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革命:1920年代范文澜急遽政治化的历程*
2019-01-06叶毅均
叶 毅 均
一、五卅运动中的范文澜
三十而立的范文澜(1893—1969)在南开大学任教期间(1922—1927),出版了两部著作,在学术上初试啼声[注]详见叶毅均:《范文澜与整理国故运动》,《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1期。。然而,除了学术上的表现之外,同样重要的是继其少年剪辫之举后,再一次经历了政治上的绝大启蒙,亦即饱受五卅惨案的刺激,最后导致他在短期内急遽政治化的巨大转变。事缘1925年5月15日,上海的日本纱厂工人顾正红因为领导工人运动,遭日本工头击伤致死,国共两党随即于5月30日发动两万多人之大游行,反为英国巡捕开枪毙死并逮捕多人。消息传出,震惊中外,引起全国各地罢工、罢课、罢市加以声援[注]张玉法:《中华民国史稿》修订版,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1年,第127页。对于五卅运动中由中共组织的各界动员,以及北京段祺瑞执政府的外交应对,王奇生有详尽的叙述。见王奇生:《中国近代通史》第7卷《国共合作与国民革命(1924—1927)》,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四章。据说顾正红是中共党员,死后被誉为“工人先锋”。见张铨:《顾正红》,中国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编:《中共党史人物传》(精选本)第4册,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年,第166—174页。关于五卅运动研究的最新进展,强调该年二月中共在上海小沙渡日商纱厂罢工事件中的成功经验,具有极其重大的历史意义。因为该事件显示由中共所领导的工人运动,民族主义的作用远胜于阶级意识。李达嘉:《商人与共产革命,1919—1927》,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5年,第二章。。范氏本人的自述如下:
“五卅”运动起来,才打得我半动,我开始知道帝国主义的凶恶残忍(当然,帝国主义到底是什么,并不懂得),非轰跑它不能救中国。我参加天津市民大游行,从出发到回校,没有掉队,嗓子叫哑了。半路上坐车回校的同事们,半取笑半当真地问我“你老夫子也会起劲吗?明天再游行,你该叫得更响些”。我很愤怒,用同样态度答道,“你们真是聪明家伙,连叫口号也留后步”。后来XX党派人来学校征求党员,我干脆拒绝加入。简单的理由之一,是看不起那些“喊口号也留后步”的先生们,而这些先生们,正是老牌XX党员。[注]范文澜:《从烦恼到快乐》,《中国青年》1940年第3卷第2期,第67,67—68页。《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编委会编:《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第5册,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39,139—140页。
所谓的“XX党”即为国民党。由于范氏此文发表时,正值对日抗战初期的1940年,国共正组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共在接受国民政府管辖,因而在自家的报章刊物上不便公开指斥对手,故以此法代之[注]顺带一提,《从烦恼到快乐》一文发表于1940年12月5日,但谢一彪之《范文澜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全书皆误为1940年1月5日。。
根据南开校史记载,范文澜是在1925年6月5日参加抗议帝国主义的游行[注]《南开大学校史》编写组:《南开大学校史(1919—1949)》,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213页。。依照天津《大公报》的报导,使得范氏嗓子都叫哑了的口号,应为“(1)打倒帝国主义!(2)与英国经济绝交!(3)废除不平等条约!(4)收回租界领事裁判权!(5)联合世界小民族!”[注]《男女学生游行示威赴省公署请愿》,王文俊等选编:《南开大学校史资料选(1919—1949)》,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637页。其中,“反帝国主义”的口号揭櫫于1924年1月31日中国国民党改组后发表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此后才逐渐开始流行[注]吕芳上:《革命之再起——中国国民党改组前对新思潮的回应(1914—1924)》,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9年,第134—140页。不过,“打倒帝国主义”做为主要的政治口号,是由中共早先一步提出来的。见李达嘉:《商人与共产革命,1919—1927》,第133—135页。。而由孙中山连缀成词的“不平等条约”则是个新名词,做为“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实质表现,成为国共两党在1920年代中期以后政治宣传的关键词[注]Dong Wang,China’s Unequal Treaties:Narrating National History, 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05, Ch. 3. 中共之反帝主张与国共分裂的关系,详见李育民:《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中国共产党反帝主张的变化及其影响》,《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4期。。事隔五卅一年左右,范文澜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在北方活动的地下党员:
过了不多时候,有一位共产党员因同乡关系来找我谈话,我们一见如故,谈得很痛快,我发表一大套乌託〔托〕邦的幻想,不能自圆其说的时候,还提出不少幼稚的疑问。我这位同乡耐心给我解释,并且借我一本《共产主义ABC》看,我读了以后才知道革命不是快意高谈,而是伟大艰苦的实际行动,回头看“追踪乾嘉老辈”那个“大志”〔,〕实在不但不大〔,〕而且是渺乎小哉了。我毫不犹预〔豫〕地放弃老营寨,愿意在新时代前面缴械投诚。[注]范文澜:《从烦恼到快乐》,《中国青年》1940年第3卷第2期,第67,67—68页。《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编委会编:《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第5册,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39,139—140页。
所谓“乌托邦的幻想”,可能是范氏当年在北大所受无政府主义影响的残留痕迹[注]详见叶毅均:《为何成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范文澜学术思想前传》第2章第2节,(新竹)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2017年博士学位论文。。而“缴械投诚”之语,相当传神地表达了其立场转变之彻底。时至今日,我们仍无从得知这位主动找上门的中共党员究竟是谁。但懂得利用绍兴同乡的关系前来吸收入党,则是颇为引人注意的现象,显示范氏在天津的示威活动当中,确实格外卖力而为人所瞩目[注]我们只知该名中共党员姓何,其余一无所知。见朱瑞熙、刘仁达、徐曰彪:《范文澜》,陈清泉等编:《中国史学家评传》下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75页。笔者颇疑其人为何雪,姑存以待考。何雪为浙江义乌人,中共地下党员,1926年时任天津国民党特别市党部组织部长,为跨党党员。见千家驹:《从追求到幻灭:一个中国经济学家的自传》,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第43页。论者以为,早期北方地区共产革命的发展,组织成员的外来性格(非当地本省人)是其特色之一。而外来者则会透过同乡关系去从事组织活动,于此又得一证。见陈耀煌:《北方地区的共产革命,1920—1927——一个组织史的考察》,《新史学》2015年总第26卷第1期,第113—118页。。而其“老牌国民党”同事令他不满的反应,如果属实,恐怕亦与范文澜平日“老夫子”的形象落差太大有关。这和他的身份为国文教员,整日钻研在故纸堆中是分不开的。旁人的揶揄纵使无心,却也因而给予范氏不少恶感。
范文澜回忆所及的《共产主义ABC》,是由俄共理论家布哈林(Nikolaǐ Ivanovich Bukharin, 1888—1938)和普列奥布拉任斯基(Evgeniǐ Alekseevich Preobrazhenskiǐ, 1886—1937)合著,英译本名为TheABCofCommunism:aPopularExplanationoftheProgramoftheCommunistPartyofRussia(1922)。这是为了配合宣传1919年俄国共产党(布尔什维克)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之新党纲,亦即无产阶级政党的第一个党纲而写的一本通俗性理论读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共产主义ABC》被俄国国内外的共产主义者视为圣经,远胜列宁(Vladimir Ilich Lenin, 1870—1924)或托洛斯基(Leon Trotsky, 1879—1940)的任何作品。如果说马克思(Karl Marx, 1818—1883)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 1820—1895)合著之《共产党宣言》(1848)是19世纪革命马克思主义的象征性陈述,《共产主义ABC》则在当时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体现在布尔什维克党、苏俄和共产国际三者之上的当代“宣言”(manifesto)[注]然而,当此书的两位作者在1930年代末期遭到斯大林(Joseph Stalin)清洗并加以处决之后,此书在共产主义世界也随即面临遭禁的命运。见Sidney Heitman, New Introduction, inThe ABC of Communism:a Popular Explanation of the Program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Russia,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66, n. pag。。1926年该书两部分中的第一部分中译,由《新青年》社(迁到上海改组后的《新青年》杂志社)出版[注]事实上,此书在1921年和1922年即有部分中译问世,名为《共产党底计划》与《俄国共产党党纲》,但皆不如后来的《共产主义ABC》那样广为人知。见[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2006年,第354、356页。。
根据今日该书的《出版说明》,“第一部分为理论部分。作者根据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从商品经济入手,深入浅出地分析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各种不可克服的矛盾,阐明了资本主义制度一定要灭亡、社会主义一定要胜利的客观历史规律”[注]“第二部分为无产阶级专政和共产主义建设部分。在这一部分里,作者具体分析了俄国的国际地位、俄国的大工业、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后果和俄国的小资产阶级性等等特点,指出了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在苏联取得胜利的必然性。与此同时,作者还从俄国的实际情况出发,对于党在无产阶级取得胜利以后所面临的诸如民主与专政、民族、宗教、军事、法院、银行、货币、工农业生产组织等等这样一些极为重要的问题,作了理论上的论证。”见尼·布哈林(Nikolaǐ Ivanovich Bukharin)、叶·普列奥布拉任斯基(Evgeniǐ Alekseevich Preobrazhenskiǐ)著,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译:《共产主义ABC》,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出版说明,第1—2页。。范文澜所读的应该就是此一并不完整的版本,但至少书中解释了他从前“并不懂得”的帝国主义。因此该书第四章标题明订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如何导致共产主义革命(帝国主义,战争和资本主义的崩溃)”,内中不但明言“金融资本为争夺销售市场、原料市场和投资场所而实行的侵略政策就叫做帝国主义”,而且说明像金融资本这样“一个贪婪的嗜血强盗”,如何造成了一次大战这样的“帝国主义战争”(同时也是“世界战争”)[注]尼·布哈林、叶·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著,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译:《共产主义ABC》,第102、106—108页。。这些新的意识形态皆从苏联灌输而来,于此可得一证[注]王栋指出,诸如“帝国主义”“军阀主义”“殖民主义”“半殖民”与 “半封建”等概念,都和俄国布尔什维克的世界革命理论直接相关。见Dong Wang,China’s Unequal Treaties:Narrating National History, p. 72。。对于这时距离大战结束尚不到十年的人们来说,此一解释有理有据,想必具有相当的说服力。我们不难理解,何以有学者称此书在半年内销售达三万余册,可以想见其传播之广[注]裴毅然:《红色生活史──革命岁月那些事(1921—1949)》,台北:独立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16页。。有趣的是,1925年时方15岁的蒋经国(1910—1988),从上海乘船赴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途中,除了阅读《三民主义》之外,就是细看《共产主义ABC》一书,成为他自认所读的第一本共产主义思想书籍[注]茅家琦:《蒋经国的一生和他的思想演变》,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1—12页。蒋经国得书在《新青年》社之版本问世之前。从书名的一致看来,蒋氏所读纵使与范文澜手上的不是同一本子,两者应该也有关连。。蒋氏于其回忆中同时提及两书,提示当时国共两党水乳交融的氛围,而非如范文澜之追述所显示的党同伐异,非此即彼。
二、范文澜、南开大学与早期中国共产革命运动
事实上,就在范氏加盟南开之时,中共中央就已在共产国际代表的敦促之下,同意由少数党务负责人以个人资格加入中国国民党。李大钊率先为之,陈独秀、张太雷(1898—1927)等人继踵其后。其事尚在国民党正式宣布改组,进行“联俄容共”(1924)之前[注]张玉法:《中华民国史稿》修订版,第156—167页。关于国共初期合作的复杂问题,详见杨奎松:《杨奎松著作集:革命》第一册《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一章。。而在不久以前,南开早已成为中共党员大显身手之处。甚至在中国共产党宣告成立,于1921年7月在上海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之前,据云张太雷做为北京共产主义小组的一员,便在李大钊的领导下,于1920年赴天津建立中共的外围组织──社会主义青年团,屈指可数的几名成员中就有南开大学学生。青年团团员还在南开中学部出售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秘密发行的《共产党》月刊,以及由陈望道(1891—1977)翻译的《共产党宣言》(1920)[注]廖永武:《天津现代革命运动史》,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1—23页。张太雷身为最早到共产国际工作的中共党员,其实与中共创建初期的关系并不明朗,石川祯浩对相关的史料记载有批判性的阅读和讨论。另外,《共产党》月刊创刊于1920年11月7日(俄国十月革命纪念日),石川祯浩主张这标志着中国共产党的真正成立。该刊以翻译介绍英文的布尔什维克主义文献为主,有助于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从对马克思主义的学术研究,转变为对列宁主义的效法吸收。陈望道的中译则是以日译本为底本重译的首次完整全文,日后反复翻印,影响深远。见[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第209—214、205—206、45—48、31—35页。“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主要是在中共早期负责青年与学生运动,又隶属于共产国际,后改名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由恽代英主编的《中国青年》为其机关刊物。详见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民国八年至十八年)》,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第282—296页。。到了五卅运动爆发的前一年,中共成立天津地方执行委员会(简称地委),书记为南开大学文科学生于方舟(1900—1928)。同年社会主义青年团亦在南开大学筹建支部[注]《南开大学校史》编写组:《南开大学校史(1919—1949)》,第211—212页;廖永武:《天津现代革命运动史》,第35—37页。亦见窦爱芝、刘玉芝:《于方舟》,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编:《中共党史人物传》第11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51—165页。。尽管如此,南开校史叙述该校此时所参与的“反帝反军阀斗争”和校中的“革命进步力量”,一切皆以中共的秘密活动为主轴,略而不谈国民党在校中有何公开发展,难免有倚轻倚重之别。事实上,当孙中山在1924年12月初,为了召开国民会议而应冯玉祥等人之邀,北上共商国是之时,途经天津受张伯苓之约请演讲,因病改由汪精卫代行。当时听讲的南开中学生在多年后如此记载:
政治的潮水总是在浸润着南开。最有力量的一次好像是民国十四年孙总理来北平的时候,许多国民党重要角色到北方来,曾经光顾过南开。我还记得汪精卫在大礼堂演讲了一次关税自主。那时听了之后,果然非北方军阀所能说得出,很受感动。当时颇有些同学,热烈地加入了国民党……
南开经过那一次国民党的洗礼以后,等到北伐成功,毕业生从事于党的工作者便不少。而南开和政治的关系愈为接近。[注]吴堉培:《南开的“变”和“不变”》,王文俊等选编:《南开大学校史资料选(1919—1949)》,第735页。此处作者有关年份的记忆有误。孙中山是于1924年12月4日乘船抵达天津,入夜后病发开始静养,5日由汪精卫在南开代为演说,31日自天津抱病抵达北京。因此南开演说事非在1925年。见桑兵主编,孙宏云、庄泽晞著:《孙中山史事编年》第11卷,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6009、6015、6146页。至于汪氏之演讲,实为以孙中山为主角之革命史回顾。内容虽涉及要求列强取消不平等条约,但却非专论关税自主。吴氏在二十余年后的回忆,恐怕是以后视前,反映出其印象特别深刻之处,因而致误。汪氏演说词可见《南开周刊》的报导:汪精卫:《中国革命史的一段谈话》,王文俊等选编:《南开大学校史资料选(1919—1949)》,第826—831页。
范氏所谓的“老牌XX党员”属于南开的老师一辈,比起前引加入国民党的学生一辈,或许在入党时间上还要更早[注]至少中共党员在1924年于天津建立的是“国民党”直隶省党部,由前述之于方舟担任主要负责人。见窦爱芝、刘玉芝:《于方舟》,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编:《中共党史人物传》第11卷,第160页。。
陈永发曾经论证,在上海积极参与五卅运动的中共学生党团员,多半兼有国民党籍,“他们依赖国民党党员的身份,在上海租界和军阀地区取得了合法和半合法的活动空间”。而纯粹的国民党员不但也同样参加活动,更基于同志之谊,竭尽所能地为跨党的中共党团员提供掩护。再加上军阀为了打压五卅运动,往往“夸大运动背后的共产党成分”[注]陈永发:《中国共产革命七十年》上册,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1年,第155页。亦见李达嘉:《商人与共产革命,1919—1927》,第164—170页。。从范文澜的亲身经历来看,不可否认国民党员的确参加了天津的“反帝反军阀斗争”,或许他们也曾经为中共之地下活动提供了合法和半合法的掩护。然而,他们对于革命斗争曾经具有的贡献,最终却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今日史家认为“五卅运动中,数十万罢工工人尤其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工人阶级的介入,使中国民族主义运动获得了新的锐气。整个运动的灵魂和实际领导者是中国共产党。五卅运动是中共领导的第一场具有全国规模和影响的群众运动”。甚而在“五卅运动”和“五四运动”之间建立联系,从两者“观察到历史进程的延续性、前后关联乃至因果关系”[注]王奇生:《中国近代通史》第7卷《国共合作与国民革命(1924—1927)》,第181—182、139—140页。。此一解释难免多少简化了复杂的历史面目。
无论如何,范文澜在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或许并非如他所言是纯粹党员,而是跨党党员。只是他在主观上固执认定,自己加入的是中共,而非国民党。实际上此一选择,在当年正自有其偶然性。范氏“并担任中共南开支部书记,在地委书记李季达的直接领导下,积极从事革命活动。这样,爱国主义成了范文澜由传统文化思想通向共产主义理想的桥梁,参加五卅运动就是他光辉的新起点”[注]徐曰彪、朱瑞熙:《范文澜传略》,陈翔华等编:《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11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第155—156页。。这里所谓的“爱国主义”云云,当然更只是事后追认之说了。爱国主义毋宁更像是一条道路,可以通往许多不同的目的地[注]笔者感谢沙培德(Peter Zarrow)教授对此点的提示与启发。。蔡美彪则补充,范氏其实是担任中共的南开大学学生支部书记,由于当时教员中还没有支部,因此实际上是“天津南开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注]蔡美彪:《范文澜在天津的革命活动与学术生涯》,《学林旧事》,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96页。。南开校史的说法略有不同,以大学部和中学部区分,前者多与范文澜接头,后者则由林枫(1906—1977)联系。两者皆由中共天津市委书记彭真(1902—1997)直接领导[注]《南开大学校史》编写组:《南开大学校史(1919—1949)》,第215页。林枫时为南开中学学生,并兼学生会会长,为天津之五卅运动要角,后经范文澜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45年在中共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中央委员,在文革中因曾担任刘少奇之秘书,受到批斗入狱。见穆欣:《林枫》,中国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编:《中共党史人物传》(精选本)第11册,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年,第530—532页。。除了直接领导范氏的上线不同之外,各种说法实无太大区别。
范文澜之长子范元绶(1919—1991)曾述及,“听母亲说那时老傅(彭真同志)和其他一些同志常来我家,父亲参加了党组织对母亲保密,交党费不能对母亲明说,只好说是给祖父寄钱”[注]范元绶:《悼念先父范文澜同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合订本》第31卷第92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35页。。或许当彭真于1927年1月被捕入狱之后,范文澜才改由李季达(1900—1927)领导。李氏为前往法国勤工俭学的留学生,后赴苏联东方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受训归来,成为专门搞革命的职业革命家[注]张本福、陈德仁:《李季达》,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编:《中共党史人物传》第39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91—106页。。在五卅运动爆发前夕,李氏被中共派任天津地委,接替于方舟的职务。南开大学针对五卅惨案所举行的一连串游行示威,似乎都是由中共在推动的[注]廖永武:《天津现代革命运动史》,第51—55页。。在民族主义情绪激荡的大环境当中,以及前述国民党员的暗中支持,和军阀大肆镇压“讨赤”所造成的反效果,三者交相缠绕之下,难怪范文澜会对主其事的中共另眼相看,深受吸引。
三、学术与政治之间的范文澜
乍看之下,范氏的政治立场与其学术著述似乎渺不相关。孰料蔡美彪在多年后提出,他曾听范老本人说起:
那时有位姓李的同志,在天津搞印刷厂,掩护党的地下活动。没有东西印,就把我的《文心雕龙讲疏》稿子拿去印了。[注]蔡美彪:《旧国学传人 新史学宗师──范文澜与北大》,《学林旧事》,第15页。
蔡氏后来更进一步说明,出版该书的天津新懋印书局,其实就是天津地委秘密印刷文件的机关,由彭真主持。为了避免当局追究书局和南开的关系,《文心雕龙讲疏》版权页的著作者才会署名为无中生有之“华北大学编辑员范文澜”,而非指明为南开大学教授[注]蔡美彪:《〈范文澜全集〉编余琐记》,《学林旧事》,第103页。范书版权页见《范文澜全集》第3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书前照片,无页码。。如此说来,这位“姓李的同志”,便极为可能是前述的中共天津地委书记李季达。这也可以解释此书做为范文澜的首部著作,为何会“印数甚少,错字很多”,而且作者竟不拣择当时负有时誉之出版社,如同刘文典之请托胡适于商务印书馆出版,因为意在彼而不在此也。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文心雕龙讲疏》出版之际,范文澜应尚未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因此,此举并非意味着一名党员服从党的纪律,又多少得甘愿冒点风险,才能蒙受出版之利,料想范氏献身“革命”以经世之志节不低。
参加五卅运动游行对他的另一个影响,与文言和白话之争有关。学者根据至今尚未公开的《范文澜自传》,如此加以说明:“他开始重新考虑个人志趣与祖国命运的关系,开始阅读宣传新思潮的书籍,听取‘五四’以后大学毕业的青年同事的谈话,并且‘开始改写语体文,用些新名词,不再非古体文不写,非旧东西不谈了’。”(单引号里为范氏原文——引者注)[注]徐曰彪、朱瑞熙:《范文澜传略》,陈翔华等编:《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11辑,第155页。这时所谓的“新思潮”已非泛泛而论,如同《新青年》在五四以后转向社会主义,变成中共的机关刊物一样,应是专指马列主义而言[注]王汎森的比喻说明相当精彩生动:“《新青年》不停地变,新知识分子却不一定能赞同它每一阶段的主张。譬如南社领袖柳亚子,他赞同攻驳孔教,但不同意胡适的文学革命。又如胡适,他提倡文学革命,却未必赞同《新青年》往社会主义方面发展;而能同意其讨论社会主义的,也不一定同意它成为共产主义的喉舌。所以《新青年》像一部急驶的列车,不断地有人上车,不断地有乘客下车,能共乘前一段路的,不一定能共乘后一段路。”见王汎森:《思潮与社会条件──新文化运动中的两个例子》,《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3年,第244页。关于《新青年》的演变过程,可参考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二章;江勇振:《舍我其谁:胡适 第二部,日正当中 1917—1927》,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3年,第292—308页。。最后的高潮当然集中在完全说服了范文澜的《共产主义ABC》之类作品。这本书同样是由《新青年》社所出版,并非偶然之事。范文澜原本不赞同《新青年》上的“新思潮”(包含“鲁迅”思想),但在北大毕业后不到十年,就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思想态度上顿时从极右走到极左,此时他当能欣赏《新青年》上代表“新思潮”的最新转变。从范氏往后的著作来看,他并未完全弃绝文言,只是开始兼用白话,日趋激进。《文心雕龙讲疏》中有一处对“语体文必不雅”的说法加以辩驳,因为“修辞”所贵,在于“理明辞达,句必妥帖,字必从顺而已”。要以“自然之美”为原则,而非以“雕琢丧真”为重。这段话正可与其自传中的交代相互呼应,洵非妄言[注]详见叶毅均:《范文澜与整理国故运动》,《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1期。。
范文澜“改写语体文”的缘故,大约仍与五卅运动中的民众宣传有关。譬如五卅事起,范氏昔日的北大同窗顾颉刚“承北京大学同人推作宣传文字,因想向民众宣传,须用民众习用之语言和表现形式来写,才可使他们乐于接受”,因而“以民众语体作传单”[注]顾潮编:《顾颉刚年谱》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20—121页。。对于顾氏来说,书生报国的方式顶多就是从事民众宣传:“沪案起后,弟为救国团编《周刊》,附《京报》出版,虽所作不多,亦甚费力。弟拟将各处商埠租界及割地租借地详细调查,在《周刊》上发表。”最后希图编成一部《国耻史》,以求唤醒民众[注]顾颉刚:《致容庚一四》,《顾颉刚书信集》第2卷,《顾颉刚全集》第40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68页。所谓的“救国团”是北大为五卅惨案所成立,顾颉刚加入后被推为出版股主任。《周刊》云云,应为由顾氏所编辑的《救国特刊》16期(1925年6月至10月),为《京报副刊》之专刊。顾潮编:《顾颉刚年谱》增订本,第121—123页。忙完此事之后,顾颉刚才有余力继续撰写其“古史辨”相关文字,包含响应柳诒征的文字《答柳翼谋先生》。。范文澜此时之转向白话,用意不外如是:贴近民众以从事政治宣传。另一位曾任范氏助手的卞孝萱在一次访谈中就提到,范文澜“后来接受白话文跟接受马列主义也有关系,因为马列主义有一个根本的口号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句话就不是文言文所能表达的”[注]白兴华、许旭虹整理:《范文澜的学术发展道路与学术风范》,《浙江学刊》1998年第1期,第88页。。
范文澜教过的北大学生千家驹(1909—2002),曾记述其家乡“一个老夫子思想的转变”故事,虽然稍嫌简略,且在五卅运动之前,但仍有足与范氏对照之处:
我在浙江金华第七师范读书的时候(1924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国文老师的思想的转变。我班的级任老师兼国文教员名叶熙,字春台,是一位老夫子。他资历很深,还是我们师范部主任(即原来的七师校长)的老师。这位叶老夫子长于书法,经常有同学求他的“墨宝”……他教我们国文,所选的都是一些秦汉时代的古文……连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都很少选,在他看来,唐宋八大家都不够古文的资格。有一次有一永康同学名余友桂的写了一篇作文,用的是半文半白的报章体的文章。叶老师批语说:“似文言而非文言,似白话而非白话,不成文体”云云。这位余同学是新文艺的爱好者,最崇拜创造社的郭沫若、成仿吾等人,他就写了一篇《读某先生批语感言》,把叶老师狠狠批了一顿,说他是十八世纪冬烘头脑,不识时代潮流云云。这自然惹起了一场风波。师范部主任认为“有伤师道尊严”,非要把姓余的同学开除不可。但叶老师却主张从宽处理,仅记一大过了事。想不到经了这场风波之后,叶老夫子的思想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再也不选古奥的秦汉文章给我们读了,他自己买了《胡适文存》、《独秀文存》,深夜一个人“的吗了呢”的朗诵起来,以后选的尽是些白话文,如《水浒传》、《儒林外史》的片段,甚至还选了些翻译小说……过去,叶老师给我们出的作文题目都是些什么“约友人修禊书”、“代韩信致漂母书”等等,此后竟一变而为“我理想中的中国”、“社会主义能否实行于中国”等等,我为了写“社会主义能否实行于中国”这篇文章,特地在金华商务印书馆买了一部介绍社会主义的参考书(分上、下两册,书名忘记了,大概是第二国际社会民主党人写的),读了之后,竟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结论是社会主义一定能在中国实行。叶老师的批语当然是好的,但我也忘记了。其实,当时我还未接触到马克思主义,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社会主义。由叶老夫子的思想转变中,可见在一个社会的大变革时代里,老知识分子是完全可以改变的。形势比人强,于此又得一证明。[注]千家驹:《从追求到幻灭:一个中国经济学家的自传》,第32—33页。
这位“叶老夫子”大约是生于1870年代之人,远较范文澜年长。为了表示己身的觉悟与“进步”,“老夫子”之言行往往会加倍激烈。这当然是由于学生的刺激所引起的。我们不当忘记,范氏当年在南开原本也有“老夫子”之称。就此一例,即可见思想内容和语言形式之间的密切关连。文言和白话之争,实暗中与思想政治上的选择息息相关。
尾 声
范文澜加入中共之后,“因在课堂上和接触学生时,常谈国外国内大势和共产主义,为天津反动当局所注意”,因此在1927年5月由天津警备司令部派人追捕,经张伯苓协助而幸免于难,逃往北京[注]《范文澜同志生平年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351页。张伯苓年谱亦收录此事,见龚克主编:《张伯苓全集》第10卷,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8页。。蔡美彪亲闻于范氏之口,细节更加明确:
他〔按:指范文澜〕曾几次对我谈及此事,说天津警备司令部要来捕他,前一天向校长张伯苓打了招呼。张校长随即告诉他说:“明天要来抓你了,还不快跑!”当天晚上,他即逃来北京。次日,军警到校抓人,张校长说:“范文澜是浙江人,回浙江探亲去了。”抓人者徒唤奈何。[注]蔡美彪:《范文澜在天津的革命活动与学术生涯》,《学林旧事》,第96—97页。
南开素有“家庭学校”之称,校长有如家长[注]吴大猷:《南开大学和张伯苓》,《八十述怀》,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7年,第160页。。张伯苓有此助人义举,并不令人意外[注]梁吉生:《允公允能 日新月异──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45页。。所谓“天津反动当局”指的是奉系军阀,原来天津除了在1925年到1926年之交,曾一度受到拥护革命之冯玉祥部国民军的控制之外,1926年3月下旬以后又重回奉系之手,由鲁督张宗昌和直督李景林组成的直鲁联军占领[注]详细经过见张玉法:《中华民国史稿》,第131—134页。。此后一直到1928年6月北伐军入北京,和平接收天津之前,当地一直都是张作霖、张学良父子的地盘,亦即白色恐怖盛行之区域[注]张玉法:《中华民国史稿》,第175—182页。。1926年11月23日,天津的中共“统一战线机关”遭破获,多名国、共党员一道被捕,并收罗有关名册。南开大学的部分学生因而遭到怀疑,幸得张伯苓致函张学良为之开脱。但自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清党”之后,前述被捕羁押的天津国、共党员也在同月遭到杀害[注]廖永武:《天津现代革命运动史》,第74—75页;《南开大学校史》编写组:《南开大学校史(1919—1949)》,第214—215页。张学良和张伯苓原为旧识,曾应南开青年会之邀演讲。见张友坤、钱进、李学群编著:《张学良年谱》(修订版),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31页。张伯苓所致之函,应为1926年11月29日所写,内中有言:“敝校对诸生向持严格主义,一举一动不少宽假……现在既有风说,在敝校自当益为留意。日前党人机关破获,并抄得名册等物,彻究自所应尔。但青年无识盲从者多,或属旧有之名,遂成今日之累。得情勿喜,想各当道自必以大训为然。夫缉捕邀功,侦者恒情,据以株行,虽良善亦将有惧而之他者,如是又胡以安?反侧区区鄙见,惟我公及各当道共鉴之。幸甚幸甚!”见张伯苓:《致张汉卿》,龚克主编:《张伯苓全集》第4卷,第131页。张学良于同年12月8日接受《大公报》记者采访,记者问及“外间谣传前日,在津捕去的国民党员10余人,业被枪毙,是否确实?”张学良答曰:“不是。据彼所知现在押所,颇受优待。前日抄出名簿共有700余名,当局未加按捕,并不株连。”见张友坤、钱进、李学群编著:《张学良年谱》修订版,第133—134页。至少就南开的部分而言,张伯苓之求情,应属有效。另外,王奇生指出,“清党”对国民党本身的伤害几乎与对中共的打击一样大。因为国共党员之间难以清楚区分,被捕被杀的非共产党员人数远远超过当时中共的党员数字。详见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型态》,北京:华文出版社,2010年,第五章。。天津当局接着于5月欲逮捕范文澜之举,实为一连串反赤行动之一环。张伯苓别无他法,只得虚与委蛇,促请范氏暂避其锋[注]该年3月已有两名南开中学学生在校外因“赤化”罪名遭到逮捕,张伯苓四处设法营救,终得获释。见张伯苓:《致张效良厅长》《致潘馨航》《致张轶群参谋长》,龚克主编:《张伯苓全集》第4卷,第175—177页。亦见龚克主编:《张伯苓全集》第10卷,第77页。同月底却有“南开校长将有令学生出面鼓动工潮之事”的谣言,令张氏惶悚不安,急于疏通。到了4月,又有一名南开大学部学生在校外被捕,可谓风声鹤唳之至。见张伯苓:《致张轶群》《致潘馨航》《致张轶群参谋长》,龚克主编:《张伯苓全集》第4卷,第185—186、191、196—197页。。
然而,范氏之领导李季达终究于1927年8月被捕,11月就义[注]张本福、陈德仁:《李季达》,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编:《中共党史人物传》第39卷,第104—106页。。李季达当年本欲在暑假期间偕同范文澜赴北京,谒见中共北方党务领导人李大钊,不料李氏于反赤高潮的4月被捕遇害,给予范氏相当大的震撼:
李大钊同志被捕了,受尽各种毒刑以后,报纸上发表监狱中绞死的噩耗,他的照片也登出来,这给我多么刻骨剥肌的痛苦印象啊!惨杀我们李大钊同志的奴隶“英雄”张作霖大元帅,很博得帝国主义主子们的点头微笑。他很快领受主子之一日本帝国主义的恩赏,皇姑屯一弹,碎尸万片。[注]范文澜:《李大钊同志永远不死》,《范文澜全集》第10卷,第77页。蔡美彪根据此文,说明范氏曾与李大钊会面之传闻不实。见蔡美彪:《范文澜在天津的革命活动与学术生涯》,《学林旧事》,第96页。其实此一错误正来自《范文澜同志生平年表》(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第351页)的记载。值得注意的是,李大钊被捕一事,最后被判死刑的20人中,国共两党实各居其半。见张友坤、钱进、李学群编著:《张学良年谱》修订版,第150—151页。
范文澜由此对军阀的愤恨,情见乎辞。依照蔡美彪的说法,范文澜并不是在逃到北京避难之后,随即决定长期停留在此,而是一度又返回天津,直到秋天才“不得不离开”[注]蔡美彪:《旧国学传人 新史学宗师──范文澜与北大》,《学林旧事》,第15页。。既然李大钊方才死难于掌控京城的奉系军阀之“惨杀”,何以范氏仍然选择前往北京,不另别图,是一个今日已无法完全解答的谜团,我们但见其不畏强暴的不屈精神。无论如何,就在这样一片肃杀的气氛当中,范文澜离开了服务即将届满五年的南开大学,自嘲“我在天津被‘勾魂使者’追求,不得不换个安身地方”[注]范文澜:《从烦恼到快乐》,《中国青年》1940年第3卷第2期,第68页。《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编委会编:《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第5册,第140页。,开始在北京各所大学四处兼课的生涯。既未转换身份变成职业革命家,当然就得继续重操旧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