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兴”与文体学*
2019-01-06胡大雷
胡大雷
“比”,比喻,《周礼·大师》郑玄注引郑司农:“比者,比方于物。”[注]《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96页上。《文章流别论》:“比者,喻类之言也。”[注]欧阳询:《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018页。朱熹《诗集传》:“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注]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1页。兴,孔安国称“兴”为“引譬连类”[注]《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第2525页中。,刘勰称“起情故兴体以立”[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337页。,朱熹《诗集传》称“兴”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注]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1页。。人们往往“比兴”合称,刘勰《文心雕龙》就有《比兴》篇,刘知几《史通·杂说上》:“然自古设比兴,而以草木方人者,皆取其善恶薰莸,荣枯贞脆而已。”[注]刘知几著,刘占召注:《史通评注》,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366页。朱自清总结“兴”说:“《毛传》‘兴也’的‘兴’有两个意义,一是发端,一是譬喻;这两个意义合在一块儿才是‘兴’。”[注]朱自清:《诗言志辨·比兴》,《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39页。就是称“兴”中有“比”。单称“比”则譬喻之义较多,单称“兴”则偏重发端、起情启发之义,此处取“比兴”合称的用法,其义合发端、起情兼譬喻。
“比兴”属修辞,当提出“比兴”与文体学时,或许会感到很奇怪,修辞与文体学是否有关系?本文拟探讨“比兴”与文体学关系在理论与实践上的表现,论述“比兴”与文体学关系在文学史进程中的影响。
一、抒情文体以“比兴”而跨界应用
《毛诗序》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注]萧统撰,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853页下。作为文体的诗,主要功能是抒情。但在春秋时期,人们用“诗三百”来叙事,此即春秋时的外交赋诗,以“断章取义”的方式,吟诵“诗三百”的某一章或某几句来表达自己想说的事。如《左传·文公十三年》载:鲁文公从晋国返鲁,遇见郑伯;郑伯想与晋修好,求文公出面调解。在宴会上,郑大夫子家,命乐工唱《小雅·鸿雁》,以诗中“爰及矜人,哀此鳏寡”两句,望鲁文公怜恤自己,到晋国去说情。鲁大夫季文子赋《小雅·四月》作答,以诗中“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非)人,胡宁忍予”四句表示,我们已经很辛苦了,现回国祭祖,不想再去晋国,表示拒绝。子家又赋《鄘风·载驰》第四章,以“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四句,称小国有危难,请大国支援。郑国这样一再请求,鲁国君臣被感动了,季文子赋《小雅·采薇》第四章,以其中“岂敢定居,一月三捷”两句,表示愿意为郑国再走一趟[注]《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853页上。。各自以“断章取义”的诗句来譬喻自己的意思,都能完整地表达。本为抒情的诗歌文体承担起叙事文体的功能,对方也理解知晓其意,双方都熟悉诗,又能熟练地掌握如何用诗。
那么,抒情文体凭什么跨界应用而叙事?即依靠作为修辞的“比兴”的发端起情兼譬喻的作用,故历代多有讨论“诗”与“事”的关系,清刘开《读诗说下》称:“古人之于言,有因事及诗者矣,子贡之悟‘切磋’是也;有因诗及事者矣,子夏之悟‘礼后’是也。”[注]刘开:《刘孟涂集·文集》卷1,清道光六年姚氏檗山草堂刻本。“诗三百”与叙事的关联,是由“比兴”之譬喻与启发而实现,都是“比兴”之用的结果。也就是说,“比兴”改变了“诗三百”的文体功能,“比兴”以“诗三百”的抒情来叙事。所以郑玄称:“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并引郑司农称“兴者,托事于物”[注]《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第796页上。,都提到了诗的跨界应用而以“比兴”叙事的问题。
《诗大序》谈诗的抒情问题,《诗小序》则把本是抒情的诗说成是叙事,如称《周南·葛覃》:“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何以得出这个结论,是毛传所说“兴也”[注]《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276,277页。。又如称《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詖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何以得出这个结论,是毛传所说“忧者之兴也”[注]《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276,277页。。如此对《诗三百》的“叙事”接受,表明作为读者的解诗者的一种态度,即认为抒情的诗是可以解释为叙事的诗的。
以“比兴”方法叙事,不仅仅在于借现成的诗句以及把抒情的诗解释为叙事的诗,更多是用“比兴”方法以达到叙事目的的诗歌创作。如司马彪(绍统)《赠山涛》,张铣注曰:“初,山涛为吏部侍郎,而绍统未仕,故赠以此诗,欲涛荐也。”诗曰:“苕苕椅桐树,寄生于南岳;上凌青云霓,下临千仞谷;处身孤且危,于何托余足?”以“比兴”讲自己的处境。“昔也植朝阳,倾枝俟鸾鷟;今者绝世用,倥偬见迫束。班匠不我顾,牙旷不我录。焉得成琴瑟,何由扬妙曲。”以“比兴”讲自己有才华而不被用以及对施展才华的渴望。以下“冉冉三光驰,逝者一何速。中夜不能寐,抚剑起踯躅。感彼孔圣叹,哀此年命促”,是直抒其内心的焦虑。“卞和潜幽冥,谁能证奇璞?冀愿神龙来,扬光以见烛”,是以“比兴”希望有人推荐[注]萧统撰,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第447页下—448页上,463页。。整首诗的叙写,是以“比兴”方式进行的,就是想办成“欲涛荐也”这件事。又如郭泰机《答傅咸》,李善注曰:“《傅咸集》曰:河南郭泰机,寒素后门之士,不知余无能为益,以诗见激切可施用之才,而况沉沦不能自拔于世。余虽心知之,而末如之何。此屈非复文辞所了,故直戏以答其诗云。”郭泰机诗中,以“素丝”喻才德,“寒女”喻寒士,“寒女虽妙巧,不得秉杼机”,喻有才德而不见用。“衣工秉刀尺,弃我忽若遗”,喻用事者,怨愤之情毕现[注]萧统撰,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第447页下—448页上,463页。。那么,赠诗的目的就是以“比兴”的方式,以抒情的诗来叙事,想让傅咸举荐自己。
上述“比兴”用诗、“比兴”释诗、“比兴”作诗,都令主情的诗实现了叙事的功能。
二、“比兴”与文体生成
刘知几《史通·叙事》:“昔文章既作,比兴由生。鸟兽以媲贤愚,草木以方男女。诗人骚客,言之备矣。”[注]刘知几著,刘占召注:《史通评注》,第188页。此“文章”即指诗歌,此称“比兴”与诗歌的生成是同步的。诗歌盛行,世人又有以“兴”为诗的类型之一,黄宗羲《汪扶晨诗序》曰:“昔吾夫子以兴、观、群、怨论诗。孔安国曰:‘兴,引譬连类。’凡景物相感,以彼言此,皆谓之‘兴’。后世咏怀、游览、咏物之类是也。”[注]黄宗羲:《南雷文定四集》卷之一,清康熙刻本。黄宗羲的做法自然应该与诗以“比兴”生成有关系。
“比兴”作为修辞,以发端、以譬喻而起情,还有些文体是因“比兴”之用而生成。“比兴”作为修辞的另一种运用,即创建了新的文体。
一是“比兴”与骚体。司马迁称屈原在政治生活中为“直谏”,而称《离骚》的生成:其“以刺世事”是所谓“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注]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482页。,这就是“比兴”。屈原对其政治生活中“直谏”而召祸有所反思,于是用“比兴”的手法创作了《离骚》。王逸更直称屈原运用“比兴”的手法:“《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注]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3页。刘勰称《离骚》“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依《诗》制《骚》,讽兼‘比’‘兴’”[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46、1356,529—530页。。游国恩称:《离骚》在长篇巨制中有系统的一个接一个的比兴,如诗人自比为女子,由此出发,他以男女关系比君臣关系,以众女妒美比群小嫉贤;以求媒比求通楚王的人,以婚约比君臣遇合等[注]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86页。。因此可以说,《离骚》由“比兴”而生成。
二是“比兴”与七体。枚乘《七发》,首言“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分述音乐、饮食、车马、宫苑、田猎、观涛六事以启发太子,最后说要进方术之士与太子“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而太子“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七发》以七事为谏,譬喻、“起发”之义甚明,李善注称:“七发者,说七事以起发太子也。”[注]萧统撰,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第634—642页。于是可知,所谓“始邪末正”者,前六事所谓委婉也,与后一事的关系,是所谓“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枚乘依“比兴”而创作了《七发》,七体都依此而来。
三是“比兴”与连珠体。或称班固连珠体“最得其体”,此列如下:
臣闻:公输爱其斧,故能妙其巧;明主贵其士,故能成其治。
臣闻:良将度其材而成大厦;明主器其士而建功业。[注]欧阳询:《艺文类聚》,第1036,1035页。
第一首,“公输”二句为喻,“明主”二句为所喻之物。第二首,“良将”句为喻,“明主”句为所喻之物。或称连珠体分为两部分作推理,前半部分为喻体、前提,后半部分为所喻之物,为主体、结论。傅玄《叙连珠》称其“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贤者微悟,合于古诗劝兴之义”[注]欧阳询:《艺文类聚》,第1036,1035页。,这就是以“比兴”为基础产生了连珠体。
四是“比兴”与谐体。刘勰《文心雕龙·谐隐》:“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46、1356,529—530页。《文体明辨》有“诙谐诗”,其“序说”曰:“按《诗·卫风·淇奥》篇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此谓言语之间耳。后人因此演而为诗,故有俳谐体、风人体、诸言体、诸语体,诸意体、字谜体,禽言体。虽含讽谕,实则诙谐,盖皆以文滑稽尔,不足取也。然以其有此体,故亦采而列之。”[注]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62—163页。谐体是一个大家族,此中多有以“比兴”言者。
五是“比兴”与隐语。刘勰《文心雕龙·谐隐》:“隐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539,1356页。隐语古亦称“廋辞”、谜语,不直说本意而借别的词语来暗示的话,其暗示多为“比兴”。
考察为什么文体生成会与“比兴”相关?一是社会有这样的需求,那些难言、不愿明说的话怎么说,如讽谏,“孔子曰:‘谏有五,吾从于讽。’讽也者,谓君父有阙而难言之。或托兴诗赋以见乎词,或假托他事以陈其意,冀有所悟而迁于善”[注]《白虎通》,徐坚:《初学记·人部中·讽谏第三》引,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37页。。文体有靠“托兴”“假托”以表达者,王充《论衡·物势》说:“夫比不应事,未可谓喻。”[注]王充:《论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7页。比、喻都是要“应事”的。二是人类的语言表达已经具有了这样的才能、技巧,如微辞、微词、微文、微讽、微谏、微辩等,《公羊传·定公元年》载:“定、哀多微辞,主人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焉尔。”孔广森曰:“微辞者,意有所托而辞不显,唯察其微者,乃能知之。”[注]孔广森:《春秋公羊经传通义》卷10,清嘉庆刻顨轩孔氏所著书本。那么,既然社会有需求,作者有技能,以“比兴”来创建文体,就成为自然而然的。
三、中古诗体的“比兴+”模式
刘勰称:“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539,1356页。意谓汉时诗道讽刺传统丧失,不再用“比兴”强说政治之事。但“比兴”在中古时期则有新的应用,即以譬喻而起情,作为发端,成为五言诗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就是中古诗体的“比兴+”模式。
其一,景物发端起兴的片段,成为汉魏六朝五言诗的主要组成部分。《焦仲卿妻》首二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以孔雀“徘徊”不愿飞去象征焦、刘的恩爱相依,既是“比”,又是“兴”,为全诗定下抒情基调。王粲《公宴》,其发端数句“昊天降丰泽,百卉挺葳蕤。凉风撤蒸暑,清云却炎晖”[注]萧统撰,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第370页上,547页上,491页下—492页上。,以气候、景物起兴歌颂曹操平定北方、天下休明,后世以气候、景象表现皇朝盛象起自于此。曹丕《杂诗》以“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发端,起兴“绵绵思故乡”的情感抒发[注]萧统撰,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第370页上,547页上,491页下—492页上。。潘尼《迎大驾》发端“南山郁岑崟,洛川迅且急。青松荫修岭,绿蘩被广隰”[注]萧统撰,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第370页上,547页上,491页下—492页上。,以险峻山水和繁茂森林譬喻时局,以起情叙写晋惠帝被劫后的返回。谢朓以景物起兴,景物为现场现景,真实可靠、细致入微,又能譬喻并引起情感的抒发,其《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以“大江流日夜”发端“比兴”起,譬喻“客心悲未央”,形成鲜明的象征,以抒发下文的“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陈祚明称为“景中有情”[注]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46,647页。。其《酬王晋安》首二句“梢梢枝早劲,途途露晚晞”,陈祚明称“以节序之移,重怀人之切”[注]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46,647页。。
又有以景物起兴而体悟玄理、说理议论。魏晋以来玄学盛行,名士们优游相聚,辨析谈论玄理,叙写美好景物常常对诗情起着感发起兴的作用,如庾阐《衡山诗》,前二句“北眺衡山首,南睨五岭末”,以登高所见来抒发“寂坐挹虚恬,运目情四豁”的诗情,表现“未体江湖悠,安识南溟阔”的理趣[注]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74,905页。。又如谢安《与王胡之诗》(六章),首数句以“鲜冰玉凝,遇阳则消;素雪珠丽,洁不崇朝;膏以朗煎,兰由芳凋”起,述说“和任不摽”才能永葆平和的道理[注]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74,905页。。甚至可以说,“比兴”促生了玄言诗,面对美好景物而感发以探讨宇宙天地之理,追求玄远超迈;反过来讲,如此过程又使得诗意深邃隽永。
其二,以义理起兴的片段,诗作以其叙事抒情。东晋末,释法师等高僧三十余人游庐山石门,有《游石门诗》,诗中云“超兴非有本,理感兴自生”[注]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085—1086,863,862,899,187,994页。,就提到“理”可以“感兴”而产生诗作。郭璞《与王使君诗》(五章),以“道有亏盈,运亦凌替”起兴,叙说五胡乱华的东晋命运:“茫茫百六,孰知其弊;蠢蠢中华,遘此虐戾。”[注]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085—1086,863,862,899,187,994页。这是以义理起兴叙说历史现象。郭璞《答贾九州愁诗》(三章),以“广莫戒寒,玄英启谢;感彼时变,悲此物化”起兴,叙说与友人相会可以“少以慰藉”等[注]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085—1086,863,862,899,187,994页。。孙绰《答许询诗》(九章)之三,以“遗荣荣在,外身身全”起兴,吟咏“卓哉先师”“修德就闲,散以玄风,涤以清川,或步崇基,或恬蒙园,道足匈怀,神栖浩然”的事迹[注]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085—1086,863,862,899,187,994页。。
其三,以人事活动起兴片段。《毛传》称说“比兴”,主要是以“鸟兽草木”等物象引发诗歌抒情,但也有与“鸟兽草木”相关的人事活动起兴者,《柏舟》《无衣》《采绿》都是如此,如《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为“忧者之兴也”,此为“志在辅佐君子”忧“器之易盈而不盈者”[注]《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277页下。。秦嘉《赠妇诗》其二,以“皇灵无私亲,为善荷天禄”起情,叙说夫妻“欢乐苦不足”以及当前的远别[注]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085—1086,863,862,899,187,994页。,不过这里的譬喻是反向的。陶渊明《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以“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起情,叙写当前自我“秉耒欢时务”的农事生活[注]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085—1086,863,862,899,187,994页。。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首二句“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以王粲、潘岳事起兴,叙说归思,故结以“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注]萧统撰,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第505页下。;从这个意义上说,“比兴”对诗歌典故的运用有着很大的启发。又如乐府诗以人事活动起兴,向世人进行道德教训,《战城南》以“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起兴,落实到“愿为忠臣安可得”的说教[注]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28,579,377,545页。。《艳歌行》以“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起兴,叙说“兄弟两三人”反不如燕子,“流宕在他县”的事件[注]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28,579,377,545页。。
其四,以“艳”发端起情的片段。某些乐府诗,“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亦犹吴声西曲前有和,后有送也”[注]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28,579,377,545页。,艳与正曲述说的往往不是一件事,只是因为乐曲,二者才凑在一起。在诗作中,“艳”往往作为发端、譬喻而起情的片段。如曹操《步出夏门行》有“艳”:“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以起情其后的《观沧海》《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的吟咏。又如《宋书·乐志三》之大曲《白鹄》古词,前有“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成行”的片段[注]沈约:《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18—619页。,为“艳”,为“比兴”起。
“比兴”在新时代焕发新貌,“诗三百”只是以“鸟兽草木”为发端、譬喻而起情,在中古时期则扩展为以景物、人事、义理、乐曲而起情的片段,起兴之物的多样化,令“比兴+”模式成为五言诗的主要组成部分并更为普及化。由此表明,修辞不仅仅是文学创作的一种方法,而且还可以成为文本和文体实体的一部分。
四、“比兴”与文体风格
在诗歌蓬勃发展的南朝,“比兴”的文体风格意义得到创新性阐释而获得新的用武之地,“比兴”之用达到新的境界,并引导新的诗歌风格体系的发展。明陆时雍《诗镜总论》指出:“诗至于宋,古之终而律之始也。体制一变,便觉声色俱开。”[注]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06页。清沈德潜《说诗晬语》说:“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注]沈德潜:《说诗晬语》,《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32页。诗歌“声色俱开”“声色大开”,是说描摹外物成为南朝诗歌创作的新趋向,《文心雕龙·物色》:“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747,1007、1370页。这是讲对自然山水的描摹。又有宫体诗对人体的描摹,萧纲《答新渝侯和诗书》曰:“垂示三首,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跨蹑曹、左,含超潘、陆。双鬓向光,风流已绝,九梁插花,步摇为古,高楼怀怨,结眉表色,长门下泣,破粉成痕,复有影里细腰,令与真类,镜中好面,还将尽等。”[注]欧阳询:《艺文类聚》,第1042页。这些情况是说,对自然景物、人事活动的叙写,本来只是作为发端而譬喻、起情的,现在成为诗歌的主体,那么,诗歌意旨是就在于此呢,还是有更深刻的意涵?
于是,《诗品》提出“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尤其引人关注的是钟嵘对“兴”的新阐释,张伯伟说,《诗品》论“兴”,“则似指陈一种艺术效果或审美境界”[注]张伯伟:《钟嵘诗品研究》,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99页。。钟嵘又专从反面谈到“比兴”运用不当将会产生不良的艺术效果:“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当读者不能从“文已尽”中体会出“意有余”,则是“意深则词踬”[注]钟嵘撰,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9—45页。。《毛诗序》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傅毅《舞赋》称:“歌以咏言,舞以尽意。是以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注]萧统撰,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第320页下。作为诗的“言”有“不尽意”之憾,针对此,钟嵘提出了诗歌“言已尽而意有余、因物喻志”的追求。
因此,《文心雕龙·神思》总结“比兴”在创作中的作用,所谓“萌芽比兴”。《文心雕龙·比兴》赞曰:“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涣。”[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747,1007、1370页。所谓诗人运用“比兴”则无往不通。陈子昂《修竹篇序》即以“兴寄都绝”感叹“齐、梁间诗,彩丽竞繁”[注]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5页。。唐时论文“十七势”,其第六为“比兴入作势”,即“遇物如本立文之意,便直树两三句物,然后以本意入作比兴是也”[注][日]弘法大师原撰,王利器校注:《文镜秘府论校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123页。。唐人皎然《诗式》所称“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注]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0页。。他所说的“比兴”,强调的是“义”,要解决的是诗歌怎样才能构成文外之旨、言外之情。进而,唐人对诗歌怎样才能“意有余”,以提升艺术效果与审美境界提出要求。简单的说,诗歌中自然景物、人事活动、义理论证等,其没有直接表达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或是现实意义,或是崇高理想,或是人类前途,或是百姓命运,必然蕴含某种更深刻的意旨。“比兴”成为中国诗歌创作和批评的一条重要艺术原则,即要在诗歌中寄寓现实社会的内容和深厚真挚的情感。
五、古代文论家从修辞出发讨论文体
“比兴”的基本义是发端、譬喻与起情,属修辞范畴,“比兴”与文体学的关系,其中最富意味的就是如何从修辞出发讨论文体。修辞就是修饰言词以达到尽可能好的效果,修辞可说是贯穿于语言运用的一切,古代文论家多有更广泛的从修辞出发讨论文体者。
刘熙《释名》多有以修辞讨论文体,此录其意味较为浓厚者:“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此以修辞为“文”定义。“颂,容也,序说其成功之形容也。”以“形容”——描摹形状来定义“颂”体。“赞,纂也,纂集其美而叙之也。”以修辞之“纂集其美”来定义“赞”体。“诔,累也,累列其事而称之也。”[注]任继昉:《释名汇校》,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171、177、345、346页。以修辞之“累列其事”来定义“诔”体。
刘勰《文心雕龙》亦多用修辞来探讨文体,其说法或有与《释名》不同者:“赞者,明也,助也。”以“明”“助”来定义“赞”体。“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以“伦”——有条理来定义“论”体。“檄者,皦也。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338、665、766,942—966,489,270、304页。以“皦”——状明白来定义“檄”体。《文心雕龙·书记》所谓“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其中亦从修辞出发讨论文体,如以“普”(周普)称“谱”体;以“隅”(专精一隅)称“方”体;以“觇”(观测)称“占”体;以“束”(约束)称“券”体;以“释”(解释)称“解”体;以“貌”(长相)称“状”体;以“直语”(直接叙说)称“谚”体[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338、665、766,942—966,489,270、304页。。
刘熙、刘勰所说不见得一定恰切,但此处只是想说明,修辞方法或演化成为文体,修辞方法或本身就构成文体。由此获得提示:修辞是否就是文体研究的基本单位之一?如《文选》所录文体有“设论”,录东方朔《答客难》等三篇,假设问答以阐明意旨,是以修辞方法构成文体的。又有“对问”,录宋玉《对楚王问》,所谓“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338、665、766,942—966,489,270、304页。;对问,以一问一答的修辞构成文体。这是古代以修辞构成文体的实践。那么,以修辞为基本单位来研究文体是否可行?如此是不是从原始状态来讨论文体的形成?所谓古代文体学的“体”,具有极大的包容性与模糊性,那就提醒我们的文体研究应该从某一具体的点出发,让研究“回归到中国文化与文学的原始语境与内在脉络”[注]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页。,修辞也就是这样的一个点。进而又提示我们,既然作为文学要素的修辞能够成为文体研究的起点,那么还有哪些要素可以成为文体研究的起点呢?
“比兴”与文体生成的情况,还有一些比较复杂的现象,如赋的生成。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称:“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简单一点说,就是赋体由铺陈、铺叙、“铺采摛文”这一修辞手法生成;但赋体又有由其他修辞手法生成的要素,《诠赋》又称“立赋之大体”在于“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338、665、766,942—966,489,270、304页。。皇甫谧《三都赋序》亦曰:“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注]萧统撰,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第858页下。“因物造端”“睹物兴情”,都是“比兴”的以发端、以譬喻而达讽喻,赋体又有由“比兴”而生成的因素。赋与“比兴”,本是相互对立的,此处则联起手来,对文体的生成发生作用。这就告诉我们,从修辞出发讨论和考察文体,不能是单线的、单面的,而应该是全面的、有整体观的。
余 论
“比兴”与文体学的研究,还给我们其他启示。
其一,“比兴”本为经学的范畴,从“比兴”出发讨论文体,从某一方面验证了古来“文本于经”的说法。进而,正是“比兴”之用于文体,体现了作为“经”的“诗”的价值之一。所谓“经”者,常道也,“六经”之所以为“经”,就因为其实用性;“诗三百”正是因为其具有“兴、观、群、怨”的作用,这就从实践上奠定了“诗”作为常道的“经”的地位。既然由经学范畴的“比兴”可以探讨文体学,那么从子学、史学的某些范畴出发讨论文体,又会有怎样的发现?
其二,讨论“比兴”与文体学,也就是从文学批评出发讨论文体,一来所有的文学现象都是在文学批评的视野之下,二来“比兴”作为创作手法,本就是文学批评的对象,是古代文论的范畴。本文所述的就是作为古代文论范畴的“比兴”的演进之路及其与时俱进;而“比兴”义的确定及其转换,还生成于理解主体与原文本创造性的对话与实践中,通过这种对话与实践,实现了某一时代的“比兴”的当代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诗可以兴”的提出,功莫大焉,既开启了“比兴”义的确定及其转换以实现当代化之路,又启示历代文学批评家如何运用与实践古代文论范畴之路。有学者提出“在中国发现批评史”[注]蒋寅:《在中国发现批评史》,李德强编:《清代诗学文献整理与研究》,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 2016年,第1—5页。的学术理念,“比兴”之历代所用及其在过程中的意义转化,也属于这个命题中的重要部分,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本文为《古代文体学研究》系列论文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