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节气变化寻找乡村生活的节奏
2018-12-29南志刚
南志刚
在俄罗斯,世界杯正在如火如荼地举行,三十二强捉对厮杀,引动全世界关注的目光。快节奏、高效率,战术纪律,无孔不入的商业气息,全方位的信息汇集,等等,占据所有媒体的显要位置。一时间,仿佛全世界的生活节奏,都被世界杯所带动,现代足球给人们奉上时代生活的盛宴,让我们的生活不分白昼与黑夜地高速运转,感受着赛场高速奔跑、激烈对抗、高效进球和狂呼乱喊,在释放激情的同时,也不免产生一种压抑感。这种压抑,来自于现代足球所代表的现代生活节奏,快速、高效、躁动。当此之时,阅读宋长征的《一枕夏深》,一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感觉油然而生。宋长征循着二十四节气的变化寻找乡村生活节奏,书写平静、安详而内敛的乡村生活,与世界杯高速、躁动,极具扩张性和侵略性的现代生活节奏形成鲜明对照,让我发热发晕的头脑,瞬间找到了一泓泉水,清凉中有点甘甜味道。这,正是久违了的童年味道,正是渐行渐远的北国乡村味道。
二十四节气是中华先民在认识把握自然规律的基础上,熔铸自然观、人生观而凝聚起来的生存智慧,包含着丰富的伦理经验、生产经验和生活经验。在漫长农业社会中,先民们按照二十四节气组织农业生产、协调乡村生活,以自然与人生和谐的方式感受着时空变迁,日月轮转,四季更迭,春种秋收,夏忙冬闲,自然运行的节律与人生成长的轨迹相辅相成,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安详。进入工业化时代以来,社会生活节奏遽然加速,都市化生活方式在给人们带来诸多方便的同时,也让人倍感压力,高铁一般极速运转的生活节奏,高楼林立的生活环境,让许多人产生怀旧思绪,希望回到农业时代慢节奏,向往乡村生活的平静与安详。于是,用文学艺术的方式,实现“回归”逐渐成为一种写作风尚,许多作家都在寻找:既寻找乡村生活节奏,也在寻找书写乡村生活的编码方式。而其中,二十四节气作为具有整体性和组织性作用的文化,越来越引起人们的重视,视之为认知和把握中国传统乡村生活关键线索,节气书写构成当前“怀旧风”的一道靓丽风景线。
当一种生活仍然存活在人们的记忆中,说明这种生活在现时代仍然有诸多可留恋的因素,当人们对当下生活不满意时,仍然可以通过“怀旧”来弥补当下生活的缺憾,慰藉心灵的情感需求;而这种生活只能存活于人们的记忆中,仅仅能够提供情感的慰藉,而无法在现实中复现,也表明这种生活具有不可复制性,一旦失去就不可追回。内心无奈和文化焦虑,一定会在一代人、两代人的心灵深处留下深深的烙印。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处于传统与现代的激烈冲突中,工业化、城市化、商业化加速了传统乡村生活的巨变,像宋长征(我也是如此)这样经历过乡村生活,而又长期离开乡村生活的“城里人”,青壮年时期为生计所迫,整日东奔西走,为谋稻粱而筋疲力竭,无暇寻找精神“原乡”。即将进入“老人”行列的时候,突然卸下生活的重负,回首向来烟霞路,总觉得一路走来放下了很多不应该放下的东西,丢失了许多不该丢失的东西,乡村生活的记忆不断浮现,越来越清晰,间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种苍凉悲戚的情绪侵袭而来,“还乡”的愿望日趋强烈。然而,一觉醒来,四顾茫茫,“原乡”何处?归路何方?在《一枕夏深》平静安详的叙述文本背后,我们不难感受到真切的怀旧情绪,也不难感受到一种深沉的苍凉与悲戚。
在中国新文学诞生之时,乡村被指称为“旧中国”的典型场域,常常作为“改造国民性”和启蒙话语的对象物,在五四乡土派作家的文学编码中,中国的乡村充斥着各种负面因素:守旧、迷信、不觉悟、没文化、愚昧、狡黠,甚至“吃人”,几乎集中了封建专制制度和专制文化的所有弊端。这种富有时代气息的乡村编码,也成为中国新文学的一个传统,吴组缃的《一千八百担》《菉竹山房》,巴金的长篇小说《家》,都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这一传统。在沈从文笔下,经过“美化”的湘西投射出浓郁的人情味,美丽开朗的小姑娘翠翠只能在纯美与感伤的“边城”存活,始终做一个“乡下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前后战争状态下,中国广大乡村不可避免地成为“战场”,上演着艰苦卓绝的“地道战”和“地雷战”。而在土改文学中,乡村被编码为贫下中农与地主富农的角力场,围绕阶级斗争而展开的新/旧、革命/反革命、贫/富、光明/黑暗、新俗/陋习的对抗,在土改书写的文艺作品中频繁上演。曾经有一段时间,乡村被编码为控诉恶霸地主、教育农民的讲台(《高玉宝》),那个“半夜鸡叫”的故事流传甚广。进入新时期以后,乡村书写呈现多元化取向,但乡村的主流仍然是躁动的,无论是贾平凹的《浮躁》《秦腔》,还是莫言的《丰乳肥臀》《生死疲劳》,乡村都是随着现代化的节律躁动着。可以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书写中的乡村编码,主流就是躁动的乡村,而乡村生活的另一面——平静、安详的一面,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
《一枕夏深》为我们展示了乡村生活平静安详的一面。在文本中,宋长征所选取的人物,都是按照自然的节律(二十四节气)安排生产和生活活动,在顺应自然中实现天人和谐,他们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既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东奔西突,而是跟着节气走,按部就班地享受生活;他们保持着耐心和韧劲,用亲情关怀和邻里互助克服一个一个的生存困难。在《一枕夏深》中,我们体会不到“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豪情壮志,而更多体会到的是人与节气的交融,人际之间的互助互爱。立夏时节,池塘边闪烁的毛桃在枝叶中若隐若现,上了年头的老梨树结出生涩的梨子,一树一树的樗树花开了,稻田里的青蛙也欢唱着迎接丰年。“我”的立夏也来了,一夜醒来,嘴唇上生出细细的绒毛,我们和自然的果实一起成长,饮风,饮露,汲取大地的营养,让日光晒红了脸庞;我们食五谷,食肉糜,攫获他者的营养或生命;我们兴奋地延续传统,称体重检验身体成长,男女老幼欢声笑语,大人们露出满意的笑容。谷雨时节,空气中弥漫着麦子拔节的气息,一夜之间,槐花像约会般齐刷刷开满枝头,行走在槐树的密林中,每一株槐树上都溢满了香气,人们开始采集槐花,蒸槐花饭,煮槐花汤,用槐米和槐叶入药,清火解毒,充分享受大自然赐予的“槐花宴”。小满时节,风吹麦浪,小麦拼命地充实麦粒,乡村姑娘也开始发育成熟,瓜果桃梨褪去细细的茸毛,即将走向成熟。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邻里之间相互周济,共渡难关,小满娘只要一声招呼就能借到两瓢洁白的面粉,一句“麦收过了就还”,既是乡村伦理中庄重的承诺,也是对新麦丰收的殷切期待。在这乡间最为尴尬的时节里,大姐佝偻着腰擀面,为“我”单独做面片,而她的孩子和丈夫一直没有露面,大姐身体在颤抖、双手在颤抖,这一份美味的代价,只要是经历过青黄不接时期饥饿的人,都能夠体会到。大姐和母亲的心是相通的,她当然知道母亲这个时节让弟弟来“出门”的深意,但没有任何怨言,而是勇敢地承担起母亲的责任。熬过了小满的艰难,进入芒种时节,布谷鸟叫了,缛场、收麦、种玉米,家家进入赶时间的节奏,人人脸上挂着笑容,探花爷从被窝里爬起,狗剩叔走街串巷,丰收的喜悦到处飘扬,探花爷让青禾变成了探花奶奶。粮食收获了,青草成长起来了,鸡鸭也进入了快速成长的季节,产蛋量显著提高,母亲们忙着腌制咸鸭蛋。《一枕夏深》循着节气的线索,按图索骥,勾勒出乡村生活节奏,在勤而不怨、忙而不乱、苦而不绥、乐而不淫的叙述中,展示乡村人们和谐、平静、安详、自然的生活。
是啊,乡村生活是历史上诸多隐士躲避官场纷扰、战争残酷、复仇流血的地方,是许多文人雅士反复吟诵赞美的地方,这个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最为稳定的地方,怎么会仅仅是躁动不已的角力场,以至成为文学批判的对象物?“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柴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长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我希望能有更多的宋长征,重新编码中国的乡村生活,从各个不同视角展示宁静、安详、和谐的乡村生活,重建我们的精神“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