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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悲剧与叙事的力量

2018-12-29曹霞

文学港 2018年9期
关键词:秦川罗兰悲剧

曹霞

《花好月圆》是一个美好而圆满的名字,它以抵达幸福巅峰的状态而成为精神与文化的“乌托邦”。而在方晓那里,它却被赋予了别样的内涵与意味。拨开那饱满明亮的意象,呈现出来的是两段爱的悲剧:一段暗中潜行,苦涩绵长;一段有违伦理,炽烈高扬,最终的结局都是残败与毁灭。实则是,“花”无法“好”,“月”不能“圆”。

从一开始,方晓的笔触就蕴聚着、涌动着奇特而不凡的力量。故事从监狱开始,一个摄影师在女囚的歌唱表演中看到了昔日爱恋的罗兰。事實上,这段爱只是暗恋。十九年前,摄影师作为观众见到第一次登台演出的罗兰,被她的歌声迷住了,爱上了她,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之后,摄影师迎接罗兰出狱,为她租下她曾经住过的房子,为她布置如同昔日的家具。她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却不置一字一词。

应该说,爱的故事并不罕见,甚或可以说是常见的,关于爱的理解与诠释也往往通过悲喜剧不断地被重复着、演绎着,所以,要将常见的爱之故事写出形式与美学上的新意,或开掘出与众不同的情感内蕴,对于作家来说具有相当大的难度与限度。方晓的处理方法颇为别致,耐人寻味。那个不俗的开头实际上已经向我们悄然绽开了一些有别于正常生活的裂隙,让我们不由得生发出以下疑问:美丽的罗兰为何在狱中?她的生命里发生过什么?摄影师与罗兰的后续故事又将如何了结?

但方晓并不急于告诉我们这一切。他让摄影师介入罗兰出狱后的生活,倾听罗兰对往事的讲述,让答案一点点地呈露出来。这种写法是缓慢的、渐次推进的,有如“剥洋葱”般地细致敏锐,惹人落泪。现实与过往彼此镶嵌,暗恋与相爱互为诠释,构成了明暗交叠、光影闪烁的重重景深。

作者以具有克制性的耐心和笔力,引领我们进入了一场以摄影师为“主场”的暗恋,并以此为门、为窗,让我们逐渐窥到一场惨烈的爱之往事:年轻的罗兰与有妇之夫秦川相恋而不得,两个人数次相约自杀。最后一次,在仪式般的做爱后,他们忘记了镜头,进入了如伫立于旷野之上的荒凉的生死博弈。“她刺了他一刀,教他也这么做”。事实上,秦川刺她极浅,同时又将自己极重地撞入她的刀下,终于得偿所愿,死在了自己所爱之人的刀下和怀里,并以最后对她的重创使其拥有了自我辩护的权利,免去了死罪。

这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在作者富有画面感的笔触下,“爱”与“死”之间如影随形的纠葛是如此深刻、又如此凛冽地展现了出来。由于两者皆达到极致,从而使小说具备了“原型”般简洁而结实的故事脉络。

就在这惨烈的殉情中,方晓暗地里埋下了极为精巧的一笔,将三个人的关系关连起来,那就是与摄影师工作相关的“镜头”“录相”。两个相爱的人录下了从爱到死的过程,而摄影师事后又复制了这个过程。“看”与“被看”、“爱”与“被爱”、“杀”与“被杀”,都在摄影机的注视下完成了相互的见证与毁灭。这一笔犹如连结人物的链条,使之牢牢地具备了后续发展的可能性与合理性。

我不知道方晓是否看过安东尼奥尼的《放大》,一部关于“摄影”的电影。在“放大”的镜头之下,秘密若隐若现,从此令摄影师心有所系,可是答案永久地沉入了荒诞与黑暗之中。如果没有看过,我想那可能是因为方晓对某些物象、意象有着天然的敏感,对其在叙事秩序中的功能能够作出精心的排列与安顿。

秦川已死,罗兰尚美,暗恋者与被暗恋者终于有了共处一室的机会。那么,你是否就此以为方晓会以大结局来满足我们被悲剧蹂躏的心呢?如果你这样想,那就错了。一个总想用“甜美”和“安慰”来施舍仁慈的小说家是肤浅的,而方晓显然并不打算在“团圆”或“复合”处停手,或者说他已经被人物性格逻辑牵制着而无法停手。对于罗兰来说,惨烈的悲剧固然令人绝望,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是,她的心狱却如同深渊一般,随着时光荏苒,永无完结地往下、往深、往黑里无限地延宕着。摄影师想要将她的过往、她的故事、她残余的爱都扛在自己身上,但罗兰率先在一场大火中亲手结束了这一切,包括她自己的命。

方晓将两段爱之毁灭的故事讲述得锥心刺骨而又不动声色。故事的内里是电闪雷鸣,是惊涛骇浪,但由于作者采用了“转述”和“双重转述”的叙事方法,从而让悲剧之悲、之痛慢慢地、一点点地从内部的“毛细血管”渗透出来,遍布骨骼肌肤、五脏六腑。这种方式比那种赤裸裸的呈现要结实得多,也有力量得多。

方晓的用词、句子也颇为讲究。“往事和它所裹挟的一切从此刻起有了个溃口”、“爱情的阴魂现在仍要撕开她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她站立的墙角正向外倾泻着寒意”等用语,不仅仅是叙事,更是富有文学和艺术含量的措辞。看得出来,作者在这些地方耗用了相当的心力和打磨。好的文字功底构成了诸多词语、小句,它们在叙事的经纬里游弋,纷纷打开了细小精美的器官,绽放着迷人的艺术魅力,同时加重着悲剧的质地,强化着小说的质感。

这份以极强控制力和打磨功夫为底蕴的叙事方式,让一个常见的故事拥有了不俗的美学品质,有空间,有余味。我想,方晓在写这个故事、尤其是写到爱之毁灭时,他未必没有痉挛的痛苦,就像福楼拜写到包法利夫人自杀时他自己嘴里也有砒霜之味。但终究,方晓还是能够全身而退,只把毁灭与伤痛的力度留在了文本里。这种克制与处理,或许与他从事的法律工作有关,但更是一个小说家的心中法则、手上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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