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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的红学志业述略

2019-01-04高淮生

关键词:脂砚斋俞平伯红学

高淮生

引 言

俞平伯在《红楼梦辨》“引论”中说:“我从前不但没有研究《红楼梦》底兴趣,十二三岁时候,第一次当他闲书读,且并不觉得十分好。那时我心目中的好书,是《西游》《三国》《荡寇志》之类,《红楼梦》算不得什么的。我还记得,那时有人告诉我姊姊说:‘《红楼梦》是不可不读的!’这种‘像煞有介事’的空气,使我不禁失笑,觉得说话的人,他为什么这样傻?直到后来,我在北京,毕业于北大,方才有些微的赏鉴力。一九二○年,偕孟真在欧行船上,方始剧谈《红楼梦》,熟读《红楼梦》。这书竟做了我们俩海天中的伴侣。孟真每以文学的眼光来批评他,是有妙论,我遂能深一层了解这书底意义、价值。但虽然如此,却还没有系统的研究底兴味。欧游归来的明年——一九二一——我返北京。其时胡适之先生正发布他底《红楼梦考证》,我友顾颉刚先生亦努力于《红楼梦》研究;于是研究底意兴方才感染到我。”[注]俞平伯.红楼梦辨[M].长沙:岳麓书社,2010:1.俞平伯阅读《红楼梦》的经历颇具代表性,即从并不懂鉴赏到略懂了些鉴赏,再由熟读剧谈而发生系统研究的兴味,以致于《红楼梦》竟成为自己人生或事业的伴侣,这一过程和经历颇为跌宕传奇。

俞平伯在1928年9月5日致周作人信中说:“小说一项本非素习,只因曾做了一部胡说的《红楼梦辨》,弄得成了专家的模样,岂不哀哉!”[注]孙玉蓉.周作人俞平伯往来通信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76.。令人意外的是,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年4月出版《红楼梦辨》本该是一件值得纪念的学术事件,怎么能说“岂不哀哉”呢?真可谓一语成谶,俞平伯作为“红学专家”果真成了1954年《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的首选对象。李希凡、蓝翎合作署名的两篇批判文章集中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中的“主观唯心主义观点”以及“实验主义考证方法”,一篇题为《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刊于1954年9月1日山东大学《文史哲》月刊第九期,另一篇题为《评〈红楼梦研究〉》,发表于1954年10月10日《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第24期。《红楼梦研究》是俞平伯根据《红楼梦辨》“增删”而成的书稿,棠棣出版社于1952年9月出版。《顾颉刚日记》1954年11月12日写道:“自李希凡、蓝翎评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后,发动轩然大波,群指俞氏为胡适派资产阶级的唯心论思想,抹煞《红楼梦》之人民性及现实主义。此事与予有大关系,故今日学习时备言之。实在说来,胡适固为资产阶级思想,平伯则犹然封建主义思想也。”[注]顾颉刚.顾颉刚日记: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2011:613.顾颉刚显然并不认同李希凡、蓝翎对俞平伯的评价,因为他不仅了解俞平伯其人,同时更了解其书(《红楼梦辨》)。至于《红楼梦研究》前身《红楼梦辨》的成书,据俞平伯《红楼梦辨》“引论”说:“我在那年四月间给颉刚一信,开始作讨论文字。从四月到七月这个夏季,我们俩底来往信札不断,是兴会最好的时候。颉刚启发我的地方极多,这是不用说的了。这书有一半材料,大半是从那些信稿中采来的。换句话说,这不是我一人做的,是我和颉刚两人合做。”[注]俞平伯.红楼梦辨[M].长沙:岳麓书社,2010:1-2.遗憾的是,俞平伯和顾颉刚“两人合做”的红学著作,在李希凡和蓝翎“两人合做”的批判文章中显然是“会错了意”。换句话说,俞平伯和顾颉刚在《红楼梦》研究中的学术用心、格局、趣味、方法等方面,均与李希凡、蓝翎迥异,尽管他们各自的著作文章都曾发生过非同寻常的时代影响。张中行是这样评价俞平伯受到批判之后的影响:“俞平伯先生原名铭衡,上大学时候就以字行。他是学界文界的大名人,主要不是因为有学能文,是因为很早就亲近宝、黛,写《红楼梦辨》(解放后修订版名《红楼梦研究》),有自己的所见,五十年代初因此受到批判。那虽然也是宣扬百花齐放的时期,可是俞先生这一花,瓣状蕊香都不入时,所以理应指明丑恶,赶到百花园之外。但俞先生于谨受教之外,也不是没有获得。获得来自人的另一种天赋,曰‘逐臭’,于是对于已判定为丑恶的,反而有更多的赏玩的兴趣。总之,原来只在学界文界知名的俞先生,由于受到批判,成为家喻户晓了。”[注]张中行.张中行散文精品集·故园人影[M]. 第2版.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130.在张中行看来,李希凡和蓝翎的批判成就了俞平伯“家喻户晓”名声,不过,俞平伯却并不领这份情。

李希凡和蓝翎所批判的俞平伯著《红楼梦研究》一书收录了《读红楼梦随笔二则》,这种随笔文章集腋成裘而蔚然可观。当然,这类趣味性很鲜明的“随笔”不可能引起李希凡和蓝翎的兴趣。1953-1954年间,俞平伯“应香港《大公报》编辑潘际坰约稿,开始陆续写作《读〈红楼梦〉随笔》。”[注]孙玉蓉.俞平伯年谱[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273.遗憾的是,《读〈红楼梦〉随笔》未能及时出版单行本,使其影响受到一定的局限。据主编《红楼心解——读〈红楼梦〉随笔》一书的王湜华说:“现在距当时已过了半个多世纪,重读这部《随笔》,已然感到它博大精深。虽不无值得修订之处,而大体上仍完好。仍可把它当作平伯先生的一部极有见地的红学著作来读。”[注]俞平伯.红楼心解——读〈红楼梦〉随笔[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94.《红楼心解——读〈红楼梦〉随笔》一书收录了《读〈红楼梦〉随笔》《乐知儿语说〈红楼〉》《“旧时月色”》等五十余则(篇),其中《乐知儿语说〈红楼〉》《“旧时月色”》等文章可谓俞平伯历经劫难之后的总结性成果。

1952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始有计划地进行古典文学名著的校勘和重印出版工作,俞平伯承担了《红楼梦》八十回本的整理校勘工作。这部经过了俞平伯整理校勘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8年2月出版,俞平伯的工作助手王佩璋参校了该校本。“因为《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只校勘整理了八十回正文,各本的脂评一概没有收入,所以俞平伯又专门辑录了各脂本的评语,成《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一书,也正是校勘过程中的副产品。”[注]王湜华.红学才子俞平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92.《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于1954年12月由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出版,堪称《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姊妹篇”。《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和《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乃继《红楼梦辨》之后先后出版的两部红学文献史料整理方面的力作,这两部拓新力作堪称俞平伯对红学做出的突出学术贡献,这一贡献具有深远的学术史价值和意义,至今仍有极好的学术参考价值。

宋淇曾在《新红学研究的定位——评〈红楼梦大辞典〉》一文中说:“俞平伯对红学的研究,数十年如一日,可以说是新红学的集大成者。”[注]宋淇.红楼梦识要[M].北京:中国书店,2000:308-309.宋淇对俞平伯的“新红学的集大成者”之评价的确很有学术史远见,当然,时至今日,能够真正理解这一评价深意者仍寥寥可数。

一、 《红楼梦辨》:红学新典范的建立

余英时认为:“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俞平伯应该是最有资格发展红学史上新典范的人。而且事实上他早期的若干作品如《论秦可卿之死》和《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图说》便已具有库恩所谓‘示范’的意义。但俞平伯毕竟是‘自传说’的主将。尽管他的看法中含有新典范的种子,这些种子不幸都淹没在考证的洪流里,其意义因此始终未能彰显。几乎就在俞平伯建立‘自传说’的同时,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自传说’在红学研究上所发生的窒碍。”[注]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20.余英时所谓“新典范”特指库恩范式理论而言,“这个可能建立的新‘典范’是把红学研究的重心放在《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创造意图和内在结构的有机关系上。……新典范的两个特点:第一,它强调《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因此特别重视其中所包涵的理想性与虚构性。……第二,新‘典范’假定作者的本意基本上隐藏在小说的内在结构之中,而尤其强调二者之间的有机性。所谓有机性者,是说作者的意思必须贯穿全书而求之。”[注]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18.在余英时看来,俞平伯并未真正建立红学的“新典范”,不仅“自传说”拘束了他,而且,1954年的《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最终扼杀了这一“新典范”的真正建立。按理说,“《随笔》中所蕴藏的基本理论成分应该会受到较为广泛的注意,并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但不幸的是,就在《随笔》刚刚问世之后,俞平伯自己的研究就被批判的风暴打乱了步骤,以致他无法或不敢再在原有的思路上继续走下去。换言之,俞平伯的新‘典范’尚在萌芽阶段便已被批判的风暴逼得改变了方向,终于和‘斗争论’中的反封建说汇流了。”[注]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24.余英时的此番评论自有其道理,这不过是出于他自己的学术史分析,并非就是学术史全部事实。笔者以为,若从《红楼梦辨》的学术立意和考论方法上立论,并结合“旧红学”向“新红学”转型的学术史考量,可以肯定地说,《红楼梦辨》已经树立起了红学的“新典范”,而《读〈红楼梦〉随笔》则是这一“新典范”的有意味的表达而已。

顾颉刚在《红楼梦辨》“顾序”中说:“我原来想,凡是一种风气必有它的来源:自从有了《红楼梦》之后,‘模仿’‘批评’和‘考证’的东西如此地多,自然由于读者的注意,但为什么做出的东西总是浮浅的模仿,尖刻的批评和附会的考证?这种思想的来源是在何处?我要解释这三类东西的来源,很想借了这一篇序文,说明浮浅的模仿出于《尚书》之学,尖刻的批评出于《春秋》之学,附会的考证出于《诗经》之学。它们已有了二千年的历史,天天在那里挥发它们的毒质,所以这种思想会得深入于国民心理,凡有一部大著作出来,大家就会在无意之中用了差不多的思想,做成这三类东西,粘附在它的上面。《红楼梦》的本身不过传播了一百六十余年,而红学的成立却已有了一百年,在这一百年之中,他们已经闹得不成样子,险些儿把它的真面目涂得看不出了。我很愿意在这篇序文上把从前人思想的痼弊和学问的痼弊畅说一回。好使大家因了打破旧红学而连及其余同类的东西。但这个意思的内容太复杂,不是一序所能容,也不是忙中抽闲所能做,所以写了一点就没有续下。等将来有空的时候,再作为专篇的论文罢。”[注]俞平伯.红楼梦辨[M].长沙:岳麓书社,2010:1-2.顾颉刚是把“误读”的《红楼梦》阅读史归之为“模仿”“批评”“考证”三类,这三类的思想来源均出自传统经学,并且禁锢了人们的“思想”和“学问”。尽管俞平伯并未直接回应顾颉刚关于旧红学思想来源的讨论,不过,顾颉刚的这一番对于旧红学的评估同时也是催生俞平伯《红楼梦辨》的思想前提。陈维昭如是说:顾颉刚“‘旧红学’指的是‘浮浅的模仿,尖刻的批评,和附会的考证……浮浅的模仿出于《尚书》之学,尖刻的批评出于《春秋》之学,附会的考证出于《诗经》之学。’由于顾氏并未作具体的说明,他的所谓‘模仿’、‘批评’究竟是指哪一类评红现象,不得而知;他所说的‘附会的考证’则是指索隐红学。也就是说,‘新红学’就新在它不是牵强附会,新在它的实证方法。这的确揭示了‘新红学’崭新的一面。”[注]陈维昭.红学通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142.陈维昭所看到的这个“崭新的一面”姑且可以认为是《红楼梦辨》绝然不同于以往旧红学的评点、随笔以及索隐的新质素,这一新质素其实早已被顾颉刚直截了当地揭示出来了。

1922年4月7日,顾颉刚致俞平伯信中说:“你的《红楼梦》比适之先生熟,做的文章又比他勇敢,既有兴致做,万不可错过机会。这种文字,看似专家的考证,其实很可给一班人以历史观念,使得看小说的都得到一点学问气息。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一文,只是从外表说,而未详细考他内部的实质,远不是完满的工作。必须有了你这一篇,然后可无遗憾。此文为对于高鹗续作之彻底论辨,篇幅当然极多。你去年所作一文,只占得一部分。所以要赶紧做,才可在出国前做完。因为适之先生所考,只是《红楼梦》外的曹家,不过使看《红楼》的人对于这部书得一个新观念,而兄所考的乃是《红楼梦》内部的牴牾,可以使得看《红楼》的人对于书中的人也得换一番新感情,新想像,从高鹗的意思回到曹雪芹的意思。你真是《红楼梦》的功臣了!”[注]顾颉刚.顾颉刚书信集: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2011:73-74.在顾颉刚看来,胡适从《红楼梦》外部的曹家考证结果是使人“得一个新观念”,即“历史的观念”;而俞平伯从“《红楼梦》内部的抵牾”考证的结果则使人“换一番新感情,新想像”。尽管胡适的考证和俞平伯的考证归根结底都是“从高鹗的意思回到曹雪芹的意思”,不过,俞平伯的这种“内部的”考证却要比胡适“外部的”考证无论立意还是境界方面均有着显著的不同,即这种“内部的”考证能够更直接更充分地“从高鹗的意思回到曹雪芹的意思”。其实,俞平伯的“内部考证”已经是“考”“评”兼顾了。俞平伯在《红楼梦辨》“引论”中说:“至于我大胆刊行这本小书,不羞自己底无力,这一段因缘,颉刚也代我申明了。他说:‘既有兴致做,万不可错过机会;因为你现在不做,出国之后恐不易做,至早当在数年以后了。这种文字,看似专家的考证,其实很可给一班人以历史观念。有了这篇文字,不独使得看《红楼》的人对于这部书有个新观念,而且对于书中的人也得换一番新感情,新想象,从高鹗的意思,回到曹雪芹的意思。(十一,四,七。)’但他这些过誉的话,我这小书是担当不起的。我只希望《红楼梦辨》刊行之后,渐渐把读者底眼光移转,使这书底本来面目得以显露。虽他所谓,从高鹗的意思,回到曹雪芹的意思,我也不能胜任,却很想开辟出一条道路,一条还原的道路。我如能尽一点小责任,就可以告无罪于作者,且可告无罪于颉刚了。”[注]俞平伯.红楼梦辨[M].长沙:岳麓书社,2010:2.俞平伯的考证不仅能够“给一班人以历史观念”,同时能够使人对《红楼梦》“换一番新感情,新想象”,这正是俞平伯所开辟的一条《红楼梦》研究的道路,一条文学考证“还原”作者本旨的道路,即从高鹗的意思回到曹雪芹的意思。而俞平伯之前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以及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固然都具有相对于旧红学而言的拓新意义,一个主要用力于《红楼梦》历史考证,一个集中于《红楼梦》义理的阐发,俞平伯则真正做到了历史考证和义理阐发的合一。当然,这种合一其实尚有不完美之处,即《红楼梦辨》在“义理阐发”上的质量并不高。梁归智如是说:“胡适与俞平伯在《红楼梦》‘义理’上,所达到的只是该书写曹家‘坐吃山空’、‘自然趋势’或‘感叹自己身世’、‘情场忏悔’这种认知,其肤浅也显而易见。‘自传说’从《红楼梦》的基本质素认定上很不错,在文本内涵‘意义’的开掘上,胡、俞却都从未深入,极不深刻。胡适晚年云:‘《红楼梦》在思想见解上比不上《儒林外史》——也可以说,还比不上《老残游记》。’(《谈〈红楼梦〉作者的背景》)俞平伯在受到批判后,对《红楼梦》的思想艺术不再发表意见,而其晚年‘大彻大悟’的意见却是‘只是一部小说’、‘高鹗有功,胡适、俞平伯有罪’云云,可见其识力本来并不透彻。”[注]梁归智.箫剑集[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7.梁归智的批评是中肯的,《红楼梦辨》对于《红楼梦》作意的评估的确并不比他对《红楼梦》笔法的分析以及细节的考辨来得更高明。尽管俞平伯始终保持对索隐派红学“求深反浅”通病的警惕,但他对《红楼梦》作者态度的理解毕竟算不上“通透”和“圆照”。当然,大多数评论者倾向于认为《红楼梦辨》“是继胡适《红楼梦考证》之后的又一部力作,它进一步发展了胡适的基本论点,将它引入文学批评的领域,比胡适的单纯考证又前进了一大步。”[注]白盾,汪大白.红学争鸣二百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87.其实,看到了“前进了一大步”的优势不过是一般的见识,因为止步于这种常识必然看不到《红楼梦辨》“建立新典范”的意义。

1925年4月19日,钱玄同在日记中这样评价《红楼梦辨》:“买了一部俞平伯的《红楼梦辨》,看了几遍,这书做得很好,可以与阎百诗的《尚书古文疏证》比美,可作‘考证学的方法’读。”[注]杨天石.钱玄同日记[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528.钱玄同竟将《红楼梦辨》比作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并且将《红楼梦辨》视为“考证学的方法”之著述,不仅可见其对《红楼梦辨》学术价值的充分肯定,同时可见其见识也是非同一般。如何理解钱玄同所说“可作‘考证学的方法’读”呢?笔者以为,《红楼梦辨》不仅具有一般意义上“考证学的方法”示范价值,同时具有创新意义上的“考证学的方法”示范价值即“文学考证”的方法论意义。无独有偶,顾颉刚曾极力鼓动俞平伯:“希望你做《红楼梦》的郑樵、阎若璩!希望你努力!”[注]顾颉刚.顾颉刚书信集: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2011:74.如果认同《红楼梦辨》堪比《尚书古文疏证》这一评价,那么,俞平伯正的确是“可告无罪于颉刚”了。《红楼梦辨》堪称“文学考证”典范之作,这一红学业绩足以告慰顾颉刚这位红学上的“合作者”。

石昌渝在《俞平伯和新红学》一文中认为:“俞平伯受了胡适的影响,并在胡适的研究基础上将研究推向纵深。他从作者和背景的研究转移到文本的研究,他从历史的眼光转变为文学的眼光。胡适认为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的手笔,只是一种假设,并没有拿出实在的证据,他还以为后四十回的回目是原书就有的,因而判断后四十回大体上没有违背曹雪芹的意思。俞平伯所依赖的除了版本校勘之外,就是文学鉴赏的能力以及在这鉴赏能力之上所建构的一套评价原则和系统。鉴赏不是研究,但鉴赏是研究的必不可缺的前提和基础,这是文学研究不同于历史学研究的根本之点。……俞平伯利用了脂本和脂评,但他更主要的是依靠了鉴赏,可贵的是他以鉴赏为基础建构出一套评价原则和系统,使得他的评价具有了学术的品格。……重要的还不在结论本身,而在俞平伯对于红学的文学批评范式的设计。他把对作者本意的研究,看作是打开作品全部意义的大门。的确,对于作者本意的研究,是从作者生平家世考证的外部研究进入文本的内部研究的过渡环节,而从作者创作意图进入文学的内部结构,乃是一条避免陷入主观式批评的路线。它确定作者个人由生平家世思想等等因素造成的特殊性,并由这特殊性去解析作品的内在意蕴,显然是较多的排除了批评者出于个人偏好的主观因素,把批评者的想象限制在理性客观的界限之内。”[注]石昌渝.俞平伯和新红学[J].文学评论,2000(2).石昌渝从学理分析上理解俞平伯的“新典范”的特征和价值,他的阐述有助于把握“新典范”的特征和价值,即俞平伯所建构出的一套评价原则和系统自成一体,既不同于旧红学的一些做法,且不同于王国维和胡适所建立的范式。有的评论者虽在《读红楼梦随笔》中直观感受到了“新典范”的基本特征,却对这一“新典范”的价值理解不透,“俞先生《读红楼梦随笔》三十八则,是随感式的文章,其中不乏学术价值,如‘添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林黛玉谈诗谈错了’,等等,道出了许多读者未曾注意的地方,足见俞先生体味之深与观察之细。唯因系趣味性的赏析、考证为主体,难以看出他的系统性的观点。比较系统地反映他当时观点的是《红楼梦简论》,是继《红楼梦研究》出版后推出的一篇重要论文。”[注]白盾,汪大白.红学争鸣二百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141.有趣的是,这种“体味之深”与“观察之细”且以趣味性的赏析、考证为主体的文章引起了刘再复的极大兴趣。刘再复从读者感受方面直观感受其魅力,或者说直观感受俞平伯红学研究“新典范”的魅力,他说:“研究《红楼梦》一辈子的俞平伯先生本身也是一个名士,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名士之一。他的生活态度基本上是名士态度。但他不是表现在外部的倜傥风流,而是注重生活与写作的情趣。他研究《红楼梦》,固然是在考证,但考证中烦而不琐,文章中夹有许多趣情趣事,让人读后觉得津津有味。他考证秦可卿与她公公关系的文字,也可以作为散文读。”[注]刘再复.共悟红楼[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177-178.真名士态度才能贴近曹雪芹在《红楼梦》情节人物中所隐含或流露的魏晋文化心态和意态,这应该正是顾颉刚所谓使人“换一番新感情,新想象”的表现吧。正因为欣赏俞平伯“很有趣”的考证,刘再复一再津津乐道:“我在前几年一直为俞平伯先生辩护,觉得他对《红楼梦》的微观考证很有价值很有趣,除了学术价值之外,他的考证文章还有许多情趣。”[注]李泽厚.世纪新梦[M].合肥:安徽文学出版社,1998:462-463.刘再复对俞平伯“文学考证”范式的理解即“既有学术价值”且“很有趣”,而这正是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独特之处。

当然,刘再复所津津乐道的“俞氏考证”显然不可能获得李希凡、蓝翎这批“新生代红学家”的认同和理解,更不用说“津津乐道”了。在李希凡、蓝翎看来,“俞平伯的这种琐细的考证并不是无目的的,而是要和他对文学批评的见解取得一致,用考证去证实他的见解,把完整的艺术形象分割为具体的事实,以符合他对《红楼梦》的‘自然主义’写生说的见解。”[注]李希凡,蓝翎.红楼梦评论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1973:35.李希凡、蓝翎视俞平伯的考证为“琐细的考证”,这不仅是新生代红学家的批评视角,也是那一个时代的批评风尚。钱锺书在《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国的文学情况》讲演中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文学研究有好几次论战。极重要的一次,就是敝同事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研究》引起来的。主要的是反对文学研究里的繁琐考证,用术语来讲,是反对positivism(实证主义),而建立以唯物辩证法或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文学研究。实证主义并没有反掉,只是退居次位,作为文学研究里助手或打杂的地位。用我们这几年的术语来说,有关版本、作者生平、社会背景等等纯粹知识方面的研究,都属于‘掌握资料’,根据这些资料,然后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立场方法‘进行分析’。理论上说来,这两件事是不能分工的。康德所说理性概念没有感觉是空虚的,而感觉经验没有理性概念是盲目的。但事实上,‘掌握资料’的博学者,往往不熟悉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而‘进行分析’的文艺理论家往往对资料不够熟悉。无论如何,所谓进行分析就是运用马克思主义对文艺的社会性的分析。不管这种研究的成绩如何,至少是只此一家,其他像心理学、形式主义的风格学、比较文学等等方法来进行文学研究,是不很受到鼓励或欢迎的。”[注]钱锺书.钱锺书集: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M].北京:生活读书三联书店,2002:193-194.由于李希凡、蓝翎注重对《红楼梦》所反映的丰富社会内容的现实主义分析和阶级分析,“俞氏考证”由于没有能够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立场方法分析考证的材料,所以,“俞平伯的‘最主要的观点’是片面的主观主义的假设,其目的就在于从作品中抽出对他有‘兴味’的事实来证实他的假设,使文学作品中的客观的艺术形象服从于他的主观主义的考证。在文学研究的考证工作中,这是彻头彻尾的实验主义方法。胡适所提倡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考证方法,在《红楼梦辨》和《红楼梦研究》中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所谓‘大胆的假设’,就是不顾一切客观事物的真相,去杜撰主观的观念;所谓‘小心的求证’,就是要所有的事物都能符合这种主观的论断。使客观服从主观就是实验主义主观唯心主义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统一。俞平伯考证《红楼梦》的方法论就是从此而来。《红楼梦辨》虽然在表面上似乎避开了《红楼梦》的内容不谈,实际上却是从根底里在歪曲《红楼梦》的内容,只不过是以实验主义的考证方法代替了文学批评的原则而已。因此,在他的批评中就表现出强烈的主观主义色彩。”[注]李希凡,蓝翎.红楼梦评论集[M].作家出版社,1973:43-44.李希凡、蓝翎可以不懂考证不喜考证而大谈考证之弊端,他们批评胡适俞平伯“琐细”考证的依据就是他们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方法或者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分析法。钱锺书在《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讲演中说过:“一九五四年关于《红楼梦研究》的大辩论的一个作用,就是对过去古典文学研究里的实证主义的宣战。反对实证主义并非否定事实和证据,反对‘考据癖’并非否定考据,正如你们的成语所说:歪用不能消除正用。文学研究是一门严密的学问,在掌握资料时需要精细的考据,但是这种考据不是文学研究的最终目标,不能让它喧宾夺主、代替对作家和作品的阐明、分析和评价。”[注]钱钟书.钱钟书集: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M].北京:生活读书三联书店,2002:178-181.遗憾的是,李希凡、蓝翎对钱锺书关于文学研究这门学问的阐述只能理解一半即“对作家和作品的阐明、分析和评价”,于是便造成了他们对于俞平伯“文学考证”理解上的偏执和教条。其实,他们在批判俞平伯“琐细”考证时并没有做一番掌握资料方面的“精细考据”,也就是并不完全了解和理解俞平伯《红楼梦辨》写作的立意或目的,尤其《红楼梦辨》的学术史意义。按照何其芳当时的说法:“批判俞先生的人,艺术鉴赏还不如俞。《红楼梦》后四十回让俞先生来续,比高鹗要好。”[注]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1949年后中国文坛纪实[M]. 修订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14.尽管李希凡、蓝翎的艺术鉴赏并不见得比俞平伯更高明,不过,李希凡始终坚持认为:“无论胡适还是俞平伯先生,他们用那种考证方法来评价文学作品《红楼梦》,永远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对《红楼梦》民族文化集大成的底蕴作出正确的评价。”[注]李希凡.李希凡自述:往事回眸[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3:179.李希凡如是说:“说心里话,从做中文系学生时,我就很不喜欢有些老师把文学作品当做考证的对象。”[注]李希凡.李希凡自述:往事回眸[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3:176.显而易见,无论艺术鉴赏还是精细考证,李希凡、蓝翎的确难比俞平伯高明,由于那个时代的文学批评或批判的门槛并不高,批评或批判者的自信最容易建立起来。李希凡在其晚年所著《李希凡自述:往事的回眸》一书中仍坚持早年批判俞平伯的观点的正确性:“我仍然不认为,这次批评,是对俞先生红学观点的‘误读’。”[注]李希凡.李希凡自述:往事回眸[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3:976.从李希凡、蓝翎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态度和观点来看,作为一门学问的《红楼梦》研究始终不能引起他们的关注,他们仅仅对《红楼梦》的文学评论感兴趣。换句话说,李希凡、蓝翎并不在意“红学家”的名号,却在意做一位“批评家”。所以,他们对俞平伯的“文学考证”不仅不感兴趣,从根本上说也的确理解不了。李希凡、蓝翎在《红楼梦》研究方面的态度和观点至今仍有很大的影响力,正因为如此,1982年由周汝昌《什么是红学》一文引起的论争至今仍在不同场合时不时地得到不同的回应。可以说,如果不能在“什么是红学”问题上取得共识,那么,对于俞平伯“新典范”的认同也会存在根本性的分歧。刘再复认为:“抬高批评和理论,实际上是抬高自己。《红楼梦》如此精彩,它本身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精彩的自在之物。有没有批评家,都不影响它的存在和被世世代代读者所欣赏。后来查询一些认真的研究者,如俞平伯先生,通过他的研究又可增添我们的兴趣,这是有价值的。”[注]李泽厚.世纪新梦[M].合肥:安徽文学出版社,1998:371.

值得一提的是,另有一种看法也有一定的代表性,认为俞平伯的《红楼梦辨》是对胡适的“批判的继承”而不是“别开生面的创新”。譬如郭玉雯在《红楼梦学:从脂砚斋到张爱玲》一书中说:“俞平伯刚好不过取长补短,一方面调整自传说,另一方面也发展文学考证与批判的工作,逐渐还《红楼梦》以小说原来面目,故不妨称俞为‘批判的继承’;至于文学的考证与批判一直要到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才又露出万丈的曙光。”[注]郭玉雯.红楼梦学:从脂砚斋到张爱玲[M].台北:台北里仁书局,2004:279.郭玉雯的看法不仅眼界远没有达到顾颉刚的水平,同时由于她个人的偏好而做出属于“一己之私”的评价。其实,无论是宋淇,还是张爱玲,都不过是俞平伯“新典范”的继承者而已。譬如梁归智认为:宋淇身后出版了遗著《〈红楼梦〉识要》,共三十万字,要讲数量,不是很大,但讲质量,则颇有可观,蔡义江尊之为香港的俞平伯。宋淇走的路子,确实比较接近俞平伯,就是特别在小说的“文学考证”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能深入文本的细部,有很好的艺术感觉,也就是他自己标榜的“未识其小,焉能说大”。这就又触及到了红学的“节骨眼”,就是只要真正深入了曹雪芹的文心和《红楼梦》的文本,那就必然要步入探佚的领域,也就会有真正的艺术创获。综览《〈红楼梦〉识要》,其严格区分曹雪芹原著和后四十回“两种《红楼梦》”的学术立场,也是不言而喻的。对比俞平伯晚年“反思”所谓“程伟元、高鹗有功,胡适、俞平伯有罪”云云,宋淇的识度见解其实还远高于俞平伯[注]梁归智.误解与知音——从余英时的“两个世界”到“红学探佚学”[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6(5).。梁归智的以上分析是中肯的,他对宋淇的路子接近俞平伯的判断是有道理的。笔者认为,客观地说,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表现出的识度见解尚不能说远高于宋淇,至于“万丈的曙光”云云,不过是评者的爱屋及乌罢了。

二、 《红楼梦八十回校本》《脂砚斋红楼梦辑评》:红学学科建构的基础文献

俞平伯曾在《书带集》一书序言中写道:“文章之道千丝万缕,谈文之书汗牛充栋。言其根原有二:天趣与学力。天趣者会以存心,学力者通乎一切。所谓‘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虽古今事异,雅俗情殊,变幻多方,总不外乎是。如车之两轮不可或离,而其运用非无轻重。呈天趣者情辞奔放,重学力者规矩谨严。文之初生本无定法,及其积句、成章,必屡经修改始臻完善,则学力尚已。盖其所包者广,耳目所接无一非学。此古人所以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说也。”[注]陈从周.书带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1.通观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文章和著作,“天趣”与“学力”通灌其间,既有“情辞奔放”的一面,又有“规矩谨严”的一面,正是这两面的兼美成就了个性独异且富有趣味的红学大家。俞平伯“规矩谨严”一面的物化成果公推《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和《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两种考订辑评著作。《红楼梦八十回校本》是海内外第一种《红楼梦》“汇校本”,《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则是海内外第一部脂评辑本,它们作为红学基础文献均具有极为可观的红学学科建构价值。曹聚仁说:“周汝昌的考证工作做得很细密,在他聚集史料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开始综合工作了。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读红楼梦随笔》以及《红楼梦新校本》,也还是偏于史料的整理。”[注]曹聚仁.书林又话 [M]. 修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96.曹聚仁是把《红楼梦研究》《读红楼梦随笔》看作与《红楼梦新校本》类似的史料整理著作,这种看法与钱玄同将《红楼梦辨》比作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有相通之处。值得一提的是,在曹聚仁看来,只有在聚集史料的基础上才可以开始综合工作,可见,《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以及《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对于开展《红楼梦》研究的综合工作的意义不可低估。譬如孙逊著《红楼梦脂评初探》一书正是在《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以及相关脂评史料整理基础上开展《红楼梦》研究综合工作的成果,这一成果奠定了红楼梦脂评研究的学术基础。《红楼梦脂评初探》一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1年出版,其学术史意义不言而喻。

据俞平伯《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中说:“一言以蔽之,曹雪芹所著八十回从作者身后直到今天,始终没有经过好好的整理。现在由我来担任这项工作,自己觉得能力不胜,非常惭愧。又因原来计划目的不够明确,工作上也存在许多缺点。由于抄本既零乱残缺,刻本又是被后人改过的,所以最初就把目的放在两个地方:(一)尽可能接近曹著的本来面目。(二)使它的文字情节能够比较的完整可读。”[注]曹雪芹.红楼梦[M].俞平伯,校点,启功,注.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348-1349.这部经过了俞平伯整理校勘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8年2月出版,俞平伯的工作助手王佩璋参校了该校本。又据陈徒手在《俞平伯:1954年的抵制和转弯》一文中说:“俞平伯在运动初期是处于极度震惊之中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能成为一场全国性政治运动的主角。1949年后俞先生较为低调,对事对人不冷不热,只是缄默地关在家中依旧做自己喜欢的古典文学研究。斗争运动开始后,文学所副所长、党内有影响力的理论家何其芳几次在文字或口头上向高层领导介绍俞的近况,其中就说到在大批判前俞平伯已完成了《红楼梦》前六十回的校勘工作,也就是在各种版本中校订出最好的版本。俞先生几年间少有一次被人关注的是在1953年9月第二次文代会上,他应邀上台发言,全力推崇古典文学的研究意义,颇受当时意识形态领域重要人物胡乔木的鼓励,胡一度甚至说俞的发言中没有发现什么错误。据北大文学所党总支汇报称:‘俞(事后)很得意,名利双收,到处讲演,到处写文章。’党总支举了一个例子说明俞的骄傲:他在《红楼梦》的校勘工作中,自觉是权威,不同意文学所的组织意见,坚决主张在校勘本中不用新标点符号,后来为此曾写信给胡乔木以寻求支持。”[注]陈徒手.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16-17.陈徒手接着说:“俞平伯在大批判浪潮中完成了《红楼梦》后六十回的整理校勘工作,何其芳阅读后向上汇报说:‘其校勘工作的结果百分之八十以上可以用,也还有些错误。’俞平伯执意要为《红楼梦》写一序言,要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说明《红楼梦》的思想性和人民性,并主动请何其芳给予更多的帮助。文学所领导准备予以具体协助,但内部评价觉得此时他写序言在政治上‘希望不大’。”[注]陈徒手.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16-17.以上陈述可视为了解俞平伯校勘《红楼梦》过程的背景资料,从中可见俞平伯对他所校勘的《红楼梦》“汇校本”的学术自信。其实,俞平伯做《红楼梦》整理校勘工作阶段所处外部环境并不如今天的文史整理研究环境适宜。据陈徒手在《文件中的王瑶》一文描述:“康生在1958年6月中宣部一次政治教育工作会议上,张口就对一大批教授的学术予以全盘否定,其中点道:‘不要迷信那些人,像北大的游国恩、王瑶,那些人没有什么实学,都是搞版本的,实际上不过是文字游戏。’他甚至拿自身的爱好作为刻薄人的依据:‘我把这种事当作业务的消遣,疲劳后的休息,找几本书对一对,谁都可以干。王瑶他们并没有分清什么是糟粕,什么是精华。’这种信口开河、不分轻重的轻蔑式点评,一经传达,势必使北大校园内斗争的狂飙愈加激烈。”[注]陈徒手.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187.尽管陈徒手所记故事发生在俞平伯整理校勘《红楼梦》之后的几年,其实在20世纪50年代初已经不尽如人意了。

近年来,俞平伯《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研究日益受到关注,张胜利所著《魂系红楼——女性研红的先行者王佩璋》一书集中讨论了俞平伯“新校本”,如《〈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简论》和《再论〈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以王佩璋与〈校字记〉为中心》两篇文章。《〈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简论》一文写道:“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俞平伯校订、王佩璋(出版时署名“王惜时”)参校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为红学史上首部以脂本为底本,集本汇校的《红楼梦》普及印本,打破了自亚东重排本以来程乙本垄断出版界30余年的局面。该校本出版近60年来,公开发表的有十余篇文章提到或评介该书(其中两篇为批判文章)。目前还未看到对《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全面、系统研究的专题论文。”[注]张胜利.魂系红楼——女性研红的先行者王佩璋[M].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7:34.这篇《〈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简论》一文从“汇校的缘起”,“书名与体例”,“序言”,“参校本子与校勘原则”,“出版与影响”,“俞平伯晚年的反思”六个方面全面、系统研讨了《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并给予中肯的评价,有助于读者和研究者更方便地了解和评价俞平伯的“新校本”,以及比较俞平伯的“新校本”与此后的其他“新校本”的异同优劣。张胜利认为:“《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出版,虽然实现了俞平伯多年的心愿,为《红楼梦》版本史上的开创之举,结束了《红楼梦》普及印本没脂本汇校本的历史,但在当时并非一帆风顺,而是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古籍整理工作及《红楼梦》出版工作相互关联的,折射的是向读者普及脂本还是程本的学术理念。”[注]张胜利.魂系红楼——女性研红的先行者王佩璋[M].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7:35.令人遗憾的是,《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出版并没有使《红楼梦》脂本理念广泛地普及读者当中,直到1982年红楼梦研究所的“新校本”出版,这种程本学术理念支配读者的局面才日渐改观。王湜华认为,《红楼梦八十回校本》“至今看来,它的长处还是有的。它与现在通行的,以庚辰本为底本的《红楼梦》校本相比,从文字的通畅与优美而言,是远远胜出一筹的。”[注]王湜华.红学才子俞平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12.王湜华的评价在比较两个“新校本”基础上肯定了《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学术价值,尽管《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因外部环境的原因并不如红楼梦研究所的“新校本”畅销,但其学术价值则明显高于后者。

1921年7月20日,顾颉刚在致俞平伯信中说:“把《红楼梦》重新校勘标点的事,非你莫属。因为你《红楼梦》熟极了。别人熟了没有肯研究的,你又能处处去归纳研究。所以这件事正是你的大任,不用推辞的。我一则不熟,二则近来的讨论不过是从兴罢了——我只要练习一个研究书籍的方法。”[注]顾颉刚.顾颉刚书信集: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2011:58.顾颉刚对俞平伯重新校勘《红楼梦》的期许可谓至恳至切,他在《红楼梦辨》“顾序”中再度说:“平伯将来如有闲暇,《红楼梦》上可以着手的工作正多,集本校勘实在是最重要的一桩。从将来看现在,这一部书只算得他发表《红楼梦》研究的开头咧!”[注]俞平伯.红楼梦辨[M].长沙:岳麓书社,2010:5.《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出版充分地说明:俞平伯没有辜负顾颉刚的期望,集本校勘为读者和研究者带来了学术理念上的进步。俞平伯为“新校本”所拟定的标准至今仍有可取的参照价值,即俞平伯所说“大体上我也拟了三个标准如下:(一)择善,(二)从同,(三)存真。主要是择善,从同存真只是附带的。”[注]曹雪芹.红楼梦[M].俞平伯,校点、启功,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1358.蔡义江在整理《红楼梦》校注本时正是坚持“择善”的标准,他说:“整理《红楼梦》的工作,与校订其他古籍有很大的不同。校订某集,通常选择一部最优(最早、最全或文字最可信)的版本为底本,再参以别本来校订。可是《红楼梦》由于它流传状况的特殊性,你找不出一部适合做底本的本子。所以我整理出一部最接近曹雪芹原意的《红楼梦》来,唯一的办法,只有遵循‘择善而从’的原则,将凡有长处的抄本的优点都集中起来。”[注]蔡义江.红楼梦答客问[M].北京:龙门书局,2013:235.蔡义江坚持认为:“唯一妥善合理的办法是用现存的十余种本子互参互校,择善而从,所谓‘善’,就是在不悖情理和文理的前提下,尽量地保持曹雪芹原作面貌。”[注]蔡义江.增评校注红楼梦[M].南昌:作家出版社,2007:13.蔡义江在对待红楼梦研究所的“新校本”态度上表现得爱憎分明:“那么,以也属比较早而且比较全的庚辰本(存七十八回)作底本,拿甲戌本来参考校订,缺的两回再用别本补足的办法,行不行呢?我以为不行。参照校订与作为底本是不同的。明显的漏文如甲戌本独有的石头求二仙携其下凡,二仙将石头变成美玉的四百二十多字,固可以补上,但其他与甲戌本大量的异文怎么办呢?若都照甲戌本校改过来,那就不是以庚辰本为底本了。所以只能校改些明显有误的字句,其他看去可通的都只好用底本文字不改了。而且有许多底本上坏的、错的地方还不容易发现或判断。这实际上是将前八十回文字的五分之一,以不合格的次品替代了正品。数月前,法国的陈庆浩兄来北大讲课,他邀我前往。于是我们有聚谈、讨论的机会。他谈起庚辰本来,比我的评价还低,以为是一个相当糟糕的本子,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要以它为底本。他一语道破地说,以庚辰本为底本的校本,就是‘先天不足’。”[注]蔡义江.红楼梦答客问[M].北京:龙门书局,2013:237.蔡义江在《红楼梦》新校本上的学术倾向性十分鲜明,这就是坚持“择善而从”的原则是“相对精善”的《红楼梦》汇校本的学术前提和保障。

张胜利在“出版与影响”一节中称述:“在《红楼梦》的外语翻译方面,俞校本很早即受到海外汉学家的关注并选用为翻译底本。茅盾1963年在《关于曹雪芹》一文中指出:‘伊藤译本的前八十回以俞平伯校八十回为底本,有未从俞校本者都做了注释。后四十回以俞校本附刊的后四十回为底本……在《红楼梦》外文译本中,当以日文译本最为认真与正确’;并特别提到《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与《红楼梦八十回校本》是当时校勘、研究《红楼梦》各种旧抄本及其脂批的主要成就。胡文彬评价伊藤译本为:‘这个译本吸收了松枝校本的长处,并因底本选择较多,所以是目前日文全译本中较好的一种。’1972-1985年,松枝译本进行了大规模的改译,前八十回底本改用俞校本。霍克思在《〈红楼梦〉英译笔记》中记载,《红楼梦八十回校本》曾作为其主要参考底本之一。由于俞校本在港台的大量翻印,中国港台地区及海外学者红学专著中以俞校本为正式引文的不在少数。如香港学者宋淇特在文后注明:‘凡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根据俞平伯校订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梅节著作的引文虽为多种脂本,但诗词引文却选用俞校本。美籍学者余英时的红学论著引文均出自《红楼梦八十回校本》。香港中文大学《红楼梦》研究小组的文章引文中有俞校本及《校字记》。哈佛大学应磊的红学论文中引文亦出自《红楼梦八十回校本》。2011年《华西语文学刊》发表了徐云梅的《俞平伯、王惜时校订:〈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书评文章,对俞校本进行了介绍与简要评价。该文指出‘我们可以看到俞平伯先生对于错误的诚恳面对及学术研究的严谨态度’,并肯定俞平伯带领其助手王佩璋共同完成校勘的成绩。”[注]张胜利.魂系红楼——女性研红的先行者王佩璋[M].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7:47-49.张胜利在《再论〈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以王佩璋与〈校字记〉为中心》一文中认为:“作为《红楼梦》版本史上首部以脂本为底本集本汇校本中的一册,《校字记》不仅是俞、王师徒合作的典范,同时客观、全面、详尽地反映了《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整理校勘结果,以及集本汇校的宗旨与版本特色,同时揭示了各参校本之间的版本关系,特别是己、庚系列与蒙、戚系列的版本异文资料,具有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校字记》以择善、从同、存真三者并用的校勘原则,奠定了俞校本的版本基础与择字定词的基本风范,受到学界与读者的赞许,并为后人整理校勘新校本提供了较详尽的参考资料与校勘理念的可贵借鉴。”[注]张胜利.魂系红楼——女性研红的先行者王佩璋[M].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7:61.可以认为,《红楼梦八十回校本》最大的学术影响乃在于为后人整理校勘新校本提供了较详尽的参考资料与校勘理念的可贵借鉴。

《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于1954年12月由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出版,卷首的长篇引言包括“一、脂评的情况”,“二、辑录的经过”,“三、评注的署名和附记年月”,“四、余文”等四节内容,基本上把各脂本脂评的情况均做了简明的交代。“尽管后来又陆续发现了几个本子,但大致情况八九不离十;尽管此后有红学家继续在脂评上下了大功夫,而基本方法还是俞平伯开创的这些。所以这一本《脂砚斋红楼梦辑评》,至今仍不失为研究脂评的基本工具书。”[注]王湜华.红学才子俞平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92.皮述民说:“自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庚辰本和甲戌本先后出版,又加上俞平伯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和陈庆浩的《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陆续问世之后,研究《红楼梦》的人对脂批总算能很方便的作全盘浏览了。详阅脂批,没有人不承认这些批语的权威性的,也因而没有人不承认脂砚斋(或称脂砚、脂研、脂斋)其人对《红楼梦》一书的重要性的。”[注]皮述民.红楼梦考论[M].台北:台北经联出版事业公司,1984:31.由皮述民的评价可见,俞平伯编订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对于《红楼梦》研究具有不言而喻的重要性。冯其庸在《〈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序》中说:“一九五五年,文学古籍刊行社首次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出版,使一向秘藏的脂评庚辰本得以问世。与此同一时期,上海文艺联合社出版了俞平伯先生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使几个重要脂本的评语得以公开与读者见面,提供研究者运用。这是《红楼梦》研究史上的又一次重大的进展,它说明脂本和脂评在《红楼梦》的研究中,作为第一手的珍贵版本和资料,正发挥着重要作用。”[注]陈庆浩.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 [M].增订本.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4.冯其庸在肯定《脂砚斋红楼梦辑评》的学术价值的同时,对陈庆浩《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一书给予了积极评价:“学术工作,本来是前后承传,与日俱新的。俞老《辑评》于前,创始之功不可没而其嘉惠后学更无量也。然自《俞辑》以来,倏忽三十余年,有关脂本及脂评之发现,诚有非始料所及者。今陈庆浩兄所辑,既承俞老之业,又补《俞辑》之所未及。于脂评,可谓收网罗一切之功。”[注]陈庆浩.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 [M]. 增订本.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6.在冯其庸看来,《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开创于前,《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集成于后,各有其不可替代之功。陈庆浩对《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同样予以了极高的评价:“五十年代初期,俞平伯先生就当时他能收集到的资料,编纂成《脂砚斋红楼梦辑评》(简称《俞辑》)一书,脂评才开始广泛地为研究者应用,也由此开展了一个新的红学时代。”[注]陈庆浩.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 [M]. 增订本.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3.陈庆浩认为《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促成了“一个新的红学时代”的评价是否中肯呢?笔者以为,如果从半个世纪以来的脂评和脂本研究已然蔚为大观的局面来看,这个评价并未过誉。

浦安迪在《红楼梦批语偏全》“前言”中称:“红楼梦批语汇编之类的书,迄今已经有许多本子行世。自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各抄本再发现这数十年以来,先有俞平伯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吴世昌的《红楼梦探源》、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等前辈的红学大作开辟‘脂评’研究的途径。以后,又添入赵冈和陈锺毅的《红楼梦新探》、潘重规的《红楼梦新辨》、陈庆浩《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冯其庸《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等书,把脂评的总体资料加以整理校勘。”[注]浦安迪.红楼梦批语偏全[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7.作为“外邦人”的浦安迪试图编著一部不同于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陈庆浩《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冯其庸《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的“新本”即《红楼梦批语偏全》,其目的主要是为了最有益于读者解释小说本义。重新编排的《红楼梦批语偏全》有别于其他辑评汇校本之处即所谓“偏全”,“全”即所见之全,“偏”即主观取舍。浦安迪说:“可以说红楼批语最大价值正在于评者不拘定论,总有触文成意的倾向。所以在逐回选录名家批语之余,我觉得无妨再偶加几条‘对批语的批语’,标之为‘偏全’,以表示我自己管窥《红楼梦》评点学的微见。”[注]浦安迪.红楼梦批语偏全[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34.浦安迪的《红楼梦批语偏全》的确可以看作是对于脂批的综合研究工作了,对于这一工作,周汝昌曾如此评价:“何谓‘偏全’?这本身就也是一种‘伟词自铸’。‘偏全’之义,他的自释不必复述;在我看来,此中还有一个含义,即以‘偏’概‘全’。‘全’者,意指客观的‘掌握’批语的全貌;偏者,盖谓主观的遴选与赏契。‘全’,是治学的功夫本领,但只是个‘条件’,意味上无多,不大。‘偏’,好比艺术家的‘个性’‘特点’‘绝活’——人们欣赏的不是千篇一律的模式化而正是他的‘绝活’处。所以,本编的精义存在于两处:前言,偏按。‘偏按’一词,风趣盎然,意蕴可掬——这好极了。当然,既然曰‘偏’,就是‘一家’之言,个人之见,不是寻求‘一致’赞扬叫好。所以我制拙序,并不是评论他的‘偏’对,还是‘正’好,那不是序者的职责,序者绝不能以‘断谳’的‘法官’自居,那就太狂妄了。我只着重说明:浦先生的治学研《红》的精神意度,功力的深厚辛劳,在在堪为某些‘红学家’们的学习对象。偏而又全者,全又在他对诸家批语分为‘通’‘奇’‘深’三品,而并非只限一种见地。这才反映出批者们的时代、地域、性情、学识的很大差异。也只有这么办,才摆脱开只用空话来解释《红》书之奇是在于它的‘横看成岭侧成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等等老生之常谈。”[注]浦安迪.红楼梦批语偏全[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3.周汝昌的以上评价是中肯的,是具有某种启发性的。毋庸置疑,“偏全”正是浦安迪对于《红楼梦》评批资料研究的独特贡献,当然,这一贡献显然是与俞平伯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有着直接关系的。正如王湜华所说:“尽管当时俞平伯所见到的仅五个本子,后人已做了更全面更详尽的辑评工作,但这部《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仍不失为开山之作。”[注]王湜华.红学才子俞平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94.尤其难得的是,对于红学研究过程中至今犹普遍存在的如何处理文献和文本关系问题,俞平伯在《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引言”中有明确表态:“我们固然当重视脂评,但若径以它代作者之意,亦未免过于重视了。因此,自当以文本为准,批注即使重要,也不能替代它,这原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在于对这些批注的估价——整个的、个别的。过去有一些人,特别是我,估得重了。在另一方面,如过于轻看,也不大妥当。因这批东西,其中绝大部分离原来写作时间很近,有些还是作者自己批的。我们要用正确的文艺理论观点来研究《红楼梦》,首先必须占有资料。所谓‘脂砚斋评’,不仅是最早的资料,且因《红楼梦》书未写完,这里面还有些线索可寻,无疑更是重要的。这初步的汇抄,如能够给研究《红楼梦》者一些方便,那我就满意了。”[注]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M]. 新1版.北京:中华书局,1960:12.俞平伯在整理校订红学文献过程中明确如下认识:文献是为文本服务的,《红楼梦》文本研究要用正确的文艺理论观点为指导。笔者以为,通观俞平伯的红学业绩,可以中肯地说,俞平伯在批判的精神、严谨的态度、缜密的考证、会通的能力、实事求是的学风等方面称得起顾颉刚所希望的《红楼梦》的郑樵、阎若璩。

谢泳认为:“凡成熟的学科,必有相对稳定的史料基础,所谓稳定的史料基础是指一门学科的基本史料相对完整且有系统,这些史料是构成后来学科发展的一个基础文献。”[注]谢泳.思想利器——当代中国研究的史料问题[M]. 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114.俞平伯整理校订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两种“开山之作”正是红学学科最基础的史料,是红学学科发展的基础文献,有待于重新评价。俞平伯在系统整理校订这些红学史料过程中形成了至今极有学术参考价值和启示意义的研究方法和原则,有待于充分利用,以建构有利于红学学科发展的红楼文献学。当今红学正值转型期,即“新红学”第一个百年结束第二个红学百年开启的学术转向期,这一时期最紧要的学术工作即红学学术史建构、红楼文献学建构、红学学科重建,三者密不可分,可谓“三位一体”。可以认为,俞平伯的红学业绩对于转型期红学的学术史建构、文献学建构、学科重建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学术价值。

三、 影响与启示:有力量的人批不倒经得起

周策纵在《胡适风格(特论态度与方法)》一文中说:“一九五四年后大陆上批判《红楼梦》研究,许多红学家遭到攻击,说是受了胡先生的影响,俞平伯先生首当其冲。但一九七八年,我见到俞先生时,问起这事,他就感慨深长地说,虽然目前还‘心有余悸’,但他一生研究红学,写新诗和白话散文,无不受了胡适先生的启发和影响,‘终身也洗不掉了!’”[注]唐德刚,夏志清,周策纵.我们的朋友胡适之[M].长沙:岳麓书社,2015:242.尽管胡适的启发和影响是“洗不掉了”,毕竟俞平伯在红学业绩上远远地超过了胡适,正如曹聚仁所说:“旧红迷和新红迷,代有其人。近十年间,发现了许多新史料,俞平伯、周汝昌、吴恩裕诸氏的红学研究,远远超过了当年的胡适之。”[注]曹聚仁.人事新语[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54.笔者以为,俞平伯的“终身也洗不掉了”的感慨中并非只有欣慰和自豪,更透着无奈和苦涩。俞平伯在1984年10月25日致邓云乡信中不无感慨地说:“骙若近写长文,开头一段,述我早年曾将《红楼梦辨》原稿遗失,事确有之,早已忘却。如稿不找回来,亦即无可批判也。一笑!”[注]孙玉蓉.俞平伯书信集[M].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1:79.俞平伯信中的“一笑!”无疑透着无奈和苦涩。当然,除了这无奈和苦涩,渐渐地也多了一份机智,譬如俞平伯1971年5月19日致俞润民的信:“吴世昌写了《红楼梦识小录》给我看,其中说到宝钗、麝月命名之解释。又说到贾芸,以芸草的训诂有使死者复生之意,就说后回中宝玉下狱,以小红、贾芸、倪二等人而得救,出于想象未免附会。关于《红》的研究,始终是那么一种‘红学’的气味,虽经过运动,大家批判,而读者们的兴味犹如故也。我实不愿再谈这个,但有时亦不能不谈,如上言星期五讨论事,关于文学方面,班上拟了这个题目,我亦责无旁贷,得讲一点,好在着重在自我批判,不会出什么毛病的。”[注]孙玉蓉.俞平伯书信集[M].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1:376.俞平伯这种“自我批判”的“机智”显然可以归功于李希凡、蓝翎对他的批判,其实,何止李、蓝二人,那个时代对于这类“机智”者的影响更是深刻得多。邵燕祥在陈徒手著《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一书“序言”中说:“没有细节就没有历史,各个年龄段的读者,多半知道在20世纪后半叶,中国大陆普遍流行‘知识分子改造’一说,但具体的经过,怎样从各高校发轫,往往就不得其详了。我们一般的小知识分子,当时不在高校的,也只是在1952年前后一段时间里,从《人民日报》上不断读到全国有影响的知名教授、学者、专家或长或短的自我批判……当时使用了从延安带来的政治熟语,如‘脱裤子’、‘割尾巴’之类,这叫‘洗热水澡’,非重点人物也要‘洗温水澡’。总之,必欲达到整风报告中说的打掉知识分子架子的目的,也就是大大伤害这些人的自尊心而后已。”[注]陈徒手.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1-2.俞平伯对这种“自尊心受伤害”的批判和自我批判一开始是有很明显的抵触情绪的,而“在参加一系列批判会后,俞平伯有一天突然主动将自己未发表过的1954年讲稿交给文学所,说是供做批判时的参考。这个举措被文学所领导认定为‘有显著的进步,情绪是向上的。’他开始在原则上承认李、蓝文章是对的,甚至比自己高明。承认自己研究《红楼梦》是立场观点上的错误,认识到马列主义能够解决文学问题。他在文联会上说:‘我是人民代表,撒播了资产阶级思想,批判以我为典型的资产阶级是想我也赞成。’他在会上感慨,自己过去的一套不行了,非学马列主义不行。”[注]陈徒手.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25.李、蓝的文章究竟在哪些方面比自己更高明呢?俞平伯虽然有所反思,可以设想这个反思在当时究竟有多么艰难!

《胡适与胡门弟子》一书作者说:“1955年,紧随批胡风潮之后,批判俞平伯的风潮马上就掀起来了。他因为继承胡适‘新红学’研究最为纯正,所以,他受到的批判也就相应地更加严厉。对俞平伯的批判持续了几十年,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他还因为此事抬不起头来,这足以成为俞平伯一生之憾事。然而,事情虽是如此残酷,但俞平伯作为受胡适在《红楼梦》研究上真传的弟子,其著名‘红学家’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而且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愈加得到巩固。”[注]罗振亚,刘波.胡适与胡门弟子[M].郑州:大象出版社,2014:151.俞平伯“著名红学家”地位的确是不可动摇的,仅举一例以说明:周策纵1978年七八月间回到“一去三十年”的祖国访问,除了探访古迹名胜之外,主要是很想会晤几位红学专家,因为当时周策纵正在提议筹备召开第一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议。周策纵当时最想见到的老一辈的学者即俞平伯,同辈红学家即周汝昌。但是,俞平伯作为第一位被邀请的中国红学家却称病缺席了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召开的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其中应当另有隐情。据孙玉蓉编《俞平伯年谱》记载:1980年1月1日复周颖南信:“《红楼梦》讨论会将于六月中旬在美国威斯康辛开会,策纵来书意甚恳切,我自因衰病未能去,负此佳约。但总需写些诗歌文章以酬远人之望,亦不能草率,故颇费心。”[注]孙玉蓉.俞平伯年谱[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433.“策纵来书意甚恳切”一句,不仅表明了周策纵本人的殷切期待,也反映了海外学人的共同期待,因为彼时的海内外学人大都想一睹俞平伯的精神风貌。俞平伯虽然缺席了这一届国际红学盛会,却心系红学事业,便于1980年5月26日写成《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书》,谈了三点意见:1、《红楼梦》毕竟是小说,今后似应多从文哲两方面加以探讨;2、建议编一“入门”“概论”之类的书,将红学中的“取同、存异、阙疑”三者皆编入,以便于读者阅读《红楼梦》;3、《红楼梦》虽是杰作,终未完篇。若推崇过高则离大众愈远,曲为比附则冥赏愈迷,良为无益[注]俞平伯.红楼心解——读〈红楼梦〉随笔[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76-277.。 “三点意见”,既迫切又恳切,具有深远的指导意义。由此可见,俞平伯自称“旧业抛荒”之说,自谦而已。

其实,俞平伯自己并非自得于所谓不可动摇的“红学家”地位,据俞平伯弟子吴小如说:“先师一生,兼诗人、学者与教育家于一身,十卷遗著,嘉惠士林,沾溉后学,此皆人所共睹。先师治‘红学’固然蜚声海内外,但他生前曾几次对我说,他不愿仅以‘红学家’自居。现在《全集》出版,足以证明先师的学术成果博大精深,先师的研究领域浩瀚无涯矣。”[注]吴小如.莎斋闲览——吴小如八十后随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54.吴小如对俞平伯的评价并非一己之好,譬如香港作家梁羽生也曾如此评价俞平伯:“俞平伯家学渊源,前面说过,他的曾祖父是清代著名学者俞樾(曲园)。近代有‘国学大师’之称的章太炎就是俞曲园的弟子。章太炎也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弟子,就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阿Q正传》的作者鲁迅。所以若然排起‘班辈’,俞平伯应该叫鲁迅做师叔。俞平伯的父亲也很有名,是在前清做过翰林院编修的俞陛云。俞陛云是现代著名词家。或许是由于家学渊源的关系吧,俞平伯除了‘红学大师’之外,对旧诗词的创作和研究,也有十分可观的成绩。例如《谈诗经札记》《读词偶得》《清真词释》等等,都是颇多创见的佳作。但他用功最深、见解最为精辟的一部作品,则当推最近出版的《唐宋词选释》。……最近他向一位记者透露,一,他的《红楼梦研究》虽然从一九五四年起就受批,但他是一直在继续对《红楼梦》作研究的。二、文革期间,他被迫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做打扫工作,但比起其他人,这也算是好的了。”[注]梁羽生.笔·剑·书[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155-156.由以上评述可见,俞平伯对于读者或研究者的启发和影响,同样该是令人“终身难忘的了”。吴泰昌在《我认识的钱锺书》一书中回忆道:“文虎深感钱先生的谦虚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很能使人的心胸宽广起来。有次他同我谈起这方面他有过的一次深刻体验,他说,他曾发现有人写了一篇文章讽刺他,语极刻薄,他想到学术界目前少有批评与争鸣的空气,就将其文收入他当时正在编的一本书中。钱先生知道后很高兴,鼓励他说,还有批评的人是有力量的人,一是有实力,批不倒;二是有胸怀,经得起。”[注]吴泰昌.我认识的钱锺书(修订本)[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135.笔者以为,钱锺书的评论同样可以评价俞平伯:他是一位有力量的人,一是有实力,批不倒;二是有胸怀,经得起。

俞平伯所遭受过的批判或批评中至少有两次尤其值得关注,一次是李希凡、蓝翎的批判,另一次是林语堂的批评。

李希凡、蓝翎针对“《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作品”以及在《红楼梦研究》中关于“作者的态度”阐述等方面展开了他们对俞平伯的理直气壮的批判。俞平伯关于“作者的态度”谈了三点:1、《红楼梦》是感叹自己身世的;2、《红楼梦》是情场忏悔而作的;3、《红楼梦》是为十二钗作本传的。这三点完全沿袭了《红楼梦辨》的旧看法,这是令李希凡、蓝翎们最不能满意的,俞平伯对于《红楼梦》的看法和态度竟然一成不变,这显然与《红楼梦研究》出版的时代精神不能合拍。李希凡、蓝翎在《评〈红楼梦〉研究》一文中批评道:“首先,俞平伯以主观主义变形的客观主义态度批评了《红楼梦》,把《红楼梦》看成一部‘自然主义’写生的作品,因而否定了它的现实价值,曲解了作者的创作方法。其次,正因为俞平伯不能从正确的阶级观点出发,全面地去接触《红楼梦》的内容问题,也就必然地使《红楼梦研究》的某些见解局限于形式主义的以部分概全体的琐细考证上,结果是曲解了《红楼梦》的内容。再次,由于俞平伯离开现实主义的文学批评,因而在批评作者的态度时,就只能从形式上把它总结成:‘是感叹自己身世的’,‘是为情场忏悔而作的’,‘是为十二钗作本传’的。这三点都是根据作者在书中的一些表白而作出的结论。依据这样的方法,还可以作出无数类似的结论。但是,这样的结论一方面抹煞了作者积极的思想和《红楼梦》的现实意义;另方面,这三个结论只是作者部分的动机,有着更深厚的社会的内容。”[注]李希凡,蓝翎.红楼梦评论集[M].南昌:作家出版社,1973:33.针对李希凡、蓝翎的批判,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断有学者撰文进行反思。譬如魏同贤在《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再评价》一文中认为:对俞平伯在某些理论问题上的观点,需要作进一步澄清。与其说他认为《红楼梦》是自然主义作品,不如说他认为《红楼梦》是现实主义作品更为确切。俞平伯关于《红楼梦》“作意”的归纳是有一定道理的,当然,这三点归纳显然是不完全符合《红楼梦》的创作实际的[注]魏同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再评价[J].文学遗产,1986(2).。所谓“进一步澄清”需要对概念范畴做学术史的考辨,从而得出客观确切的理解,这是分辨俞平伯与李希凡的观点孰是孰非的基点。值得一提的是,胡绳《在庆贺俞平伯先生从事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对俞平伯的红学研究给予了较为客观的评价:“早在二十年代初,俞平伯先生已开始对《红楼梦》进行研究,他在这个领域里的研究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对于他研究的方法和观点,其他研究者提出不同的意见或批评本来是正常的事情。但是一九五四年下半年因《红楼梦》研究而对他进行政治性的围攻,是不正确的。……一九五四年的那种做法既在精神上伤害了俞平伯先生,也不利于学术和艺术的发展。”[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俞平伯先生从事文学活动六十五周年纪念文集[M].成都:巴蜀出版社,1992:3-4.李希凡则在晚年撰写的《李希凡自述:往事回眸》一书中说:“的确,学术问题的研讨,采取群众运动的形式,效果决不会好,何况俞先生是位书香老人,除去与胡适的红学有相通之处,和胡适的反共的政治立场,以及他仇视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却并无相通之处。因而,以他为‘新红学’的代表,开展这场批判运动,的确给老人以很大的精神压力。我们当时不可能有这种考虑。……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认为,这次批评,是对俞先生红学观点的‘误读’。如何说‘两个小人物’的文章有‘粗暴’、‘简单’或‘误读’,可古典文学界的那么多名家、学者的批评,难道都是‘误读’?……我看他们对俞先生世界观与文学观的批评,也还是言之有物的,并非强词夺理。如果硬说大家都是‘误读’,也就等于说大家都瞎了眼。”[注]李希凡.李希凡自述:往事回眸[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3:196-197.李希凡表达了对这位“书香老人”的某种“愧疚之意”,却并不认为“误读”了俞平伯的世界观与文学观,可见,李希凡与俞平伯之间问题的学术反思并不能就此完结。

林语堂的批评集中体现在《平心论高鹗》一书中,他对俞平伯关于高鹗续书的考辨成果展开了直接的批评。可以说,林语堂倡导“平心论高鹗”以解决对后四十回评价问题的愿望是一回事,但实际效果又是一回事。譬如林语堂在比较俞平伯对后四十回文字描写的分析时批评道:“这是平伯个人的歪见,不必以平伯见识,测雪芹之高深,更不必强雪芹与平伯一般见识,尤断断不能以为雪芹须与平伯一般见识,其书才叫做‘真’,不然便是‘伪’……可惜平伯之批评都是这类的,攻高鹗的批评,也都是这类的。”[注]林语堂.平心论高鹗[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58.他甚至用那一向幽默的腔调说:“作者并未尝说巧姐不说话,是时凤姐大病,向谁说呢?哇不哇,是看拧得重不重。若是‘狠命’地拧一下,平伯也先哇而后说话也。这是捣鬼,不是考证。”[注]林语堂.平心论高鹗[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5.林语堂认为:“至如俞平伯怪最后收场,宝玉要做和尚,大雪途中遇见父亲,作揖一下,以为辞别,认为肉麻,令人作恶。俞平伯意思,这宝玉决不应赴考得功名,以报父母养育之恩,又在雪途中,在出家以前,最后一次看见父亲,与他诀别,应当不拜,应当是掉头不顾而去,连睬都不一睬,这样写法,才是打倒孔家店《新青年》的同志,才是曹雪芹手笔。何以见得十八世纪的曹雪芹,必定是《新青年》打倒孔家店的同志?假定与老父诀别一拜是肉麻,何以见得高鹗可以肉麻,曹雪芹便决不会肉麻?我读一本小说,可以不满意故事的收场,但是不能因为我个人不满意,便‘订’为小说末部都是‘伪’。这样还算科学的订伪工作吗?”[注]林语堂.平心论高鹗[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5.总之,林语堂在为高鹗翻案的过程中对俞平伯关于高鹗续书的观点一味地发泄其“不平之气”,他旗帜鲜明地表明与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立场、态度、方法等方面的截然不同。萧凤娴在《渡海新传统——来台红学四家论》一书中对林语堂的《红楼梦》研究立场、态度、方法等方面有专章讨论,她认为:“在林语堂眼中,一部十三万七千言的《红楼梦辨》一书,只见俞平伯这些万分刺眼,没有水准的主观、歪缠,反对后四十回谬与俗之旧文化歪见(认为俗比谬还糟糕),与不解、滥用西方文化,批评中国文化歪见。却不见俞平伯认为续书不可能、用文学眼光鉴赏《红楼梦》,以文学批评方法来论述《红楼梦》,自述应重文学的趣味,文学批评有主观性的言论。而这些言论,除了文学批评有主观性的看法外,都是林语堂所赞同的论点。由此可证,这不是文学研究态度、方法之争,林语堂争的是中西文化论述、解释权。林语堂与俞平伯及其影响者,是在不同的政治、文化立场下,以《红楼梦》为文本,用西方文化、文学观为标准,进行传统旧中国文化想象,用移植西方文化,批判或肯定传统中国文化,来建立现代新中国文化系统,所得到不一样的文化想象答案。那已经不是个人,或是某些学派中国文化论述中心争夺,而是海峡两岸中国文化中心价值论述争夺战,其背后自有两套不同的中国文化中心论述观,建构出不同的中国文化系统。”[注]萧凤娴.渡海新传统——来台红学四家论[M].台北:台北秀威资讯科技,2008:80-81.萧凤娴从建构出不同的中国文化系统的视角立论的确视野开阔,至于是否确论则需要进一步的推敲,至少这种文学批评的学术立场显然胜过了林语堂的意气之争。1980年8月17日俞平伯致张人希信中说:“又承介绍《读书》七期王君一文,得读为欣。此文不长而三十年来‘红学’大概可知。态度平允,没有火气,少提当代人名,不提贱名尤妙。‘不以人废言’原是老话,如要‘批孔’就不好说了。”[注]孙玉蓉.俞平伯书信集[M].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1:403由此信所表达的态度可知,即便俞平伯读到了林语堂批评自己的文章,想必也不会与林语堂争鸣一番的,因为林语堂的态度不够平允,而且火气太甚。不过,周汝昌毕竟沉不住心气,他是痛痛快快地反唇相讥了一番:“我之批判高鹗,从旧本就开始的,不过那时见识很浅,触及了一些皮毛,还没有批中要害(也是刚刚出版之后,就从广西一位青年读者获得了强烈支持的意见。)不料那么一点肤浅的批判,却触怒了一位洋式老爷——我指的就是林语堂。说也奇怪,不知怎么搞的,我这里批高,那里林老爷却怒火十丈,暴跳如雷。到一九五八年,他炮制刊出了一篇大文,题目就叫《平心论高鹗》。这篇大作长达五六万字,共分六大部分,六十四个细目。他的论点,恕我无有那么多的笔墨闲空为之‘介绍’,只说分题,就有什么‘立论大纲’,‘攻高鹗主观派的批评’,‘客观疑高本的批评’,和什么‘后四十回之文学伎俩及经营匠心’等等,他竟说什么‘前八十回之矛盾错谬多于后四十回’。林老爷特别欣赏高鹗的‘文学本领’,‘学识笔力’,‘文藻才思’,‘精心结撰’。他的‘结论’是:‘所以我相信,高本作者是曹雪芹’。这些,我都不想在此评论,单讲一点,只因我批了高鹗,使他极大不舒服,在文中对我破口大骂,并且辱及先人。这可以证明,在林老爷的感觉上,我批高某,却比批了林某的祖宗还可恶。这是什么道理?思之不得其解。后来经人点破,我才有点明白,使他如此难受、与我大有势不两立的架势的缘故,就是本书是我们新中国开国不久最先出版的一部研究《红楼梦》的论著,而这本书,在某一部分已经开始学习着用无产阶级的立场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分析论证。尽管那是一种小学生的初级习作,就已经足够使林老爷寝食不安起来了,非对我极口辱骂,难解他的心头之恨。我可以告诉林语堂,对高鹗的评价,我们同志之间也有不同意见,但那是另一问题,我们自当商量讨论,用不着他操心。至于他教训人对高鹗要‘平心’,既然如此,他想必是个平心者无疑了,破口谩骂当然也是他的平心的定义之一。林老爷一文谩骂可以吓到人吗?现在本书批高的论点又摆在这里,绝不掩饰。有哪一点怎么不平心,我愿意拿这个再来衡量林语堂的‘平心’标准尺,到底是个什么公司的产品。”[注]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增订本)[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1171-1172.周汝昌竟然完全不顾先师胡适“不要动正谊的火气”的告诫了。1961年7月24日胡适在《复苏雪林》信中曾告诫道:“你也不可生气,作文写信都不可写生气的话。我们都不是年轻人了,应该约束自己,不可轻易发‘正谊的火气’。我曾观察王静安、孟心史两先生,他们治学方法何等谨严!但他们为了《水经注》的案子,都不免对戴东原动了‘正谊的火气’,所以都不免陷入错误而不自觉。”[注]耿云志,宋广波.胡适书信选[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482-483.1961年8月4日胡适在《致吴相湘》信中重申道:“在几年前,我给你题心史先生的遗墨,就指出一点:我劝告一切学人不可动火气,更不可动‘正谊的火气’,一动了火气,——尤其是自己认为‘正谊的火气’,——虽有方法最谨严的学人如心史先生,如王静庵先生,都会失掉平时的冷静客观,而陷入心理不正常的状态,即是一种很近于发狂的不正常心理状态。”[注]耿云志,宋广波.胡适书信选[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483.如果将俞平伯、林语堂和周汝昌各自的表现比较着评价,可以肯定地说,胡适对于俞平伯的启发和影响的确是“终身也洗不掉了!”

陈徒手说:“在写俞平伯之前,认真读了俞先生的一些作品,他写于30年代的散文真是语词叠加、使用到极致,显示他对语言自如的操控能力,遇到合适的人与事,他的表达欲望都超强发挥,一点儿没有浪费才情。再读他50年代写的思想检讨文章,似乎一下子丧失了与生俱来的写作天赋,语词发闷,语意飘零,靠拢主流而迟迟不得法。在20世纪的中国学者、作家中,我最感惋惜的就是俞平伯的语境退化,他仅有的十几年散文创作演化作几本别致的小书,竟成了他一生再也无法复制的‘孤本’。”[注]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1949年后中国文坛纪实 [M].修订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6.造成这种无法弥补遗憾的悲剧背景既与那一个时代息息相关或者说时代悲剧,同时也与个人息息相关或者说个人悲剧,显然也是红学史的悲剧。夏志清在《曹禺访哥大纪实——兼评〈北京人〉》一文中比较曹禺与钱锺书的创作时说:“曹禺、钱锺书当年是清华大学外文系同班同学,现都已七十高寿。曹禺早享盛名,待胜利后钱锺书推出《围城》《谈艺录》诸书时,曹禺的创作全盛期已告结束。这三十年来钱锺书写出了一部百万多言的《管锥编》,相比之下,曹禺的三部近作更显得寒伧。这当然不仅是钱的才华比曹禺高,后劲比他大,更表示钱钻研在古代经籍里面,比较少受政治的干扰;假如三十年来,钱锺书仍搞创作,一定得放弃自己的风格,不一定能写出比《胆剑篇》更像样的东西来……在当时形势下,能这样潜心读书自娱,钱锺书可说是绝无仅有的一位。普通中国新文学作家,他们对古代典籍兴趣根本不大,他们看不到世界各国新出版的文学作品,大陆出版的新作品,内容千篇一律,大同小异,他们读书的兴趣就淡了。友好同事大家无书可读,自己不读书也无愧于心了。”[注]夏志清.岁除的哀伤[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282.在当时形势下,能够潜心读书自娱的还有讲究“天趣”的俞平伯,只是再难更上一层楼地取得钱锺书那样丰硕的学术成果和令时人仰止的学术影响了。不过,尽管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俞平伯写作散文的“语境退化”了,但他1978年以来所写的《红楼梦》研究(尤其红学反思)文章则“日臻新境”了。试列举若干篇以资证明:1、《漫谈红楼》;2、《从“开宗明义”来看《红楼梦》的二元论》;3、《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六日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书》;4、《评〈好了歌〉》;5、《索隐与自传说闲评》。通观上述文章,足见俞平伯对《红楼梦》研究或红学的反思更加缜密更加博观了。

结 语

1983年11月日俞平伯致俞润民信中说:“上月廿九来书谈诗颇好,已复。今更进一步言之。录原诗第三(如三首全看,更好):

忽惊烽燧漫天开,如鲫群贤南渡来。

亲老一身娱定省,庭空三径掩莓苔。

终年兀兀仍孤诣,举世茫茫有百哀。

引领朔风知劲草,何当执手话沉灰。

‘孤诣’二字说我一生最确,他人皆不能言,此朱公所以为我的唯一知己也。既曰‘孤’即无可比较;无比较即无所谓好歹。前书说有人要研究我,毫无用处者,其故在此,非骄傲也。通观全诗三首说尽我的一生,而朱卒于一九四八年,他不曾见我的后半生,但诗中却都说了,可谓奇迹!我非为谈诗,乃借此为例,以明宇宙之神秘,不可思议。”[注]孙玉蓉.俞平伯书信集[M].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1:391.其实,与其说是“宇宙之神秘”,毋宁说是“了解之同情”;与其说是“不可思议”,毋宁说是“温情之敬意”。此朱公非但善于知人,同时善于观世。于是,禀赋诗人之性的俞平伯称之为“可谓奇迹”也就无所谓“不可思议”了。

俞平伯最爱这“孤诣”二字,自称“不才弟子”的张中行是否能够读懂先师的心思呢?张中行曾饱含深情地说:“自然,如车的两轮,如果有才而无学,还是不能在阳关大道上奔驰的。但我总是觉得,俞先生,放在古今的人群中,是其学可及,其才难及。怎见得?为了偷懒,想请俞先生现身说法,只举一篇,是三十年代前期作的《牡丹亭》赞(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论诗词曲杂著》)。这篇怎么个好法,恕我不才弟子说不上来,但可以说说印象,是如同读《庄子》的有些篇,总感到绝妙而莫名其妙。关于才,还想说一点点意思,是才如骏马,要有驰骋的场地;而场地,主要来于天时和地利,天地不作美,有才就难于尽其才。至少是我看,俞先生虽然著作等身,成就很大,还是未能尽其才。现在他老了,九十高龄,有感也罢,无感也罢,既然笔耕大片土地已经不适宜,那就颐养于春在之堂,作作诗,填填词,唱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吧。”[注]张中行.张中行散文精品集·故园人影[M]. 2版.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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