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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培赋学批评述略

2019-01-04

关键词:楚辞文章

李 文

今文经学的复兴和西学的涌入,使得近代学术呈现出新旧交替、中西相融的面貌,一代知识分子在前所未有的变局中经历了巨大的思想震荡,眼界豁然大开,转向以新的视角与理论观照中国传统文学。刘师培即是其中的典范,其融会传统学术与西方理论,以敏锐的学术眼光和超凡的胆识斩断葛藤、扫除尘雾,构建新的批评体系。其赋学批评即在经学的评价语境下,打破“诗源说”的狭窄视域,以宗骚解构诗教的评价标准,架构了新的赋源系统,对赋学理论的建构亦有梯梁后学的价值。刘师培无赋学专论,其赋学批评虽星散于《文章原始》(1905)、《论文杂记》(1905)、《文说》(1905—1906)等文章学论文中,却形成了较为完备的赋学体系。

一、 “诗为赋源”:刘师培赋学批评的破与立

“诗为赋源”之说源于班固《两都赋序》:“赋者,古诗之流也。”[注]班固.两都赋序[M]∥六臣注文选: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2:23.刘勰继而在《文心雕龙•诠赋》中说:“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注]刘勰.文心雕龙义证[M].詹锳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74.又说:“六义附庸,蔚成大国。”[注]刘勰.文心雕龙义证[M].詹锳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77.正是因为传统批评中作为文体的“赋”与《诗经》六义中的“赋”常相提并论,所以历代学人对赋体进行批评,均自觉将诗经学的批评话语移植至赋学批评。一如《两都赋序》强调赋的功用云:“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注]班固.两都赋序[M]∥六臣注文选: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2:24.以雅颂之亚作为赋学的终极追求,显然是将赋学纳入诗经学的批评体系。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云:“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讽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注]司马迁.史记:卷五十七[M].北京:中华书局,1959:3073.其中引扬雄批评司马相如赋作之语,可以管窥二人在赋学批评标准上均以《诗经》的讽谏意义为旨归。在诗学的美刺传统影响下,赋学批评家倾向于以讽谏、美刺等社会功用作为批评的准的。这种诗经学与赋学批评标准的缠绕,一直延续至晚清。刘熙载《艺概•赋概》云:“言情之赋本于《风》,陈义之赋本于《雅》,述德之赋本于《颂》。”[注]刘熙载.艺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410.将赋完全纳入风、雅、颂的系统。不仅如此,刘熙载亦将诗与赋的批评等量齐观,称:“古人赋诗与后世作赋,事异而意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讽谏……一以言志……”[注]刘熙载.艺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445.以讽谏与言志总括赋体思想内容。其在进行具体研究时亦将讽谏作为批评准则,称:“屈兼言志、讽谏,马扬则讽谏为多,至于班张则揄扬之意胜,讽谏之意鲜矣。”[注]刘熙载.艺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446.要而论之,正是在“诗源说”的话语下,赋学批评难以逃离诗学的桎梏。

刘师培在论赋之时,首先破除“诗源说”的户牖。其在追溯赋体渊源时,将赋体看作是“风雅遗音”“史篇变体”,兼具“诗”“史”二体。刘师培认为辞章之学出于声教,为了方便记诵,上古文章大抵为韵文骈语。虽然“言志者为诗,纪事者为史篇”,但是二者均带有强烈的致用性。正如其所云:“然以李斯《仓颉篇》、史游《急就篇》例之,大抵韵语偶文,便于记诵,举民生日用之字,悉列其中,盖史篇即古代之字典也。又孔子之论学诗也,亦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诗歌亦不啻古人之文典也。”[注]刘师培.论文杂记[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83.其进一步论证辞章之体的起源云:“盖古代之时,教曰‘声教’,故记诵之学大行,而中国辞章之体,亦从此而生。”[注]刘师培.论文杂记[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83.由此可知,刘氏认为辞章之体出于声教,声教的内容包含了代表字典的史篇和代表文典的诗篇,而赋体即是体兼二者。不仅如此,刘师培在品评楚辞之时,亦将楚辞视为兼具诗与史二体:

诗篇以降,有屈、宋《楚词》,为词赋家之鼻祖。然自吾观之,《离骚》《九章》,音涉哀思,矢耿介,慕灵修,伤中路之夷犹,怨美人之迟暮,托哀吟于芳草,验吉占于灵茅,窈窕善怀,婵娟太息,诗歌比兴之遗也。《九歌》《招魂》,指物类象,冠剑陆离,舆旌纷错,以及灵旗星盖,鳞屋龙堂,土伯神君,壶蜂雁虺,辨名物之瑰奇,助文章之侈丽,史篇记载之遗也。是《楚词》一编,隐含二体。秦、汉之世,赋体渐兴,溯其渊源,亦为《楚词》之别派[注]刘师培.论文杂记[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83.。

刘师培首先以赋学之祖——楚辞为突破口,考析楚辞在体制上兼具诗篇和史篇的特色,实际是将赋体的渊源溯至诗歌与史篇二体。然后对班固“诗源说”进行了分析与反驳:“盖《骚》出于《诗》,故孟坚以赋为古诗之流。然相如、子云作赋汉廷,指陈事物,殚见洽闻,非惟风雅之遗音,抑亦史篇之变体。”[注]刘师培.论文杂记[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83.分析司马相如、扬雄等人赋作,指出其不仅仅得风雅之遗,亦是史篇变体。刘师培认为班固“诗源说”的立脚点在于楚辞源于《诗经》,所以从楚辞入手,证明楚辞承继史篇与诗篇二体,赋体源于诗歌的说法自然不攻自破。在对具体赋作的批评上,刘师培亦注重强调赋体源于史篇之说。如评价司马相如《上林赋》与枚乘《七发》云:“相如《上林》,枚乘《七发》,聚事征材,恢廓声势,谲而不觚,肆而不衍;其为文也,纵而复反,放佚浮宕,而归于大常,其原出于《春秋》。”[注]刘师培.论文杂记[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93.直言二者铺排扬厉、气势恢宏的创作特色是源于《春秋》。

刘师培认为赋体兼具史篇和诗篇之制是切中赋体的特质的,赋体在创作上既有言志又有纪事,既长于抒情又善于描写,绝非诗之一体所能涵盖。正如刘师培将赋体分为写怀之赋、聘词之赋、阐理之赋一样,写怀之赋出于《诗经》之传统,但是聘词和阐理之赋则与诗体在文体特征上相差较远,所以刘师培将赋体起源扩展至诗、史二体,是切中肯綮的。

二、 “咸出于骚”:刘师培赋学评价尺度的新变

刘师培赋学批评将赋体从诗学的附庸中解脱出来,是以楚辞为突破口,证明赋体兼具诗与史的特色。在具体评价赋作时,刘师培更是将楚辞一体与赋体视作二而一的,将赋学批评纳入楚辞批评的系统。所以刘氏在衡量赋体创作时,以“宗骚”为鹄。其在《文说》中单立《宗骚篇》,以楚辞为尺度对传统赋体创作进行评价。

若中垒《世颂》之篇,贾生《惜誓》之作,渊源有自,咸出于《骚》。故王逸作注,兼采景、唐之什。《昭明文选》详征屈、宋之词。惜夫汉魏以下,效法者稀,则以立言之旨:情文相生。后世诗人之作,情胜于文,故朴而不华;赋家之作,文胜于情,故华而不实。惟《洛神》之赋,出于《九歌》;《北征》之赋近于《涉江》;《哀江南赋》,乃《哀郢》之余音;《归去来辞》,亦《卜居》之嗣响。自此以降,文藻空存,非复屈、宋之旨矣[注]刘师培.论文杂记[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80.。

将刘向《世颂》、贾谊《惜誓》、曹植《洛神赋》、班彪《北征赋》、庾信《哀江南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等均视为得楚辞之菁华之作,并标举赋体创作的核心在于“情文相生”。不仅如此,刘师培还认为楚辞无论在体兼众体方面还是在炼字锻句方面均卓然自拔,均是赋体师法的典范。其在《宗骚篇》中分析楚辞体制云:“矢耿介,慕灵修,……其源出于儒家;瑰意奇行,超然高举。……符于庄列;恐年岁之不与,伤日月之不淹。……近于杨朱;孔盖翠旍,遗制仍沿,……其源出于墨家……”[注]刘师培.文说[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80.分析其字类云:“(楚辞)摛辞典则,锻字必精,……或字宗古训,或语合方言。至若调与同谐,名与均协,是曰古音有资韵学。”[注]刘师培.文说[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80.均是将楚辞作为文章之典范的表现,进而以楚辞作为衡量赋作优劣的标准。

值得注意的是,以楚辞作为赋体的评价尺度,并非刘师培独创。西晋皇甫谧说:“至于战国,王道凌迟,风雅寝顿。于是贤人失志,辞赋作焉。是以孙卿、屈原之属,遗文炳然,辞义可观,存其所感,咸有古《诗》之意,皆因文以寄其心,托理以全其制,赋之首也。”[注]皇甫谧.三都赋序[M]∥六臣注文选: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2:858-859.将荀子、屈原的创作看作赋体的源头。晚清刘熙载对各种文体进行品评时将楚辞评论放入《艺概》的《赋概》部分,并直言“《骚》为赋之祖”[注]刘熙载.艺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413.,进而将汉魏赋作的源头归为楚辞,称:“长卿《大人赋》出于《远游》,《长门赋》出于《山鬼》,王仲宣《登楼赋》出于《哀郢》,曹子建《洛神赋》出于《湘君》《湘夫人》。”[注]刘熙载.艺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424.

关于赋源有着“诗源说”和“骚源说”两种并行不悖的体系,前人亦多以楚辞作为赋体的评价标尺。但是,无论是皇甫谧还是刘熙载,其“骚源说”的话语均是构建在“诗源说”的基础上,所以皇甫谧说荀子、屈原之文“咸有古《诗》之意”,刘熙载直言“《离骚》出于《国风》《小雅》”[注]刘熙载.艺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409.。刘师培以楚辞为尺度评价赋作,比前代“骚源说”最大的突破在于确立了楚辞作为南方文学代表的独立地位,在刘师培的评价话语里,楚辞绝非《诗经》的附庸,而是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篇章,其《南北文学不同论》即将楚辞作为南方文化的代表,不再以儒家诗教的观点审视楚辞的惊采绝艳,异于风、雅,而是审视楚辞作为南方文学代表所具有的独创性。其云:

二《南》之诗,感物兴怀,引辞表旨,譬物连类。比兴二体,厥制益繁,构造虚词,不标实际,与二《雅》迥殊。至于哀窈窕而思贤才,咏《汉广》而思游女,屈、宋之作,于此起源。

屈平之文,音涉哀思,矢耿介,慕灵修,芳草美人,托词喻物,志洁行芳,符于二《南》之比兴。而叙事纪游,遗尘超物,荒唐谲怪,复与庄、列相同[注]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M]∥刘师培全集: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557.。

在刘师培看来,二《南》实是南方文化的产物,其构造虚词、不标实际等特点为楚辞所继承。在刘师培的语境中,楚辞“遗尘超物,荒唐谲怪”的审美因子是南方文学的特色,而不能以北方文学的代表《诗经》作为评价尺度来衡量楚辞,所以其在《文说·宗骚篇》中推重楚辞为“撷六艺之精英,括九流之奥旨。信夫骈体之先声,文章之极则矣”[注]刘师培.文说[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79.。纵观刘氏之前的楚辞批评,多数将楚辞中奇诡谲怪、哀怨君王的因子视作“变风变雅”之作。如刘勰在《辨骚》篇中既云:

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狂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注]詹锳.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48.。

将楚辞中周游四荒、迂怪瑰丽的因子视为有悖诗教。不仅如此,朱熹《楚辞集注》中也认为楚辞“寓情草木,托意男女,以极游观之适者,变《风》之流也;其叙事陈情,感今怀古,以不忘乎君臣之义者,变《雅》之类也。至于语冥婚而越礼,摅怨愤而失中,则又《风》《雅》之再变矣。”[注]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诸如此类的种种论述,虽遭到楚辞学者的反驳,如北宋晁补之以“寓言说”反驳刘勰认为楚辞中的奇诡、夸诞之辞,认为开天门、驾飞龙“如庄周寓言者,可以经责之哉?”[注]晁补之.鸡肋集:卷三十六[M]∥四部丛刊(1030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7.明代汪瑗、清代林云铭以此为圭臬,解释楚辞奇诡浪漫的特点。但是这种解释仍是以《诗经》为标准,让楚辞的浪漫因子得到符合正统诗教的解释,使得楚辞更符合经义。在为楚辞正名的同时,也是对楚辞艺术特点的一种曲解。可以看出,刘师培推楚辞为千古文章之祖,认为“南方之文,此其选矣!”已呈现出传统楚辞批评向现代转换的趋势。不仅如此,楚辞作为“情文相生”的典范被刘师培用于衡量赋体创作的优劣,亦是对赋体文学地位的重新审视,赋体包括楚辞均脱离诗学的话语而获得独立地位,刘师培赋学批评的现代性即在于此。

三、 “小学之宗”:刘师培赋学批评的承继与创新

以小学论赋是刘师培赋学批评的一大特色,也是近代赋学批评的热点。章太炎在《国故论衡•文学总略》中说:“小学亡而赋不作。”[注]章太炎.国故论衡疏证[M].庞俊,郭诚永,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1:597.直接将小学视为赋体修辞的根本。刘师培以小学论赋首先拈出文章构成最基本的因子——字,认为须知造字之源,才能进一步追溯文章之源。其在《文章原始》中云:“积字成句,积句成文。欲溯文章之缘起,先穷造字之源流。”[注]刘师培.文章原始[M]∥刘师培全集:第三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448.正是此意。刘师培在《文说》首列《析字篇》,亦是说明解字析词为文学批评的前提,正如《文说•析字篇》所云:“若夫未解析词,徒矜凝练,是则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耳。乌足以言文学哉?”[注]刘师培.文说[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73.其次,刘师培推重楚辞为文章之祖,所以在楚辞的批评实践中,刘氏以小学论骚,以证明楚辞在炼字造句上足以为后世立范。其在《宗骚篇》标举楚辞在锻字炼句上,或是宗法古训,或是以方言入诗,无不妥帖得当,是后世辞赋创作师法的模本。最后落实在赋体创作上,刘师培认为汉代扬雄、司马相如等人的赋学成就是因为其于小学有很深的造诣。在其《论文杂记》中多有论及:

观相如作《凡将篇》,子云作《训纂篇》,皆史篇之体,小学津梁也。足证古代文章家皆明字学[注]刘师培.论文杂记[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83.。

西汉文人若扬马之流,咸能洞明字学,故选词遣字亦能古训是式,非浅学者所能窥[注]刘师培.论文杂记[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85.。

刘师培将扬雄、司马相如在赋体创作上的成就归功于二者深谙小学、博及字书,并指出后世作文无秩序是由于未以小学为本,因此将小学作为赋体创作的前提。

刘师培论赋以小学为本实际上是抓住了赋体创作“穷搜博采”的修辞特征。清代陆次云在《与友论赋书》中曰:“汉当秦火之余,典坟残缺,故博雅之儒,辑其山川名物,著而为赋,以代乘志,其体应详。其后载籍备矣,使孟坚、平子生于汉后,再欲谋篇亦必不作曩日、一纪、十年累牍连篇之制,矧又出其后者乎?”[注]陆次云.北墅绪言[M].清康熙二十二年刻本:1.认为汉赋所作是因为秦代焚书典籍残缺,汉儒作赋广辑山川名物,其目的在于补史志之缺。袁枚《历代赋话序》亦云:“尝谓古无志书,又无类书,是以《三都》《两京》,欲叙风土物产之美,山则某某,水则某某,草木、鸟兽、虫鱼则某某,必加穷搜博采,精心致思之功。是以三年乃成,十年乃成。而一成之后,传播远迩,至于纸贵洛阳。盖不徒震其才藻之华,而藏之巾笥,作志书、类书读故也。今志书、类书,美矣,备矣,使班、左生于今日,再作此赋,不过采撷数日,立可成篇,而传抄者亦无有也。”[注]袁枚.历代赋话序[M]∥浦铣.历代赋话.何新文,路成文,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3.袁枚进一步发展了陆次云的观点,认为汉赋包罗宏富的特点源于志书、类书之缺。陆次云、袁枚将汉赋作类书观,其说虽不免牵强,但是可以看出汉赋在体制上与类书有契合之处,均具有广搜博采、包罗宏富的特点。汉赋不仅在名物上包罗万象,在选词用字方面亦追求广博。以被刘勰称为“繁类以成艳”的司马相如《上林赋》为例,管窥汉赋在创作上铺采摛文、汪秽博富的特色。如《上林赋》写上林苑的八条河川云:

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狭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澎湃。滭弗宓汩,逼侧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冽,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潬胶戾。逾波趋浥,涖涖下濑。批岩冲拥,奔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坠,沈沈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汩濦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注]司马相如.上林赋[M]∥六臣注文选:卷八.北京:中华书局,2012:157.。

摹状流水之态,极尽铺张之能事。描写水流的动词有行、经、过、汩、顺、赴、触、激、流、转腾、下、冲、奔、注等;描写流水情貌的有暴怒、汹涌、滭弗、滵汩、泌瀄、潎冽、潏潏、淈淈、湁潗、跳沫、漂疾、灏溔、潢漾、滈滈等;描写水声的有澎湃、滂濞、涖涖、瀺灂、砰磅、鼎沸、寂漻等。遣词炼字鲜有重复,在词性上囊括象声词、连绵词、叠词等,并喜用生词僻语,极写八川分流之势,其铺张扬厉的修辞特点可见一斑。

正是因为汉赋铺张靡丽,对赋作中所涉及的名物及其字、词的考辨显得尤为重要,以小学论赋实际是把握了汉赋的体制特点。刘师培以小学论赋绝非独创,章太炎《国故论衡》云:“相如、子云小学之宗,以其绪余为赋。”[注]章太炎.国故论衡疏证[M].庞俊,郭诚永,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1:583.与章太炎不同的是,刘师培以小学论赋引入了西方文字及语言学的观念。其《论文杂记》的序言中既以西方字类比附中国古典字类,以证中国文法源于字类。刘师培认为西人分析字类有名词、代词、动词、静词、形容词、助词、连词、副词。而中国古代有名词、代词、动词、静词、状词、形容词,但是语助词、连词、副词则多以名词假借。名词假借为助词、连词、副词,由此而衍生出文法。西汉以后字类和文法的分化导致了作文的无秩序。其云:“昔相如、子云之流,皆以博极字书之故,致为文日益工,此文法原于字类之证也。后世字类、文法,区为二派,而论文之书,大抵不根于小学,此作文所由无秩序也。”[注]刘熙载.艺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82.不仅如此,刘师培还援引英国社会学家斯宾塞之说,佐证其文言乃是文学的高级形式。其《论文杂记》云:“英儒斯宾塞有言:‘世界愈进化,则文字愈退化’。夫所谓退化者,乃由文趋质,由深趋浅耳。”[注]刘熙载.艺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82.将进化论的思想比附于文字,在此种思想的观照下,文言被奉为正宗,而司马相如、扬雄等炼字锻句、铺张靡丽的赋作自然被标举为得风雅遗音、楚辞精华的典范。总而论之,刘师培以小学论赋,主要是推重小学为赋学创作的根本,是对赋体进行研究的前提。这种批评思想表现在创作论上,则尤其强调赋学创作遣词用句精练考究,所以其直言西汉以降作文无秩序。刘师培赋学批评重视小学,尤其注重析字解词。一方面,是抓住了赋体创作的基本特征,另一方面,其援引西方字类观念和进化论观念,虽然将文字趋于浅显看作是退化不免武断,但是其引入西学分析中国传统文学的研究思路确实为赋学研究拓宽了视野,呈现出近代赋学研究向现代转变的特点。

四、 “骈体正宗”:刘师培赋体批评与文章学理论的构建

刘师培的赋学批评是其文章学中的关键,由于赋在体式上兼具诗与文的特点,因此一方面赋体承载着为诸子文章正名的功能,另一方面赋体又是由诗到骈文转变的最佳的过渡形式,所以在刘师培论证“骈体正宗”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刘师培的赋论与其论诸子文章的关系主要体现在刘师培在对赋体考镜源流的时候,将诸子文章亦作为赋体的远流。在赋的创作者方面,刘师培认为赋最初的创作者是“行人之官”。其在《论文杂记》中云:“盖采风侯邦,本行人之旧典,故诗赋之根源,惟行人研寻最审。所以赋诗当答者,行人无容缄默;而赋诗不当答者,行人必为剖陈。”[注]刘熙载.艺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89.认为行人的外交辞令是赋体最初的源头。而行人之官的承继者乃是诸子之中的纵横家,所以刘师培云:“行人之术,流为纵横家。故《汉志》叙纵横家,引‘诵诗三百,不能专对’之文,以为大戒,诚以出使四方,必当有得于诗教。则诗赋之学,实为纵横家所独擅矣。”[注]刘熙载.艺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89.认为纵横家源于行人之官,其在《周末学术史序》中对行人之官流于纵横家的原因有更为细致的辨析:

复因行人之奉使四方也,由是习行人之言者即以纵横名。其学载于《汉志》者十二家,今皆莫存。其所存者惟《鬼谷子》一书,试究其指归,或以捭阖转丸为名,或以摩意揣情为说,非惟应变之良谋抑亦修辞之要指。……然立说之意,首重论文。故苏秦、张仪得其绪论,并为纵横之雄。而战国之文,犹得古代行人之遗意。西汉初兴,若蒯通、邹阳、主父偃之伦,咸习纵横之术,虽遗文莫考,然列传所载文笔,犹可想见其大凡,此纵横家必工文词之证也[注]刘师培.周末学术史序[M]∥刘师培全集: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525.。

刘师培认为由于行人之职须奉命出使四方,行人之文即以“纵横”命名,为行人至纵横家的转变找到切入口。继而以《鬼谷子》为例,证明其文纵横捭阖与行人应对辞令的特点相合,完成由行人至纵横家的转变。可见,刘师培将赋体创作归于纵横家,实际反映了刘师培对诸子文章的重视,正如其在《论文杂记》中对各朝文体特点的论述:“六朝之士,崇尚老、庄,故六朝之文,多道家言;隋唐以来,以诗赋为取士之具,故唐代之文多小说家言。宋代之儒,以讲学相矜,故宋代之文,多儒家言。……虽集部之书,不克与子书齐列,然因集部之目录,以推论其派别源流,知集部出于子部。”[注]刘熙载.艺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88.直言集部出于子部,对子部之学的拔高自不待言,而将赋体创作者归为纵横家,则是为了佐证集部之学源于子部之说。换而言之,刘师培力将赋体从“诗源说”的话语中剥离,更多地从“文”的视角考察赋体,亦与其将诸子视作文学源头的观点桴鼓相应。

“骈体正宗”说是刘师培文章学的核心观点之一。晚清之世,桐城古文大行其道,刘师培为了解构古文的理论体系,而提出了“骈体正宗”,认为韵语俪词才是文之正宗。刘师培说:

盖“文”训为“饰”,乃英华发外秩然有章之谓也。故道之发现于外者为文,事之条理秩然者为文,而言词之有缘饰者,亦莫不称之为文。古人言文合一,故借为文章之文。后世以文章之文,遂足该文字之界说,失之甚矣。夫文字之训,既专属于文章,则循名责实,惟韵语俪词之作,稍与缘饰之训相符。故汉、魏、六朝之世,悉以有韵偶行者为文,而昭明编辑《文选》,亦以沈思翰藻者为文。文章之界,至此而大明矣[注]刘熙载.艺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86.。

从文字学的角度将“文”释为“饰”,并引申为与缘饰相关的韵语俪词之作才称得上“文”。其在《文说•耀采篇》中重申:“文也者,乃英华发外秩然有章之谓也。”[注]刘师培.论文杂记[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78.“是则骈文之一体,实为文类之正宗。”[注]刘师培.论文杂记[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79.其对骈体的推重不言自明。刘师培“骈体正宗”理论的确立亦离不开赋学,刘师培在对“文”探本抉原时,将周代文章归为两类:一是以明道阐理为主的墨家之文,一是以论事骋词为主的纵横家之文。其中云:“文体之起源则皆墨家、纵横家之派别也。”[注]刘师培.周末学术史序[M]∥刘师培全集: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525.可以推见,刘氏所谓源于行人之官的纵横家之文即是赋体创作的初始状态。

赋体是一种在体式上兼具诗与文双重特色的文体,其作为文最初的创作无疑是“骈文为文类之正宗”最好的注脚。不仅如此,刘师培在确立了韵语俪词为文章正宗的同时,亦为文章创作树立了权威的范式——楚辞。刘师培认为楚辞“撷六艺精英,括九流之奥旨。信夫骈体之先声,文章之极则矣”[注]刘师培.论文杂记[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79.。刘氏推崇楚辞,以楚辞为文章的典范,认为赋是承继楚辞而来,将楚辞与赋均纳入文章学的评价体系,作为文章创作的评价标尺,实际是为其“骈体正宗”之说树立了权威。《诗经》与楚辞历来被视为中国文学的两大源头,将楚辞纳入文章学的体系,无疑是为其理论找到了“文章正轨”的典范。

要而论之,刘师培将赋体纳入文章学的系统主要表现在:其一,刘师培在对赋体探源析流之时对诸子学的重视,表现出赋学批评对其诸子学的观照;其二,刘师培的赋论是其论证“骈文正宗”说的重要一环,无论是对“文”考镜源流,还是树立“文”的范式,在刘师培的话语体系中,赋体都起到了关键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刘师培文章学的观念在近代文学观念的转化中至关重要:一方面刘师培承继章学诚对诸子学的重视,将诸子与经学并列,对后世对诸子散文文学地位的体认影响颇深;另一方面,刘师培为矫桐城古文流弊,而倡“骈体正宗”之说,关注于文章的审美功能,带有由传统文学观念向现代转化的趋势。而二者的完成,赋论均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五、 余 论

刘师培赋学批评的现代性主要表现在:其一,解构了赋体“诗源说”。刘师培着力于将赋体从诗学评价的语境中剥离,打破了传统“诗源说”视野下强调赋体社会功用的批评模式,建立了赋体源于诗与史的赋源体系。其二,以“宗骚”取代宗经。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刘师培将楚辞作为赋体创作的范式,标举“宗骚”以取代传统赋学批评的“宗经”模式,在对楚辞的批评上,亦以开放的视角,以西方文化地理学的视野审视楚辞,对楚辞的艺术形式给予全面的肯定,对楚辞批评由传统走向现代居功至伟。不仅如此,刘师培将小学作为赋体创作与解读的根本,不仅抓住了赋体文体上的特色,而且在分析文法、词类时援引西说,其中不乏创新。其三,通过赋体批评建立了宏阔的文章学体系。刘师培文章学体系的建构,赋体批评至关重要,刘师培文章学的核心观点——“骈体正宗”,即是通过树立楚辞和辞赋作为“文章正轨”来实现的。可以看出,刘师培的赋学批评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对具体赋作家作品做直观感悟式的评点,或是仅对赋体做考镜源流式的分析,而是在具体的理论指导下建立了宏观的赋学批评系统,已具备初步的科学研究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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