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其龙散文二题
2018-11-12黄其龙
黄其龙
奔走的石头
《石头记》记载:女娲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补天石,高经十二丈,宽经二十四丈。女娲补天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独一块弃而未用。
弃而未用的补天石灵性已通。一日,一癞头和尚,一跛足道人,从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下高谈阔论路过,补天石听得癞头和尚、跛足道人阔论人间乃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心切慕之,遂使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大展幻术,变成镌字的通灵宝玉坠入凡尘,此后,历经人间的悲欢离合。
我大概也是那一枚石,人间的忧伤最盛。
(一)
我时常在左江边捡石头,收获许多有纹路的石头。我不知为何要捡这些石头,这大概是和身世有关。
我捡到的石头,其表面的纹路弯曲破折,使我联想到走了许多弯路的人生。那隐现的弯曲和破折,毫不保留地弯曲到底,不管不顾地破折到底,它们最终组合成多姿多彩而又意味深长的图案,我从中看到徐悲鸿式的傲骨和雄健。
有的裂痕似闪电,最终又不是闪电,裂痕在短暂与急促之间总要突然延续,一道延着一道,纹路决绝、坚韧、勇毅、刚强,有人性长久的审美意蕴。
有的只是一撇,隐隐约约如美少女窃喜的一道心状。简约的一撇,暗藏某种风流。唐朝的微笑?我又如何去破解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这一抹微笑?杨贵妃贪爱岭南的荔枝,当时也是这么一笑的。
又有的纹路,在石头的腰部恰如其分地充当腰带的斑驳线条,使得整块石头大腹便便,活脱脱,是肚里能撑船的宰相。
再有些裂痕,干脆四不像,无图案可究。然而我将眼眸凑上,仔细体察,从中感觉到天地之瞬息万变,阴阳、生灭、虚实、有无,使我下决心去净化生命、珍惜生命。
人间太需要这样的小孤独与小浪漫了。
后来我时常上山采药草、淮山、薯类,又迷上了山上许多奇石异石怪石。
山上的奇石异石怪石,类狮子,状马蹄,又有拱桥、猴鼻、象牙之态,尽自然之能事,各显形态及神态。
我跋涉的山都是高且陡峭的高山。
冬季的广西也如春季,满山郁郁葱葱高过人头的杂树将我淹没于山体之中,也将白昼的日光严严实实遮蔽得只剩下丝丝缕缕的微光泄下。我在高山之上、杂树之下跋涉时,总有阴暗暗的恍如隔世之感。我在山上遇到的那些奇石异石怪石,它们在阴森森的林木之下,样貌令人胆寒,我大多时候会想到妖精、女巫、鬼和神的可怖形象,总设想它们在我的周围突然跳出来要我死亡而不被世人所发现。
瞬息之间,生命突然变得很突出。脑际间,我想活着,不想死。天色逐渐暗下去,我的周身到处是些怪异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像嶙峋的怪石腾挪、走动的声音,也好像是它们在细语,正在交流着“如何处死这位戴眼镜的年轻人”的心迹。我大概是叨扰到了这阴森森林木之下奇石异石怪石的寂静世界了。
怪的是,几次仓皇而逃之后,我又跋涉了许许多多个山头,内心意外收获一份诗意的笃定。许多石头的形象,开始在我心灵之中映射各式各样真性纯朴的人物形象,诸如弯腰耕种的老者,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垂钓者,跌宕起伏而后站稳脚跟的中年际遇者,他们极为和蔼,极为亲切。他们抚了抚我肩上尘土,目光平和谆谆教诲:舍己从人,方能我顺人背。我也一下子悟透了人生似的,内心一片澄明。
它们设宴招待,将我请上,邀山川明月,甘露作酒,赋诗作乐。
左边的那一块石,真像嵇康,或者它根本就是嵇康?他盘着腿,仰头,信手弹奏广陵散,我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是广陵散的余音罢。
西南方向的怪石,默然沉思,那是石涛,他手上擎着酒杯,忘乎所以,举杯之间构思《苦瓜和尚语录》?
身后是欧阳修。坐于案上,悚然,沉在秋风的萧瑟之中,突然发出喟叹,“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
他们天性之中自带石头的坚硬和顽劣,拥有顽石彩韵般的审美性质,抚慰我在人间纷扰的心灵苦闷。
当我坐在这样的奇石异石怪石上冥想人的生命体验和审美体验时,脑际间似乎想通了山石在中国山水画中的运用。
山石在中国山水画中充盈着,作为气与韵、动与静、开与合、虚与实的参照和烘托,是画面的主基调。用墨的枯湿以及色彩的浓淡往往在山石上实现富于节奏的韵味变化,使画面有画家的心跳和画家灵魂的默化。我常常感觉到画家笔下山石的姿态与画家本人的内心况味有着超乎寻常的契合,也常常体察到许多画家借山石的险峻以衬托流水的湍急,抒表画家本人寻求大胸襟、大气象、大魂魄的抱负。
我这样理解中国画,是真的想通了呢,还是皮毛之见,抑或胡诌呢?大概,山上的那些石,才是最解中国画的,我让它们笑话了。然而我若能入画,便也要充当石山,成为美的开光。并将我平日里体察到的中国天色,朝阳的天色,夕阳的天色,涂抹于身上,成为灵魂里美的启迪。
(二)
一个人无论在现代生活中如何,他总会在某个突然的时刻突发小孤独,以追忆旧时光以及旧时的物什,唤醒生活的余味。
我想起山石做的石磨。石磨打出来的白米,有些碎碎断断,熬煮出来的米饭却香飘满屋,至醇至美,老人家和艺术家最爱这样的石磨和石磨打出来的米饭。我以往的日子是,夕阳西下,父亲推石磨,母亲灌谷粒,我则踉踉跄跄搬来箩筐,装石磨磨出来的米。天黑时,一台灶火三个人,母亲淘米,我添柴火,父亲炒菜。煤油灯下,石磨上,日子总是很慢,也总是很有意味,经得起时间上的审美。
我现在的日子,已经不像日子,日子是在借和买中胡乱度过的。日子管机器、酒店、超市、餐馆使钱讨饭吃。日子已无往日石磨、竹篾、炊烟意象叠加之意趣了。我常见老人拒绝搬迁至城市,也常见画家逃离城市去到高山流水写生,他们大概出于这样的“审美与欲望的纠缠”。
还有石头做的石凳。石凳刻着精美的鸟兽虫鱼图案,从自然中取材,又巧妙地回归自然。石凳沉雄、厚重、庄严,图案轻盈、婉转、清丽,人坐其上,大有胸有成竹、意气风发之慨。我祖父家院落里就有一对石凳,只是没有图案,我的曾祖母就爱坐在这样的石凳上乘凉。曾祖母九十二岁高龄,腰和脸几乎贴入地面,她几乎扶不起她的那副骨架。有一回她摔伤严重,我以为她很快就会死去。结果,我见她每天都在石凳上坐着守住院落晒太阳,时光竟也慢了下来,她竟然在石凳上多活了六年,差两岁就成为世纪老人。我听我的祖父说,曾祖母去世前的几天,她在病榻上成天哭喊,哀求祖父抱她去院落中的石凳上坐着晒太阳,我祖父抱她去后,她的眼眸兴奋了一阵子,几天后才安然离世。我估摸着,她是“抱”着院落中的那对石凳前往天国的。
我的天等老家是全国养生福地,长寿之乡,我想,这大概和石头相关。假如,现在有石凳、塑料凳、铁凳、木凳、铝凳立于我面前,人群中,我必先疯抢石凳,一屁股坐下,看浮生一片草,悲也罢,喜也罢,八抬大轿也驾不走。可惜,现在多是塑料凳、铁凳、铝凳和木凳,石凳已在历史进程之中绝迹了,世上再无我真心喜好的一张凳子了。我还会同我的曾祖母一样长寿吗?
我孩童时是典型的留守儿童,我的父亲和母亲外出广东打工,我一连三五年不见他们的面孔。那时,每每日光将去未去、天际一派金黄,我的祖父盘坐在石凳上编竹篾,我的祖母在石桌边上挑拣黄豆,我则在石桌石凳一旁不知所以然地追赶自家散养的母鸡和它成群的鸡仔,而堂屋之中石磨打的米饭正飘香。石凳似乎比我的父母还要亲切,因它懂得我的孤独。那只母鸡和它成群的鸡仔,也比我的父母还要慈爱,因它们疼爱我的寂寞。
如今三叔家起了楼房,石凳没了,总是很慢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我的日子换成了沙发、手机、电视机,日子总是很快,也总是很乏味。我至今还为石凳的消失耿耿于怀,它好端端地在院子里,怎么建个房子就不见了呢?
还有壮族做糍粑用的石槽。石槽取材于山石,经人工开齿雕琢,长约八十厘米,宽约五十厘米。凹入的部分有婴儿洗澡盆大小,深约三十五厘米。石槽大多是壮族人做大事的时候使用。我是土生土长的壮族人,常见我的祖母、姑妈及我的母亲将蒸熟的糯米成盆的倒入石槽,接着用牛腿似的大木槌反复抽打,半晌工夫,蒸熟的糯米完全黏化,而后取出用手工擀成碗口大的圆且肥厚的糍粑。
糍粑多用在婚庆、做斋、白事、祭祀等大事上,作为一种有着特殊寓意的食物而使用。
我的祖父说,父亲迎娶母亲时,食用的是这种糍粑,喜庆。
我的父亲和母亲生下我时,食用的也是这种糍粑,迎接生命的第一声啼哭。
后来,我的父亲去世,也做这种糍粑。
到我入市区的新房,在厨房安了神台,从老家请来的风水先生说,神台摆上这种糍粑再上香,这才算新居落成。
入新房那天,我从我的母亲手上接过一团肥圆的糍粑咬在口中,我的舌头莫名其妙地触碰到了一股凉凉的甜味,我似乎啃吸到了山石的质地。也触碰到了一股阴凉,啃吸到了我一生的悲欢。
石槽盛装着壮族人的悲欢,也装载着壮族人对巫神文化和自然哲学的崇拜。这么多年来,因为常见,我对石槽、牛腿似的木槌、糯米糍粑几乎熟视无睹,直到它们在全球化、现代化、信息化、同质化等各种“化”中逐渐暗淡、隐退和消失,我才恍然回过神来要去珍惜和追忆。
它们始终是我精神上的文化符号,我的性情以及气质,大多与这些息息相关。
(三)
我有时总是那么孤独,人间使然?
有一天晚上,黎明未至,我从床上爬起趴在书案上,春季的第一场雷雨正在我头颅的上空“隆隆”作响。生命突发孤独,我忽然极为想念我上山采药遇见的那些奇石。它们是何等高贵,何等圣洁。而我这几日以来,遭遇的事情,胸中郁结巨大的苦闷。
在我的家族里,我的二爷爷有五个儿子(即是我的叔伯)均已成家。去年十月下旬,我的二爷爷突然从家中楼梯摔下,腰部到腿脚部位瘫痪,八十二岁的他只剩一副骨架,从此动弹不得。住院的前两个月,我的五个叔伯倒是在病床前忙前忙后,有模有样。后来时间久了,五个叔伯纷纷逃难似的,逃去南宁和广东各顾各的生活,把摊子推给我的二哥,而我的二哥急于改变命运,正紧张备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考试,他最需要时间和空间。前几日村里有白事,我回家帮忙,去探望二爷爷时,他的状况已一日不如一日,大概大去之日也不远了。他在床榻上望着我的面孔,竟有两行泪珠从他模糊的眼眸中奔出,说活着太艰难,心里太苦。那时我很想骂人,却无人可骂,人作鸟兽散了。我对人性有了更深的认识。
我从教的第四个年头,我的一位学生网瘾太重,我常在深夜的墙脚将其截下,劝至办公室谈心。我花上我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和爱心,他仍无动于衷。新学期注册,他家贫,我又从我的工资里支出一些钱,替他交了相关费用。而他的父亲是个酒徒,有家暴倾向,我请他到校协助教育时,他反过来一口咬定我管不好他儿子,并扬言在街上见我时,拿刀捅我。我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恐惧之中,出街买菜的事情,只能委托同事帮忙。
凡此,在人间遭遇太多的忧伤,因此,孤独免不了,疼痛也免不去。
我只能寄命于山石。
伴着雷雨声,我的脑际间浮现山石在高山上各式各样的形象在雷电雨雾之中突然活化,它们似乎走动、对话、欢悦、升腾、弹奏、作乐,并在遥远的山上召唤着我前去与它们及时行乐。它们说,一个人淹没在世俗的斗争之中会心死,心死之后,连活下去的勇气也都消失殆尽。它们从高山上对我呼喊,归来吧:
给你奏乐,
教你性灵,
也使你沉着笃定,
让你大放思想之光。
它们似乎要亲手将我把现世的欲望之尘洗去,以诗意、脱俗、高雅、意趣换上,从而脱胎换骨般走出一位真性纯洁善良的戴眼镜青年。我突然想流下眼泪,原来最能慰藉我的灵魂的,并不是尘世的钱、权、势和利,也不是某个尘世的厉害人物,而是这些遥远的看似毫无瓜葛实际上互为关照(精神关照)的奇异的山石。早在尘世之中沉浮的我,能在上山采药的山道上遇见它们,并从它们那里找到精神慰藉和依托,再也没有比我这更幸运的人生了。
我的书案上有一截山药(山薯)的藤蔓,是我和爱人昨日上山采摘而来的。山药藤蔓安然自卧,如同静默的苏格拉底。此物从山石缝中生长,环境愈奇愈险,其薯块愈甜美,味芳香四溢,唇齿时常流连忘返。
藤蔓如同一条逶迤路伸向远方。
(四)
我周围的同事和朋友总觉我是个怪人,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如此疯狂地爱上不言不语、硬邦邦的石头呢?!
我从身世说起。
1989年,我在一个名为“天等”的县,也在天等县一个名叫“灵山”的屯里呱呱坠地,并在此蛰居了将近三十年。似乎,我此前的“生长”和此后的“活着”,都注定要与石头结下不解之缘。
“天等”壮语,意为“耸立的山石”;“灵山”,灵长之山。都是山啊,都是石头啊。并且,按人的常规想象,山,必然要雄要秀要险;石,必然要奇要异要怪。生在山石之林的儿女,必然要执着、笃定、顽强,也必然要性灵、雅丽、聪慧。
归功于“耸立的石头”这一极具生命意象的称谓,也归功于天等山石之林中那些真真切切可以给一个民族以光明的石头,我的老家天等走出了“天等人民不等天,苦干不苦熬”的至真信仰。
许多年前,我的祖父白发苍苍,他硬是从高山上搬下足够建立起一座房子的石头,一个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撸起袖子说干就干,一干到底。石、砖、瓦,他用了多少个日日月月以及血和汗,垒成了我父亲迎娶我母亲时住的房子。我每次回老家,总能从老家石墙上解读到我祖父的生命密码——他的肌肤、血液、骨骼,甚至是性格,都是石头做的——硬。老家的石房子多年来已无人居住,房子竟也不坍塌,房屋上的瓦片也不破损。每次村里有红白喜事,我都回去住一两日,也总住得很稳健,比起我市区水泥结构的套房要踏实得多。石壁上也总残存着我祖父当年劳作的体息。
我的父亲是个瘦弱的男人,为了全家人的生计,他硬是去石场打石头,也去做建筑工人为人家砌石砖起房子。夜幕降临,他归来时总在门角边上“咣当”一声,重重地掷下他的建筑工具。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灰头土脸地从门槛跨进屋里。许多年过去了,他真就扛住了整个家庭的吃饭问题,以及我外出求学的路费和学费问题。我从他身上察觉到他的意志是石头做的——硬。我每次外出求学,临出门时,父亲手上递给我一团纸钱,纸钱也总是很硬,让我在外面不敢胡来。
还有太多太多的乡亲,他们如我的祖父,如我的父亲,大都是“耸立的山石”,脊背坚硬,意志如钢如铁,对生活和命运不弯腰、不妥协。
我的祖父和我的父亲,以及家乡的乡亲,他们时常告诉我,人好不容易生存下来,为什么要等天呢,为什么要苦熬呢。
他们还说,人的意志可以捅天破地。
二十九年以来,我的血液以及灵魂之中一直携带着这样的信仰。我爱石之热切已上升为一种不可违逆的信仰。
(五)
沉浮在生活之中,我的眼眶常有强忍着不愿让其跌落的眼泪。
我的父亲早早地离我而去,遗下孱弱的我独自与生活抗争,我大多时候只能勉强将自己喂饱。
高考败落后,我的母亲从此对我不抱太大希望,她的脸色比父亲去世那年,要暗淡得多。我只读了个二本大学。
我习惯了孤独,一个人蛰伏图书馆,没日没夜拼了命地苦读,忘记浪漫,也忘记“及时行乐”。
毕业后,我又流放至农村混口饭吃,四年时间也未能成功逃离。小小的房间只有一张荒废了的木制的蹩脚书桌陪我日夜东写写西写写。我以为写作可以改变命运,我苦干到头发掉落,额头发光,也没写出像点样儿的文章。
我卧室的窗外是大片大片连天接地的荒地,也是小镇上的死亡场所——坟地。
我常常将自己关在一室,没什么大事从不露脸,行为呆傻,举止木讷,以怪物形象示人。
人群之中我不说一句话,热闹之中更爱逃离,按周围人的说法——“性情之中自有股漠漠的冷淡”。
似乎,我被生活强奸惯了,因此,心灵紧闭。
我发现,我性格之中流淌过一条悲情的河,这条河以失意、茫然、困厄为水,以沮丧、失落、哀伤为岸。当我站在这条河上迎着秋风慢慢睁开眼眸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在我的胸膛之中砰砰作响,紧张慌乱。人生体验之中,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水天一色”这一绝美意象,我的这条悲情的河流一旦连上了天,天也要变得悲戚。
再后来,我又为房贷以及生活的各种各样开支所累,一度念及“活得太累干脆就不活”的生死问题。
好像,上天从不垂怜于我,就让我这样苦苦挣扎下去。
西方神话之中受苦受难的西绪福斯,我的人生体验与他的苦难存在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呼应?我在梦中迷迷糊糊地得到了西绪福斯的旨意——推一块巨石上山之于人的意义是“明天还有巨石可推,明天还有希望”。
我从梦中醒来,突然回到现实生活,房贷、物业费、电费、话费、交通费、吃的问题、穿的问题,我的工资不足以支撑这一切,我仍受到巨大的惊吓,仍弄不清苦难之于我的意义所指。梦里梦外,本来就是两个极端的世界,互不往来。
我开始寻求慰藉。
我支教的乡镇里,常见几位弓着身骨的老人在街上卖山野上打来的山药,我偷偷寻其踪迹,竟也在一座山谷上寻觅到山药,且在爬上高山的路途中,我惊奇地发现许多奇石异石怪石有着非凡的审美,在一定程度上,以美的形式,慰藉了我日渐干枯的心灵。
攀了几次高山之后,渐渐地,我开始习惯上山采药,采治愈心灵之药;上山寻石,寻宽慰心灵之石。我要在高山之上寻到奇石异石怪石,以安插在我此后一生的逐流之中,变成我内心里的中坚力量,借以抵住寒流、诽谤、口舌、利诱。两年以来,我与山石进行了无数次无声对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静默的灵魂之中,人生体验渐次清晰。
我深刻地明白,一块石头便是一座山,内心之中住着一块石头,人就有了靠山。
累了,山郁郁葱葱;
渴了,山释放清泉;
苦了,山中雾霭雨露来抚慰。
剩下的,便是活下去的问题了。
我只管活着,只管上班下班,只管洗衣、炒菜、做饭,只管写作。我就死活不信我撞不开属于自己的路来。
关于人间,《石头记》还记载:
“美中不足,好事多磨。”
“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
而我既在人间生活,便需要人间的忧伤,无可厚非。
只是那奇石异石怪石,常常在我忧伤的人间路上添些横生的野趣,使我更加找到活下去的勇气。
土地的隐痛
我在村庄和村庄的土地上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大学毕业后我在城市打拼并定居下来,我的身体切切实实已经离开了村庄和村庄的土地。怪的是,我在很多梦境中总遇见一位戴眼镜的面孔模糊的年轻人在我老家的村庄和土地上游荡,不肯离去。他时常在村尾的榕树下呼喊我已经死去的父亲,他呼喊的声音幽幽怨怨,忽高忽低,从我老家房屋的屋顶飘到一公里开外的父亲的墓地,似乎要把父亲从坟墓中拉扯出来。
我将我的梦境告知我的祖母,我的祖母很迷信,她请了个仙婆破解这个奇怪的梦境。我不迷信,但我的祖母对仙婆的话坚信不疑,我只能遵照,跨火把,回家扫父亲的墓。
而往后的梦境,还是面孔模糊的年轻人,榕树,呼喊,幽怨,忽高忽低。这位面孔模糊的年轻人到底是谁,与我有什么血缘关系吗?凭什么是他在呼喊我已经死去的父亲。
(一)
那时,我的一位做记者的朋友腻烦了城市生活,央求我同他去乡下寻觅些小桥流水的形式美,炊烟袅袅的意象美。
我领他到我工作的乡镇,离镇中心十来公里远的几个封闭的自然村落。
我们驱车在一条三四米宽的泥路,在群山的缝隙中腾挪迂回。群山的拐角处、垄头或者豁然的土地上,我们随处可见一些新的坟和旧的坟。坟在土地上静默地凸起,周围满是一米半高的蒿草,已经很少有人来扫墓了。村庄就在山脚下,也在坟墓的死寂里。车子每行三五公里就见一座村庄,却不见人。群山在雨雾中不抖落一片叶子,迷蒙的雾气似乎藏着死亡的阴灵。
我们好不容易在路边瞧见了一个人,却又不像样。老得只剩一把松松垮垮的骨头,他拱起的脊背如同老树杈,他的脸几乎贴入了地面,整座身子像废品回收站里的一团凌乱的老锈铁球,无人问津。我很礼貌地作了问候:“老人家安康!”他面有病色,眼神迷离,用满是老茧的手比画,支支吾吾、咿咿呀呀地回话。他说了什么,我无法听明白,或许,只有大山和村庄才能得到他的旨意。
也有牵着老牛的老奶奶,头也不回,在雨中孤凄地行走。
记者朋友摇头叹息:“我们逃命吧!回城吧!”
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心底惨白得彻底,我面临着一场我此前从未体验过的失语,我突然变成哑人。难道村庄和土地在两个漂泊人的内心之中,已装不下任何一种色彩?
我们很幸运地碰上一个小孩,他从屋棚下突然蹿出,浑身上下油腻的脏。小孩奔跑了七八步,抬头间猛地发现我们,脏乱的脸上一阵惊吓,像遇见了怪物,以异常怪诞的眼神望住我们,接着又突然奔跑起来,很快消失在村巷里,只留下他的一抹影子。我来不及扑上去将他抱住,以探问有关村庄的一切。是的,然而一切又那么的来不及,一切只能目送。他如同一只油亮的刺猬迅速窜逃。
我们再也见不到任何人迹了,这座叫做“陇念”的村庄在团团围住的大山之中,只存有几处零散而又飘忽不定的鸡的鸣叫,除此,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的思绪像山间的雾一般,从山腰处剥落,消融、空白……
我多希望听到碗橱的碰撞声,看到袅袅的炊烟从瓦舍上扶摇而起;我多想看到砍柴的农夫从我身边挑着担子箭步行过,听他别在腰间的柴刀一阵“哐当哐当”地响;或者农夫呵斥牛马的耕作声,捣米的捶击声,狗在深巷追逐嬉戏的吠声……这一切,连想象都是那样的惨白。
回到市区的当晚,我们在城市璀璨灯光下整理搜集来的材料。记者朋友点了一支烟,他在烟雾缭绕中将村庄概括:“正在加速消亡。”我愕然,怎么仅用了六个字,却又概括得不留缝隙,那么有力量,一句顶一万句。他要写的《为什么我们渐行渐远》,似乎有了很深的痛处。
(二)
2014年,我逃离城市来到这个名为“左州”的小镇村庄上支教,我在小镇村庄上待了三年有余。我从我的学生那里听得,后来也亲眼所见的几例活生生而又令人倍感凄凉的“人物”,我决定要用我的笔“关照关照”他们,以说明村庄和土地的状况。
一对“夫妻”
男人身上穿裙子,男人脚上穿高跟鞋,男人头上戴花边布帽。无论夏天,也无论冬天,始终披件黑大衣。
我的审美无法接受这样的怪物。
女人也不正常,老在她的肚皮上扣一条男人的腰带。腰带很长,长到她的裤脚,几乎拖在地面上“咝咝”地响。
这一对“夫妻”,男人姓周,女人是男人从外面哪个地方捆回来的,没人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逃跑过好几次,却又被男人用麻绳捆回来,女人后来干脆就不跑了。村里人最清楚的是,小镇上是街天时,男人和女人这对“夫妻”必定会出没,要上街吃米粉。
男人照样是裙子、高跟鞋、花边布帽、黑大衣。
女人照样是在肚皮上扣条男人长长的腰带。
他们踩单车。女人在后面强推,总是蓬头垢面、破破烂烂、神经兮兮的样子,他们在村庄的土地上行走,像风一样飘忽。村里的人在甘蔗地中间的水泥路上碰见他们,冲他们讥笑着大喊:
“喂,去浪街啦。”
“回头看咧,老婆不见咧,又跑路了。”
末了,被如雷的哄笑声追赶着的男人和女人加快速度前行,或者落荒而逃。
男人祖上有地,而他都这样的人了,土地只能全让给村里的人种。现在,男人和女人靠给村里打扫卫生,搬运垃圾焚烧,村委每个月给点补贴生活。
有一天,我钓鱼归家,在一段路上看见他们从小镇上风尘仆仆地踩单车归家。我意外地瞧见女人的肚子在黄昏灿烂的晚霞中别扭地凸起。
村庄和土地有后了?
鬼 魅
我每一次见到她,浑身挂满瓶瓶罐罐,头上的青丝乱如冬天里的一撮败草。她大概六十出头,高瘦个子,撑条随意在哪个地方捡来的木棍做拐杖。她纤细的高瘦,我总觉得随便刮一阵不成规模的风,都可以将她瞬间放倒。
没有人知道她姓什么,从哪里来。
她总是哼唱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语言,或者,哼唱的是当地的山歌。我肯定是听不明白的,连这个地方会唱山歌的人也听不出她唱的是什么。她白天哼唱,夜间哼唱,坐着哼唱,走着哼唱,爬着哼唱,匍匐着哼唱,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再从一个镇走向另一个镇。她每走二三十米的距离,定要哼唱几句,才肯继续行走。最后,她还是折回原来的小镇,和原来的一条街哼唱,那是她永远也走不完的旅途。
晚上我卧室的灯管坏了,我要去镇街上买一条换上。我驾驶电动车在一处街角拐弯处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我的电车灯照见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细雨的夜里突然转进街巷里。黑暗中传来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哼唱,“咿咿呀呀”“呜呜呜呜”,我以为是鬼,脊柱一阵阴冷,头皮发麻,我整个人都要瘫软下来。
我“大悟”,是她——拾荒者。
我听我的学生讲,她是住在学校后山脚下的山洞里,靠捡垃圾为生。
她是仙婆出身。
我问我的学生,她的村庄在哪里,她有儿子么,儿子抛弃了她吗,她没有土地吗,她为什么变成这样子。我的学生哑口,我没有得到任何可以让人松一口气的信息。
冬天很冷,夜黑。
(三)
我走着走着,赤裸的双脚,感受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
迟暮里,我从我的祖、父辈那里得到某种穿越时间和空间的旨意。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和土地最为亲近的农民,早些年他们在故乡的电话里说,赤裸的双脚感受到的悲凉,逆流成为你对土地的挽歌,证明你还是深爱着土地和村庄。的确,有一日我将双脚探入小镇上农人种的木薯地,木薯硕大的、肥胖的、半裸露在地表,呼之欲出一种与天与地交织的审美,莫名其妙地使我生发孤独之感。我痴情地望着土地里的木薯,我的双脚触碰到了生命、滋养、靠天吃饭、粮食、命运……我的生命,都是从土地里蹦出来的;我生命的本色,是从土地那里濡染的。只是村庄和土地消亡之后,我该何去何从?我祖、父辈的旨意,其实是来自哪里和去往何方的旨意,实际上是一种忧虑和紧张。
小镇上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甘蔗,一圈圈,一片片,围成蔗海,风呼啦一吹,它们生命的线条无比的清晰,姿态在丰肥的肌肤中透着刚毅,它们挺立起天空,天空随着也变得坚定和美丽。我爱这种植物,并将它们内在的某种精神,透过它们的生命形象,满腔热情地讲给我的那些学生听。我的学生听得入迷,可是事后,他们依然不学习,不上进,不吃苦,不耐劳,吸烟、上网、打架、斗殴,他们提前成为边缘地带上的人了?如同村庄和土地,他们萎靡不振。
我还看到这小镇上农民的面孔。他们面孔的颜色,是天空和土地相辉映的颜色,面孔有时候微笑,微笑里却透着生活的疼痛。血液流经他们的面孔时,隐隐约约,面孔很是慌张。我总忍不住要走上他们的跟前,佯装当地人憨厚老实的样子,和他们攀谈,谈秋天,谈土地,谈河流,谈农事,谈收成。无奈,我不精通当地的语言,半途中漏出外地人的马脚。而他们竟也没一人能说一口像样的普通话。
我还在黄昏的时候常见一幅图景。疲倦的老牛,屁股后面走着疲倦的农夫。疲倦的农夫身后,延伸着满目疲倦与凋敝的土地和村庄。我满怀不解:年轻人都去哪里了?年幼的孩子们都去哪里了?你们的儿子儿媳都去哪里了?我明明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向城市倾斜,荒凉的土地和村庄已经被翘起,已翘到凋敝的天空那里。我纠缠于这满怀的不解,是无可奈何的矫揉造作与自作多情,没有半点意义。
我去钓鱼时遇见一位老者,他极度想念他的儿子,他对我说了我无法算清次数的同一句话:
“我的小孩有你这么大。”
我二十八了,他的小孩必然也二十八上下了。
他又说:“我小孩去年春节回来两天又回省城了,来时还带了个看上去不正经的染发女朋友。”
“一年也就回来那么两天,待不住。”
他后来告诉我,老伴已去世多年,他就这么个儿子。
我拿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语安慰他。
是啊,村庄和土地,有山有水,很美很美,画一般,有着氤氲的气息。而诗意之下,蒙昧与凋敝暗流不止。
比如我去钓鱼的时候,说是去寻觅诗意和某种美好的心境,说是去洗掉我一周以来工作的杂陈。我不顾外面喧嚣世界的死活,一头撞进大自然怀里,静坐大自然河岸上,幸福地寻觅到了诗意和美好的心境,也毫不保留地洗掉了一周以来工作的杂陈。鱼儿吃钩的那一刻,我高呼起,让我身边那些花草的卑微的生命和我一起惊醒,一起享受这美好时光。我的手绷紧,我的头发垂直树立,我的眼眸闪烁,我浑身抖动。
“抓紧!”我大喊。
我感觉我已是大自然的一物了,并且应该是最养眼的一物。
这时,迟暮偏偏不知不觉地上来了,而我必须离开,这里太僻静,这里的村庄太稀疏,人的生命太垂危,周身全是坟墓。我在慌乱之中收拾钓具,跨上摩托车,逃命去了。
(四)
似乎,人对一种现象“熟视”之后,内心便有“无睹”的情怀,也即麻木,不惊不乍。
我卧室的窗台对面,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甘蔗海洋。甘蔗海洋的正中央围着一方大树林,大树林里堆着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坟墓,是小镇上大部分死去的老人的“安身”之所。
我的窗台是在三楼,占据了能俯瞰和聆听死亡葬礼的高位。当我站立在窗边思考村庄和土地,每隔一段时日,便有丧葬的队伍从小镇的一角,打着长长的迎风飘动的白幡,在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上缓缓经过。队伍最终淹没在蔗海中,在那方大树林里“安营扎寨”和“死得其所”。
我听到唢呐的声音,道公诵经的喃喃声,家属哭喊的凄声。我看到纸钱在行走的棺材边上漫天飞舞、打转、盘旋,直至安然飘落在土地上,成为生命终结的象征。
我的床头临对着那方大树林,临对着那些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坟墓,呵呵,我时常与死亡无声对视。那些送丧队伍有时会入梦,我常在夜间猫头鹰的惨叫声中,梦见我老家那些呼吸羸弱的老人面孔。梦中,那些面孔,无论我怎么伸出双手用力去抓摸,无论我怎么哭着喊着怎么挣扎,却都是两手空空,那些面孔蓦地模糊、远去、消失……而在现实的场域,村庄和土地也的确如此,所有的一切,都在目送和挽歌中渐渐消失。
我在家族中,目睹大爷爷变成一抔黄土。
二爷爷躺在病榻上,无法将一口稀得不能再稀的米粥食入,大去之日不远。
我的亲爷爷步履踉跄,身躯如同飘在半空中,一只脚已经埋入土地,另一只脚还在留恋人间。
就连我青壮年的父亲,也早早地含着一枚铜钱去了,我哭得惨烈。
我上街买菜。黄昏时,我总瞧见街道两排房屋边上,独坐着一些老人。有的在抽三元一包的甲天下,有的编织竹篾,有的清理屋檐下的灰尘,更有的,干脆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关心,死寂地坐着。他们呆望过往的行人,眼神浑浊,等待夜幕的降临,好像也在等待死亡的降临,死了一了百了。
他们先是消失了两三个面孔。
后来,面孔集体消失了。
他们都成了那方大树林里堆着的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坟墓,变成了我时常听到的死亡唢呐声,道工的诵经声,以及我时常看到的长长的迎风飞舞的白幡,以及在天空中旋转而下的纸钱。
(五)
我成了家之后,母亲却像丟了家一样不快乐。父亲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我的成家,意味着她要面对她儿子对另一个女人的“移情别恋”,从此她要更加孤独和落寞地生活下去。
母亲第一次来城市居住,央求我在城市的边缘地带找一块地开垦,我则在左江边上故意找了一块仅巴掌大的地,使她尽早地脱离农村文明而过渡到城市文明,换一种更加轻松、自在、时髦的活法。母亲种玉米、南瓜和蔬菜。新房的阳台满是她的锄头、镰刀、水桶、担子、菜种子包、水瓢等,阳台已经没有了我想种植几盆盆栽的审美空间。
我当时迷恋城市。
几个月之后,母亲在江边种的玉米黄灿灿地熟了,种的南瓜滚圆滚圆地成了,种的蔬菜油油地绿了。母亲很满足,脸上堆满笑容。
然而有一天早晨,母亲猛地发现地里的玉米、南瓜和蔬菜被刨得干干净净,被偷盗得彻底。母亲眼神迷离地望着她江边的土地,土地上只剩下凌乱的枯枝败叶。母亲清清楚楚地认识到,农村文明已彻底地被城市“文明”绞杀,不留她丝毫喘气的机会。母亲的心脏好像被挖走。
第二天母亲招呼也不打,独自坐上班车回老家村庄,阳台上她的那些农具也一并消失。她认定只有村庄才能抚慰她的心灵,只有村庄才能给她最肥沃的土地,也只有村庄才能给她最厚实的情感。
我很着急,在电话中向母亲哀求:
“你一个人住老家,死了都没人发现,不要让我担惊受怕,不要让我在老家人面前抬不起头。”
“我就你这么一位亲人了。”
“你该享受这个城市的闲适和精彩。”
母亲还是倔强地选择了村庄,扛着锄头在她一辈子的土地上种玉米、南瓜和蔬菜……那时,老家已经死气沉沉没有什么人了,左邻右舍已经没有人居住,许多房屋已经破败,人人都往城市里跑,城市掏走了村庄的一切。
后来每年的每个节日,诸如五一、中秋、冬至、元旦,我总会收到一小箩筐玉米、南瓜或者蔬菜,是母亲从老家的班车上寄来的,很新鲜,是一大早就赶着摘来的土货。这些土货上还透着些许晶莹剔透的露珠尚未散去。
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好好干事业。”“哪天你收不到我寄给你的蔬菜,你就要考虑棺材的事情,和把我葬在哪里的事情。”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老得飞快,仿佛活着就是负担,且总爱念叨死亡。我只能在繁忙之余,时不时抽空从市区狂奔一百二十公里回到县城,再从县城奔四十公里回到村庄看看母亲,尽量拖住时间,不让她那么急迫地去想棺材和葬在哪里的事情。
我母亲的地里倒也理弄得很干净很彻底,然而她的土地却极为的孤独和落寞,完全没有春天的气息。田垄上的那些高高低低的坟墓,极为抢眼。村庄里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在我尚未回过神来的时间缝隙里,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的田垄上散落在各处的新的坟和旧的坟。
我终于无话可说,面对老家村庄里的一群气若游丝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奔赴死亡,什么事也做不了,什么拳脚也施展不了,唯独尊重,尊重他们的离开。我已经干预不了什么,我大多处在无力回天的心灵苦状之中,默默地目送,不能拉,不能扯,不能追……就连疼痛和泪水都显得那么不应该。
我再也不哭,母亲棺材的事情和葬在哪里的事情,在我这里也不再那么紧张逼促,村庄是她的精神高地,全由她随村庄而去吧。我不能强行将母亲架回城市,使她没有了精神依托,没有了灵魂。我若强行将她架回城市,将她从土地连根挖去城市,无异于亲手杀死她,毁灭她。
土地、村庄,您慢点!
母亲,您慢点!
或许,茫然与喟叹尚有意义可言,那就是,我在茫然与喟叹中,终破解了我的梦境。那位戴眼镜的面孔模糊的年轻人就是我自己,我遗忘不了村庄和土地,遗忘不了我死去的父亲,心中有结,夜晚才会出现那样的梦境。
村庄和土地的消失,使我的面孔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