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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与魏晋论体文*

2018-12-31

关键词:诸子魏晋文章

(安徽工商职业学院 公共课教学部,安徽 合肥 231131)

随着汉代大一统王朝的衰微,儒家思想定于一尊的格局被打破,魏晋思想得以从繁琐、僵化的经学桎梏下解放出来。由于汉末以来士人的学术旨趣由繁琐的经学转向抽象的义理,士人开始重新发掘先秦的思想资源,先秦诸子之学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复兴。先秦诸子作为中国轴心时代的思想表达,对秦汉以降的中国学术和思想产生了笼罩性的影响,也深刻影响了魏晋思想的表达,对魏晋论体文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1]158-175。

魏晋是文章大盛的时期,论体文在各种文体中最为引人瞩目,章太炎于魏晋文章中就尤重论体,推其为论家之准式:“魏晋之文,大体皆埤于汉,独持论仿佛晚周……可以为百世师矣。”[2]119论体文源于诸子,对于论体文与诸子的源流关系,清代以来学者已有论断,姚鼐《古文辞类纂》认为“论辩类者,盖出于古之诸子”[3],余嘉锡也认为“论文之源,出于诸子”[4]。论体文脱胎于诸子,并在魏晋承担了思想阐述的功能,而这一功能的获得实际是诸子渗透、影响的结果。章太炎道:“近世或欲上法六代,然上不窥六代学术之本,惟欲厉其末流。”[2]117-118他认为近世取法六朝之文,却不知六朝学术的根基在先秦,我们理解魏晋论体文也不能脱离诸子。本文不欲讨论论体文的思想与先秦诸子思想的异同,而是要讨论作为思想载体的论体文在文本表达上与先秦诸子存在的关联,也就是说诸子对论体文的表达上产生了哪些影响,对这一问题的探究有助于我们把握学术思想与魏晋文章兴起的内在关联。

一、诸子与论体文的风格

诸子中以“论”为题的篇目讨论的不是具体的功利问题,而是关乎大义的伦理、逻辑命题,论体文脱胎于诸子,故而也具备这一基本特质[5]57-58,曹丕所谓“书论宜理”是也[6]1097-1098。在说理的特质上二者颇为相近,但两种文体之间也存在明显的边界[7]。诸子体系完整,是由多篇文章缀合而成的著述,而论体文是以“论”为名的单篇文章,二者分属“著述”与“文章”两种不同的写作形态。诸子“博明万事”[8]310,其内容丰富,兼容性大,而论体文“适辨一理”[8]310,其论题集中,主要是针对一事一理“辨正然否”[8]328。

诸子与论体文同为说理之文,但也都存在风格的差异,对论体文风格的探讨当求之于诸子。魏晋人论文章渊源多本于经,刘勰即认为“经”为“群言之祖”[8]23,主张文须“宗经”,并以文质递变解释文学风格的变化。刘师培以为论文之渊源不仅仅求之于六经,还当穷源于子,他说“周、秦以后,各家互为消长,而文运之升降系焉”[9]175。魏晋论体文之风格或含蕴深远,或锋颖精密,或平正典雅,或高远清逸,这些差异与诸子的影响不可分离。

论体文源出诸子,它在很多层面都体现出对诸子的继承,论体文的文章风格各异,而这差异正是论体文继承诸子的过程中产生的。诸子风格差异较大,在说理议论上各有不同。《荀子》的议论绵密富赡,论证详实,在《劝学》篇中运用了连篇的比喻来说明学习的重要: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10]1。

在《解蔽》中也是一连串的举例论证:

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林以为后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沟,以为跬步之浍也;俯而出城门,以为小之闺也,酒乱其神也。厌目而视者,视一以为两;掩耳而听者,听漠漠而以为哅哅,势乱其官也。故从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水动而景摇,人不以定美恶,水势玄也。瞽者仰视而不见星,人不以定有无,用精惑也。有人焉,以此时定物,则世之愚者也[10] 867-868。

《荀子》的议论富赡详密,在说理时敷陈铺衍,论证某一问题不厌其烦地征引陈述,与《韩非子》的剔抉入微、简洁明快大不相同。《荀子》议论的这一特点正符合刘师培指出的儒家之文“衍”的特征[9]177,魏晋的一些论体文也呈现出与《荀子》议论近似的“衍”的特征,如王朗《相论》:

然仲尼之门,童冠之群,不言相形之事,抑者亦难据故也。古之人固有怀不副其貌,行不称其声者,是故夫子以言信行,失之于宰予;以貌度性,失之于子羽。圣人之于听察精矣,然犹或有所不得,以此推之,则彼度表扪骨,指色摘理,不常中必矣。若夫周之叔服,汉之许负,各以善相称于前世,而书专记其效验之尤著者,不过公孙氏之二子,与夫周氏之条侯而已[6]222。

王朗的议论平正不激烈,缓缓道来,观其上疏奏议也多是典雅中和,荀子主张“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其议论说理矜庄平和,王朗此论与《荀子》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王朗在论证之时重在以事证理,常以史书典故比附事实,其文正合陈寿所说的“文博富赡”[12]422。又如陆机《辩亡论》:

大皇既殁,幼主莅朝,奸回肆虐。景皇聿兴,虔修遗宪,政无大阙,守文之良主也。降及归命之初,典刑未灭,故老犹存。大司马陆公以文武熙朝,左丞相陆凯以謇谔尽规,而施绩、范慎以威重显,丁奉、锺离斐以武毅称,孟宗、丁固之徒为公卿,楼玄、贺劭之属掌机事,元首虽病,股肱犹良。爰及末叶,群公既丧,然后黔首有瓦解之志,皇家有土崩之衅,历命应化而微,王师蹑运而发,卒散于陈,民奔于邑,城池无籓篱之固,山川无沟阜之势,非有工输云梯之械,智伯灌激之害,楚子筑室之围,燕子济西之队,军未浃辰而社稷夷矣。虽忠臣孤愤,烈士死节,将奚救哉?夫曹、刘之将非一世之选,向时之师无曩日之众,战守之道抑有前符,险阻之利俄然未改,而成败贸理,古今诡趣,何哉?彼此之化殊,授任之才异也[6]1042-1043。

此论是陆机对东吴灭亡原因的历史总结,文章陈列东吴建国至亡国的历史事件,通过对比将帝王授官任才的差异视为兴亡的原因。在说明这一问题时陆机敷衍铺陈,多用事例而少逻辑推导,文章显得繁复广博却缺乏精辟通透的议论。孙绰言“陆文深而芜”[12],从他的《辩亡论》《五等论》等论体文来看确实缺少名家、法家通达省练的特点。《荀子》对魏晋以来的士人思想与文章著述影响很大,魏晋论体文在很多方面继承了《荀子》,致使说理议论呈现出“衍”的特征。

刘永济将魏晋论体分为法家之文与道家之文,他说:“曰校练,曰约美,曰附会文辞,皆法家文之美也;曰玄远,曰高致,曰自然出拔,皆道家文之美也。”[1]165法家之文长于剖析,言辞简练,傅嘏《难何劭考课法论》一文驳斥何劭《考课法》不符合实际,他说:“及经邦治戎,权法并用,百官群司,军国通任,随时之宜,以应政机。以古施今,事杂义殊,难得而通也。所以然者,制宜经远,或不切近,法应时务,不足垂后。夫建官均职,清理民物,所以务本也;循名考实,纠励成规,所以治末也。本纲未举而造制未呈,国略不崇而考课是先,惧不足以料贤愚之分,精幽明之理也。”[6]356傅嘏对考课的意见是要“务本”,要“循名考实”,这是法家的意见。从文章来看,他的驳难简练明晰,先说明当下的情况表明何劭考课法并不符合现实,进而指出何劭考课的问题出在“以古施今”,再提出自己对考课问题的主张与原则。议论层次分明,思路清晰明了,说理质实。在文章中作者直接点明问题,就问题本身进行深入分析,并不做延伸发挥。史称傅嘏“有清理识要,好论才性,原本精微,鲜能及之”[11]628,从傅嘏之论的确可以看到法家之文的一些显著特征,文章一些特点与《韩非子》比较类似。韩非《说难》篇讨论游说之术,文章开篇就直接进入主题,提示游说需要把握人主的心理,然后提出了十五种困难,再说明对策,全文简洁明快,说理透彻。先秦法家的议论在魏晋论体文中得到了继承,一些论体文呈现出说理清晰明快,议论层层递进的特点,这与儒家之文颇不相同。

论体文中还有一些风格类似老庄,《老子》与《庄子》是魏晋玄学重要的理论基础,也是清谈的重要材料。正始玄学主要受到了《老子》的影响,“以无为本”的理论体系正是通过对《老子》的注解建立起来的。何晏是正始玄学的代表人物,从他的论体文就不难看出《老子》影响的痕迹,如《无名论》:

为民所誉,则有名者也;无誉,无名者也。若夫圣人,名无名,誉无誉,谓无名为道,无誉为大。则夫无名者,可以言有名矣;无誉者,可以言有誉矣。然与夫可誉可名者,岂同用哉?此比于无所有,故皆有所有矣。而于有所有之中,当于无所有相从,而与夫有所有者不同。同类无远而相应,异类无近而不相违[13]。

《三国志》称何晏“好《老》《庄》言”[11]292,他对“道”的体认近于老子。《老子》立论往往空无依傍,近似格言,且议论富有辩证色彩,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4]。老子劈空立论,不以具体事例来解释,对“道”与“常道”,“名”与“常名”的概念解析十分辩证。何晏这篇论体文的中心命题是“以无为本”,而“有”乃是“恃无以生”。他辨析“无名”与“名”“无誉”与“誉”两对概念,说圣人以“无名”为“名”,以“无誉”为“誉”,则“无名”即是“有名”,“无誉”即是“有誉”,这一论述充满了辩证色彩,与《老子》有近似之处。何晏的论体文虽跟《老子》一样没有运用具体的经验论证手法,但是在概念演绎与推导中呈现出抽象玄远的思辨特征,而这一特点与《老子》玄远抽象是相近的。阮籍之论则与《庄子》自然高致的风格相近,《达庄论》就是一例。阮籍在文中设置了一位高蹈飘然的人物形象,我们从文章的开篇可以看到阮籍的这篇论体文不同于其他论体文之处:

伊单阏之辰,执徐之岁,万物全舆之时,季秋遥夜之月。先生徘徊翱翔,迎风而游,往遵乎赤水之上,来登乎隐坌之丘,临乎曲辕之道,顾乎泱漭之州。恍然而止,忽然而休,不识曩之所以行,今之所以留。怅然而乐,愀然而归白素焉。平书闲居,隐几而弹琴。

……于是先生乃抚琴容与,慨然而叹,俯而微笑,仰而流盼,嘘噏精神,言其所见曰……[6]482

此论的开篇营造了一个逍遥自得的人物,他飘逸俊拔,不同于流俗的缙绅好事之徒,文章呈现出的不是说理之文的辨析之风,而是自然高致。阮籍借先生之口道出自己对庄子的理解,他说:“庄周见其若此,故述道德之妙,叙无为之本。寓言以广之,假物以延之,聊以娱无为之心,而逍遥于一世。”[6]482阮籍认为儒家有是非之争,庄子“齐祸福”就是要追求“逍遥”,达到超越自由的境界。阮籍的思想固然与庄子相近,这篇论体文也颇有庄子自然高致的风格,这与其他说理文大不相同。可以说阮籍将庄子的精神内化,在著论时将这种玄远、自然的风格呈现出来。

二、对话问答的表达方式

论体文的思想表达常常会通过对话问答展开,这一形式可能受到了当时经学论辩与清谈的影响,论辩与清谈过程中反复辩难,这些辩难有时固定为文本,钟会《太极东堂夏少康汉高祖论》就是高贵乡公与群臣讨论二帝的记录。有时以问答对话的形式展现论点的分歧,如嵇康《声无哀乐论》即有七问七答[15]。但我以为这一形式可以从文本中寻找到源头,而不能仅求之于社会文化的影响。实际上,这一形式在诸子中是比较普遍的,我们从这一形式可以观察到诸子与论体文在思想表达方式上的继承关系。

论体文的对话问答时常是通过虚构人物之口完成的,而这一方式并不能简单归为“清谈”“论辩”等口头言说在文本中的固化,如王沈《释时论》就设置了“东野丈人”与“冰氏之子”的对话,文章以二人的问答形式展开,主旨与论述都是通过对话完成的。论体文的这一形式与汉赋存在相似之处,汉赋大量采用主客问答的形式,如司马相如《子虚赋》通过“子虚先生”与“乌有先生”之间的对话问答极叙楚、齐两国之富饶,枚乘《七发》也是通过“楚太子”与“吴客”的对话问答来达到讽喻劝诫的目的。汉赋中对话问答的形式其实是源于诸子的,刘勰《文心雕龙》说道:“荀况《礼》《智》,宋玉《风》《钓》……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8]134在刘勰看来汉赋问答对话的形式源于《荀子·赋篇》:

臣愚而不识,愿闻其名。曰:此夫安宽平而危险隘者邪?……

君子设辞,请测意之。曰:此夫大而不塞者欤?……

臣愚而不识,请占之五帝。帝占之曰:此夫身女好而头马首者与?……

臣愚不识,敢请之于王。王曰:此夫始生钜,其成功小者邪?……[10]

“赋篇”运用一问一答的形式展开论述,用问的形式提出论题,再以答的形式论述。这一形式在诸子中广泛存在,如《孟子·梁惠王下》中孟子与梁惠王就王好乐展开对话,孟子循循善诱将“乐”与“治”联系起来。《孟子》为语录体,其中自然有许多对话或设问,但这一形式在专论体子书中也大量存在,如庄子《齐物论》: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16]

庄子设置了子綦、子游两个人物,运用的就是问答对话的形式。专论体子书是论体文的直接文体渊源,这一形式也在论体文中得到继承,我们从阮籍、嵇康等人的论体文可以看到这点。

阮籍《达庄论》申述对庄子的理解,但作者并未直接提出问题,而是设置了缙绅好事之徒与先生的问答,借缙绅好事者之口道出世俗对庄子之说的怀疑:“今庄周乃齐祸福而一死生,以天地为一物,以万类为一指,无乃徼惑以失真,而自以为诚者也?”[6]479然后通过先生之答详细阐述庄子的思想。嵇康《声无哀乐论》则设置了秦客与东野主人两个角色,借秦客之口引出“声无哀乐”的主题,东野主人借势加以论述,秦客加以驳难,主人针对驳难加以分析,通过二人的问答将论题步步深入。《管蔡论》也是问答的形式,作者借问者之口指出成见之不通之处,答者借以展开自己的议论。谯周《仇国论》也通过“贤卿”与“伏愚子”的问答来讨论以弱胜强之术,石崇《许巢论》借“客”之口引出论题,“余”再作答论述许巢之功。魏晋论体文中的对话形式不仅仅是组织构成文本的方式,还参与论题的论述,作者通过对话或是对反面论点进行驳斥,如欧阳建《言尽意论》就是通过对话论证“言不尽意”的矛盾与错误之处,从而肯定“言尽意”;或是通过问答论难来引导论题逐渐深入,如孙绰《喻道论》分三个部分,一问一答构成一部分,通过问难将论题步步深入;或是借对话引出论题,如鲁褒《钱神论》通过设置司空公子与綦毋先生的对话引出对晋时社会拜金思想泛滥的批判。

三、经验论证与逻辑论证的并存

论体文时常运用经验论证,主要是陈举史实与陈述主观见解。由于先秦诸子很多以君主为假定阅读对象,持论常以史实为证,其中《韩非子》最为典型。韩非子常常从历史经验出发,通过总结归纳历史经验提出论点,这与其书的性质有关。《韩非子》一书是言法家治术的,虽然是专论体,但是《初见秦》开篇言:“臣闻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虽然,臣愿悉言所闻,唯大王裁其罪。”[17]1《存韩》:“今贱臣之愚计,使人使荆,重币用事之臣……”[17]34以此来看,《韩非子》设定的阅读对象是君主,他的议论是近似于战国策士之辞,为君主提供智谋与策略,颇类似于“策”这一文体的性质。试以《五蠹》为例:

古者文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也。故曰:世异则事异[17]1092。

韩非子陈举史实,将周文王行仁义兴与徐偃王行仁义亡的历史史实加以比较,进而提出了“世异则事异”的论点。其论点的提出是建立在历史经验总结的基础上的。李康《运命论》与《韩非子》的立论方式接近:

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群龙见而圣人用。故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而阿衡于商。太公,渭滨之贱老也,而尚父于周。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于虞而才于秦也。张良受黄石之符,诵三略之说,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汉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张良之拙说于陈项,而巧言于沛公也。然则张良之言一也,不识其所以合离?合离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贤者,名载于箓图,事应乎天人,其可格之贤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诗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运命之谓也。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昵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6]461。

李康认为国家的兴衰治乱,个人的贵贱穷通都是既定的,这段文章陈举史事,用伊尹、姜尚、张良的穷通遇合对比,总结出“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的历史经验。曹冏《六代论》总结曹魏之前的兴亡,详细对比分析了秦汉兴亡的历史,最后落脚于分封对曹魏的现实意义,提出分封对拱卫皇权的重要意义。这两篇论点的提出与前引《韩非子·五蠹》相同,都是先陈举史实,进而进行经验总结提出论点,在论述的思路上十分相近。

论体文的经验式论证还包括作者主观见解的申述,这与《荀子》有共通之处。刘宁先生认为《荀子》一书的论证,是在经验教诲的格局中展开的,其引人注目之处即在于作者丰富独到的主体见解[5]23-25。《荀子》作为专论体子著的代表,深刻影响了子著的写作,同时沾溉了魏晋论体文。尤其是《荀子》侧重经验教诲的“述论”格局对论体文影响很大。我们以嵇康《养生论》为例:

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何以言之?夫服药求汗,或有弗获,而愧情一集,涣然流离;终朝未餐,则嚣然思食,而曾子衔哀,七日不饥;夜分而坐,则低迷思寝,内怀殷忧,则达旦不瞑;劲刷理鬓,醇醴发颜,仅乃得之,壮士之怒,赫然殊观,植发冲冠。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燋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也。而世常谓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伤身,轻而肆之,是犹不识一溉之益,而望嘉谷于旱苗者也。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6]501。

嵇康认为“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获数百年”,这是文章的中心议题,主要是通过作者的主观见解来论述养生的益处。在谈到精神与形体的关系时,作者并没有征引经典、陈举史实,也没有运用譬喻、正名等论证手段,只是通过自己的主观见解来申述精神与形骸的联系,指出“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文心雕龙》言“嵇康师心以遣论”[8]700,正是指嵇康根据主体的思考与主观的见解来写作论体文的特点。

褚斌杰先生曾指出东汉以后的论体文风格开始变化,他说:“凡以‘论’名篇的作品,大多根据一个论点,做周详的推理论证。重在见解精深,逻辑严密。”[18]魏晋论体文有别于其他文章之处就在于论述的周密,《文心雕龙》云:“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8]327刘勰认为论体文是以辨析群言、专论一题为特征的说理文章。《孟子》论说富有气势,开阖之间渊懿醇厚却失之周密,《荀子》《韩非子》在说理时往往弥纶各家之说,辨析群言,呈现出周密谨严的风格。《荀子·非十二子》与《韩非子·显学》都是针对诸家观点进行总结批判,都呈现出辨析群言的特点。受诸子影响,论体文超越了经验论证,呈现出很强的逻辑性,造成了文章周密严谨的风格。这种逻辑性首先与诸子“名学”思想有关。形名学流行于汉晋之间,它源于现实政治的需求,进而推衍到学术思想领域,促成汉晋思想的蜕变。汉晋名理学实际是先秦儒家“正名”思想与法家“循名责实”思想的继续与发展,它在魏晋时期成为了士人思考与分析问题的切入方式,我们从论体文的言理与论说方式可以看到名家思想作为一个时代的共同思维方式深刻地影响着魏晋人的思想表述。魏晋士人在分析问题时普遍依据“循名责实”的原则,以名、实互相参验,如韩康伯《辩谦论》:

夫寻理辩疑,必先定其名分所存。所存既明,则彼我之趣可得而详也。夫谦之为义,存乎降己者也。以高从卑,以贤同鄙,故谦名生焉。孤寡不谷,人之同恶,而侯王以自称,降其贵者也。执御执射,众之所贱,而君子以自目,降其贤者也。与夫山在地中之象,其致岂殊哉?舍此二者,而更求其义,虽南辕求冥,终莫近也[6]1993-1994。

韩康伯认为“寻理辩疑”必须先明其名实,紧接着运用名、实互相参验的方法辨析“谦”的含义,君王纡尊降贵、君子屈贤同鄙,而这都是“谦”的意义所在,因为“谦”的“实”就是降低自己以显示美德。韩康伯此论不仅是在名学思想下展开论述与分析,更是直接道出名学的基本思维方式。李充《翰林论》言:“研核名理,而论难生焉,论贵于允理,不求支离,若嵇康之论,成文美矣。”[6]1263李充所论虽是针对嵇康的论体文而言,但事实上何尝不是对论体的概括与总结。名理学对论体文的深刻影响从李充的议论也可以得到证实。

其次,诸子中蕴含着丰富的逻辑概念与逻辑推理方式,论体文对这些方面加以继承发展。先秦诸子中墨家蕴含丰富的逻辑思想,对论体文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试以《墨子》对论体的影响为例加以分析。墨辩十分重视“类”,《墨子·小取》言逻辑推理的方式曰:

或也者,不尽也。假者,今不然也。效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此效也。辟也者,举也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是犹谓也者同也,吾岂谓也者异也[19]。

墨辩提出“辩”的七种方法即是七种逻辑推理形式,即或言命题及其推理、假言命题及其推理、直言判断及演绎推理、譬喻说明及类比推理、附性法直接推理、援例推论与归纳推理[20]。这七种方法也是论体文写作最常用的,从论体文的逻辑推理可以发现一个显著的特点,魏晋人对“理”的认识已经大大前进。魏晋人思维最重要的特点如前所述,就是摆脱了在现象层面的纠缠,开始注重原则,魏晋人在说理时也更加注重不同事物中贯穿的共同原则与道理。例如李康《运命论》好以类比来说理,如以水与石的关系类比张良的遭遇:“张良受黄石之符,诵三略之说,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汉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6]461以水来譬喻圣人穷达如一的品性:“譬如水也,通之斯为川焉,塞之斯为渊焉,升之于云则雨施,沉之于地则土润。体清以洗物,不乱于浊;受浊以济物,不伤于清。是以圣人处穷达如一也。”[6]431魏晋人在论证某一问题时常常借助道理相同且易于理解的事物,通过这样的类比来说明问题,这一方法的普遍运用表明魏晋人已经明确意识到不同事物间的逻辑联系了。

论体文之所以能够成为魏晋思想的载体,是与诸子这一文体渊源密切相关的。诸子中的“论”篇赋予了论体文超越功利的品质,它在表达形式与论证说理方式的影响使得论体文具有了阐述思想的可能,诸子不同的风格也造成了论体文的风格差异。诸子作为论体文的渊源,对论体文具有很多规定性的影响,通过对两种文体关系的考察,我们可以看到魏晋文章的发生与先秦的经典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而这恰是章太炎提出研究六朝所要穷其学术根底的原因。作为思想资源的诸子如何影响论体文,使论体文成为魏晋思想的重要阐述形式,这实际也是魏晋学术与文学关系的一个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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