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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传叙事与古代历史小说的叙述可靠性

2019-01-04江守义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史传叙事学叙述者

江守义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史传叙事的主要特点是作者在实录中带有春秋笔法,实录是史传之“史”的根基,但一味实录又不能彰显史传作者之用心,春秋笔法于是成为史传作者的当然选择。《左传·成公十四年》所说的“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可以看作是春秋笔法的具体化[1]。春秋笔法不仅是春秋史官的惯用笔法,更是他们的价值评判方式。史官运用春秋笔法,将自己的价值判断融于对史实的描述之中,史传叙事清晰地传达出作者的叙事意图。史传叙事的作者不仅借助春秋笔法来表达自己的史传用心,有时还直接现身点明自己的叙事主旨。《左传》往往借助“君子曰”来直接传达作者的用意所在,《史记》的“太史公曰”甚至都不需要假借“君子”身份而让真实作者直接现身。春秋笔法和史传作者意图的明确传达,让史传叙事形成一个特点,即真实作者对叙事的介入。真实作者对叙事的介入,影响到古代小说的叙述可靠性。由于古代历史小说大多直接取材于史传叙事,史传叙事对历史小说叙述可靠性的影响也比对其他类型小说的影响更为明显。由于其他类型小说的叙述可靠性和史传叙事之间的关系更为复杂,本文集中谈史传叙事与历史小说叙述可靠性之间的关系,为以后的分析打下基础。

叙述可靠性指的是叙述者的可靠性,即叙述者的叙述是否可靠的问题。就叙事学界目前的情况看,研究叙述可靠性主要有两条路径:一条是布斯开创的修辞性叙事学路径,另一条是雅克比和A·纽宁开启的认知叙事学路径。就国内的研究现状看,基本上也围绕这两条路径展开。情况大致有:(一)侧重对两条路径的介绍。尚必武的《不可靠叙述》可为代表,该文“从不可靠叙述的原初概念出发,在研究路径上梳理了从布思到费伦的修辞方法,从雅克比到安纽宁、汉森的认知(建构主义)方法”[2]。(二)侧重从修辞角度来思考叙述可靠性。谭君强的《“视点”与思想:可靠的叙述者与不可靠的叙述者》,在布斯的可靠叙述和不可靠叙述的基础上,探讨了由叙述者视点所展示出来的“带有明显的思想、价值判断、道德规范等意味”[3]。(三)侧重从认知角度来思考叙述可靠性。赵毅衡早年从“回溯底本”入手来分析叙述可靠性,指出:“如果我们怀疑叙述是否可靠,唯一的参照标准是从述本回溯底本,看底本变成述本的过程中加入了多少扭曲……回溯底本实际上是每个读者每次阅读都有意无意地在做的事”[4];后来,在建构广义叙述学时,仍然坚持虚构型体裁需要“归纳作者”,“一旦坚持采取‘认知方式’归纳隐含作者,不可靠就……变成叙述者的价值观与读者对经验世界‘正常性’的理解之间的关系,叙述可靠性就是读者读出文本意义过程的关键一步”,并援引卡勒的“自然化”和费许的“解释社群”理论为读者的阅读寻找标准[5]。(四)对两条路径的反思。申丹针对“不可靠叙述”,探讨了“‘修辞方法’和‘认知(建构)方法’的实质性特征”,指出用“认知(建构)方法”来判断叙述可靠性偏离了“认知叙事学”的主流,并指出纽宁试图综合两条路径而提出的“修辞—认知方法”只能是一种想当然,实际上行不通[6]。(五)力图在调和两条路径的基础上寻求突破。王浩在博士论文中试图通过广义的“生成机制”,从修辞学路径和认知学路径“相互渗透、互为补充的地方寻求突破”,希望“建立起一种能够整合两个学派深刻理论洞见的不可靠叙事理论”[7]。(六)由叙述可靠性引发的相关思考。如陈志华认为“从可靠叙述到不可靠叙述”意味着“叙事观念的转变”,从其论述可以看出:可靠叙述走的是修辞学路径,不可靠叙述走的是认知学路径,不同路径意味着叙事观念的转变[8]。(七)运用“修辞方法”或“认知(建构)方法”,对具体作品的叙述可靠性进行分析。如王长才《阿兰·罗伯—格里耶小说的叙述者之谜与不可靠叙述》[9]主要借鉴修辞方法,王悦《〈赎罪〉:分层式不可靠叙述的阐释否定》[10]主要借鉴认知方法,申丹的《坡的短篇小说/道德观、不可靠叙述与〈泄密的心〉》,则结合《泄密的心》指出认知方法和修辞方法在衡量不可靠叙述方面都存在各自的不足[11]。

需要说明的是,修辞性叙事学判断叙述可靠性的依据是叙述者是否和隐含作者一致,认知叙事学认为读者的“假设”决定了二者是否一致,这意味着,无论是修辞性叙事学还是认知叙事学,谈论叙述可靠性时都离不开隐含作者,这是叙事学从文本出发的当然要求。由于着眼于文本,两条研究路径基本上都不考虑真实作者的情况。但古代历史小说由于受春秋笔法的影响,真实作者都在有意无意间将自己的意图贯穿在小说之中,现代叙事学所说的隐含作者在古代历史小说中基本上和真实作者趋于一致。就布斯所说的隐含作者本意看,隐含作者其实就是通常所说的某部作品的作者,只不过排除了这个作者在实际生活中的状况,只是其在文本中显露出来的形象而已。这样,古代历史小说中的真实作者,撇开他在具体历史情境中的思想意识、创作动机,小说文本中所显示出来的作者形象就是隐含作者,只不过隐含作者和真实作者往往高度一致,以致没有区分二者的必要(但就叙事理论和小说叙事分析而言,真实作者和隐含作者的区分又是必需的)。由于小说作者受史传叙事影响,在叙述过程不时以真实作者的身份出现,让小说中呈现出来的作者形象不限于文本中的作者(隐含作者),真实作者经常将自己的形象也呈现在小说的叙述之中;同时,小说的读者也深受史传传统影响,往往以史传叙事的要求来衡量历史小说,在衡量的过程中也经常考虑到小说作者的写作境况和写作动机等文本外的情况。无论是从作者出发的修辞性叙事学还是从读者出发的认知叙事学,谈论叙述可靠性都离不开对文本的分析,而古代历史小说的文本,又和真实作者牵扯在一起,这使得古代历史小说的叙述可靠性有了自己的独特性。

就修辞性叙事学而言,叙述是否可靠,主要看叙述者的意图和隐含作者的意图是否一致,可靠叙述意味着二者一致,不可靠叙述意味着二者不一致,判定二者是否一致,则需要联系具体文本来展开分析。和后来的许多叙事学者专注于不可靠叙述不同,布斯对可靠叙述和不可靠叙述基本上同等对待。《小说叙事学》第七章谈“可靠议论的运用”,第八章谈“可靠的和不可靠的讲述”,第九章谈“距离控制”带来叙述的可靠和不可靠。在布斯以后,修辞叙事学主要谈叙述不可靠,詹姆斯·费伦在老师布斯的基础上对叙述不可靠进行了深入分析,大致有三:一是将布斯从事实/事件轴、伦理/评价轴这两个维度来讨论不可靠叙述推进一步,增加了第三个维度(知识/感知轴)[12];二是开辟一个新的角度,从叙述者和隐含读者的关系出发,提出了“疏远型不可靠”和“契约型不可靠”这样全新的观点[13];三是认为可靠叙述与不可靠叙述不是对立的,而是随着叙事进程发生变化的。从叙述产生的情感效果出发,依次有六个段位:错误/不充分报道、错误/不充分评价、错误/不充分阐释、受限制的叙述、交汇叙述、面具叙述,六个段位的亲近感逐渐增强,前面三个是不可靠叙述,后面三个是可靠叙述[14]。

修辞性叙事学对叙述可靠性的分析着眼于文本,但古代历史小说基本上没有什么文本意识,而是有强烈的作者意识,而且一般不区分小说写作的作者和现实生活中的作者,这样,真实作者就容易直接干预到小说的叙述,让叙述可靠性带来新的变化。真实作者受史传“实录”影响,有时以叙述“信史”来增强叙述可靠性,这样的可靠性不是基于文本叙述的可靠性,而是基于事实的非虚构叙述的可靠性,此不赘谈。此处集中谈论真实作者介入后导致叙述不可靠出现的新情况。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其一,真实作者的“天命”观导致小说叙述上的前后矛盾,但总体上又符合特定的说教意图,叙述的不可靠是为了增强说教的效果。《东西晋演义》东晋卷六“刘裕落魄遇圣僧”一节,叙述者介绍刘裕时说他“仅识文字”[15]433,下文别人推荐他当参军时又说他“幼读兵书……用兵仿佛孙吴,胸次熟识韬略”[15]434,显然,一个仅识文字之人是不能幼读兵书而熟识孙吴韬略的,但作者这样叙述有他的理由。介绍他“仅识文字”,是突出他天生帝王象,在佛堂睡觉时“上有五色龙章,光焰罩身”而被误以为是佛堂失火,“不事廉隅小节”而被别人认为是“真命天子”[15]433;别人推荐他当参军时说他幼读兵书而熟识孙吴韬略,这是刘裕发迹的起点,如果说他“仅识文字”是无法胜任参军之职的。帝王也需要从头一步一步打下基础,最终拥有江山。从后文来看,刘裕能随机应变,经常以少胜多,看来不是一个“仅识文字”之人。但真实作者为了突出其命中即是天子这一点,弱化其能力,突出其天命,从而导致前后矛盾。

其二,隐含作者的立场暧昧,导致叙述者在叙述时难以形成一个统一的立场,真实作者的干预,又让其最终统一起来,但这种统一不是回归历史真实,而是走向艺术世界,从而在某种程度上用艺术消解了历史。对历史小说来说,其故事人物均有史可考,容易形成对人物的定性评价。但作者出于自己的思考,既不能无视历史人物的所作所为产生的影响,又觉得特定的历史人物很难决定历史进程,导致叙述者在叙述时既对历史人物进行道德评判,又让这种评判和人物的行为产生部分抵触,让人怀疑其叙述未必可靠。《梼杌闲评》中的魏忠贤和客印月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他们的沆瀣一气造成了明朝后期的很多问题,但小说通过虚构,让魏忠贤和客印月发迹前就因“明珠缘”而心心相印,执掌大权之前的魏忠贤基本上也算是一个“义气”之人,发迹前的客印月也有坎坷的遭遇,他们的“明珠缘”,可算是一个有点遗憾的爱情故事。他们重新相遇后,即使魏忠贤已是太监,他们相互间仍是真情相待。此外,小说还虚构了一个因果报应的框架,魏忠贤和客印月均是赤蛇转世,东林党人则是前世焚烧他们的官员转世,他们残忍地陷害东林党人只是为了复仇。这样一来,魏忠贤和客印月的行为在小说世界中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小说的人物形象也远非一般历史小说的平面化形象,而是立体的、多面的,非常生动;但另一方面,叙述者又无法更改魏忠贤和客印月在历史上留下的奸恶形象,这一形象对(隐含)作者来说是根深蒂固的,这导致一个特殊情况的出现:即使正文叙述的不是恶行,回目中也不时出现“大奸”“斥奸”“劾奸”等字眼。(隐含)作者鲜明的先入为主倾向,和叙述者明显不一致。比较回目和正文,叙述是否可靠显然是个问题,但真实作者的介入让这个问题趋于一致。在小说开头的“总论”中,真实作者就明确了本书是“写一个小小阉奴,造出无端罪恶”[16]的故事,魏忠贤和客印月的感情无论如何真诚,他们的行为都提前被定性为“罪恶”。值得注意的是,将他们的行为定性为“罪恶”,是真实作者从史实出发的结果,书写他们之间的真情以及将整个故事纳入因果报应的框架内,是隐含作者的选择,真实作者通过隐含作者将自己对人物的历史评判融入小说的艺术世界中。将一切归于因果报应,真实作者对魏忠贤和客印月的谴责因为因果报应而大打折扣,魏忠贤和客印月最终的败亡是因果报应,他们的行为也是因果报应的产物,在这样的氛围中,真实作者对他们的谴责也消融于因果报应之中,显现出一种历史的虚无感,小说的叙述可靠性也因为虚无感而不再被重视。

其三,真实作者先入为主,强行地在历史小说中改写历史进程,人为地为历史设定某个阶段的发展方向,在叙述过程中,又将具体的史实镶嵌在人为设定的进程之中。真实作者的意图导致具体史实的可靠与整个叙述不可靠之间的矛盾。《三国志后传》的真实作者出于“泄愤”的动机,将匈奴后人建立的政权硬写成是蜀汉政权的延续,将该政权俘虏西晋怀帝看作是蜀汉后主刘禅被俘的报复。叙述时虚构了诸葛宣于、张宾等诸多蜀汉将领的后人,辅佐刘备后人刘渊建立大汉王朝,小说主要写以刘渊为首的一方如何英勇地与晋朝战斗,终于在第四十一回于平阳建都,第九十一回破洛阳掳走怀帝。对照基本照抄史书的《东西晋演义》,《三国志后传》在具体史实方面并无大的差错,但增添了不少虚构的东西,以突出蜀汉后人的过人之处。譬如说,破洛阳掳怀帝部分,二书均说及刘曜、石勒和王弥合力攻打洛阳而最终城破,但《三国志后传》虚构的蜀汉后人姜发、张宾进行整体部署,汉主刘聪亲临洛阳,则是《东西晋演义》所无,并将《东西晋演义》中的潘仁的筑土山、掘地道这些战术统统说成是张宾的主张,突出蜀汉后人在攻破洛阳城中的作用。就具体的叙述看,叙述者绘声绘色,其叙述比《东西晋演义》更能吸引人,但一个事实是,所谓的“大汉”政权在不长的时间后就败亡了,这显然是真实作者所难以接受的,也是叙述者面临的叙述困境。为此,叙述者在写到刘曜破石虎这一最后的辉煌后就不再写刘汉政权之事,而在《东西晋演义》中,刘曜破石虎之后四个月,石勒就亲自率军灭了刘曜,彻底终结了刘汉政权(史书中的“前赵”,《三国志后传》中的“大汉”)。就《三国志后传》看,虚构让其叙述在逻辑上显得可靠,但不可靠的是,其叙述有头无尾,故事似乎没有结束,小说就结束了,这显然与前面的叙述逻辑不吻合。联系到小说作者的泄愤宗旨,叙述者如此处理实是勉为其难。通过一百四十五回的叙述,刘汉政权掳走了西晋皇帝,为蜀汉出了气,已经“泄”过“愤”了。至于此后的历史进程,叙述者如果再叙述下去,不仅与“泄愤”无关,而且违背作者的宗旨,只好让叙述戛然而止。这样的戛然而止容易带来叙述可靠性的怀疑,但可以保证真实作者的“泄愤”宗旨不受损害。

其四,真实作者提供的材料,使叙述出现矛盾或逻辑问题,显得不可靠。这种情形在古代历史小说中比较常见,主要包括:(一)真实作者从史书或传说中寻找资源,东拼西凑,顾此失彼。历史小说在明代的盛行,得益于书坊主的积极参与,熊大木、余邵鱼等人参与刊刻了不少历史小说,但由于他们的水平有限,又急于赚钱,刊刻小说时往往从史书、平话和传说中杂取材料来拼凑,有时不同的材料来源之间相互冲突,叙述者也不加处理,这就形成叙述上的矛盾,造成叙述不可靠。可观道人指责余邵鱼,言其“犹摘其一席话成片段者言之。其他铺叙之疏漏,人物之颠倒,制度之失考,词句之恶劣,有不可胜言者矣”[17]865。(二)真实作者从现有的观念出发,将该观念强行塞入根本不可能有的状况之中。《开辟演义》用佛教来开启世界的源头,让人怀疑。毕竟事实上,佛教传入中国,时间上比小说所叙述的故事要晚得多。真实作者这样安排或许有他的现实的考虑,或许受到《西游记》等书的影响,但对于“开天辟地”的历史而言,这样的想象只能增加小说叙述的不可靠性。(三)有时所用的材料与整个叙述不协调,真实作者也不知道放弃,叙述时杂糅进去,也让人觉得叙述不可靠。余邵鱼说自己的《列国志传》中的“英君良将,七雄五霸,平生履历,莫不谨按五经并《左传》《十七史纲目》《通鉴》《战国策》《吴越春秋》等书”[17]861,但事实并非如此。《列国志传》中有不少冯梦龙所说的“率意杜撰,不顾是非”[18]的内容。《春秋列国志》卷六最后一则“秦哀公设会图霸”中提及的“临潼斗宝”,不仅不见于史书经传,且从叙述来看,极不合理。可观道人在《新列国志叙》中对此加以批评:“哀公之世,秦方式微,岂能号召十七国之君并驾而赴临潼邪?……况斗宝何名,哀公何时,乃能令南之楚、北之晋、东之吴,数千里君侯刻日麇至,有是理乎?”[17]865这样的批评显然是用史实来衡量叙述是否可靠。

就认知叙事学而言,叙述可靠性有赖于读者的“视角”机制,读者从自己的立场和感知出发,觉得叙述者的叙述可靠或不可靠,其原因在于“读者能够将事实、价值观、审美观等方面的各种不一致性解释成叙述者与作者不协调的症候”[19]106。从根本上说,决定叙述是否可靠要看叙述者与隐含作者是否一致,在认知叙事学看来,二者是否一致取决于读者心目中形成的“假设的作者规范和目标”[19]121和叙述是否一致。对读者的“假设”,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加以考量:第一个方面,读者的“假设”不仅涉及读者所处时代的价值观问题、涉及读者独特的个性和见解,也涉及文类的规约问题(读者对散文叙述和小说叙述的要求不同)和不同小说类型的心理预期(对历史小说和神怪小说,读者的期待显然是不一样的),这些都无法从文本中体现出来,需要通过读者的“评点”才能看出来。第二个方面,读者是千变万化的,某个读者的视角机制本身是否可靠,就是一个问题。对此,A.纽宁从两方面加以解决:一是援引卡勒的“归化”思想,认为可靠性依赖于指代框架的归化和文类框架的归化,[注]“归化”在卡勒那里,指“一套产生写作活动的约定俗成的程式”,它是“恢复文学交流功能的过程的第一步”。参见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盛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01-202页。就前者而言,是用现实世界的规范来衡量叙述是否可靠,就后者而言,是将叙述可靠性和文类规约结合起来。二是接受费伦将“源于作者(无论隐含与否)、文本现象和读者反应之间循环互动的关系”作为衡量叙述可靠性的依据,“读者的知识、心理状况和价值规范系统”[19]100引导读者在反复阅读、反复交流的过程中来确定自己的认知。同一部历史小说,不同的读者对其叙述可靠性的认同是不一样的,一部历史小说被反复修改,出现多个版本从侧面反映了这一情况。不过,总体上看,历史小说的评点者所秉持的基本是儒家伦理道德,在“忠孝节义”深入人心的历朝历代,对同一部小说的不同看法往往都是局部的,对小说的叙述可靠性很少出现针锋相对的观点。因此,本文从认知叙事学出发的叙述可靠性分析,将集中讨论第一个方面。

认知叙事学强调读者的认知,读者的认知与读者自己的学养、处境等因素都有关系,可说是因人而异,但古代历史小说的读者,一般都受到史传传统的影响,反而在诸多方面不约而同地形成共识,对历史小说叙述可靠性的认识大致可以区分为以下几种情形:

首先,从历史的角度而非从小说的角度来衡量小说叙述是否可靠。由于受史传传统的影响,历史小说的读者和作者一样,也有一定的史官意识,他们往往以史官的眼光来看待历史小说的叙述,觉得将自己对小说的看法表达出来不仅是个人兴趣,也是史官的职责所在,他们往往以评点者的身份来介入叙事(需要说明的是,一旦小说作者对小说进行评点,他就同时兼有作者和读者的身份),其中就涉及对小说叙述可靠性的见解。“撰历史小说者,当以发明正史事实为宗旨,以借古鉴今为诱导,不可过涉虚诞,与正史相刺谬”[17]943,否则会容易造成叙述不可靠。庸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序》认为总体上看,《三国演义》“庶几乎史”,其叙述总体上是可靠的,“三国之盛衰治乱,人物之出处臧否,一开卷,千百载之事豁然于心胸矣”[17]887。吉衣主人(袁于令)《隋史遗文序》从“辅正史”和“传信者贵真”出发,对材料有所取舍:“袭传闻之陋,过于诬人;创妖艳之说,过于凭己。悉为更易,可仍则仍,可削则削,宜增者大为增之。盖本意原以补史之遗,原不必与史背驰也”[17]957。担心“过于诬人”和“过于凭己”,就是担心小说不真实,所有的“仍”“削”“增”,都有一个宗旨,即让叙述“补史之遗”,像史一样可信,换言之,即增强小说的叙述可靠性。毛宗岗在《三国志演义凡例》指出:“七言律诗,起于唐人,若汉则未闻有七言律也。俗本往往捏造古人诗句,如锺繇、王朗颂铜雀台,蔡瑁题馆驿屋壁,皆伪作七言律诗,殊为识者所笑”[17]917。以七言律诗在历史上的实际情况为依据,指出俗本《三国演义》部分地方由于“硬伤”而导致的叙述不可靠,很有说服力。

其次,从小说的角度强调虚构的合理性,虚构虽然偏离史实,但并非叙述不可靠。很多评点者意识到,历史小说毕竟是小说,如果一味抄录史书,这种小说没有存在的价值,“有正史在……何必阅此?……有小说如无小说也”,这样一来,历史小说的虚构就有其合理性:“夫蹈虚附会,诚小说所不能免者”[17]942。历史小说的虚构,自然与史实不符,如何让人相信非史实的虚构?这就要求虚构一定要合理。虚构如何合理?在历史小说的评点者看来,合理的虚构可以有多种途径。途径一,搜罗正史、野史和传说,将历史不连贯处通过想象加以勾连,这也可算是一种“按鉴演义”。王黉所说的“搜辑各书,若各传式,按鉴参演,补入遗阙”[17]858,许宝善所说的“宗乎正史,旁及群书,搜罗纂辑,连络分明”[17]946,大意是通过想象将正史缺漏的地方连接起来,这些想象虽然于史无证,但能让历史连成一体,有其合理之处。途径二,以今日之情形来推演未知的历史状况,只要推演合理,虽不能证实,叙述也是可靠的。叙述无史书记载之历史,只能依靠传说和想象,但如何想象只能根据现有的情形展开。所谓“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之声色,后之声色也。鸟兽竹木,人民好恶,以今而见古,繇此而知来。千古之前,万世之后,无以异也”[20]。这样一来,历史小说如果写帝王之事,只能以今日帝王为参照。“自古天生圣君,历代帝王创业,而有一代开辟之君,必有一代开辟之臣”[17]857-858。上古时期未必一定有“开辟之君”和“开辟之臣”,但这样的叙述今人容易接受。途径三,超出历史和现实生活的想象,只要合乎逻辑,在古人看来也是可信的。历史小说的创作,如果不是抄录史书,往往需要“费几许推求,用几许结撰”[17]951才能敷衍成文,在反复的“推求”中,叙述者为自己的叙述找到可靠性的依据。托名锺惺的《混唐后传序》提及“隋炀帝、朱贵儿为唐明皇、杨玉环再世因缘事”[17]965,看起来很荒诞不经,但该叙述在古代能被人接受,其理由在于:“事虽荒唐,然亦非无因,安知冥冥之中不亦有帐簿,登记此类以待销算也?”[17]959虚构色彩很浓的《双凤奇缘》,在古溪老人看来,只要“能令芳魂归故国”,即使是“因梦而咏好逑”[17]884这样看似奇特的叙述也是可信的。

最后,从伦理角度强调历史小说的教化功能,认为达到较好的教化效果,其叙述即基本可靠。历史小说罗列史实也好,虚构演绎也好,其目标是有助于风化,吟啸主人《平虏传序》说自己写《平虏传》,以“人心世道”为自己的取舍标准:“苟有补于人心世道者,即微讹何妨。有坏于人心世道者,虽真亦置。”[17]1031着眼于教化,“善则知劝,恶则知戒”[17]861成为历史小说叙述所追求的效果。从这样的效果出发,评点者并不一味要求历史小说写风云际会的故事,日常生活中的“风流话柄”也可以成为历史小说的对象,因为其中蕴含着“政令之是非,风俗之淳薄,礼乐之举废,宫闱之淑慝”,从中可以明白“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17]945。同时,从伦理效果出发,叙述是侧重实录还是侧重虚构就不再是叙述者首先考虑的问题,无论实录还是虚构,都只是显示伦理效果的手段而已。为了更好地显示伦理效果,实录和虚构需要有机地结合起来,“从来创说者,不宜尽出于虚,而亦不必尽出于实。苟事事皆虚,则过于诞妄,而无以服考古之心;事事皆实,则失于平庸,而无以动一时之听”[17]987。虚实结合,既能在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和人事纠葛中将伦理说教形象化,又能因为形象化而让人觉得这不是在说教而是在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以言乎实,则有忠有奸有横之可考;以言乎虚,则有起有复有变之足观。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娓娓乎有令人听之而忘倦矣”[17]988。让人“听之而忘倦”的故事自然是可靠的。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历史小说的评点者往往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原有的小说加以改写,让一部小说有多个版本,此时的评点者既是读者又是作者,这带来新的问题:叙述可靠性不仅包含读者判断小说叙述本身是否可靠的问题,也包含读者(化身为叙述者的评点者)的评点是否可靠的问题。但对读者评点可靠性的讨论,仍不外乎上文提到的修辞性叙事学和认知叙事学两种路径。

综上所述,由于史传叙事的影响,真实作者直接介入了历史小说的叙述,真实读者也在史传观念的影响下来解读历史小说,这导致历史小说的叙述可靠性形成自己的特点:修辞性叙事学依赖隐含作者和叙述者关系来讨论叙述可靠性,由于真实作者的介入让叙述可靠性显得更为复杂;认知叙事学从读者认知的角度来讨论叙述可靠性,由于真实读者在史传传统的影响下,其价值观趋于一致,对历史小说的叙述可靠性的理解并没有因为读者众多而显得五花八门,而是在史实、虚构、伦理教化等方面形成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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