在,但有的人则不同,故乡是漂移的,比如刚才锦璐说的,打小跟随父母漂泊,人漂移,故乡也在漂移。其实国内外有很多这样的作家,他们刚刚在一个地方出生,就随父母去了别处。不过对写作而言,这很难说是谁更有幸,谁更不幸。在我看来,大多数人一出生就拥有了故乡,不管你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之后就在成长中伴随着出走和告别。当然,对于有些人,他们没有出走这一说,他们可能一生都生活在一个地方,但对于这些人,我觉得成长就是出走、就是告别。因为所谓文学上的故乡,是指一种精神存在,而在人的精神世界,故乡不仅仅是地域,她还是一种形而上的归宿。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每个人都要从故乡出走,最后,我们每个人都要返回故乡。只不过,返回的故乡,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地方,甚至与地域无关。

当然,我也理解我们今天所说的作家重返故乡,更多的还是强调写作者如何保持跟现实的关系。但我还是想谈谈她所指向的形而上空间。刚才一敏主编就讲到曾经参加“重返故乡”这个活动的现实经历,她说在广西少数民族乡村,人们盖了新房,老房子根本不拆,它们会和新房一起并列在那儿,任其年深月久,草木丛生。这里的人认为,老房子是他们父辈祖辈的家,保留它们,父辈祖辈的灵魂就能找到家。这习俗让我非常感动,我们北方就没有这样的习俗。这就给我带来一个特别的灵感,想到墨西哥魔幻现实主义先驱——胡安·鲁尔福,他曾在一部小说里写过一个死去的土霸王的儿子,在回到故乡的日子里,听到已故母亲的话语,听到那些难入天堂的冤魂对他父亲巧取豪夺无恶不作的控诉。这个习俗告诉我们,不但我们出走的人在不断地还乡,故去的前辈也走在还乡路上。而这恰恰证明,文学的重返故乡,包含了更多的形而上维度和空间。就是在你重返故乡的时候,你带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你又遇到了什么样的灵魂。

你在青年的时候返回故乡,你看到是故乡的变迁、地域上的变迁,可我们的精神世界在不断发生变化。年轻时,我们可能一直以为我们的目标在远方,其实每个人从出生那天起都以为目标在远方,往前走。乡村人奔着进城,城里人奔着成功、奔着出国,反正人的困境就是生活永远在别处。但事实上到了一定年龄,你会发现,前方是死亡,当你思考与生死有关的事情的时候,我们渴望重返故乡,这“重返”的就不是地域的故乡,而是精神的故乡,也可以说是在精神上“还乡”。

我个人的写作,是经历了出走和还乡。我的出走是跟改革开放这个年代的乡村城市化一起发生的,所以在曾经写过的小说里,大多都在写乡村人的出走,我曾经就说自己就是一个农民工,人出来了,心的家园却既不在城,也不在乡,灵魂在漂泊。但是多年以后,也就是到2011年,我真正返回乡村生活两年,这一切变得不一样了,我才懂得我以往的写作都是在写“出走”,而没有写出“还乡”。

刚才黄佩华老师有个发言,他讲到很多自杀的人,都因为找不到心灵归处,其实这个归处不在乡村,也不在你出生的地方,这个归处是内心深处。也就是说,在我们提倡的重返故乡里,其实包含了“还乡”的主题。这是重返故乡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如何由形而下向外的寻找,转向形而上向内的求索,向精神内部的寻找求索。

记得一个诗人说过一句著名的话:活多深,写多深。其实在不断的返乡中思考跟故乡的关系,考量的不光是你的思想能力,而是你“活多深”的生命体验。作家不断地重返故乡,思考关系,其实是你在自我生命中寻找内心的安详。而有了这样的寻找,你所打开的精神维度则完全不同。像我这样在乡村长到二十多岁才离开的人,确实有着太多的故乡记忆,可是当你也年过半百,当你有过许多漂泊的经历,你发现你曾经在作品里写过的乡村人,你的父辈祖辈,你并不真正了解他们!因为那时你并不真正懂得他们如何面对苍老、苦难和死亡。就是前边说的,我们乡村的老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这里,但是过了某个生命阶段,一定都在经历精神的还乡——就是面对死亡的另一程寻找。只是我们在年轻的时候并不知道。2011年,我曾参与一个乡村自杀调查,是那时,我才发现我们故乡的人们在生死追问中寻找精神故乡这一生命历程。也就是说,当在“还乡”路上跟“还乡”的人们相遇,形而上的部分才得以向我展开。下午有机会再交谈,这是我重返故乡的收获。

谢谢!

徐可(《文艺报》副总编):

我是带着学习的态度来的,昨天晚上到了之后我们还在说,我们是来学习的,明天上午的任务,就是听取各位专家老师的发言。既不是指导性意见,也不是总结讲话,谈一点个人的感受吧。

刚才几位老师讲的,包括葛一敏主编讲的,我都赞同。葛一敏主编是这个栏目的热心推介者,我也是从她那知道这件事,后来我特别感兴趣,所以一直在关注。前几天冯艳冰主编叫我过来开这个会,我正好来学习学习。在来这之前,我们在江苏组织召开了一个研讨会,叫“第六届全国里下河文学流派研讨会”。说起里下河大家可能不太清楚,但一说汪曾祺大家就知道了,那正是汪曾祺的家乡。这个研讨会已经坚持了六年,在全国文学界已经有了一定影响。当然也还有争议,就是说存不存在这个流派,因为我们一般说文学流派,是已经进入文学史的,或者已经静止不再发展的,而我们这个流派是发展中的。这些不管它。我是想说,一个文学流派的形成,一般来讲大致有这么几种可能:一是以文学社团形成的,二是由于共同的创作主张形成的,三是由于相同或相近的创作风格而形成的,第四是基于地域概念形成的。当然这几种条件之间也可能是交叉的,比如第一种和第二种情况,尤其是第三种和第四种情况。同一地域的作家,他们的创作风格往往有很大的相似性。某一地域产生了一批优秀的作家,在全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从而成为一个流派,或者一个作家群,这一地域就是这一批作家共同的故乡。我们所说的“里下河文学流派”,或者“某某作家群”,关注的就是作家与地域的关系,实际上也就是作家与故乡的关系。

我们这个研讨会的主题是“作家重返故乡”,所以我们可以说是不约而同地关注了同一个话题,就是作家与故乡、文学与故乡的关系。关于文学与故乡的关系大家有很多的高见。说起故乡,我们会想到福克纳,想到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等等。他们在文学创作上的成功,离不开故乡的滋养。故乡在一个作家的成长过程中,在他的创作风格形成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前段时间我刚刚出了一本散文集,书名我想了好久,最后定名为《背着故乡去远行》。为什么叫“背着故乡”?因为我无论在大地上走得多久、走得多远,我的故乡始终如影随形一样跟着我,而且它在我心里是沉甸甸的。我从十几岁就离开家乡到北京读书,后来留在那里工作。我在北京待的时间已经大大地超过了我在故乡生活的时间,可是人家问起来你是哪里人,我肯定说我是江苏人,我是江苏如皋人,我绝对不会说我是北京人。虽然我现在是北京户口,家乡的口音也不重了,生活习惯也好,文化观念也好,都是跟家乡脱离了,但家乡在我的心里头还是很深很深。无论你多大年纪,只要一回到老家,家乡的老人还是会很亲热地叫你小名,说你回来了。他不说“你来了”,那你是客人,是外人;他说“你回来了”,你是主人,是家里人,不过刚刚出了一趟远门,现在回来了。这种感觉是非常温暖、亲切的。我自己过年回去看老人的时候,我一定也会说我回家看亲人。在中国人心目中,故乡的分量是极重的。过去讲究“光宗耀祖”,讲究“荣归故里”。你在外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你的先祖、给你的故乡增光添彩;无论你在外面做得多好,一定要回乡告祭祖先。血脉的联系,根的联系是割不断的。所以,故乡,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的精神脐带。重返故乡,实际上是重返我们精神的故乡,补充精神的养分。

刚才我听着大家的发言,还想到了一些有趣的问题。比如,我们的主题叫“重返故乡”,一望而知是以“离乡”为前提条件设计的,是从离乡作家的角度来看故乡。那么,那些没有离开故乡的人怎么看故乡?因为我们一说到故乡首先是想到故乡离我们远去了,那些在乡的人是怎么看故乡的?再一个,我们现在写故乡,可能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写乡村的,有一些写到了小镇,顶多写到了一个县城,写到中等以上城市的就很少了。也就是说,我们写故乡的作家大多出生于农村,顶多是小城小镇,而出生于大中城市的作家很少有故乡情结,这是为什么?比如我们会怀念故乡的小河、故乡的老屋,因为那里有我们童年的记忆,寄托着我们的乡愁,我们会为故乡的小河被污染、故乡的老屋被拆除而伤感;而对于城市出生的作家来说,他们的乡愁又在哪里?再比如说这个故乡的概念,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一种以农耕文明为主的传统社会的概念?中国长期实行户籍制度,而且人被固定在一个地方很难流动。但是随着人口流动的常态化、正常化,随着从农耕文明进入到工业文明、现代文明,故乡的概念会不会慢慢地淡化?比如我的孩子在北京出生,他的故乡在哪里他不知道。我的故乡肯定不是他的故乡,因为他没在那出生,也没在那成长,只是逢年过节跟我回去看一看,就是跟着爸爸妈妈到爷爷奶奶家看一看,那里没有他的乡愁,那不是他的故乡。北京是他的故乡吗?也不是,因为他的籍贯是江苏,出生地是北京,北京又不是他的故乡,他的故乡在哪?将来会有同样一批人,包括子辈、孙辈后代肯定会面临这个问题。也就是说将来对我们写作者而言,这个故乡的概念怎么去理解。我刚才听各位老师发言的时候想到这些比较有趣的话题,我觉得这也可以让我们进行深入的思考。

我觉得《广西文学》相当不容易,从2007年到现在坚持了十一年,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探索故乡与作家的关系,这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我祝愿我们这个栏目越办越好,也希望作家们的观察和思考更加深入,推出更多的精品佳作;同时我们也愿意继续关注这个栏目和这个话题,我们共同努力,把这篇大文章做得更好。

最后,预祝会议圆满成功!

谢谢大家!

东西(广西作家协会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要是没有“重返故乡”这个栏目,我可能就不会写《故乡,您终于代替了我的母亲》。这篇散文是编辑催稿催出来的,文章发表后,《天涯》和《读者》等好些报刊都转载了,还被收入《大学语文》一书,一些中学用这篇文章来做考题。非常感谢《广西文学》这个栏目,它让我认真地思考故乡和母亲的关系。

由于注水文章太多,现在我拿到杂志往往总是先读那些真情实感的文字,每期《广西文学》寄到,我也是先看“重返故乡”的文章。

我是一个有故乡的人,我的家乡在天峨县一个名叫谷里的山村。现在中国有野心的作家都在建立自己的故乡,我已经发现了,像凡一平、黄佩华等都把小说的背景放在自己的故乡。事实证明,莫言写高密东北乡成功了,所以很多人觉得没有故乡是获不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但我没有这个野心,我觉得故乡是有多种阐述的。从广西的角度,我的故乡在谷里;从中国的角度,我的故乡是广西;从全球的角度,我的故乡在中国;从宇宙的角度,我的故乡在地球。当我看《地心引力》《星际穿越》这样的电影时,我真的是觉得地球就是我的故乡。所以,故乡是慢慢放大的。

那年我去蒙古国出访,听了蒙古人的故事后,我才知道,蒙古人的故乡永远是在前方。他们是游牧民族,他们的马匹、粮食、牛羊,包括女人,都在前方。因为他们靠征服来获取资源。这与农耕民族固定的生活不一样。农耕民族的故乡是在后方。这种乡恋乡情一直影响着我的写作。但是,特别是现在,当我离开故乡多年之后,也有了故乡在前方的想法。这种想法,用于写作,就是破釜沉舟,义无反顾。这未尝不是一种写法,就像在路上。

非常感谢外省的专家来指导广西的创作,感谢!

学生:

各位老师好,我是广西民族大学的学生,刚才听了大家的发言,我有一点小感悟。我是90后,我在广东出生,广东长大,又回广西求学,在我的印象里面广东、广西都是我的故乡。我觉得故乡可以是很多个,记忆里能够引起自己情感共鸣的地方都可以称之为家、家乡,这样会不会给更多自小就漂泊在外到处迁移的人更多的写作机会?就像老师说的,人在漂移,故乡也在漂移,书写故乡会透露出很多的地域文化,是我们写作人独有的资本。对我来说,“重返故乡”这个命题是博大的,作为孩子我们总是能听到很多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怎么样,借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别人家的故乡是怎么样的。我突然很想写一篇东西,我是壮族人,壮话是我的乡音,很想写一篇类似听见乡音的文章。这是我的一些感悟,谢谢。

覃瑞强:

你现在会说壮话吗?

学生:

对,对我来说故乡也就剩下壮话了。

石才夫:

你父母不是广东人?

学生:

不是。

覃瑞强:

我们现在接触到的90后都不怎么会说壮话了,你还会说是很不错的。

学生:

各位老师专家好,我是广西民族大学的研究生,关于故乡的概念我有一个问题,现在就我而言,我是出生在城市,觉得地域性的东西在现在越来越淡化,就像刚才容老师跟我们说他对故乡重要的回忆是荔枝树,但是我没见过荔枝树,只吃过荔枝。就体现出一个问题,现在的年轻人基本生活在符号化的世界,甚至不仅仅是一个城市的年轻人,中国现在从事农业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再这样发展下去还有故乡的概念吗?一切都符号化了,全世界的人都变成的商品化、符号化、自动化的世界,这个概念还可以延续下去?

容本镇:

刚才徐总编讲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讲了很好的思考和看法。相对来说,我们这代人还有一个比较明确的、固定的故乡,很多人的故乡在农村,也有很多人的故乡在城市。世世代代生活在城市的人,这座城市就是他的故乡。但下一代和下下一代对故乡的认知和理解可能就有困惑了。他们在城市出生和长大,或者外出读书工作后到处漂泊,定居他乡,他们对祖辈的故乡会怎样理解,还有多少认同感呢?这就很难说了,至少在感情上不会那么深厚和强烈了,慢慢也就淡化了。我觉得,对故乡也不要理解得太狭窄,也可分为地理上的故乡和精神上的故乡。追根溯源,我们现在的故乡,可能已不是几百年前的故乡。久居他乡是故乡,就是精神上的故乡,是心理认同上的故乡。正如苏东坡在著名词作《定风波》中所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能够安放心灵的地方就是故乡。

石才夫:

刚才听了大家的发言,很受启发,想再说两句。我没想到孙老师第一次来到广西,应该早一点邀请,徐老师你手下的兵来过很多次,葛老师来过不止一次了。刚才有位同学说到不认识荔枝树,其实不奇怪,因为没见过。但是你在民大上学,应该是有机会认识荔枝树的。三十多年前我在这里上学的时候,校园里有一大片荔枝树。荔枝成熟的时候,这里就变成“别人家的大学”了——每个系轮流去摘果,全体师生免费吃。那时候我们就不存在不认识荔枝的情况。随着时光的流逝,有好的,也有让我们感到惋惜的,像容老师家里百年老茘枝树被砍掉了。我们老家一棵很大的樟树也被砍掉了。我们小时候拿竹管做成气枪,用樟树的子来作为子弹,这些树都连着我们童年时光和快乐的记忆。

故乡是说不尽道不完的,随着年岁的增长,你的出生地,祖辈们生活的地方或者埋葬祖辈们的地方一定在你的生命里或者在你的记忆里。如果是作家的话会在你的文字里变得越来越沉重,分量越来越重,而且会在你经常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些场景、那些人物都会跟你相逢、跟你聊天。刚才有两位年轻的同学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在思考故乡的含义,故乡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我想,这个其实也不用太纠结,故乡的概念也好,我们生活的地方也好,总归是在变化和发展,有些我们也无法改变。比如我们到很多乡村,下去调研和采访,村里面的青石板路,我们觉得很好,作家眼里、摄影家眼里、艺术家眼里这就是艺术、就是记忆、就是历史。但是生活在村里面的人觉得不方便,石板下雨会滑,摩托车开在上面也不平,不如水泥路好,所以就用水泥把青石板路覆盖。水泥很平,开起车又平又舒服。我们看了埋在水泥下面的青石板会觉得很沉痛,恨不得把水泥扒开。但这只是我们的感受,村里面的乡亲们还是觉得水泥路好,还是觉得水泥路方便,这是一种价值的错位。

我们在书写故乡、在怀念故乡的时候,也有责任让故乡的血脉留存,让故乡的印迹留存,有责任建设好我们的家乡,让我们的乡亲生活得更好。可能这是另外的命题,希望年轻的同学们除了有文学的理想,还要有更宽广一点的情怀和胸怀,未来依靠你们,我们家乡、我们故乡的美好和明天也是靠你们创造,希望文学和故乡永远和我们相伴。

谢谢!

猜你喜欢

栏目故乡广西
故乡的牵挂
走在故乡
关于栏目的要求
月之故乡
《故乡》同步练习
栏目主持人语
栏目制,为什么这样红
广西广西
广西尼的呀
广西出土的商代铜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