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概念变迁与早期现代长篇小说结构嬗变*
——以张资平、茅盾为中心的考察
2019-01-06周文晓
周 文 晓
长篇小说因长度、广度与密度的要求,可将结构视为文本内世界的形式与秩序,与作家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密切相关。中国现代长篇小说是在西方影响下产生的,故其早期结构多被视为学习与模仿的结果,流变历程亦被简单归纳为青涩到成熟的渐变,忽视了外部思潮变化的影响及此间作家的困境与突破。对此,巴赫金根据建构主人公原则的变化,对欧洲长篇小说作出历史揭示的方法可堪借鉴。巴赫金的研究从时间意识入手,重点考察18世纪历史时间觉醒后,主人公如何被注入“成长”因素,生成“人在历史中成长”这一现代小说基本叙事[注][俄]巴赫金著,白春仁、晓河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15—273页。。而作为继发现代性国家,由于时间观念的激变,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发生发展与“个人”概念的变化表现出更为显性的关联:不同的“个人”,会产生不同的“成长”叙事,导致建构主人公的不同原则,进而选择或生产出与之相适应的布局结构。具体而言,即“五四”以来,在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渐次影响下,“个人”从生物性存在,转向社会性存在的过程,与早期现代长篇小说结构的嬗变——首先呈现为个人生物时间与历史时间合一的历时性纵轴结构,继而转向以人为节点的横向几何网状结构——密切相关。以下,笔者将以现代长篇小说的开创者张资平与范式确立者茅盾为中心,尝试对这一问题展开论述。
一
作为一种世界性思潮,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继引入线性史观后,“五四”时期又引发了“个人”概念的根本性变革,即生物人观念的确立,从而改变了中国长篇小说建构人物的内在原则,完成了晚清没有完全生成的“人在历史中成长”这一现代基本叙事,并产生全新的布局结构。由张资平创作的新文学首部长篇小说《冲积期化石》即是这一影响的产物,其所开创的个人生物时间与历史时间合一的历时性纵轴结构,为20年代中期之后的教育小说奠定了形式上的基础[注]台湾学者苏敏逸曾提出相似观点,但其将《冲积期化石》看作郁达夫“个人”小说的余绪,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的文体差异。见苏敏逸:《社会整体性观念与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发生和形成》,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第58—64页。。
美国学者詹姆斯·坎贝尔曾指出:达尔文关于人类起源的回答具有超出进化论本身的意义,它确立了一种本质上肉体化的关于人类在自然界中存在的观念,并进一步使得人们相信每一个思想与意义总在生理行为的某些确切动作中有其根源,生理学可以使我们更好的理解人性[注][美]詹姆斯·坎贝尔著,杨柳新译:《理解杜威——自然与协作的智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3—39页。。晚清时期,这观点已有零星表述,如1900年,章太炎在《菌说》(手改抄清稿)中即曾通过对细胞、染色体的论述,解释精神生活根植于人的肉体存在,以驳斥康有为的孔教[注]姜义华:《章炳麟评传》下,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15—332页。;1901年的小学堂教材《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中,“性”一字除了解释为传统“天命”说外,还被赋予了生物学基础,称“泰西学者谓人性由于祖先遗传”等[注][清]刘树屏:《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卷4,北京:新星出版社,2014年,第11页。。不过真正使之成为一种常识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人的文学》一文中,周作人即将人的“内面生活”看作是基于生物本能进化而来的,并通过阐明道德不能背离人的生物性,达成了对旧道德、旧伦理的解构与批判[注]张先飞:《“人”的发现——“五四”文学现代人道主义思潮源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2—279页。。及至1923年的“科学与人生观”论战,新文化阵营对于这一问题已形成共识,“科学”一词的实际所指即生物进化论[注]罗志田:《从科学与人生观之争看后五四时期对五四基本理念的反思》,《历史研究》1999年第3期。,而辩论也始终围绕着情感、思想、意志等内面生活,究竟是超越肉体的形而上,还是基于生理构造的生理作用这一焦点展开。可以说,达尔文的“生物人”概念,是构成新文化知识分子思想体系的一抹重要底色。
《冲积期化石》中的人物显然是一种生物性存在,其内蕴的时间向度为小说结构带来了一些根本性改变。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形式讲述了“我”赴日旅程中及抵日后的种种琐事,其中描绘“我”与好友鹤鸣从童年到青年成长经历的插叙,占了近六分之五的篇幅,成为小说的主体,可以称之为自叙传小说。自叙传性质的长篇小说并不罕见,除民初的《断鸿零雁记》、《玉梨魂》等作品外,即使在极少以中心人物安排情节、结构故事的古典章回体小说中,也可以找到《野叟曝言》这样的例子。但在《冲积期化石》中,除了常常使用“眼球里底网膜(Retina)”、“心房的血”、“大动脉窦”等生理学词汇,来凸显人物的生理特征外,生物人的概念使得个体可以被定位于自然演化的时间轴,从而将历史时间引入了人物。这一点在小说题目上已经直观地表现了出来。张资平曾将之解释为“人类死后,他们的遗骸便是冲积期的化石”[注]张资平:《曙新期的创造社(二十四)》,《中华日报》1943年11月11日。转引自陈思广:《人的凸现与小说力点的位移——五四时期现代长篇小说转型研究》,《同济大学学报》2001年第5期。;稍后出版的《地质学者达尔文》一书中,其详细梳理了地球的地质时代分期,其中“冲积期”与“洪积期”共同构成了“第四纪”,也就是始有人类生存的时代[注]张资平:《地质学者达尔文》,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第47—56页。。因此“冲积期化石”不仅是地质学名词,还包含了一个时间概念:在地球演变过程中,人类作为生物进化的一环,既生活在古生物的遗迹上,也终将变为遗迹沉积下去。在进入作为小说主体的插叙时,这一时间轴又一次得到了强化,即详细描述了“我”的故乡在数千万年前的自然形成过程与人类活动史。“我”的故事就是在这样一条时间轴线上展开的,营造出了漫长的历史纵深感。因此,小说中实际上存在两条时间轴:一条是“我”的生物时间轴线,另一条是历史时间轴线,二者重叠在一起,生成了一种历时性纵轴结构。
另一方面,生物人将道德与价值的源头从天理转向了作为个体的人类自身,首次带来了独立、自主、自足的“个人”概念,使得“个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亦发生了一些变化,即省去二者之间一切横向组织,产生一种垂直联系:世界寓于 “个人”,“个人”反映世界,“个人”对自身的完善、成长与人类进化、世界进步具有了内在一致性。早期周作人思想中即明显有这一倾向[注][日]木山英雄著,赵京华编译:《周作人——思想与文章》,《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92—93页。,新村、工读、互助小组等运动,亦可视为对此观念的实践。《冲积期化石》对此也有所反映,张资平曾借天厂之口指出:“政府靠不住,社会靠不住,国家的法度也靠不住……他觉得他的最重大,最神圣的任务,是要拿一种超乎政府,超乎国家,超乎这樊笼的社会之上的教育方法,去训练他的儿子和学生。”[注]张资平:《冲积期化石》,《冲积期化石·飞絮·苔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51页。显然颇类于“五四”盛行一时的无政府主义思潮。这一观点也进一步渗入了人物与结构层面,在个人成长与世界的发展之间建立了一种直接的甚至可以说是机械的对应关系。进入插叙后,小说给出了第一个确切的时间点——1894年,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中,小村庄总是周期性陷入械斗的惨剧,而从这一年起,西方基督教徒开办了教堂与学校,开通了民智,村庄才发展起来。在此,张资平潜在地将基督教所代表的西方文明转化成为线性时间机制,而古旧中国则是周而往复的,只有在西方文明的“启蒙”下,才最终汇入了人类进化的时间线,时间才能真正流动起来。因此,在张资平的笔下,1894年具有了时间起点的意涵,而更重要的是,其有意识的将主人公放置在了这一时间点——张资平本人即出生于1893年,小说中“我”与鹤鸣的故事亦从此时开始——使得“我”的成长与世界的发展在冥冥中获得了一种同步性,并进一步将这种同步性贯穿于整个插叙:戊戌变法(1898)废八股改策论,“我”与鹤鸣的课本也从《唐诗三百首》变为《瀛寰志略》;科举制度的废除(1906),促使“我们”转入了教会小学;清末司法改革(1906)引发的漩涡又将“我们”送入了政法学校就读;接着在经历了共和制的诞生后(1912),“我们”获得公派留学日本的机会……重大历史事件既构成了小说的时间线,也是“我”与鹤鸣人生中的关键节点:“我”的成长与世界的发展前所未有的紧密联系了起来,“我”与世界在同步成长。
生物人概念的确立,将历史时间成功引入小说主人公身上,并在人物的成长与世界的发展之间建立了一种直接的对应关系,从而改变了晚清时期梁启超所建构的“少年中国”的成长叙事,完成了“人在历史中成长”这一现代小说基本要素。此后,《倪焕之》等作品,正是在此基础上,逐步脱去了自叙传的外衣,将历时性纵轴结构推向了成熟。
二
20年代中期,历时性纵轴结构出现了一种变体,性别化的主体诞生了。以生物进化论为基础,混杂着性学、优生学的“新性道德”思潮从欧美经由日本传播到中国,引发“新性道德”辩论,明确地将进化、优生作为人类最高的道德律,将自由恋爱(异性恋)视为进化的途径(恋爱结合产生的后代要优于非恋爱的后代),至此,异性恋替代自我完善,成为了一种“成长”方式。周作人、周建人、章锡琛、胡愈之、夏丏尊、李汉俊、李达、邵力子、陈望道等众多新知识分子与革命家都曾结成社团奋力鼓吹[注]即《妇女杂志》旗下的妇女问题研究会与《妇女评论》旗下的妇女评论社,后于1923年8月合并,成为20年代提倡性伦理改革最力的团体。见妇女评论社:《本刊特别启事》,《妇女评论》1923年第104期。,茅盾作为代表性人物,亦介译、撰写了大量文章,一时间对社会改造理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注]参考彭小妍对《女性中心说》与《美的社会组织法》的讨论。彭小妍:《以美为尊——张竞生“新女性中心”论与达尔文“性择”说》,《中国文哲研究集刊》2014年第44期。。而这一独特的历史叙事也对同期长篇小说影响颇深,是理解张资平“性小说”与茅盾早期革命叙事的关键。
《苔莉》是继《冲积期化石》后,张资平第二部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其讲述了克欧与表兄的姨太太苔莉相爱,两人无法自拔却又难以忍受社会压力,最终自杀殉情的故事。就结构而言,虽然叙事时间被打乱,但其依然是一个“个人”作为历史主体与世界同步成长的纵轴结构,只是“成长”的方法改变了。小说中,苔莉始终都在在异性恋驱动力下对男性进行选择,而克欧作为“被选择者”,其懦弱、虚伪、暴力、嗜欲等种种人性缺陷,最终都在苔莉的包容与引领下得到化解与升华。苔莉在遗书中亦写道:“他虽然不是我的理想中的男性,但我终指导了他沿着我的理想的轨道上走了。”[注]张资平:《苔莉》,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第111页。可见,这并不是一个“五四”式的妇女解放故事,或后人所谓的色情叙事。1928年曾有人撰写长文指出,《苔莉》中的灵肉关系,与爱伦凯(新性道德的代表人物)的观点有暗合之处。苔莉是一个恋爱自由者,她放荡的态度能打破礼教的束缚;克欧则是一个虚荣心很重的懦怯者,二者之间的吸引力最终克服社会的压迫,促使克欧抛弃名利,回归人类最朴实的面貌[注]养和:《读了〈苔莉〉以后》,《会报》1928年第38期。。时人的理解显然更贴近时代氛围,某种程度上,《苔莉》更像是张资平关于人类进化的概念解析,性欲所代表的是自然赋予女性的进化力量,人类只有通过异性恋臣服于这种力量,才能进入历史,作为历史主体获得成长与进化。
与《冲积期化石》相比,《苔莉》所建构的成长叙事显然愈发空泛与抽象,现实局势的紧张丝毫未照入文本中去,对此,茅盾曾批评其缺乏“时代的烙印”,但同时亦盛赞其恋爱描写的卓越[注]茅盾:《读〈倪焕之〉》,《茅盾全集(19)》,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200页。。陈建华亦曾指出,茅盾的“时代女性”与张资平的新女性有内在的联系,共享一种无政府主义“开放性”语码[注]陈建华:《革命与形式:茅盾早期小说的现代性展开(1927—1930)》,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72—74页。,显然,二者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考《蚀》三部曲,茅盾其实是凭借自己过人的文学天赋,在“新性道德”历史叙事与现实革命中建立了一种微妙的联系,而其内在的矛盾,也在三部曲的结构上留下了独特的印记,预示了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结构的转折。
与张资平新性道德历史叙事中“个人”单纯依靠恋爱“成长”为历史主体不同,茅盾将革命诉求融了进来:一方面,没有革命意识的恋爱只是本能的释放,如抱素之于静女士,慧女士与她的各任男友,周围人狂热的恋爱病等,所以只有“未来主义”的强连长与静女士的恋爱称得上是真的爱情;但另一方面,革命意识又必然寓于情欲中,孙舞阳、章秋柳等人不仅是恋爱的主动者,还是革命的领跑者,其性感的身体与蓬勃的情欲,就是革命的表征,可以说,革命就是恋爱,恋爱就是革命,二者不可分离。革命与恋爱的同质性打通了公私两个领域,一定程度上扩大了纵轴结构小说对社会的表现能力,但是,现实革命的引入,也使得茅盾笔下的世界逐渐复杂起来:添加了革命意识的新性道德历史叙事是否可以承载这种复杂性?
现有研究多认为,《蚀》受左拉《卢贡—马卡尔家族》影响颇深,茅盾透过三部曲的形式,成功达成了反映社会全貌的愿望。但需要注意的是,《卢贡—马卡尔家族》是以遗传为主线的多线并行形式,而在《从牯岭到东京》里茅盾曾谈到:其计划写的是现代青年在革命壮潮中所经过的三个时期,因此本打算写成一部长篇小说,或使用同样的人物,分成革命前、革命中与革命后三篇,断而能续。也就是说,茅盾的本意依然是要创作一部历时性纵轴结构成长小说,只是这一设想很快便遭遇挫折,《幻灭》后半部的时间已经涵盖了《动摇》全部时间,不得不使《幻灭》中的次要人物成为《动摇》的主角[注]茅盾:《从牯岭到东京》,《茅盾全集(19)》,第179页。。而三部曲实际上也变成了三种不同的结构:描写革命外围的《幻灭》中,当革命依然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时,其成功地通过静女士的恋爱故事,刻画了现代青年面对革命时的脆弱与游移,是典型的纵轴结构;而在深入革命中心的《动摇》中,对方罗兰恋爱经历的描写与对革命态势的描写却发生了分离,胡国光的空间位移成为展现小城乱象的主要途径,技法上颇类于晚清小说,所以才会有人误以为胡国光是小说的主角;及至《追求》,茅盾似乎想弥合这一分离,所以他以一场聚会将革命青年并置在一起,再分别对他们进行描写,以表现革命后期的复杂性。但是在这部小说中,顺序取代了时间,人物与人物的关系基本依靠空间描写触发,如仲昭离开同学会回到编辑部引出编辑部的故事,对城市污秽小巷的描写引出史循自杀一事,进而引出章秋柳的故事,再之后张曼青对章秋柳的拜访,仲昭与章秋柳的偶遇,张曼青对仲昭的拜访等等,串联起了整部小说,人物几乎没有发展变化。因此,如果将《蚀》视为一个整体,则其纵轴上的个人成长描写与横轴上的时代性描写发生了严重的分离,无法达成从个人成长看时代变迁的原初目的,三部曲的形式只是掩饰了这一点。
实际上,这一问题广泛存在于历时性纵轴结构小说中。李长之即曾指出张资平总爱“出岔”,即小说的叙述常常脱离主线,并认为这表现出张资平一方面技术幼稚,另一方总想表现全般的人生[注]李长之:《张资平恋爱小说的考察》,《李长之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第212—215页。。《读〈倪焕之〉》中,茅盾在评价《倪焕之》兼顾了个人成长与时代性的同时亦指出,小说前半部,倪焕之活动在定型的环境中,就故事的发展与人物性格发展而言,都比后半部分紧密,人物立体;后半部分将倪焕之放在了变动的环境后,人仿佛在彩色布景前移动,所有人物都变得扁平[注]茅盾:《读〈倪焕之〉》,《茅盾全集(19)》,第208—209页。。而作为茅盾最典型的纵轴结构成长小说《虹》则干脆没写完,在梅行素第一次参与社会运动后便戛然而止。在此,以茅盾为代表的小说家们所面对的问题是,既有理论无法消化现实世界的复杂性,从而引发叙事困境:纯生物性的、原子式的“个人”,与纷繁复杂的现实不相匹配,自我完善或革命/恋爱二而一的“成长”方式在面对诡谲的革命现实时亦完全失效,致使“成长”无法完成。
三
20年代中后期,情况逐渐发生变化,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大经大法”,为现代中国从私人问题到民族国家,都提供了解决问题的蓝图,从而广被接受[注]王汎森:《“烦闷”的本质是什么——“主义”与中国近代私人领域的政治化》,《思想史1》,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86—137页。。虽然就时间机制、历史意识而言,马克思主义受达尔文影响颇深,有一定承续关系,但其对“个人”社会属性、阶级性的重视,显然有别于“生物人”,将道德的源头从个体转向了群体与历史,“个人”是在群体中定义的,同时也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历史叙事,即个体如何成长为阶级这一历史主体。而茅盾对于这一体系的全面接纳,不仅解决了他在理论层面的问题,也缓解了他的叙事困境,并最终导致了《子夜》的横向网状结构。
革命文学论争可能是开启茅盾理论转折的关键,虽然始终都不认同创造社、太阳社对自己的批判,但论争中新理论的引入、对阶级意识的强调都迫使他必须对自己的叙事困境更加深入的思考。短篇小说《色盲》中,他一方面对“新写实主义”恋爱观嘲讽有加,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自问:“为什么既已不将女性视为玩具,却又认她们是神?为什么不能看待她们是和自己同样的血肉做成的人呀!”并体认到“有一个更深藏的基本的东西在那里拨动他的恋爱的指针”[注]茅盾:《色盲》,《茅盾全集(8)》,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136、138页。,显然已经对恋爱/革命的“成长”方式有所反省。而《虹》虽然没有完成反映“中国近十年之壮剧”[注]茅盾:《虹》,《茅盾全集(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71页。的重任,却深刻揭示了茅盾自身的转变。小说中,引发与标志梅行素转折的书籍《马克思主义和达尔文主义》是真实存在的,作者是德国社会民主党左翼领袖安东尼·潘涅库克,属于商务印书馆“新时代业书”系列,茅盾正是该系列编辑社的联系人[注][荷兰]Aoton Pannekoek著,施存统译:《马克思主义和达尔文主义》,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此书主要讨论了马克思主义与达尔文主义的联系与区别,认为人类的第一特性是营造社会生活,对器具的使用,使得其与使用自然器官的群居动物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进化路径,生产方式变革成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动力,因此虽然达尔文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核心都是进化论,但前者阐明了生物体的进化,后者则阐明了人类社会的进化,两者均只能作用于自己的领域。也就是说,此书强调的是,人是在交往与劳动中形成的,社会性而非生物性是其根本属性。显然,茅盾对这一书籍的选择大有深意,标志着他已经认识到两种历史叙事的不同,为《子夜》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对“个人”社会属性的强调,注定了《子夜》的结构必将是高度复杂的。在马克思主义历史叙事中,人的本质不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而是现实性上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个人”是在与他人的关系中生成的,也只有在与他人的交往中,才能“成长”为作为历史主体的阶级,因此对“成长”的描写也就不再单纯是一种个体生物时间的历时性展示,而是对于各种关系的揭示。对此,茅盾有明确的认知,并将之总结为,将人物作为各方线索的交叉点,从人物生发出故事,从矛盾发展中去灼见现象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注]茅盾:《创作的准备》,《茅盾全集(21)》,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20—31页。。具体到文本中,全书正面出场的人物约计八十多位,是现代长篇小说中前所未有的,而前三章借助吴老太爷死亡与葬礼的情节,引出了近乎一半的人物,构成了一幅群像图,乍看之下与《追求》非常相似,但不同于《追求》中孤立的宣讲着个人理念的人。《子夜》以吴荪甫为中心,通过对话、行动表现了众人之间的动态关系,在此,群像是用来生成“个人”的。正是借助这一结构,茅盾在前三章成功地塑造出吴荪甫这一形象,将与赵伯韬联手、吞并朱吟秋、工人罢工、农民起义等数条线索交错在一起,同时铺开,近乎全方位地揭示了这一时期的社会骚动与历史变迁,所以,《子夜》实际上生成了一种极为复杂的,以人为连接点的多节点横向网状结构。
但“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一概念又只能以一种高度抽象化的方式再现,因为对社会的整体性把握必须以归纳与本质化为前提。《子夜》的写作大纲中,茅盾一开始设计的就是人物类型,而非具体人物。两大资产阶级团体,介于两大团体间的知识分子,两大团体之外的独立者,政客、失意军人、流氓、工贼之群,叛逆者之群,小资产阶级之群,每一个群体中具体的政治立场与职业分层等等[注]茅盾:《〈子夜〉创作的构想、提要和大纲》,《茅盾全集·补遗(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7—21页。,几乎囊括了社会各阶层,构成了一个高度浓缩的模型。因此主人公并非、也不可能是实实在在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而是在这一模型里与这些类型的互动中生成的。其次,对于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茅盾着力于挖掘其政治经济本质,并展示这种本质。除了作为主线的金融战争、阶级斗争外,《子夜》中恋爱也受制于阶级等因素,与“成长”不再相关。如朱自清所言,青年男女的恋爱看似与紧张的经济战争是两个世界,但却总有吴荪甫的影子出入期间[注]朱自清:《〈子夜〉》,《朱自清散文精选》,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第143页。。一切非理性行为背后均有理性的或客观的原因存在,致使在《子夜》这张网络中,节点与节点的联系变得无比清晰与直接。
《子夜》的结构,从其诞生之日起便颇受瞩目,瞿秋白、朱自清、吴宓等人都曾称赞其结构的复杂与精妙,而早期对其的质疑也往往是针对结构展开的[注]陈思广:《审美之维: 中国现代经典长篇小说接受史论》,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68页。。可见,不论欣赏与否,时人都意识到了《子夜》在结构上的新与变,这一点在与同被称为网状结构的古典小说《红楼梦》的比较中,可以看得更清楚。1934年,茅盾曾对《红楼梦》作过大幅度删减,删去近五分之二的内容,包含“通灵宝玉”、“警幻仙境”、“金陵十二钗”、“红楼梦新曲”等神话与“宿命论”,大观园中结社吟诗、打灯谜等风雅故事以及宝玉挨打、王熙凤设相思局等支线故事,并认为原本可供研究,洁本则可供学习文学技巧[注]茅盾:《〈红楼梦〉(洁本)导言》,《茅盾全集(20)》,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512—521页。。显然,茅盾与曹雪芹对于小说结构的要求并不一致。巴赫金在对歌德作品的分析中曾指出,前现代人对世界的认知是碎片式的,所有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的分布在迷雾中,彼岸世界、乌托邦填充组合了这些碎片,使之成为了一个神话整体。但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世界”逐步获得了地理与历史上的规定性,变得愈来愈具体、直观、整体化[注][俄]巴赫金著,白春仁、晓河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中的意义》,《巴赫金全集》第三卷, 第234—273,261页。。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前现代作品多以象征、隐喻、互文等手法表现事物之间的联系,《红楼梦》中被茅盾所删节掉的大部分内容,即承担了这样的功能;而现代作品,如《子夜》这般,则是由必然性和因果律统领的,是对已被理性梳理过的“世界”的再次浓缩与提纯,即所谓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所以,如果说《红楼梦》是诗性之网,那么《子夜》就是茅盾依据阶级理论,以人为节点画出的几何网。
相比纵轴结构,几何网络结构较好地体现了人物的复杂性,勾勒出了各个阶级的形象与变化,满足了茅盾揭示动态社会全貌的愿望,但其背后对世界的具体感、整体感也使得真正现实的东西远比预想的要少,使世界从质上变得贫乏与干枯[注][俄]巴赫金著,白春仁、晓河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中的意义》,《巴赫金全集》第三卷, 第234—273,261页。,即人物与情节的过度清晰与有限复杂。纵观《子夜》的创作历程,其庞大构思与最终作品之间的落差,也预示了这一结构的局限性。但不论如何,从文体发展的角度来看,茅盾终于找到一种可以较好承载其历史意识与社会分析的长篇小说结构,将中国现代长篇小说推向成熟,并建立了一种范式。而此后不论是结构高度复杂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还是被认为简洁明快,线性发展的《暴风骤雨》,实际上都是这一范式的产物,区别只在于节点的多少及与网络的复杂程度。当然,《暴风骤雨》中的节点已经简化为地主恶霸与穷苦大众两极,其所讲述的历史叙事也不再是“个体”如何成长为阶级,而是如何从阶级中生成民族国家[注]李杨:《毛泽东文艺思想与现代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3年第4期。,开启了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另一个篇章。
结 语
结构的发展与变化绝非仅仅技巧问题,如伊格尔顿所言:“文学形式的重大发展产生于意识形态发生重大变化的时候,它们体现感知社会现实的新方式以及艺术家与读者之间的新关系。”[注][英]特里·伊格尔顿著,文宝译:《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8—29页。作为新文学峰点的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其早期结构的发展变化,与“个人”从生物性存在到社会性存在的转折密切相关,实际上,也就是与从达尔文主义到马克思主义这一现代性思潮转折密切相关。因此,对于这一问题的探索,不仅可以对现代长篇小说作出历史性揭示,对从文学本体角度探讨现代性问题亦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