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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禅宗视域管窥千利休“侘茶道”的形成过程

2019-01-04陈丹妮

中国茶叶 2019年10期
关键词:茶器茶室禅宗

陈丹妮

1.武夷学院茶与食品学院,354300;2.韩国礼茶学研究所韩国圆光大学礼文化与茶道茶学科,54887

作为日本茶道的“鼻祖”和集大成者,千利休“和、敬、清、寂”的茶道思想对日本茶道发展的影响极其深远。

一、千利休的家道中兴

千利休(1522—1591),姓田中,原名与四郎,后改名宗易;在获天皇御赐利休居士之后,他便以“利休”为号。关于何时将田中改为千,史书未有记录。幕府时期能拥有姓,足以窥见千利休家族绝非平民百姓的等闲之辈。父亲田中与兵卫在堺城的今市町经营鱼店,并且是“纳屋众”的一员。家道中兴为千利休成为一代茶道宗师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客观条件。

1.地理优势

堺城(今称堺市)是一个位于大阪府中部开辟的商港,平安中期曾经作为宿驿;在应仁之乱(1467—1477)后取代兵库港成为明日贸易的港口,同时参与对朝鲜半岛和琉球的贸易往来。足利义满(1358—1408)于1392年结束了南北朝的动乱。在稳定了室町幕府内部的统治后,大力重促已断交200 余年的中日政府往来;1404年再次缔结了政府贸易条约,明朝颁发给室町幕府勘合符。室町幕府时期的勘合贸易时断时续,进入战国时代后随着幕府将军势力逐步衰微,1509年勘合贸易被大名大内氏和细川氏夺权在握。两个势力集团因攘权夺利,于1523年爆发“明州之乱”。随后勘合贸易权被大内氏垄断,不久大内氏势力也日落西山。150余年断断续续的明日勘合贸易,在1547年画上了句号。此后,转为各地大名与地方豪商掌权的半武装倭寇民间中日贸易。利休在嘉靖元年(1522)生于兵家必争之地堺城,此时正值“嘉靖倭患”时期。

2.町人自治

应仁之乱殃及日本全境长达11年,动乱期间堺城人曾迁居至住吉;在动乱平定之后,京都朝中的学者和僧侣们又反被疏散至堺城,这次人口迁移为商港汇入了强有力的文化力量。“下克上”的代表细川氏联合堺城町人展开海上贸易,堺城也渐次转变为町人自治。所谓的“町人”也只是指奏议(日本官职名),加起来有36 人,称作“会合众”。堺城的政治自治正是通过“会合众”的合议制进行的。在这36人中最为出名的叫“纳屋十人众”,因为他们在海边建设了“纳屋”。所谓“纳屋”就是用来放置海产品等的海边仓库,“纳屋十人众”成为了“会合众”的中心[1]。利休的父亲随着生意的蒸蒸日上和经济实力的不断增强,最终成为堺城“纳屋众”的一员。

二、茶道及佛教师承谱系

1.茶道师承

第一阶段——师从北向道陈。能阿弥(1397—1471)在为足利义政(1436—1490)完成东山御物汇编工作的同时,也建立了以东山御物中的唐物作为茶器,面向皇室和将军的书院茶道。空海(此人非禅僧空海,系同名异人)曾拜师在能阿弥门下,学习书院台子茶道,北向道陈是他的门徒之一,即利休第一位茶道师父。

第二阶段——师从武野绍鸥。甲斐武田氏的后裔武野绍鸥,一开始跟随珠光的弟子藤田宗里学习茶道,后来又拜十四屋宗悟和十四屋宗陈为师。武野绍鸥24岁时上京,跟随当时最著名的古典文学家三条西实隆学习和歌之道。38 岁时继承了家里的皮革生意,39 岁时经北向道陈的推荐,收与四郎为徒。与四郎在进入绍鸥门下时,剃度并改名宗易,以此表示拜师的诚心。

2.佛教僧承

(1)日本禅宗法嗣

在印度本土,佛教创立至公元13 世纪基本绝迹,其学说发展大体分为小乘盛行、大乘盛行、密乘盛行三大阶段[2]。北传的汉传佛教继承和发展了印度中期的大乘禅学,将其华化后在唐代完美蜕变成为禅宗。禅宗入宋后法嗣繁荣大行其道,其中南禅的五家七宗也部分东渐日本。

日本临济宗的开山祖师明庵荣西(1141—1215)在第二次入宋后,师从临济宗黄龙派八世法孙虚庵怀敞学习禅法。当他回日传播南宋新禅法时,受日本当时已形成相对稳定势力的真言宗和华严宗等佛教保守势力的排挤,被迫转赴镰仓。为批驳佛教界的保守势力,荣西撰写了《兴禅护国论》。主张兴禅可以护国,把修禅说成是一种公益行为[3]。此举得到了幕府势力集团的认可与支持,从此荣西所传承的南禅之临济法脉在日本新兴的武士阶层崭露头角,但他的“兼修禅”与中国禅宗有所差别也是不争的事实。日本历史上的部分禅师,一定程度上曾经是“披着袈裟的外交官”或“披着军国主义袈裟的禅僧”,这使得他们禅得不够纯粹。

(2)利休僧承法脉

我们知道珠光先是跟着能阿弥学习插花及中国器物的甄别与鉴赏的方法,然后又跟着大德寺著名的一休和尚学习禅[1]。村田珠光茶道师从能阿弥,但他的佛教僧承于一休宗纯。开悟后将禅宗精华引入茶道,是其对茶道实行改革的思想源泉。一休宗纯(1394—1481) 是后小松天皇(1377—1433)之子,同时也是日本禅宗僧人中追求纯粹禅的高僧大德之一。他在建仁寺修习禅法时,因不满于僧侣对待香客以门第高低的世俗分别心,遂离开建仁寺法承谦翁宗为师直至师父圆寂后,随隐居名僧华叟宗昙(1352—1428)修禅,并于81岁时出任大德寺第47代住持。一休宗纯在大德寺挂单时,村田珠光于其门下学禅并开悟,获一休所赠圆悟克勤禅师的墨迹作为印信许可之证。村田珠光汲取了一休纯粹禅宗的般若,并将其融入茶道成为了日本侘茶道的革新与开创者。

从茶道开创阶段的村田珠光开始,溯源其佛教法脉师承谱系总结如下:南浦绍明(1235—1308)于1259年入宋,在径山万寿禅寺跟随临济宗杨岐派松源系的虚堂智遇(1185—1269)门下受法,1267年回日后任崇福寺住持33年,其法脉先后传至宗峰妙超(1281—1336)、彻翁义亨(1259—1369)、言外宗忠、华叟宗昙、一休宗纯等。

三、侘的语义变迁

日语中わび(侘び)与さび(寂)原本是两个单独的词,时代变迁二字所具有的文学意蕴、艺术内核、褒贬情感等都产生不同程度的变化,至近代合璧为美学用语わび·さび一词。因此わび、さび、わび·さび放在日本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语境中,语义内核与表达维度显而易见有别。利休所处的时期尚未出现わび·さび的用法,为最大限度还原わび的时代文化语境,本文统一使用わび(侘び),汉字袭用“侘”。

《万叶集》卷四第618 首:“‘静静的黑夜,千鸟啼啼唤友朋,正是侘之时,更有哀之鸣’。‘正是侘之时’(わびをる時に)的‘わび’是一种寂寞无助的状态。”……在日本古代文学文献中,“侘”指的都是一种被人疏远、离群索居的寂寥与凄凉,所描述的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负面的、消极的生活与心理状态[4]。“侘”从最初带有负面消极之语义,逐渐微妙地转变为正面积极的语义。镰仓时代的和歌诗人藤原定家(1162—1241)留下了一首“見わたせば花も紅葉もなかりけり浦の苫屋の秋の夕暮れ”,描写秋天夕阳西下风景的和歌常常被后人引用给“侘”做注解[5]。侘的语义内核变化,是在般若空观思想对侘的催化中得以实现。在禅“万有一空,一空万有”精神的开示下,转化为“万有一侘,一侘万有”。正如藤原家隆(1158—1237)所创作的和歌“何须只盼鲜花开,君不见,山野白雪间,绿草萌动报春来”所言一致。

四、茶道四要素

“侘”完成语义的禅意蜕变之后,在和歌茶人武野绍鸥的接引下活用于茶道中,继而由他的徒孙千利休将一休纯粹禅之衣钵在茶道中一以贯之,建立了日本的“侘茶道”。千利休茶道之所以是侘茶道,正是因为他的禅风出淤泥而不染。以下立足于中国禅宗视域,从茶器、茶人、茶室、茶会4个方面来分析千利休侘茶道精神的内核。

1.茶器

千利休到了老年之后,彻底地倒向草庵中侘茶事,常说“台子”是数寄屋(茶室)里的无用之物[1]。此后,类似平蜘蛛釜等标新立异的茶具,自然也随着侘思想的实践,不再入他法眼。千利休茶道生涯所使用茶器可总结为:からもの(唐物)、みたて(見立て)、そうさく(創作)3个阶段的变迁。

(1)唐物茶器

日本所谓“唐物”主要是指14—16 世纪,通过勘合贸易、倭寇贸易、第三方贸易等方式,从中国东渡至日本的中国精品器物的总称。因勘合贸易东渡的唐物,毋庸置疑是“东山御物”最主要的来源渠道。战国和安土桃山时期,则是通过倭寇贸易和第三方贸易获取唐物。舶来之唐物能成为幕府时期资源争夺的焦点,除了具有一般商品的牟利和艺术品的欣赏价值外,更有时代赋予它的4 个特殊功能。第一,胜者特权;第二,权势象征;第三,假性货币[3];第四,巡幸敬献。

千利休不仅能从茶人的艺术鉴赏角度欣赏每件唐物茶器之美,还能通过唐物透视利益集团所谱写的血雨腥风杀戮战争,因此,称幕府时期的唐物为“政治艺术品”甚为贴切。作为唐物持有者,到暮年对茶事活动中唐物地位的否定,一方面反映出千利休对幕府时代价值观的否定,另一方面更是对幕府势力集团意识形态的无声挑战。

(2)“見立て”和“創作”茶器

“見立て”和“創作”两个阶段茶器的精神思想,是千利休将“找到不足之处并活用之,在不足之处所创造和形成的无与伦比的侘”[6]之侘茶道本质融入茶器的外在物化体现。第一,唐物茶盏也好,新烧茶盏也罢。从实用角度而言,就是一个盛液体的容器。至于是贵是贱,因无始劫来习气,对众生的意识形态产生影响,进而看到原本无色摩尼珠焕发出五光十色的光芒。千利休汲取禅宗《圆觉经》中摩尼在掌的精华,揭示一切器物皆可作为茶器的般若,超脱器物因“人间知识”赋予的富贵贫贱符号标签,正是《华严经》中“众水皆含月,千江月体同”的佛智。千利休正是在唯识思想的影响下,在禅宗去染返净的法门中,揭示此前茶人因我执于唐物茶器而使自性迷失。

2.茶人

一方面,在千利休完成对侘茶道确立之前。“侘茶人”原意为没有名品茶具,甚至连茶具都没有的茶人。即把一个没钱没茶具的穷人叫做“侘茶人”或“侘人”[6]。此时,“侘茶人”的反义词是“数寄茶人”。当侘茶道确立之后,“侘茶人”被赋予新的定义。像那样的“侘数寄”这个词已经出现在利休时代了。从这里可以听到的“侘数寄”一词是指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茶具,称之为“侘茶”。由此可见,“侘”一词正在转换成原来的意思[6]。从以上中世日本“侘茶人”的定义改变,归结出“茶人”与“唐物”的关系变化如下:从室町幕府至安土桃山前期,“唐物”是“茶人”的必要条件;千利休侘茶道确立之后,“唐物”转为“茶人”的非必要条件。

另一方面,随之变化的是“数寄”语义。在东山书院茶中“数寄”这个词已经有它的特殊用途。一提到“数寄茶人”就意味着富有的茶人[6]。《绍鸥门第法度》中对“数寄者”有重要的一条要求,就是“所谓‘数寄者’,隐遁之心第一就须有‘侘’,要深解佛法意味,理解和歌之心。”这是“侘茶”的美在宗教学上的要求。所谓“隐遁之心第一就须有‘侘’”,反过来就是说,“侘”就是有禅宗的隐者精神,超越俗世、不入时流[4]。可见“数寄”从原本以物质上的唐物,作为衡量“数寄茶人”的标准;转为以精神世界的涅槃与否,作为“数寄茶人”的新衡量标准。

此前,当茶人处在“逐唐物,而迷己”的阶段时,与《法华经》所言“舍父穷子”并无差异。逐物迷己的心境,在茶室中感受茶禅一味,这与蚕死茧中有何不同?千利休通过禅宗的般若空观,对唐物茶器进行革新性的否定,完成禅宗“浮云遮月”的开示。紧接着,对执于唐物茶器的收敛与炫耀的茶人进行第二步否定,完成“执砾为金”的引渡。以上的两步否定,在“数寄”语义的乾坤扭转中也得以照见。从此以后,一切众生不再受是否拥有唐物的客观物质条件所制约,只要符合茶道精神,皆可成为茶人。

3.茶室

茶室,在阿弥流时并未独立而作为书院的一部分空间。首座独立建造的茶室,创始者乃是千宗易[7]。千利休将草庵的面积不断缩小,可谓将侘在视觉空间体现到极致。但在这样的小地方,广阔的书院被浓缩和结晶。像这样在“侘的宗教”中,广大的土地和庞大的建筑都不需要,只需要够一只猫蜷缩的土地和能容膝盖的空间就足矣,这个草庵就重新构筑了禅。这就是“侘的文化”[6]。

因此,随着“数寄者/数寄茶人”一起出现的茶道用词还有“数寄屋”。茶室(数寄屋)望文生义且又名副其实,不过就是一间小房间,甚至只是一座小草屋。数寄屋这个词,本义为“时兴之所”[7]。书院和数寄屋在设计学方面的差异性,体现在平面构成的点线面元素在删繁、色彩构成的色相在减少、立体构成的空间在缩小。从设计学的三大构成来看,数寄屋在各方面做“减法”,与华丽书院相比产生强烈心理反差。千利休在否定“唐物茶器”和“唐物茶人”之后,一并将净手和如厕的地方一视同仁,取消了身份的分别。

千利休对露地的清扫中,亦可照见禅宗精髓的影响。有一次,利休之子绍安在打扫洗刷庭径,利休本人则在旁边看。看了不禁斥责道:“蠢蛋,庭径不是这样扫的。”一边说着,一边步入庭中,抓住一颗树干摇将起来,园内登时洒满红黄落叶,片片皆是秋之锦缎[7]!利休之子对茶室的清扫可谓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反之,千利休对茶室的清扫,则是怀着一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南宗顿悟般若菩提心。千利休正因心怀不二法门,才可体悟出徒有清净非干净,真如自性是真净。

4.茶会

古人以各种形式歌颂“侘”,今人将正直且谦虚谨慎、不求奢华称作“侘”。这似乎是兼指茶会中主人的规矩与客人的规矩两个方面。正直且怀有真心、谦虚谨慎、不求奢华,不自傲,保持谦逊。这就是“侘”[1]。能阿弥流的书院茶,本质上是一场“唐物炫耀社交大会”,人们并非为茶而来。茶会入席的顺序、落座的主次,都因身份地位、门第高低予以区别对待。千利休用“侘”之精神将茶会去社交化与平等化付诸行动。他对茶器、茶人、茶室、茶会的次次否定和层层遣除,正是《心经》的般若佛智,以此引渡茶人至五蕴皆空与四大非有的涅槃境界。“下克上”战火纷飞的战国时代和移君异主频繁的安土桃山时代,利休在草庵中进行的侘茶会真可谓涅而不缁,如同水浊鱼噞时注入的一股清泉,堪称尘世中的西方极乐净土。造访千利休草庵茶室的人们,或许可在此片刻感受到一休宗纯之法号“一休”所蕴含“欲从色界返空界,姑且短暂作一休”的意趣。

五、结语

首先,唐物优势。堺城作为唐物输入的港口,及家道中兴是千利休本人获得唐物茶具的保障。第二,纳屋众势力。父亲社会地位的提高,让千利休在成长过程中可以受到最好的茶道教育。第三,千利休师法珠光流的侘茶道改革,并法承一休纯粹的南禅宗法脉。以上3 个主客观条件,是他侘茶道得以完成的保障。千利休在拜师北向道陈之后,没有局限在以唐物茶器为中心的形而下书院茶。转至珠光流门下,学习以侘为中心的草庵茶,才是他侘茶道得以确立的转折点。在如来藏思想所提倡的众生平等与圣凡不二的开示下,通过对书院茶会仪轨中分别心的彻底否定,也正是他将“侘”中最核心的精神不是没有物质,而是最大限度地做到无物质予以革新的体现[6]。实质上也是对当时日本社会,御家人制度和主从关系的否定。最后,阿弥流、珠光流、绍鸥流,都因“禅”和“侘”革命的不够彻底,进入江户时期又因新儒学的东渐,禅宗颓势初显宗风不振。这也是本文以千利休为对象,进行日本侘茶道研究的出发点和回归点。

纵观日本茶道的变迁史,侘也非一以贯之,禅也非一禅到底。探讨日本茶道时,特别注意日本茶文化和禅文化的沙文主义[8]。切勿一概而论,需分时代、分视域、分人物、分阶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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