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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原野

2018-12-29西维

文学港 2018年9期
关键词:贝拉

西维

她又忘了拉紧窗帘。清晨的光线从硕大的缝隙中钻进来,把整间屋子都照亮了。她看向光线投来的方向,壁虎正从一道未闭合的窗缝中爬出。灰色。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对她的注视毫不在意卻又充满警觉。她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后停下,用一种敬畏的目光看着它直到它彻底从那道晃眼的光束中消失。她伸了个懒腰,上前拉开窗帘,推开了那扇导轨已经有点发涩的窗户。

送孙女去上学的老人正从西边的拐角处走来。她总是在这个时候看到她们。今天不是周一,小女孩没穿校服,豆绿色纱裙的蓬松裙摆随着轻风和她的脚步调皮地摆动。路过她窗前时女孩停了下来,试图将裙子外套着的粉色衬衫脱下,未被允许,小肩膀生气地扭动了几下,一只袖子又被老人家套了进去。她接过老人手里的盒装鲜奶,低着头吸着,顺便踢走了脚边的一只空饮料瓶。瓶子翻滚了几下,停在了侧前方的一株广玉兰树下。

对着空饮料瓶用力踢上一脚,陆珊想,这还是她足够年轻时才有的喜好。

看完早晨的头道风景,她就去洗漱——中间做一个微波炉早餐——接着吃早饭化妆,换上上周在凯迪广场和贝拉一起买的豆沙色的长袖连衣裙去上班。整件裙子缀满了柔软的羽毛流苏,那些探头探脑的小细毛对她来说真是累赘。不过贝拉说好看,她就把这件裙子连同她的好意一起收了。贝拉把裙子钱付了,她则请她在广场五楼的日本料理吃了晚餐。

穿着贝拉的礼物去公司,提前几分钟到,要是财务部的陈姐来了,她就拎着在写字楼一楼西边的咖啡馆买的摩卡去找她。请她喝一杯,顺便告诉她考虑一晚上的结果。

“我觉得我和他还是不太合适。我太闷,可他是个喜欢新鲜刺激的人。我Hold不住他。”适中的语速,还要加上一副惋惜的表情。

她就是这么做的,按着脑子里提前预演的台词、动作、表情。

“没关系啊,他对你的印象还不错啊。怎么就不争取一下呢?”陈姐啜了一口,放下了杯子,侧着头看着她。

“他比我小啊。”陆珊装作一副无奈的表情。小声地叹了叹气。

“小一岁而已。”她的言下之意是——他如果不介意,你有什么好介意的,“而且,他对你的印象还不错啊。”

陆珊没立即接话,伸手去拨弄陈姐桌上已经长成脸盆似的大圆球的水培绿萝。不知道她每天给它喂了什么神仙水,别的桌上的绿植死的死僵的僵,她的这盆却日益繁茂旺盛,简直要成精了。她考虑是不是问她讨要一吊,回去养在被自己废弃不用的一个大口带把玻璃杯里。

“再考虑考虑吧。别老晃着啦,早点结婚。”

“陈姐,这话,我每个月都得听人说上一遍。您今年已经和我提了三遍了。”

“听烦了?和这个小郑修成正果,就没人再唠叨了。你们挺合适,我看准的,就没错过。”陈姐笑了,又说,“昨天我老公公司十周年庆,请我去了,晚饭后我们去银乐迪唱歌,大包厢里呼啦啦坐了一排年轻的女孩子,我就问其中一个,她们都有男朋友了么,她告诉我除了最角落去年公司内部成的那一对,其余的,全都单身。那些都是90后,都在急着找男朋友呢。你还犹豫啊?”

“不是谁都有陈姐您这样的运气可以找到一个好老公。和您说说也没关系,昨天下班后我没去赴小郑的约是因为去了朋友那,她最近在闹离婚。要死要活的。这几年我劝架都劝怕了……”陆珊抚弄着衣袖上柔软的羽毛流苏,手指绕着一根,松开,又绕上另一根。

“我和小郑可真的不合适,真的。”说着,她放开了那些细羽毛,揽过了陈姐的肩,凑到她的耳边说了句仪式感十足的“谢谢”,没等她再做反应,便匆匆地离开了财务部。

“明天再请你喝咖啡啊!”她回头补了一句。

她打算请她喝一周的咖啡,避免她在这件事上耿耿于怀,也避免她去报销费用时给她的票据挑出一根根的细鱼刺。

她在这间公司已经做了五年,如果不出什么问题领着一份养活自己绰绰有余的薪水再等着升职,即使不跳槽,也能安安稳稳地在这个城市好好地呆下去。

“你来C城多久了?”昨晚送贝拉回去的路上,许一舟问了她。

“十二年零七个月。”她认真地算了算,用一种几近严肃的语气告诉了他。

那天傍晚,贝拉打来电话时,陆珊正在她住的那幢旧公寓的电梯里,拎着刚从家乐福超市买来的东西。

“我受不了了。我要死了。”贝拉用一种嘶哑却迅速的调子在那头说。

“老地方等我。不见不散。”在电话里安慰一个人,尤其是贝拉,实在是没有多大的用场。

电梯在她住的楼层停下,她迅速按了一层的按钮。电梯门打开又合上,轻微摇晃后继续下行,在四楼停下,她遇到了许一舟。

“你住这里?”

“你不住在这里吧?”

两人几乎同时问了对方。之后,齐声笑了。算起来,他们大概有三年时间没见了。刚进公司的时候,陆珊和许一舟所在的公司有些业务往来,后来因故中止了,他们也就慢慢地不再联络。

到公寓楼门口时他问她去哪里,说可以开车送她。她接受了他的好意。她想尽快赶到银都大厦的那家餐厅。贝拉会比她先到,点好菜,叫好了酒,等她到的时候,菜没动过几筷子,酒却喝了不少。每次她发疯的时候都是这样。等她闹得差不多,醉到没力气,她还得费力把她搬出餐厅,搬进电梯,挪到银都大厦的门口,叫辆车把她送回家。她也可以打林然的电话,让他把醉酒的老婆带回家。可她不想,好像和他闹别扭的不是贝拉而是她自己。

她看起来有点心急火燎。又或者说她故意表现得心急火燎,这样她搭他的车才显得顺理成章。风从车窗灌了进来,将她的碎发吹到了她的脸颊上。有些痒,也因此缓解了她的焦虑。她大可不必如此。不必让他觉得她像是急着去赶一班即将起飞的航班、客户和合同均等在另一头。

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大约就是给了他这样一副印象。做什么事情都风风火火的。他赞赏她的工作态度,他们的几次合作也挺顺利。那几年,她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工作上带来的成就感和几乎膨胀的决心。她还谈了个男朋友,交往了半年多,她陪着他去看了几套二手房。有一度,她觉得自己要结婚了。最终却因为一些小事不了了之。到底是什么样的小事,她有点记不清了。她倒是记得和许一舟在咖啡馆谈事时,他的咖啡总是不加糖。好像是没多久之前的事。那时她还不算太老,不用隔天敷个面膜来留住她脸上的胶原蛋白。不过,她那个男朋友,关于他的事和当时对他曾有的那么点好感一道被她给遗忘了。她记得她并不是很伤心。比起贝拉那时第一次和她提起要和林然离婚,她分了个男友,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她听着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的高架上的车辆行驶的噪声,侧过头看了许一舟一眼。他专注着他的视线前方,看右侧反光镜时目光才挪到她这一侧来,又迅速挪回去。他找了条不太堵的路,为了能尽快把她送到。她倒是期待着他问她,有什么事让她这么急匆匆地赶过去。只不过,他是那种即使有疑问,也不会立即说出来的人。何况是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他们简单地聊了几句,关于各自公司的近况,共同认识的人的近况、以及这个城市越来越糟糕的交通。

车子驶进银都大厦的地下车库时她有些诧异,他应该在路边停一下的。他说晚上计划去看场电影。这里的影院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把她的超市购物袋留在了他的车上。他替她放到了后备箱。

电梯即将到四楼时,她说,要是她的朋友喝多了,就麻烦他送她回家。他说可以。他离开后。电梯里就只剩了她一个人。里面残留着到了三楼便离开的一位四十出头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以及他头上用的某个牌子的定型啫喱的味道。她记起来了那个味道。这是当年没有十分留意的气味。她试着从几乎被香水味遮蔽的啫喱水味道中搜寻出一些记忆。在见到贝拉之前,她愿意让一些经过她重新组合的记忆碎片来稀释她烦闷的心情。

今晚,她势必又要当一次说客、劝导者。这样的角色,从什么时候起,就隔三差五地扮演着?在她看来,只要是俗世的夫妻,闹离婚这样的事,就像是流感,再正常不过了,虽说感冒期是痛苦的,但它必将过去,即使不吃药,也会痊愈。这么一想,就觉得很无聊,又无趣。可贝拉喜欢。她闹一闹,她便会暂时放下手中的事飞奔到她的身边安慰她。她的林然也是,她和他一起变着法子哄她。这是大学起便雷打不动的习惯。只是现在,她不能保证林然还是愿意和贝拉玩这样的游戏。

贝拉有时候玩得过火了。“玩”——她这么说并非是认为她错了。她当然是爱他重视他,缺他不可的。这个,从贝拉认识林然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想了点办法帮贝拉得到了他。虽然她不确定贝拉是否真正地得到了——他的爱。关于男人的爱,陆珊从来都没确定过。只要贝拉确定就行了,她确定他也爱上了她。他们成了男女朋友,最终手挽着手在她面前走过那条撒满了花瓣的红毯。后来的事情,就像一出老掉牙的家庭剧,在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的浸染中,她的林然越来越不能令她满意。贝拉说陆珊的关心是一如既往日久弥新,但林然的关爱就像是被洗衣机洗舊了的衣服,越来越薄,上面沾着未洗净的油渍、汗渍。出于对这种“不公”的失望和可笑的报复,她敌视所有在晚上向他发出邀约的朋友,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她总在十点打电话给他的朋友,请他将自己的老公送回家。这原本也没有什么。如果他回家之后她请他一起陪她看她的电视剧,或是干点别的,哪怕什么都不干将他推进浴室洗掉他一身的烟味和酒气,之后靠着他的肩膀迷迷糊糊地睡着,而不仅仅是一个冷眼和两句抱怨。哪怕当时她真正地和他吵一架。可她往往克制得很好,不会在这个时候和他吵起来,她的那些话只将他推到悬崖边上,让他沉默地看着悬底的风景,那些郁郁葱葱无比幽暗的密林,以及密林上偶尔惊起的孤寂的鸟。屋子里重新变得寂静的时刻,他便也无法说什么了。他玩他的手机,看他的网络小说,她则追她的剧。贝拉说,这是一种让她迷恋的沉静。整个屋子里的都属于她。一切。全部。

“你就不担心他哪天跳下去么?”陆珊问她。

“什么跳下去。”

“你把你们的关系推到了悬崖边上。”

“哦。是吗?他不是也和我吵吗?一盘菜,一个两天没倒的垃圾桶,一块洗过但还沾了几缕头发丝的抹布。是我推他的?你觉得在他眼里我是什么?”

“你爱他的对不对?”

贝拉笑了。陆珊总是会问这样的傻问题。她只想提醒她,她曾经可是爱她的林然爱得发疯的。

“这没意义,你该问我还愿不愿意再过这样的日子。”

“你到底在期待什么?”陆珊问她。

“期待哪一天我真正感到厌烦了。把一切都结束。”贝拉说。她冷静的语调让陆珊误以为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她心底的声音。但不久后,她便认为,这不过是她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回答,仅仅只是个回答。

她曾经劝过他们要一个孩子。几年前她就不再这样劝了。她担心自己又做了错事。就像十年前她做的。

那真是她们最好的年华。

陆珊径直穿过餐厅,走到南边靠窗的那个位子,拍了拍贝拉的肩膀,将酒瓶里剩下的啤酒倒进了一个空杯子里,一口气喝完了它。

两个多小时候后,陆珊抱着贝拉,坐在许一舟的车里,看着车窗外被城市灯光点亮的缤纷夜色。依旧是说了太多的话,让她觉得口舌发干。她有些懊恼,她为了贝拉做了太多的事,比如,麻烦一个现在已经算不上熟悉的男人。

车里放着大提琴的曲子,其中一首陆珊很耳熟,却突然间想不起来它的名字。

贝拉睡着了,她怀里那个片刻前还歇斯底里控诉自己丈夫的女人,此刻就像一只安静的小猫。她叹了口气。

“没事。过去了就好。离婚就这样。”许一舟的话从音乐中插了进来。一路上,他除了问贝拉家的地址,没说过别的话,只是在开车。

“是闹离婚。还没离呢!”陆珊更正。

“他们有孩子么?”

“没有。有孩子她估计就不这么闹腾了。”陆珊说。

“你觉得你能劝得了她吗?”

“尽量吧。总不能说离就离吧!这么多年的感情了。”后面那句,说的时候,她恍惚了一下,又被那首熟悉的曲子拉了回来。

“真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说得轻巧啊!”陆珊不无讽刺地说,“男人都这样想么?”

“离过婚才这么说。”他轻轻点了点刹车,车子不紧不慢地停在了亮起了红灯的路口。

他自然而然地说起了这件事。听起来,就像男女朋友分手那么正常。陆珊便知道了他的大概情况:离婚三年,前妻带着女儿去了法国,嫁了个金发碧眼的法国男人。说起前妻时,他的话语里听不出明显的情绪,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她还记得他的妻子,早年与他在同一家公司。陆珊刚进现在这家公司不久,他的妻子便跳槽到另一家公司做了外贸部经理。想来她是在工作中认识她现在这个法国丈夫的。这种事情,他要不主动说,她也不会去问。她想说收回之前的那句话,或是说句抱歉,可似乎又显得有些矫情。他已经不是她的工作对象,她也不想再费力去奉承讨好了。音乐加深了她的疲惫,她有些困,却又不能睡着,也不想去找些话题与许一舟聊天。她没有兴致做这些。喉咙依旧干得厉害,像是布满了被烈日暴晒过的沙粒。贝拉身上的酒气渐渐浓了起来。陆珊考虑是不是要将一侧的车窗打开,又担心贝拉被吹得感冒。之后,她将车窗开了个小缝,风吹了进来,不急不慢地拂过她的脸颊。

车子稳稳向前,贝拉被她半拥着,头靠在她的肩上。路灯的光随着行车的节奏,或明或暗地打在她的侧脸上。她的眼影因为泪水而化开,浓重的青黑色遮盖了已红肿的眼睛。她的眼皮动了动,身体向她靠了靠。

她搂紧了她。将她胸口不知什么时候崩开的领口的第三粒纽扣扣上。她的身材依然保持得不错,胸部丰满而有弹性。她总喜欢少扣一粒扣子。这样性感,她曾说,会有更多的男孩子回头看你,哪怕只是看你没扣上的扣子。陆珊微微笑了笑,伸手将她领口的第二粒纽扣也扣上。圆形的,镀银镶钻的金属纽扣。在被路灯照过时闪耀的瞬间里,她怀里的女人依然是美的,就像她还是个女孩那样。

那时候她们都还不化妆,指甲修剪得光滑整齐,饱满的半月白像十轮初生的新月。没有甲油,也没有亮闪闪的美甲装饰。高兴了一起去学校后面的烧烤店吃烧烤,伤心了去烧烤店隔壁的火锅店涮火锅。美食令人欢乐也能填平伤痛,贝拉那时总这么说。钱不多,她们依然走遍了C城,搜寻她们负担得起的美食,不知道去过了多少家小饭馆和路边小吃店。酒在那时并非必需品。她们更喜欢各种带甜味和特殊香气的饮料。

她清楚地记得她们的初次相识。

出于对独立的向往,陆珊谢绝了父亲的护送,独自去学校报到。拖着行李箱出了火车站便被一群热情的老乡接到大学报到处,领着她办完所有的手续之后请她吃饭。饭桌上,她告诉他们,她其实不是他们的老乡,只不过在那里呆了几年、读书考学而已,高中毕业后,就不会再回去。她倒不是故意这样说,可她也不想莫名其妙多了那么多喊她老乡的人。

“没事没事。不是老乡还不能在一起玩啊!”她的手被一双柔软纤细的手亲昵地拉了起来。

是贝拉,和她一同被接来的大一新生,报到时就跟在她的后面。

陸珊那时候有些孤僻,对于身后这位圆脸的可爱女孩,只是悄悄地看了两眼。

贝拉和坐在她们中间的那个男生换了位置,陆珊剩下的时间便在与她窃窃私语中打发。她与她说了很多的话。尽管那一次她不是真的对所有的话题都感兴趣,而只是,为了避开那些令她不适的目光。

大学毕业后,贝拉嫁给了林然,陆珊真正的同乡。婚礼当天,林然拉着贝拉的手,像个深情的勇士一般走过红地毯,人们对着他们拍照、鼓掌,大厅的灯都灭了,只有一束闪亮的玫粉色光束照在林然和贝拉身上,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陆珊也是,看着看着,她就哭了,因为哭得太凶猛,把妆给花了,她只好离开了观礼现场,跑到了洗手间呆了会,等差不多算好时间要给贝拉递戒指了才回去。

她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对那个聚光灯下身穿白色礼服的女孩充满羡慕。可她的眼泪却不是因为这个。

半小时后,她和许一舟一起将贝拉搀扶着送到了家门口。在那里,她看见穿着一身蓝格子睡衣的林然。比起学生时代,他胖了许多。她看着他鼻梁上的那副略显滑稽的无框眼镜和他打了招呼。

相互微笑的时候,她明白,在这种不得不为之的礼仪之外,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贝拉没再来找她。这依旧是她熟悉的周期,就像女人定期到来的月事——没错,所有幸福和悲伤的源泉。陆珊决定下回不再费那么多的口舌了。这种决定她下过很多次。贝拉每次都能轻易点燃她,让她和她一块烧一会。

她不像是那种缺乏理智的女人。正是因为这样,她也需要不时与她一起疯一疯。要是非要有个解释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她便可以好好地工作,准备云南的竞标。安安心心勤勤恳恳地加班。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让她操心。她没有时间去过问贝拉了,也一次都没找过她。偶尔,会收到许一舟发来的信息。

晚上给你们家胃先生吃点好的,方便面小姐!他调侃她。

送贝拉回家的那天,她把从超市买的那一袋东西忘在了他的后备箱里,购物袋里是各种口味的泡面和速食米粉。

送你吧,当一晚上的跑腿费。她说。

我不吃垃圾食品。他回复。

她给他回了个笑脸。那袋东西,她是不想再去拿回来,又不可能要求对方送过来。他要是不吃,随便送给谁都行。

当时他为什么不提醒她后备箱里还有东西呢?他不像是个记性差的人,如果后备箱里是重要资料而不是一购物袋的泡面和零食,他应该不会忘记。他看起来也并没有非要紧急地赶着去处理的事,不会因为匆忙和心不在焉而把这件事——尽管也是小事——给忘记。她在路上和他聊了些什么?在从贝拉家出来之后,他开着车送她回家的那段车程里。她的情绪不太好。他安慰了她几句,她好像又从中听出了一些弦外音。他应该没那意思。这弦外音是她自己说给她自己听的。什么强者不理解弱者的心酸。拥有失败婚姻的男人依旧可以是成功的男人,可拥有失败婚姻的女人却难以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意思就是这样。这话现在想来有些傻,也毫无理智可言。他轻轻地笑了两声,说她说得有道理。幸好她及时收住了嘴,不再翻腾心里的那个垃圾箱。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头开始偏向右侧的车窗,看着高架右侧花架上被夜风和来往的车辆疾驰而过的气流吹得摇曳生姿的黄色和粉色的大朵月季。那可真是好花呀,只不过在这样的地方远不如摆在花店的橱窗里那么华贵罢了,可依旧生机勃勃。她专心看着那些花,头一回觉得它们那样漂亮。黄色和粉色,还有玫红和大红。它们在这样的地方每天闻着尾气听着噪音依旧长得那样的好。她不确定它们是否定期有园丁来给它们浇水施肥。这地方,做养护应该也不十分容易。她叹了口气,侧过头来看了一眼一旁认真开着车的那个人。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她的脑子里,除了那些月季花,什么都没有。可她不能和他说什么花。她不确定他是否介意她之前说的话。她应该感谢他不是吗?她说的那些不仅多余而且不合时宜,把之前建立在他脑子里的好印象都颠覆了——以往合作所贴上的旧光环。

她是因为这个而忘记了她的购物袋的吗?

也许他想起来这件事。却故意没提醒她。就当成是对她的一点小小的惩罚。他需要这么做吗?她不确定。不过可以借此调侃她一番也不错。不会做饭。每天吃泡面。不论她事业上做得有多出色,仅凭这点也足以取笑一番。不会下厨和不会化妆对一个女人来说,都是致命的缺陷。

她有些生气。她想起了这样的论调。那些在相亲场合下问她会不会做饭或者旁敲侧击地问她平常都是在家吃还是在外面吃这样的问题的男人令人讨厌。

她打了个蛋到泡面碗里,用叉子戳开了蛋黄外的那层膜衣,明黄色的粘稠液体慢慢地溢出来,流到仍旧硬邦邦的面饼上。她将它们一块关进了微波炉,调好了时间。在一旁等待着。几分钟后,她把她的晚餐和关闭了工作页面的电脑桌面背景——带着晨露如少女一般绽放的龙沙宝石,她刚换的电脑桌面——以及几个散乱堆放的文件夹拼在一块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标题是,盛开的夜晚。

等你忙完。我请你到我家吃饭,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食物。他很快就回了她一条。

她给他回了句“谢谢”。

帮你的月季施点肥,松松土。他又说。

去昆明的那天下午,陆珊带着助理在机场登机时,接到了贝拉的电话。

“我真的要离婚了。明天就去民政局。”贝拉说。

“好吧。随你。我现在上飞机了,去出差。”陸珊说完就挂了电话,关了手机。其实她没必要那么快关机,她还在通道里,况且飞机也没那么快起飞。

“真的”,她说“真的”,似乎她之前都是在开玩笑。她不想再管她了。贝拉或许会伤心。十二年里,她从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好吧,随你——她知道,那句看似平常的话里所蕴含的敌意。她的态度应该激烈一点,哪怕骂她一句,都说明她是在意她的。或者安慰她一句,温柔一点,告诉她下了飞机马上打给她。即使那时她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处理。

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宽慰的,批评的,轻柔的,严厉的。就像一块块打了水漂的小石子,没能替她搭起一座渡她过河的桥。她期待着她立刻飞奔到她的身边,将那些之前说过的话再说上一遍,她是这样想的吗?

她为什么不明天告诉她,从民政局出来后再告诉她。

阳光给机窗外的云层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这景色挺美的。令她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仅仅是一些水蒸气和尘粒组成的气团。

或者,她和贝拉这么多年来的友情并非牢不可破。

她避免自己去想贝拉的事,避免被那些细若游丝却又执着坚固的情绪缠绕。她找了一些话题和助理聊,可他对她太过于恭敬了。聊天很快让她厌烦。她戴上耳机,重新开了手机听歌,强迫自己在小提琴的声音中睡去。她应该养足精神去应对接下来的工作。

晚上的饭局她喝了不少酒。对方的那个矮胖经理酒量好,爱喝。还有那个中间人,不停地端着酒杯到她跟前来邀功。她的小助理有些看不过去,自告奋勇地替她挡酒。可他缺乏经验,又被人下了套,脸很快红了。他醉了后,说话不再像之前那样毕恭毕敬,音调也显得抑扬顿挫了起来。

“你们,不要为难女人喝酒。我替她喝!”他拍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肩膀,说。

陆珊将他手中的杯子取下,让服务员带他到一边的沙发上休息。他拒绝了,死活要守在他所谓的“阵地”上。

她陪着笑脸继续着她的战斗。饭局,拼酒。她曾经多讨厌的事情。小助理说的话,她记得十二年前也有人说过。就在第一次开老乡会的那天。坐在她身边的林然就起身拿起她的酒杯,一口气灌进肚子。和那些她真正的同乡们说,女孩子嘛,别逼她了。

在返程的航班上,陆珊难得地睡了个好觉。她是不知不觉睡着的。耳朵里塞着耳机,耳机里流淌着她喜欢的小提琴曲子。空姐来送餐时她都没能醒来。助理没叫醒她,出于体贴,也出于对她的敬畏。机舱里弥漫着的速食晚餐的气味,那股她历来讨厌、却一直以她的亲密伙伴自居的气味也没能打扰她的酣睡。

她睡了将近一个小时,醒来时她闻到了红烧牛肉的酱汁味。晚餐又是红烧牛肉饭?她问助理。他说给她留了份面条。觉得她可能会更喜欢这个,要是她不喜欢他去给她换一份。她伸出手,用手背试了试助理桌板上餐盒的温度。银色铝箔仍透着热气。她把它拿了过来。她有点饿了。

面条里是混了肉粒的番茄酱,中式拌面和意大利面的杂糅。肉粒经历过了速冻解冻烹饪再度冷藏又微波加热之后早就失去了原本的风味。她没有别的选择。

“谢谢你。”吃完半份的时候她对着助理说。他有些诧异,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应该的。

回去后她应当给他放两天假。这些天他一直陪着她加班。任务完成了,她应该给他喘口气。她想。却没和他提放假的事,继续吃着面。

整个机舱里只有她一人还在用餐。飞机很快就要降落了。她可以少吃点。落地之后再去吃个宵夜什么的。是啊,宵夜。去它的泡面加鸡蛋。她完全可以吃点别的。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家里吃泡面,而不是一个人找条街去吃宵夜?

一个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有人来接她吗?在空姐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飞机即将降落的声音里,她有了一点点的期待。许一舟问了她的航班号,就在她即将吃完早餐将一个个紫色的提子塞进嘴里并不厌其烦地一粒一粒吐出葡萄籽的时候。她翻开她的手机,他们的聊天信息的最后一条就是她发过去的航班号。他没说来接,也没说一路顺利这样的客套话。她的这个期待毫无征兆。她发完她的航班号就把手机收了起来。那时她的脑子里还只有工作——今天最后的安排,以及,被贝拉填满的空余部分。对于贝拉她有点后悔,可又觉得必须这样,“随她去吧”这样的想法在略有空闲的时候就会冒出来安抚她烦躁的心。

从在机场排队安检到吃那份助理留给她的面都没再想起贝拉。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和助理带着疲惫却充满兴奋的聊天中度过。那个男孩对他的未来充满期待。她得鼓励他,至少要将她的热情持续到航班在C城落地。他回顾在昆明这几日的各种细节,一遍又一遍,她陪着他回顾,帮他再度将那些细枝末节展开,剖析,让这次的经历变成他以后丰满羽翼的一部分。她甚至装得比他还要兴奋。他有时会压制自己的热情,觉得他不该那样得意。所以她就得让他知道,你应当高兴、你很棒之类的。

她最终吃完了他帮她留的那份面。她觉得她今晚可能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番茄酱里的那股安赛蜜的味道让她有些反胃。飞机极速降落的那段时间她竭力忍住,不让胃中那些正在反抗的食物碎渣顺势上涌。她紧紧地抓着大腿两侧座椅的蓝色垫子,像溺水的人抓住拂于水面并不粗壮的枝条。

她在等行李的时候把手机从飞行模式调到正常的模式。有两条信息。“回来了吗?”是贝拉的。“我来接你。”是许一舟的。分别是飞机起飞后一小时和半小时发来的。

她将“飞机刚刚落地”这个消息分别发给了他们二人。很快,她接到了许一舟的电话,二十分钟之后,他将她的行李放进了那辆黑色雷克萨斯的后备箱。盖子合上的那一刻,她的胃里有了些不适的蠕动——似乎车子也吞下了什么不该吃的食物——在胃酸中发酵的番茄酱的气味再度涌了上来。

“你好像有点不舒服。”车子驶出机场后,他问。

她想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飞机上吃了一份很难吃的面。”

“你全吃完了?”

“你怎么知道我全吃完了。”

“如果只吃了两口,不至于难受成这样。我应该早点给你打个电话的。”

陆珊笑了笑。思忖着,要是他早告诉她来接机,而她又仍旧在飞机上睡着,助理又恰好帮她留了份面,她会不会吃完?不知道。她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将那份裹满了人造番茄酱和冷冻肉粒的面条吃完。

“还吃吗?”许一舟问。

“你觉得我该吃还是不该吃?”陆珊侧过头看他,她的目光带着某种暗示。某种不自觉的流露,也是不得不表现出的暗示。

他对着她笑了笑,稍稍用力推了一把方向盘,车子朝右拐去,开了一阵子,过了一座桥,接着拐入一条勉强能通过的窄巷,其间为了避让一辆迎面而来的自行车停了片刻,而后缓缓行驶了几分钟进了一间挂满红灯笼的院落。

他早就安排好了,她知道,不论她吃没吃飞机上的那份面,也不论之前他们聊了些什么,她是不是问了他那个问题——这些都不重要——她最终还是会跟着他来到这个地方,和他一起吃完这顿饭。她确信,他也同样明白这点。

“旅途劳顿。吃点清淡的。给你接风洗尘。这里环境不错,挺安静的。”许一舟帮她把椅子拉了出来。

“我以为你会亲自下厨,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食物。”陆珊将湿巾摊开,擦了擦双手。

“我家的餐厅随时欢迎你。不过,你确定今晚要去?”许一舟笑了。他说这话时,并未带着明显的调情的语气,反倒是有一些疑惑。他左手的拇指指背不自觉地轻轻地擦了下鼻梁。她注意到了。

陆珊没有回话。只是低头笑了笑。她想听听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她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吃完饭,她要去哪里。回家?她没有想要回到那个居所的欲望。她的行李箱还在他的车里,里面塞满了文件和未洗的脏衣服。往常,她出差回到家,先洗澡,再吃点东西,之后将衣服分类扔进洗衣机一桶一桶地清洗。她每一回都是在洗衣机滚筒与水流的摩擦声中睡着的。大部分时间都能睡得很好,第二天在晨光探入窗帘缝隙时准时被闹钟叫醒。

他替她点了菜,其间没问过她想吃什么。像是许多年前已经了解了她的喜好那样。要是他的记性足够好,或者说,他有着足够好的职业素养而又过目不忘,记住几年前的某位合作伙伴的喜好也并非难事。但也许,他只是想让她吃点他希望让她尝试的食物。

他看菜单的时候她在看她的手机。贝拉回了她的信息:“哦。”

餐廳内还有另外两桌客人。一桌热菜刚上,另一桌快吃完了。他们说话的声音都不大,没有人看向她这边。她倒是希望谁看过来一眼。

点完菜,许一舟问了她几个关于昆明之行的问题,大都点到为止。这让她想起三年前,他们偶尔也这样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她慢慢地想着,回忆每一个细节所匹配的另一个细节。她觉得他这几年应该过得不错,就是那种没有一天是虚度的。他的状态不错,比她认识他那时要好。她觉得自己不那么好。因而才能慢慢地留意这些可能转瞬即逝的细节,比如,他拧开饮料瓶的动作,瓶子倾斜的角度,以及已经出现过两次的用左手的拇指指背不自觉地轻轻地擦过鼻梁的动作。

她回答完了他的问题。现在轮到她问他了。她是这么认为的。他问的问题是在任何场合下都适用的万能钥匙。而她,则要决定大门打开之后,要进到哪一个房间。她想要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想从他的回答之中分辨出客套和掩饰。她想知道,他是否介意生活上的失败。比如,离婚。

“不需要把这事定义为失败。”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说“不需要”,而不是“不应该”。

“你不在意它吗?我是说婚姻本身。”她问。

“在它完好无损的时候,我非常在意。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它,为了我的妻子,孩子,我的家人。可它现在消失了。我觉得它的重要性就是提醒我不要再犯我已经明白的那些错误。”他回答。

接着他笑了,开始替她盛汤。牛肉和小芹菜、菌类一同煮成的汤。清澈得泛不起一点油花。

“其实,人怎么可能不犯错误呢。”他替自己舀了半碗,“别那么在意就好。”

陆珊笑了,汤有些微辣,从她能看见的食材里,看不到辣椒,什么颜色的辣椒也看不到。这是一碗开胃汤,即使,它上得有些晚。

她决定去贝拉家找她。喝牛肉汤的时候她发消息问她在哪,她说在家。她回得很快,就像一直等在手机面前。吃完饭许一舟就开车将她送到了贝拉家。仍旧上了之前那个高架,夜色下的月季依旧娇艳无比。她不知道这花的花期有多长。而开花的的确确是件耗时又费力的事。

许一舟说他在车里等她。“你应当不会打算陪她睡吧!”他调侃地说。陆珊没打算住在贝拉家。自从她结婚后,她就从未在她的家里留宿过。即使今天林然不在,她也依然会回到自己的家中。她顺了许一舟的意思,将她那个塞满了文件和脏衣服的大号红色行李箱留在了他的车里。那些文件会染上一股因过度发酵而变得酸臭的体味。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陆珊决定在贝拉家逗留一小时。不能让他等得太久——这是一个挺恰当的理由。

贝拉在收拾东西。把不要的东西都扔进了一个巨大的纸箱子。她觉得她搬不动那个纸箱。不过,她能请收废品的人帮她挪动。她扔东西的时候几乎不做什么判断,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看见了什么就顺手拿起来,走到客厅中间的那个纸箱边,将它扔进去。有时候也远远地抛。她投篮技术不太好。扔到箱子外的陆珊就帮她再放进去。她就这样足足看了她十五分钟。她没想去打破这沉闷而又凝重的气氛。她或许该说抱歉、对不起。她因为忙着工作而对她疏于关心。可现在贝拉看来并不需要。

“林然呢?”她问她。

“住到朋友那去了。这房子我们会卖掉。财产按照协议分割。”

“你住哪?”

“这个你不用担心。放心,我不会去麻烦你的。”贝拉用一种略带嘲弄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接着回了头去了卧室。

陆珊跟了过去。卧室里仍旧挂着大幅的无框水晶婚纱照。贝拉站到床上,想要把它取下来。她任由她踮起脚伸直了手臂去托着那两个被过度美颜勉强能被认出的人。就算她要把它砸到地上,她也绝不阻拦。

“你怪我?”她问。

贝拉没回答。她将那幅照片取下后,将它搬到了卧室外面,靠墙立着。她伸出手拂过照片上的灰尘,灯光映照下,两人的脸孔因此多了两道手指的划痕。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把林然介绍给我?如果你喜欢,你其实可以自己留着。你不用帮我抢的。你完全可以在把他的班花女友气走后,然后和他在一起。”

说完了这些话,贝拉才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应该去给她一个拥抱么?她在痛苦和绝望之下才说了这样的话。她的眼睛里仍旧闪着光,她仍旧重视她,视她为最好的朋友。可陆珊的脚却黏在了那块赭红色圆盘豆地板上,丝毫没有挪开。她的舌根有些发苦。

在那一缕淡淡的带着温热的苦味中,她试图去回忆,她是怎么认识贝拉的,又是怎么认识林然的。她和他们成了好朋友。在不同的圈子里。即使不久后林然带着女友来参加同乡会,他仍然在KTV和她一起唱了那首他们每回都合唱的歌《广岛之恋》。有种说法,情侣不能合唱这首歌,唱了就一定会分手。林然说。这是什么鬼逻辑,不唱就不会分吗?她略带挑衅地问他。之后的聚会里,只要林然没带女友,她就打电话叫来贝拉。她没告诉贝拉她这位帅气的同乡有女朋友。在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候,她完全没提这件事。

“那个时候,没错,我欣赏他。可是——”她后退,靠在了一张堆了些杂物和零食的折叠小桌子上,“我并没有那么喜欢他。你不一样,你会喜欢,爱,需要,你不会逃避你的感受。所以我才有勇气为你去做那些事。”

“为我,真伟大啊。”她坐在了地上,背靠着那幅照片。照片因为受到挤压而紧紧贴在了墙壁上。

“我很自私。很抱歉。”陆珊说。

她们有几分钟谁都没再说什么,接着,陆珊离开了那个折叠小桌子。包了铝合金条的桌子的边缘在她的腰际烙上了一道凹痕,遮掩在柔软的衣摆之下。她的腰有点酸。她朝着贝拉走过去,在离她两步的时候停下,蹲了下去。

“现在你高兴点了吗?”她说。

“你走吧!”贝拉站了起来,抬起手擦了擦眼角。她又收拾东西去了。那副无框水晶婚纱照失去了支撑,倒在地板上,发出了这间屋子里所能听到的最大声响。

站在她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很多东西,远处的公园,公园里晨练的老人,从一头跑到另一头的狗,排队买日式饭团的客人,拎着菜缓步而行的老人,他正搀着他伴侣的臂弯。快捷酒店,24小时便利店,水果超市,东北饺子馆,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标签,在视线的前方以一种独一无二的序列组合。要是她能记得住,这就是独一无二的。

他做好了早餐,正轻声地叫她。珊珊。可以吃了。他说。她回过头来,朝他笑了一笑。

这是第几天?她算了算,十,第十个早晨。他为她做了十次早餐。她走到餐桌邊坐下,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常温,刚刚好,而他那杯则是冰的。很快就要进入酷暑了。她对酷热有一种恐惧。不太喜欢过于猛烈的阳光。

不过,这恰好是贝拉最喜欢的季节。她喜欢穿着泳装涂上防晒霜让陆珊陪着她去海滩晒太阳。在上大学时,她们攒了一年的钱,去了一次三亚的海滩。她那副凹凸有致的火辣身材,海滩的阳光才最适合她。

他坐在她对面,把一根烤肠切成了两半。她则用叉子将半熟的蛋黄搅碎,和蛋白混在一起,又往里加了几滴酱油。她的盘子很快变得混乱无序。

“谢谢你这么多天来的早餐,挽救了我受伤的心。”她的声音听起来挺愉快的。那些混乱的食物很快被她大口大口地塞进了嘴里。她吃得有些贪心。这几天,她的食欲非常好。

“如果你早点下班,我还可以为你做好晚餐。”

“好吃的东西,不用一次吃完。我觉得挺好的。早餐足够了。”陆珊走到他身边,吻了吻一下他刮过胡子变得光洁的脸颊,在那上面留了一丁点黏黏的蛋液。

这一个月,她差不多丢失了她的友情,不确信是否能够重新得到这个朋友。另一方面她似乎是抓住了时机,迅速给自己找了个男人。他的体温刚刚好,在初夏的时节里,可以给她一些温暖,又不至于太热。记得第一晚他们在一块时——记不得是谁主动的,大家都心照不宣——他躺在她的身上,汗水像无序的溪流顺着他们的身体流到了铅灰色带羽毛印花的床单上,而片刻之前,他们小心翼翼地触碰对方光滑的肌肤。她的略有松弛,这让她有点遗憾。他身上的蒸汽开始渗入她的体内时,心口感到一阵灼热,她推了推他,顺势将他往右挪了挪,让她的左胸露在了外面。她透了口气。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以及清新的血液重新进入心房时的舒畅感。灼热迅速消失了。她再度深吸一口气时,他翻了下来,与她并排躺在了一起。问她怎么了。心口怕热,她说,刚才像火烧一样。他支起身体吻了她心口的位置,而后,将手放在了她被汗水弄湿而变得冰凉的腹部。

她需要这样。需要一个男人像这样进入她的生活。同时,她以恰当的角度进入对方的生活。在他的阳台上看一看独一无二的景观序列。他去买面包、牛奶、鸡蛋和香肠的24小时便利店,他买柠檬、蜜瓜和火龙果的水果超市,他去散步的公园,以及,偶尔去买一份晨报的报刊亭。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爱他。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的那晚她所做的一切并非因为爱恋。现在她觉得,有这样一个人也不错,是她欣赏的类型,他们曾经拥有过的无可挑剔的业务合作,他的体贴及恰到好处的热情,以及,他坚持每周去两三次健身房而练就的没有赘肉的身材——试想一下,要是他在身材管理上毫无建树,有了一个啤酒肚和肌肉松弛的臂膀,她那时一定不会对他投怀送抱。对了,他还为她做了十次早餐和两次宵夜。一次是意大利肉酱面,一次是虾肉玉米馄饨。

不忙的时候,她常常去许一舟的家里,与他在那宽大空荡的三室两厅里温柔缠绵,虚度时光。他家里收拾得很整洁,不像一般单身男人的居所那般凌乱。她不认为是因她来了才刻意这样做。就像他去她家,尽管她会觉得不好意思,却仍旧没有提前把垃圾桶里的垃圾清理掉,换上新的垃圾袋,或是把收下堆在沙发上没叠的衣服叠起来,她会将卫生间的脏衣服收进洗衣机,可大部分时候她还来不及分类,来不及套上洗衣袋启动洗衣程序。这些事情,总是在他来过之后,她把他们一起汗湿的床单换下后再做。

她喜欢去他家里,甚过他来她家找她。招待人是件麻烦的事。就像以往,她去贝拉家的次数远比她来她的出租屋要多得多。

这么想来,她说自己自私,再恰当不过。她的热情,她的所谓的义气,她所谓的伟大,都建立于此。

她仍旧常常回忆和贝拉曾经一起做过的事。那些发生在她们最好的时光里的小事。一起去服装市场淘衣服,去影院看电影,在宿舍里看宫崎骏的动画。她们第一次认识时在餐桌边的小声交谈,就提到了它们。她们最喜欢的那部是《风之谷》,娜乌西卡,她们都喜欢她,美丽而勇敢,能读懂王虫的内心,关爱身边所有的生命。贝拉说她有一颗伟大的心——这真是那时候才能说出的话。而现在,“伟大”就是一种嘲笑。

她们最喜欢的片段,娜乌西卡的复活——王虫们伸出了无数金色的触手,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娜乌西卡慢慢苏醒,漫步于那片金色的原野之上。

她穿着一件蓝裙子。没错,是蓝裙子。那时候她也喜欢蓝色。

啦啦啦,啦啦啦。陆珊记得这段童声,娜乌西卡安魂曲。她还能唱,而且,不会跑调。

她拿着喷水壶给许一舟的盆栽喷水时哼起了这首曲子。

“唱什么?”他的声音从厨房传了过来。

“娜乌西卡安魂曲。”她说。随即走进开放式厨房,好奇地看着操作台上已准备好的食材。

“哦,风之谷,我女儿爱看。片子就在电视机柜的抽屉里。我买给她的,她每次来都陪她看。你也喜欢?”他的表情像是觉得这事挺好笑。

“以前喜欢,和贝拉一起时。”她白了他一眼。

“贝拉。说得像我的情敌似的。”他现在是真的觉得她可笑了。

他其实从不能理解她与贝拉的事。她也没对他讲太多。在他眼里,女人之间的友情原本就不怎么牢靠。

搞得像你自己离了婚似的。他说。好像我是趁虚而入了。他又说。当然,完全用的是玩笑的语气。你要是还想和她做朋友,就去找她吃个饭逛个街啊,买几件衣服不就什么都解决了?他也这样提议过。

“你在这个城市没有别的朋友?”他现在倒是认真问了这一句。他正用一把双立人银点系列多用刀刮着一条鳊鱼的鱼鳞。鱼的尾巴不受控制地上下翻动。

她摇摇头,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看见我她就会想起她失败的婚姻。我和他们两个以前是好朋友。她铁了心要离婚,就把我也给离掉了。所以,以后再说吧。”

“这是什么鬼逻辑。”许一舟将刮好鳞的鳊鱼放在水龙头下冲去浮鳞。

“对,就是这样的鬼逻辑。你不懂的。”陆珊用涂了红色甲油的手指从准备用来拌沙拉的玻璃碗中拈起一片黄瓜片,塞进了嘴里。

她去了客厅,打开电视机柜的抽屉,翻出了一些碟片。宫崎骏的全套,还有一些迪斯尼的动画电影、冰雪奇缘之类的。她看了看,又将它们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她的嘴里残留着新鲜黄瓜的清香,她带着它去了阳台,看着远处高架上奔波的车流,打算在那待到他做完晚餐。

七月里,陆珊找了个空当休了年假回到了家乡。她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读书的那个城市。那个山清水秀的南方小镇,她一年回去两次。

父母仍旧住在她上小学三年级时买的那套房子里。在当时算是镇上建得最漂亮的商品房,有围墙,有物业。十几年过去了,房子也显出旧态,与周围那些新建的小区以及房地产开发商建的度假式别墅相比,有点灰头土脸。房子的面积也不算大。七八十平方米,小三房。父母没有要换房的意思。老小区,老邻居,熟悉的菜场和公园,他们想不出有什么变动的理由。

“除非你结婚生了孩子,我们去给你搭把手,不然就在这呆着吧!”陆珊的母亲说。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烧糖醋排骨。煤气灶头蓝色的火苗眼看着淡了下去。母亲冲着客厅喊了父亲,让他来帮忙摇一摇瓶子。

“这么弄不安全的。”陆珊对着闻声赶来的父亲说。

“总得烧完这个菜吧。”母亲说。

父亲半蹲着身子,已经动手摇动起那个蓝色的钢瓶。

咣当咣当。这是陆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自从用了第一瓶液化石油气之后,这声音就时不时响起,有时候是她在房间写作业,有时候是她在客厅看电视,现在,她正在帮母亲将淡盐水泡过的青菜从水池里捞出来。一只青虫正在飘着碎菜叶的水中扭动着身体。

“新小区都用上管道煤气了。”陆珊幽幽地说。紧着着,母亲就那样一句话。

有些负气的调子。她未婚。没有男友。独自在大城市工作。在小镇上不是个好形象。即使母亲未在婚姻问题上如别家的母亲那样直白地催促。陆珊明白,母亲一定是常常不自觉地躲开当年纺织厂的那些同事,那些一遇到便谈儿孙的奶奶和外婆们。

她在家要呆上三天。在这三天里,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陪伴自己的父母,陪母亲去菜场,帮她做家务,陪父亲去钓鱼。和以往一样,她白白坐了一下午一条鱼都没有钓起来。三天里,她选了一些话题和父母谈论,升职,加薪,以及如何光荣地完成公司的任务。以及,贝拉离婚的事。父母如她预想的那样充满遗憾。“怎么就离了呢?”“好好的,又没有第三者,太冲动了。”“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

他们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过得好不好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陆珊说。

結了婚也是免不了要离婚的。她想提醒他们一个事实。

很快,她从父母既惊讶又了然的态度中明白了一点,婚姻不是她这个没经历婚姻却也并不年轻了的女人所能评头论足的。她有时候会想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就像小的时候,看到父母因为生活中的烦恼而愁苦,她便在学业上为自己努力争取。

即使有足够的时间,陆珊也没打算把和许一舟的事说给父母听。她有六天的假期。三天陪父母。这是最佳的时间,可以将三人的关系推向最美妙的那个点,在厌烦和不满未来之前便结束,然后期待着下一次。剩下的三天,她要去度个假,什么也不做,谁也不取悦,不遗憾也不内疚地度过。许一舟会来这里。来这个小镇。他们要在小镇南边那个大水库边的度假村住上两天。最后一天自驾返程。

六月快结束的时候,陆珊说想回趟老家。接着说那个很美的小镇。怎么个美法。他问。有山有水。她回答。

他正在不锈钢双耳汤锅里煮意大利面。在欧式抽油烟机低沉嗡嗡声中她说起湖边的风景,以及将风景尽收眼底的度假村。

你喜欢的话那就去住两天。他就这么说。

煮好后,他捞出,把做好的肉酱倒上,端到铺了白色桌布的餐桌上,又去酒柜里拿酒。陆珊不再提度假村的事。在他将酒倒进第二个杯子里时说,“有空和你学学怎么做菜。”

她是真这么想,相比较,去度假村的提议才像是随口一说。

父亲将陆珊送进了车站。他看着她进站、检票,看着她毫不费力地将她的黑色小行李箱提上了安检机器。她朝他挥手告别,并看着那个被旧T恤灰绿色条纹包裹的背影消失在陌生而拥挤的人群中。有一些关于他们的共同回忆被勾起。她克制住了自己不去想它。

半小时后,她离开候车室,和她的黑色行李箱一起来到出站口,许一舟已经等在那里了。

车子驶上了一条两旁都是村屋和稻田的四车道柏油马路。这让她觉得自己并非再度踏上回家的路。而是奔赴了另一个地方。她的那张蓝色的火车票还躺在她提包的最外层夹袋里。

“你父母身体怎么样?”他问她。

“还行。年纪大了,总有些小毛病。不过没有大的问题。”她回答。

“嗯,那就好。”

“多花点时间陪陪他们。”稍后他又补了句。

陆珊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便看向外面已经金黄一片、等待收割的稻田。许一舟看了一眼陆珊,握了握她的手。这是一双保养得当,皮肤紧致、温和有力的手、曾给她带来无数的欢悦。陆珊愿意被这样一只手握着,不管是出于虚荣,还是需要。她稍稍转了一下手腕,手心向内扣住了他的手指。

“如果我带你去见我爸妈,你会去吗?”她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问他。

“有什么不敢的,你想好了就行。”他看了她一眼。

她觉得他的重点在于后半句。他们一直没有触碰某个话题,或许是时机还不到,又或者,从开始的时候,就偏离了它。

“你会考虑结婚吗?”她说,等着他朝她投来惊讶的一瞥。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道路,超了一辆小货车。

在他思考如何回答的时候,她又说,“我不是说我,是你,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别的合适的…..”

她意识到自己说这话时顾左右而言他的可笑,垂下目光,用另一只仍旧自由的手轻轻敲打着右腿裸露的部分。

“在家里被我妈给叨叨烦了。不说这些了。”她又看向窗外,一片起伏的稻浪上方,偶尔能看到起飞与滑翔降落的白鹭。它们在附近的山林里做窝,在高高的杉树上繁衍后代。

他们的手仍旧握在一起。她从中抽了出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重新绑了一个更为结实的马尾。说回去后打算染个头发,试一试新颜色。

好啊。他表示赞同。他总是鼓励她去做类似的创新和改变。

她翻开手机,看了看今年流行的几个颜色,并征询了他的意见。将手机收进包里之后,她谈起了去年的一件小事。她说的是麦子。她去山东某个城市出差,去的时候那里的麦子也像这窗外的稻田那样金黄一片,随风翻滚起伏。她在那个城市呆了近一周,中途她乘出租去到郊区的某个工厂时发现道路两旁的路面上铺满了麦子。

“我问司机,你们这真好玩啊!麦子居然晒在路上。司机说,以前家家户户都有晒场,麦子当然不会晒在路上。现在,没有这么大的地儿,马路上方便嘛。后来我特意走到路边捞了一把,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不少已经褪了皮。我才发现,麦子真的和稻子不一样啊,长得不一样,里面更不一样。米粒是白的,麦粒居然是褐色的。” ”陆珊笑了,她的心情似乎撇开了之前的晦暗,因为那些突如其来闯入脑海的麦粒而好了起来,“面粉可是白的哦。”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面粉里有增白剂。”许一舟说。

“嗯,”陆珊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一件重要的事情,“增白剂。”

这时,她已经望见前方傍湖而立的那片白色的建筑了。很快,稻浪就全都不见了。进入眼帘的是一片正荡漾着碧波的湖水。

在大堂办入住手续时陆珊碰到了她曾经的中学同学。准确地说,是小学、初中同学。她是酒店的客房部经理,陆珊便理所当然地享受到了VIP优惠价格。同学让她有空来找她聊天。她说好。

上学期间,这位女同学与她的关系一般。高中时,陆珊到外地借读,她们一度没有任何联系,只在读大学后的两次同学聚会中见过面。之后她们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除非她再度入住这个五星级度假村。陆珊希望她不要将遇见她的事告诉别人。她回去随便和什么人随口说上两句,说她在度假村遇到陆珊和一个男人来玩。小城不大,她小学同学的父母都曾经是工厂同事。她担心事情传到她的父母耳里——被添油加醋之后应当不太好听了。即使是最好听的结果——与男友结伴游玩。同样不是她的预期。

她有些心不在焉。她意识到了。她忍住了没有因为她的游离和许一舟说抱歉。

度假村的环境很好。清晨,在太阳还不是那么热烈的时分,他们开着车到附近的村子,随处走一走,拍一些照片,运气好还能收获一捧漂亮的野花。接着,心满意足地回酒店用早餐。他们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游泳池、溫泉、SPA和健身房里,有时候在房间里看个电影,傍晚则沿着湖散散步。时间其实过得挺快的,不会因为一切像是突然变缓了而有任何的犹豫。她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夸赞着这个度假村,比如泳池的水,比如早餐中的蓝莓慕斯蛋糕以及晚餐中的焗龙虾。她很少这样。她觉得这样的话应当是他说出来,而不是她。

他看起来比她要投入得多。和她在一块时他没有让他的工作来打扰他们,除了接了他女儿的两个电话。一次是他们在看一部美国悬疑电影,另一次,他们在傍晚的湖边一个被浓密树荫遮住的长椅上坐着,看着被金色的夕阳照得像一块闪亮蓝绸缎的湖面。电话响起之后,她的头从他的肩膀上抬了起来。她觉得他很快就会从长椅上站起来,他接电话时喜欢缓步走动。在他起身之前,她离开了那把椅子,朝着湖边走去。那里有人在拍婚纱照。摄影助理正按着摄影师的要求将新娘的婚纱裙摆拉成一个圆弧,新娘立在人工礁石上,紧紧抓着新郎的手。她对她所处的高度感到害怕,或许是高跟鞋的原因。她穿着吗?应该是穿着的。放工具包和手袋的草坪上没有鞋子。

金色的夕阳,金色的湖面,白色婚纱上金色的光线。挺美的。陆珊觉得。尽管有些热。她突然想,如果她可以有一场婚礼,她会选择金色。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此刻她的内心十分平静,平静地注视着那对在人造礁石上摆着不同姿势的男女。

他仍旧在听着电话,就在不远处的树荫下,他来来回回缓慢地踱步,然而并未走出那一小片树荫。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的宝贝从未像这两天那样频繁地找他。应该说,她极少看到他接到她电话时的表情。不论她有多好奇,她都没有走向前。她远远地呆在夕阳的金色光线里,感到一点点的灼热,以及,晚餐前的一点点的饥饿。是她说,要去湖边坐会而将晚餐推迟到7点钟的。

再度提及这个画面是三年后一个夏天的夜晚。陆珊和女友相约去海滨度假。她又有了新女友,一位不需要她讲太多话便能明白她心里想法的女人,比她大两岁。她没什么别的缺点,除了偶尔有点情绪失控,身材也开始走形。如今,她们相约一周去两次健身房。

如果她那时把握住了时机,她可能真的会结婚。比如,她从那片开始变得灼人的金色夕阳下走入树荫,环住他的腰,或是在他的下巴吻上一小口。她只需仍旧平静地等着他,等着他再回到她身边,心无旁骛地与她去餐厅吃晚餐。

“他接完电话才六点半,我们其实可以去餐厅的。早点吃饭也没关系,我已经饿了。我猜他也是。可我们还是在那里呆坐了半小时。各想各的。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我。”陆珊说。

暮色渐沉,沙滩上的人开始多起来,耳边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她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就在潮湿而柔软的沙滩上。她觉得挺舒服的。她的身边有一个不知道谁搭建的沙堡,被人踩去了一半,但轮廓仍在。

“你后悔了吧。”

“没有。”她说,一边用手捧了一捧沙子,试图去将那座建筑物复原,“我要是结婚了,就不和你混了。”

“两个不结婚的老女人,”女友哈哈地笑了,“混来混去的有个什么劲啊!”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手一抖,差点把重新修补好的那部分又弄塌。

她并非没有再一次选择的机会。那年的圣诞节前夕,许一舟把她请到了自己的家里。如胶似漆的甜蜜期过后,她不再频繁地出入他的住所。可他也时常请她去吃饭。他的厨艺很棒,她从来都没吃腻过他烧的菜。他做了一桌美食,开了一瓶红酒,他认真的表情和一种略带刻意的仪式感让她误以为那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他只是平静地和她谈了一件事。他说他的丈母娘来找过她,谈复婚的事情。

“她没能和那个法国人过到一块去。”谈起前妻时,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大部分时间都在说他和前妻的母亲——他现在仍称呼她为丈母娘,他们所谈的事情,还有他的女儿。他的女儿。那个可爱的小姑娘,需要一个爸爸,一个真正属于她的爸爸。

“我爱她。无条件的。”谈起女儿时,他说。

他看起来没有任何的掩饰。也绝不拖泥带水。他是诚恳的。

“如果你不同意,”她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迟疑,他啜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又拿了起来,“如果你打算和我一起,我可以拒绝。”

他终于说完了。她有点失望。他把决定权给了她。

她想过发火。她生气了吗?也许。她把这当成了一种试探。她曾对这段关系抱有幻想,金色的。像娜乌西卡那样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苏醒,漫步于那片金色的原野之上。

可那个穿蓝色衣服的小女孩不是她——她那晚没有给他答案——之后她明白了,她告诉他,她希望他的女儿可以找回她的爸爸。

“你可真伟大。”他的语气里夹着某种失望和嘲弄。

“我一向如此,对吧?”她用同样的语气回复他。

“就这样放弃了?”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我能有别的选择。”她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依旧充满了魅力。他脸部的轮廓,他凝视她时专注的表情,以及在冬装包裹之下结实却即将变得陌生的身体。

视线开始变得朦胧。她想象着,他进入衰败期后,眼神游离、肌肉松弛、反应迟缓的样子。他不再喜欢驾车,而总是出现在住所附近适合散步的道路上,那里也许并不安静,可他仍旧专注地走着,有时候他需要费力才能保持住那已丧失节奏感的步伐。他或许会牵着一条狗,或许会有个伴侣,又或许,只身一人。她盯着他,在视线彻底模糊之前,在她的心底涌起的不是失望,而更像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爱意。

这件事就这样慢慢地往前推进。直到一个周日,一次寒潮来临之前,她去他那里取回了自己所有的东西。还有他送她的一些做菜用的工具和調料。那一个月,她向他好好地学做了几种食物。他细心地教会了她。

“那家餐厅明天还去吗?”女友问她。

她已经把沙堡复原了,有点意犹未尽,又搭了另一座。原来她喜欢沙雕,盖房子——这个发现让她兴致勃勃。

“去吧,还有更好的选择么?”她回答。

“那家的意面做得还不如你做的好吃。”女友说,她在沙滩上仰面躺下,盯着已经变得昏暗的天空。

“是吗。”她双手捧着沙子,低声说,“我就是用一盘意面把你骗到我家的。”

潮湿的沙粒从她的指缝一点点落下,它们摩擦着皮肤,像是正从暮色中逃逸的某种未成形的生物。

“你说,让我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食物。”女友笑了,“这么贤惠的女人不嫁出去真是浪费啊!”她望着不久后星星将开始闪烁的天空感叹。

“是吧。会有那么一天的。只要你想。”陆珊说。她想起了贝拉。她一年前又结婚了。她因为出差没能去参加她的婚礼。

她记不得贝拉新任丈夫的面貌了。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慢慢地又想了想,却更模糊了。他们见过几面?三次,还是两次?他好像挺爱喝碳酸饮料。

一只沙蟹在她挖沙时不小心留在了她的手上,用那副几乎看不清楚的细小半透明的钳子挠抓着她的皮肤。她将它放在了刚刚完工的第二座沙堡上。

接着,她和女友并排躺下,闭上了眼睛。她不担心自己就这样在沙滩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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