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穿越秦砖汉瓦的百戏之祖
2019-01-06
激荡千年的秦汉腔调
秦腔又称“梆子腔”、“乱弹”,其源流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周秦时代,目前较有代表性的看法认为秦腔的形成大致可分为秦风、秦声、秦腔三个阶段。
秦风可追溯到先秦时期。《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秦人歌唱《诗经》中的“秦风”就是秦腔的起源。
从先秦到魏晋六朝是秦声时期。李斯的《谏逐客书》中记载:“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短短22个字把秦声的音调和特点归纳得清楚明了。
古时没有大铜锣,人们便用击瓷瓮的方法营造气氛,而叩缶则是把瓦盆扣在地上敲击盆底,演变到今天,就是戏剧里常用的扁鼓,此鼓像盆一样口向下、不封底,声音清脆。这说明这一时期秦腔的特点已从弦歌时期逐渐演变为以歌舞演故事,包含乐器、唱辞、故事,已具备了戏曲的主要结构。
此后,唐代的参军戏、宋元杂剧等使秦声不断延续发展,明清时期,秦声已发展成为中国“四大声腔”之一的秦腔,明代康海曾绘制秦腔脸谱131幅,清代严长明曾在《秦云撷英小谱》中写道:“弦索流于北部……陕西人歌之为秦腔。”这被看作是秦腔发展成熟的标志。
《辞海》中的“秦腔”条目云:“明中叶以前在陕西、甘肃一带的民歌基础上形成,发展过程中受到昆腔、弋阳腔、青阳腔等剧种的影响。音调激越高亢,以梆子按节拍,节奏鲜明,唱句基本为七字句,音乐为板腔体。明末清初流传南北各地,对许多剧种都有不同程度的影响。”因此,有人将秦腔誉为“百戏之祖”。中国戏曲理论家齐如山在《中国戏曲源于西北》一文中说:“国人若想研究戏剧,非到西北去不可;世界人若想研究中国戏剧,非到西北去不可。”京剧大师程砚秋先生也说:“若想考察以前的法则,当然应追本寻源,由西安秦腔入手。中国的戏剧一个来源是东南,另一个来源是西北……西北的戏剧主要是秦腔。”
作为西北板腔体声腔的主要代表,秦腔与京剧、四川梆子、晋剧、豫剧、河北梆子都有着深厚的渊源。
以京剧为例,梅兰芳先生曾在《谈表演艺术》中说:“京剧与秦腔有密切的关系,(京剧的)主要曲调‘西皮受秦腔的影响很大,此外剧本、表演等方面,也都有相似的地方。”实际上,京剧的脸谱、音乐等也吸取了秦腔的精华,这是清代秦腔班与徽班长期同台演出、取长补短的结果。
在清代,秦腔发展为戏剧盟主,有东、西、南、北、中五路,全国“到处笙歌,尽唱魏三之句”。魏三即清代秦腔艺人魏长生,乾隆年间魏长生三进京师演出,盛况空前,使京腔旧本置之高阁,一时观者如堵。
黄土高原上的苦乐歌
秦腔在我国的陕西、甘肃、青海、宁夏、四川等地广为流传,有着深厚的人文根基。
有人说,想要真正了解陕西人就必须听秦腔。秦腔是三秦大地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唱秦腔在这里成了最体面的事情。当地人个个都会唱几句,村村都有自乐班,逢年过节便是村民们过戏瘾的时候。
自乐班就是通常意义上的票友下海,不需要舞台灯光,几个人伴着几样简单的乐器,在西安沿着城墙根走一圈,便可演绎人间悲欢。
作为一种在关中农村常见的民间娱乐组织,演员即观众,观众即演员。在城墙根下听自乐班,天为幕布地为台,唱者多为关中汉子,方面阔口,提袍抖袖,大吼大唱,一开嗓破空飞去,撞在城墙上再折返回来,声犹震耳。
从周秦汉唐一路走来的西安人迷恋秦腔,并不全因它土生土长、古音古意,而是秦腔石破天惊的吼叫最能表达他们灵魂深处的渴望。行走在三秦大地,到处飘荡着秦腔的旋律。秦人饭食可以少盐寡醋没辣子,生活中却不能没有秦腔。小孩满月,秦人要以秦腔庆贺;成人过寿,秦人要请自乐班助兴;老者去世,秦人要唱秦腔大戏为其送行;乔迁新居或子女升学,秦人更要唱秦腔祝贺。
作家贾平凹曾这样描写秦腔对秦人的影响:“在西府,民性敦厚,说话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对话如吵架一样,哭丧又一呼三叹。呼喊远人更是特殊:前声拖十二分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内容。声韵的发展使会远道喊人的人都从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辈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体面的事,任何一个乡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个人才的,哪一个何曾未登过台,起码还能吼一阵乱弹呢!”
秦腔浸润着黄土地和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只体现在戏剧界,也体现在电影、音乐、文学等领域,包括张艺谋、赵季平、贾平凹、陈忠实在内的西北文化人,早已将秦腔以不同的形式带给了全中国、全世界。
张艺谋导演的电影《红高粱》和《秋菊打官司》以秦腔展现生命的张扬高昂;音乐人赵季平从秦腔中得到灵感,写出了《红高粱》的主题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一时风靡大江南北,在歌坛刮起经久不衰的“西北风”;贾平凹、陈忠实更是深受秦腔影响,前者创作的同名小说《秦腔》是中国当代文学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之一,后者的《白鹿原》中多处描写关中农村演唱秦腔的场面,不禁使人联想到烈日下的关中农村街头巷尾、庭院麦场,人们不时吼出一句句震天响的秦腔。
吼一句秦腔热泪纵横
一段音乐、一种唱腔、一个地域的文化标签会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留下深深的印记。著名摇滚乐歌手郑钧即是如此,秦腔给了身为西安人的他音乐的灵感,他的歌曲《长安长安》就取材于秦腔:“长安长安/遥望着残缺/昨日的城楼/吼一句秦腔/你热泪纵横……”未加修饰的、粗砺的嗓音就像一杯浓烈的酒荡涤着听众的灵魂。
郑钧说:“其实我小时候一点都不喜欢秦腔,从来不聽,也听不懂,但在我接触摇滚乐后再听秦腔,会觉得秦腔特别好听。我常常能听到街边的人拉着板胡唱秦腔,于是找到了创作的灵感,那首《回到拉萨》,陕西人如果仔细听的话,就会发现其中有秦腔的元素。陕西的秦腔直接、豪放、苍凉,而其他地方的音乐都比较含蓄,我在秦腔中吸取了一些精华来做摇滚乐,其实摇滚乐和秦腔有共通的东西,都是释放心灵的呐喊。”郑钧的歌声饱含着他对西安这片土地浓厚的情结和深切的悲悯,更有秦腔这一古老剧种所散发出来的艺术魅力,它是歌曲的灵魂。
秦腔诞生在黄土高坡,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其嗓音高亢嘹亮、激昂豪放而又凄美婉转的特点。黄土高原恶劣的自然条件和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劳动人民经常在劳作中爆发出“呀”、“呦”的吆喝声,也展露出劳动人民最原始的精神风貌。
秦腔以陕西宝鸡方言作为语言脚本,以其四声阴阳(声调)进行旋律的创作,其旋律基本与口音相吻合。因此,秦腔演唱中忌讳违反其方言的四声阴阳规律进行演唱,即“倒字”,如“見”字在秦腔中属阴平低降字调,若唱成阳声上扬,观众会误以为是“梨”字,从而出现歧义,影响欣赏和理解。
秦腔有两种不同风格的曲调,即欢音和苦音,欢音又称“花音”或“硬音”,具有大调的特点,苦音又称“哭音”或“软音”,具有小调的特点,因此也构成了两个独立的旋律系统。
在秦人眼中,秦腔是大戏,板胡响处,锣鼓起时,男子唱得脸红筋暴、声嘶力竭,女子唱得婉转悠扬、如泣如诉,高亢的唱腔响遏行云,那种气势和豪情与软语呢喃的剧种截然不同。
嘶吼中诉说悲欢离合
秦腔的传统剧目非常丰富,据统计现存约三千个,多取材于英雄传奇或历史故事,也有神话、民间故事和各种社会风情戏,其中最受观众喜爱的剧目有《春秋笔》《八义图》《紫霞宫》《和氏璧》《惠凤扇》《玉虎坠》《麟骨床》《鸳鸯被》《射九阳》《哭长城》《伐董卓》《白蛇传》《三滴血》《法门寺》《铁公鸡》等,新中国成立后又陆续创作了《黄花岗》《汉宫案》《屈原》等脍炙人口的佳作。
由于秦腔的唱腔高亢嘹亮,所以很多人认为其只有帝王将相等厚重的题材,其实秦腔也可以演绎才子佳人、平常百姓的故事,例如清嘉庆年间李芳桂创作的传统剧目《白玉钿》,讲述了元顺帝年间生员李清彦在上京应试途中偶遇大家闺秀尚飞琼,两人一见钟情,尚飞琼以白玉钿赠李清彦,李清彦以紫金鱼赠飞琼,以此作为定情信物。后来,李清彦之友董寅偶然间拾得白玉钿,遂冒充李清彦去尚家提亲。飞琼发现求亲之人并非李清彦,羞愧投江,幸被吕思诚所救,暂居店中。李清彦上京应试得中翰林,出巡江南,惩奸除恶,李清彦和尚飞琼二人也终成眷属。又如同样出自李芳桂笔下的《女巡按》,讲述了唐宫才女谢瑶环受武则天之命巡查江南,偶遇宰相武三思之子武洪调戏民女肖惠娘,义士袁华打抱不平,与肖惠娘来巡按大营告状。巡按谢瑶环秉公执法,杖责武洪,又撮合肖惠娘与龙向前订婚。谢瑶环仰慕袁华豪侠仗义,二人结为伉俪。然而,武洪对谢瑶环怀恨在心,上京诬告,遂治罪瑶环。谢瑶环后在袁华的规劝下共奔太湖,参加了农民起义。
秦腔戏曲中的角色分为生、旦、净、丑,各自用不同的风格和唱腔来诠释不同的角色,使得秦腔的表演更加立体丰富。秦腔戏曲的演唱多以相似相近的曲调进行填词创作,在生、旦、净、丑四个行当中都能找到各自常用的音乐元素,是一种较为固定的作曲形式。
生是秦腔表演中的主要行当之一,大致可分为老生、小生、外、末、武生、娃娃生等。在秦腔中,老生的角色要表现出苍劲和宽厚的质朴感。老生又可分为安工老生、衰派老生、靠把老生,一般为老年官员或社会底层的人物,有着丰富的社会阅历。老生大都声音嘹亮、气宇轩昂,多饰演一些正义勇敢的忠义之士,如唐太宗、宋江、关羽等忠肝义胆的角色。小生为青年男子,更加突出角色的英俊儒雅、风流倜傥等气质,如《楼台会》中的梁山伯等。
老旦饰演的是老年妇女,既可表现下层社会的年迈母亲,也可表现富贵的大户妇人。正旦在剧中一般为已婚妇女,唱腔端庄大方,《二堂献杯》中的田夫人和《斩秦英》中的银屏公主就是其典型代表。而旦角中的小旦、花旦、武旦等则为年轻姑娘,所以演员多以清脆嘹亮的声音进行演唱,如《柜中缘》《打金枝》中年轻活泼的少女形象等。
秦腔中最具特色的角色非净莫属,唱腔通常粗犷豪放、气派稳重,如《铡美案》中的大净包拯和《芦花荡》中的毛净张飞。
还有一种诙谐的角色——丑,丑具有滑稽的艺术特色,在舞台上亦庄亦谐,制造笑料但带有深刻的讽刺意味,需要将唱、念、做、打融为一体才能将角色演好。
优秀演员的秦腔除清代名冠南北的大艺术家魏长生外,还有王湘云(艺名王桂官)、陈媄碧(艺名良官)和渭南派的申祥麟、同州派的栾小惠、周至派的桃琐儿、长安派的岳色子等等。光绪中后期有润润子、玉喜儿、陈雨农、党甘亭、赵杰民、李云亭(艺名麻子红)、刘立杰(艺名木匠红)、王文鹏等。辛亥革命以来,又涌现出马平民、苏哲民、苏育民、刘箴俗、王天民、李正敏、何振中、宋尚花、田德年、何家颜、耿善民、张锁中、刘毓中、刘易平等名角,特别是秦腔表演艺术家陈雨农、王文鹏、党甘亭、李正敏、王天民、刘毓中、郭明霞以及原三意社的编修李逸笙、苏哲民等人,在唱腔、表演、化妆造型等方面都有所创新。
八百里秦川秦腔依然嘹亮
风花雪月的歌曲或许很快会被人们遗忘,但是秦腔不会,因为它有黄土地的培育,并深深植根于每一个西北人的心间。也许是在童年被哥哥姐姐背着去逛庙会听戏时,或是在戏台前躺在妈妈温暖的怀抱打瞌睡时,或是在戏场外无忧无虑地玩乐时,那高亢豪迈的秦腔就已慢慢渗入我们的血液,扎根于我们的记忆深处,我们与它早已息息相关,无法割舍。
秦腔表演艺术家赵扬武曾感慨道:“三十多年前,十一岁的我第一次站在台上看台下,几乎全是白发苍苍的老人,那时候我最担心的是,有一天等这些老人离世,谁还会听秦腔?三十多年后,台下的观众仍然以老人为主,听戏的人不再是曾经的老人,但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老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秦腔是老年人的艺术。戏曲这东西需要慢慢去品,欣赏者的心境很重要。”赵扬武承认秦腔缺乏年轻观众,但他坚信随着年轻人的成长,他们会慢慢回归戏曲。
在很多人看来,秦腔没有黄梅戏的轻柔婉转,没有京剧的雍容华贵,没有昆曲的典雅精致,也没有流行歌曲的通俗易懂,相比之下观众群体越来越少,甚至有人说秦腔很土,行将没落,但直到现在秦腔仍如同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一样坚定地伫立在生它养它的西北高原上屹立不倒,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