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与矜
2019-01-04叶春雷
文/叶春雷
在《论语·雍也》中,孔子表扬了一个叫孟之反的人。孔子表扬他什么?“不伐”。“伐”在古汉语中是“夸耀”的意思,“不伐”,就是“不自矜”。这与《史记》中司马迁评价项羽恰相反。司马迁说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这大约就是项羽失败的原因。
回头看看孔子为什么说孟之反不自夸。孔子举了一个典型事例:有一次,在抵御齐国的战役中,鲁国右翼的军队溃败了,孟之反走在最后,掩护全军,将进城门,便鞭打着马匹,一面说道:“不是我敢于殿后,是马匹不肯快走的缘故。”
孟之反真是个谦谦君子。不居功自傲,实在难能可贵。孔子对谦逊的品格,是格外看重。他多次提醒弟子,一定不能自矜。譬如《论语·公冶长》中,孔子让弟子言志,颜渊就说:“愿无伐善,无施劳。”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愿意不夸耀自己的好处,不表白自己的功劳。”颜回是孔子最欣赏的弟子,颜回这样说,自然是说到老师的心坎里了。
孔子自己,也不喜欢自夸。虽然在《论语·公冶长》中,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这句话似乎带有自矜性质,但细细一想,孔子说自己好学无人能匹,这恰是其谦逊处。《论语·八佾》中说,孔子入太庙,每事问。有人就质疑孔子,认为他对礼仪并不擅长,什么事都要问。孔子听说了,答复说,这正是礼啊!孔子对前代礼仪是有深入研究的,但入太庙,还是要“每事问”,这恰好说明孔子“学而不厌”,不正是其谦逊处吗?
虽然儒道在很多地方冲突是很剧烈的,但在为人谦逊上两家似乎是共通的。老子就明白提出:“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这和孔子所谓“不伐”完全暗合。道家哲学比起儒家思辨的色彩更浓,把道理讲得更通透。为什么不能“自矜”,老子在《道德经》第九章说得很清楚:“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人一旦骄傲自满,祸患就会接踵而至。可以说,骄矜是祸患的近邻。要远离身外祸患,就得排除人心间的骄矜之气。
在这方面,《周易》的思想也是很明白的。《易经·谦卦》有一段是这样说的:“劳谦,君子有终,吉。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语以其功下人者也。德言盛,礼言恭;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按照《周易》的思想,谦逊的人最大的优势在能“存其位”,换句话说,能保全自己的饭碗,保全自己的声名,关键时刻能保全自己的生命。《周易》中对谦卦的整体评价是:“谦,亨,君子有终。”因为能“存其位”,自然可以善始善终,所以谦卦的彖传中言:“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中国文化中,有一个很值得我们尊重的地方,就是对盈满骄矜保持一份警惕。我个人觉得,这是中华文明对世界文明做出的一个重大贡献。因为处处保持那份谦恭有礼的风度,我们这个民族才显得那样雍容华贵,平和冲淡,无欲则刚。我们这个民族不具侵略性,强调与人为善,强调“和为贵”,这都和我们民族性格中对“谦”的推崇有极大关系。自然,我们也应看到,我们的“谦”中,也有着“绵里藏针”的刚性,也有着“充实之为美”的底气,不是说腹笥空空,更不是任人宰割。恰相反,正因为我们内心充实,富有韧性,所以我们才“谦”得如此自然,如此自信,如此从容而彻底。老子说:“圣人被褐怀玉。”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我们的实力,可比喻为怀抱的“玉”,而我们的“谦”,则可比喻为我们披的那件“褐”。正因为我们怀抱的是“玉”,所以我们即使身披着“褐”也一样底气十足,活得自信而自在,从容而坦荡。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君子之所以坦荡荡,是因为他自知自己怀抱着“玉”,所以即使别人对自己披着“褐”指指点点,他也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更不会有低人一等的羞愧了。孔子不也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中华民族重视“谦”,不张扬,不自矜,恰表明我们民族性格中的浑厚而自信。就这个意义而言,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谁知之者”,实在是孩子气得很。他为了在故乡炫耀一下自己的得势,放弃了“都咸阳”的重大战略,给刘邦以可乘之机,为自己的覆亡埋下了隐患。司马迁说项羽“自矜功伐”,一点儿没有冤枉他。项羽败就败在这个“矜”字上呀!
《尚书·大禹谟》言:“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谦”这块中华民族的道德基石,我们在立身处世时,无论何时,都要记住垫在身下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