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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夏深

2018-12-29宋长征

文学港 2018年9期
关键词:苦瓜母亲

宋长征

立夏:夏虫语冰的情话

我躺在那张棕绳木床上,身体里的节气缓缓而过,如果把一个人的一生比喻成节气,那么属于我的春天已经过去。童年代表春天,代表出生与萌芽,我从母亲的那株老树的树枝上跌落,变成一个单一的个体。在此间,母亲用柔和的风唤我,用细细的雨丝润我,让我在乡村的泥土中扎下根来。

“天务覆施,地务长养。”是说天负责施予风霜雪雨,以考验万物的精神与思想,地负责诞生与哺育,以养长万物的筋骨与血肉。

如此,夏天开始,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立夏是节气告别了童年,花朵般的面容一闪而过,清澈一如婴孩眼神的流水匆匆而过。村庄一隅的那株杏树,在时间的催促声中结满了青杏,有无知的孩童踮起脚尖摘下一枚,牙齿轻咬,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原来世间还有如此酸涩、怪异的味道。池塘边的桃树,闪烁的毛桃在枝叶中若隐若现,几株上了年头的老梨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结出的梨子生涩、丑陋,失去了原有的水润。

我在告别童年时略有感伤,那张小小的木床承载了一整个童年。冬日到来,母亲絮上松软的麦草,翻跟斗,打滚儿,像跌落在轻柔的云层之上。不知不觉,骨骼渐长,脚丫子伸到床外。父亲跟木根爷说了,哪天再打一张木床,小床也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是我的立夏,一夜醒来,嘴唇上生出细细的绒毛,嗓子开始变声,像一只刚刚学会啼鸣的小公鸡,站在土墙上,并不相信适才在风中流转的是自己的声音。

当然,发生变化的还有体重。一枚果实的成长,饮风,饮露,汲取大地的营养,让日光晒红了脸庞,于某日轻轻跌落,完成生长的过程。而生在村庄里的我们,不同之处在于有着刁钻的味蕾,食五谷,食肉糜,攫获他者的营养或生命,才能完成自己生长的方程。这是一个并不对等的链条,人高高站在食物链的顶端,露出胜利者高傲的笑容。

立夏称体重,来源于一种传说。三国时代,苏州是东吴孙权的势力范围,大意失荆州,孙权对刘备借而不还很是不满。先施嫁妹之计,后又说母亲病重,想把妹妹孙尚香骗回东吴。刘备担心夫人在東吴吃不好穿不好,派使臣去东吴问候,并要求称称体重,以此判断夫人到底过得如何。哪知东吴人根本不称体重。使臣便想出一个主意,在立夏日派人在苏州的大街小巷设了大秤。小孩称了送一只咸鸭蛋,鸭蛋放在彩色丝线的网兜里,挂在孩子脖子上,并传言:小孩称了长得快,大人称了叫称心,胃口好,不疰夏。如此,刘夫人也非常乐意地称了体重,刘备这才放下心来。

一种习俗的诞生,往往有其历史深处的根源,到了民间,被赋予更为形象的祝福与祈愿。我们村里大秤少,只有屠夫胡大海家有一杆百斤大秤。地点,村东胡大海家,早晨从被窝里爬出来就被母亲牵着在院子里排队。平时里的猪喊羊叫变成了男女老幼的欢声笑语,称完之后,大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并不在意体重轻了还是重了。

我能想起自己孩童时的模样,母亲在某个立夏的黄昏让我把衣服脱下来清洗,而后鼓励我说出去转转,迎着立夏的风,吹吹见长。我站在村口,一树一树的樗树花开,浓郁的气息直入鼻孔,让人直想站在云朵般的枝头。而现在已是少年,躺在那张小小的棕床上,听蛙鸣一波波传来。

在乡下,蛙鸣最能代表夏天,藏匿了一冬,憋了一冬,抖落身上的泥土,一跃跳进打着漩涡的河流中。蝼蝈词条有解:《礼记·月令》(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郑玄注:蝼蝈,蛙也。”《逸周书·时训》:“立夏之日,蝼蝈鸣。”朱右曾校释:“蝼蝈,蛙之属,蛙鸣始于二月,立夏而鸣者,其形较小,其色褐黑,好聚浅水而鸣。唐张碧《山居雨霁即事》诗:“古路绝人行,荒陂响蝼蝈。”可见已成一桩公案,而我更倾向于蝼蝈只是蛙的一种,单从二十四节气物候上来说,每个物候中通常只涉及到单一事物。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麦花香里也一样。此时的麦子停止了生长的脚步,在研花之后进入重要的灌浆期。蛙声如鼓,蛙声是自然的唱和,沿着宽阔的老河滩,漫过河堤,漫过麦浪起伏的麦田。蛙所求甚少,一片水,一片田野,就是自由的天地。蛙为农人之友,在浪漫主义的抒怀中捕捉爬行或飞翔的小虫,长长的舌头一伸一收,在瞬间完成自己的使命。

天父地母,从春到夏的转换中万物改变了容颜,由花而果,由婉约到豪放,气象从阴柔而趋向于阳刚。在古人看来,气象更迭要依照规律,遵循天地的规则与秩序,要讲求一个信字。春之德风,风不信,其华不盛;夏之德暑,暑不信,其土不肥;秋之德雨,雨不信,其谷不坚;冬之德寒,寒不信,其地不刚。也就是该冷时冷,该热时热,而不至于气象反常。气象与人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四月八日浴佛节,大致在立夏节气前后,传说是佛主释迦牟尼的诞生日,《东京梦华录》载,在这一天,京城里的十大禅院都要举行浴佛斋会,人们将煎香药的糖水相互赠送,这种糖水叫“浴佛水”。而在民间则有立夏放生的习俗,我在日照海滩见过这样的场景,人们手持小桶,将一尾尾小鱼放归大海,并许下心中的祈愿,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平安。

夏虫语冰的含义有些偏狭,而我情愿将其划归为一种浪漫的文学表达。冰是冬天的物候,水凝而成冰,将寒冷与生命的空间隔离,草隐藏于地下,鱼藏匿于水中,蛙虫深眠于泥土,人围坐于泥炉之前,这是生命的等待,在节气的轮回中休憩与积蓄着力量。与之相反的是当下的生活,寒冷的节气,人们把草木围困在温室,把自己囿于一方温暖的牢笼,在时光错乱中,赋予其奋斗的字眼,而忘记自然轮转的节气时钟。

如此,我情愿是出自《庄子·秋水》里的那只夏虫,偏要在孟夏之月发出斑驳的虫鸣。村庄在脚下,道路在大地上伸延,凡有出口处必将通向一方广阔的天地。而天地不曾改变,在节气的轮转中风霜雪雨;而时间的方向不曾改变,在人世变幻中固守一个痴痴的梦想,在泛黄的时间册页上写下痴痴的情话。

两株槐

槐中有鬼,这是造字者设下的埋伏,让你在一株草木里看见鬼怪或神灵。槐下亦有三槐九棘,这时的槐与棘就成了地位的象征。人心有贪欲,偏要借助沉默的树木表达,槐不同意;槐树长在我家的墙根儿旁,更像一位隐居乡间的布衣秀士。

我家院子里有两株槐,一株是刺槐,长在西墙根儿,一株是国槐,长在东墙根儿。

刺槐也叫洋槐,槐花开时,正是谷雨时节。夜色浓黑,空气中弥漫着麦子拔节的气息,你几乎看不见槐花开放的过程,只是感觉某种神秘的气息在夜色中流转,蛰醒的小虫儿在无数次冲撞光芒之后恹恹睡去,也许明天依然保持着执拗的秉性。光,一粒粒灿若繁星的光芒在枝叶间闪烁——这时刺槐树的叶子尚未浓密,在繁花到来之前做好最后的热身。

黎明似乎是被开放的花朵唤醒的,当窗外透来第一缕微光,村庄里的槐花像约会般齐刷刷开满枝头。我喜欢在槐树的密林中行走,头顶是触手可及的花朵和白云,脚下是坚实的乡野的土地。不用风,每一株槐树上都溢满了香气,枝条盛放不下,头顶的天空盛放不下,一丝丝,一缕缕,沿着狭窄的胡同散布到村庄的每个角落。

这是一场槐花的盛宴。槐花可食,说的就是刺槐树的花朵。花朵是含苞待放的花朵,洗净之后淡淡撒上一层面粉,入锅蒸,片刻工夫即可出锅,这叫蒸槐花,要的就是那股子花儿的鲜嫩,入口清新。亦可煎,入面粉鸡蛋,充分搅拌均匀,放入油锅,至金黄即可,口味酥香、绵长。还可以做槐花汤,撒上面粉的槐花微煎之后,加水,细盐,几乎不用添加任何佐料,就可以喝到爽嫩可口的槐花汤。

我家刺槐树,除了西墙根儿的那株,河堤上还有两株,小时父亲带着我在树上削下一块皮,涂抹油漆,算是做了记号——这是我家的私有财产。槐花开,却不能太过吝啬,母亲会把多余的分给没有刺槐树的人家,以分享春天的喜悦。后来村庄里的刺槐树越来越少,其中一株由于采摘过度枯萎而死。另外一株因为常有人在树的根部取土,遒劲的根裸露出来,渐渐呈木质化发展。我每次回老家总会去看上几眼,思忖着可以做成一个什么形状的根雕。

事发突然。前年我在鲁院上学的间隙回家,侄媳送来两百元钱,说是卖树的钱。哪里的树?我问。她说河堤上的槐树。我就有些气急败坏,跟树贩子打电话,问谁要卖的树;跟三哥打电话,说那树我原是要留着的,问树根的去向。到了,我也没再见到那株刺槐树,想来树枝已被截断,树根也被分解得七零八碎,一树槐花成梦,只能在梦中相遇。

刺槐是舶来品,原产北美,公元1877年引入中国。不知马尔克斯的老家是否也有一株高大的刺槐树,穿过春天的光影,记录下走过人间的旷世孤独。

严肃意义上的槐说的是国槐,大概原产地在中国的原因,所以起了这样一个稍觉空荡的名字。《说文》称:“槐,木也,从木,鬼声”。树中有鬼魂,就具备了某种神秘感与象征。三槐九棘,意思是公卿大夫分坐其下,面对着三槐者为三公座位,多在门前、院中栽植,有祈望子孙位列三公之意。

我家的槐显得清贫,或是因为栽植的数目不够,以至于到最后也没能出来一个显赫人物。这并不妨碍我童年的欢乐,常在暮色中看院子里的鸡沿着一架老去的犁杖上墙,然后飞向浓密的枝叶间。也有壁虎沿着二娘家的屋檐,纵身一跃,划出一个流畅的轨迹,落在树枝上。我不知道壁虎上树的目的,只知道那些会上树的鸡肯定通晓某种神义,在黑稠的夜色中播报着更次。

国槐开花较晚,细小的花苞被叫做槐米。常有收购槐米的小贩上门,一开始还好,枝叶稠密,结出的槐米也多,母亲会跟在小贩后面说别折下太多,以免伤了树的元气。后来说不上由于蟲蛀还是什么原因,槐米越来越少,再有小贩来时,母亲说什么也不再让采摘。

槐米,“性微寒,味苦。凉血止血,清肝泻火”。原来却在小小的花朵中蕴含着悬壶济世之道。

如此看来,槐米也不是不可食用,只是可能味道不如刺槐花的味道适口。但国槐树的叶子我是吃过的,初夏,采其嫩叶,入水焯,可凉拌,亦可做汤。而槐叶冷淘更是大有来历。杜甫有诗:“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即是说的吃槐叶冷淘的场景,从槐树高高的枝条上采下嫩叶,交付厨子,面与槐叶加水揉在一起,做出来的凉面清爽适口,可谓消夏上品。

问我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说的就是国槐,一个个槐树的子民,因为历史的原因,不得不拖家带口与家乡作别,这一别就是天高地远。据《明史》记载,自洪武六年(1373年)到永乐十五年(1417年)近50年内,先后共计从山西移民18次,移民迁往河北河南山东等十余省,500多个县市。

写到这里,蓦然心惊,那些遍植乡野的槐树是不是寄托了迁移者的思乡之情?回家的路太远,只能站在一株大槐树下遥寄深深的眷念与愁思。

小满:乡村嘉年华

小满,我默默念叨着这样一个词语,心中渐渐生出一层暖。名字叫小满的应该是乡下女孩,到了及笄之年,反而比往常害羞了,马尾辫高高扎起,白球鞋刷得不见一丝灰尘,面颊上生出一层细细的茸毛,因为步子走得急,细密的汗珠儿挂在鼻尖上。小时候在一起疯呀闹呀打呀的野孩子喊——小满,你娘喊你去赶集。也不理,低下头走得更快了,一不小心又看见微微胀起的胸部,目光散乱起来。

风吹麦浪,只有这个时候用才更合适。风在大地上奔跑,冬天从北方来,携着冷,携着雪花,给村庄披上一件白白的衣;春天从东方来,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给老河滩带来一片桃红柳绿;小满时节的风只打南方来,脚步不轻不重,喘息不急不缓,一阵风吹来,麦田成了一面绿色的海,村庄成了一艘最后的方舟,人在上面,草木在上面,生灵在上面,不怕颠簸,不怕山高水远,驶向时间遥远的彼岸。

稻要热,麦要凉;稻要泡,麦要燥。说是那么说,虽然麦子喜燥,但小满时节容易刮来一阵热干风,又热又干,会把日渐充盈的麦子里的汁水带走,让小麦变得干瘪、枯萎。这是老天爷的事情,摊上这样的天气,二大爷也没办法,掏出掖在裤腰上的毛巾擦把汗,思忖着下一茬作物何时开始下种。

小满是一个表征物候的节气,它的关注点不在于气,而在于物,“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是说春天里的瓜果梨桃到了这个时候圆润了,丰盈了,褪去了细密的茸毛,再等上一些日子就会成熟。青黄不接说的就是现在,去年打下的粮食基本见了底,有窘迫人家,比如水生家,孩子多嘴多,水声娘不得已隔着墙头喊,小满娘,借你家两瓢面来,等麦收过了就还。小满隔着墙头递,水生隔着墙头接,两个乡下孩子一对眼,田野上的麦子黄了稍。

我也是乡下孩子,我的记忆里只有吃。燎麦,你肯定没听说过,吃了一冬一春的白菜萝卜,嘴里淡出个鸟来,眼看着槐花落,眼看着枣花开,就盼着有那么一天,田野上的麦子灌浆饱满,一口气掐来一大把,让母亲放在灶膛口上燎。燎是一个缓慢的动作,三声,符合字的本义:挨近火而烧焦。火焰在升腾,麦香在飘散,燎好的麦穗被母亲放在簸箕里,搓出青青的麦粒。这时麦子是柔软的,有谷物的焦香草木的青味,试着咀嚼,就把一段荒寒的日子过渡过去,就品尝出时间的芳香与酸涩,就想一转身住进一粒粮食的深处,和村庄,和亲人……

古人名节气之意,皆为麦也。是说在制定二十四节气的时候,皆以麦子的生长为线索,这也符合二十四节气起源于黄河中下游的说法,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我们的先民就有了日南至、日北至的概念,在当时就已经能用土圭(在平面上竖立一根直杆)来测量正午影子的长短,用以确定冬至、夏至、春分、秋分。所以,也就不奇怪在2016年11月30日由中国申报的“二十四节气”能顺利获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名录。

《礼记·月令》:“(孟夏之月)靡草死,麦秋至。”郑玄注:“旧说云靡草,荠、葶苈之属。”孔颖达疏:“以其枝叶靡细,故云靡草”。是说靡草只是一个节气上的概念,到了麦收季节,那些枝叶纤弱的草类,诸如麦瓶草、离子草、播娘蒿、荠菜,就会在田野上死去,把种子散播于泥土,等待下一个轮回。严格说来,麦子也算野草的一种,从遥远的西亚、西南亚,从一万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由野生一粒小麦、野生二粒小麦以及节节麦进化而来。驯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像《小王子》里小王子与狐狸、玫瑰的彼此驯化,“你驯化了我,我们就彼此依赖”。这近似童话的生存依赖,才让大地充满生机。

对我们而言,小满是夏天,但对麦子而言,小满是秋天,即所谓的麦秋。这时苦菜秀,苦菜作为草类的另外一个谱系,适时登场,莠草、飞廉、灰灰菜,都是稍微高大的草种,长满田间沟渠。二大爷这时也不再担心,热干风只吹了一夜,吹黄了麦梢,掐一个麦穗搓了搓,麦粒沉实饱满,和二大娘准备打营养钵,在麦田里套种棉花。节气是催人的鼓,春争日夏争时,夏播作物最关键的不是什么狗屁技术,不是种子,也不是化肥,一个字就是要早。早,早,早,这时的麦田里你经常会看见缓慢移动的人头,套种棉花的,为了一家人的暖;套种玉米的,为了青黄不接时的玉米面饽饽;套种花生、大豆的,算是经济作物,收了站在集市的一隅换取一些安稳心神的票子。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我们生在乡间长在田野呢,土地就是所有,庄稼就是一生的依靠。一边是收,一边是种,作为承上启下的芒种就要到来,小满会成了庄户人家的一个小高潮。

集市不远,出村只有二里地,一脚踏着两县。集市不算太大,卖水煎包的妇人围着围裙双手面粉,也不忘招呼来来往往的客人——水煎包、胡辣汤来,包你吃得满嘴流油浑身冒汗。卖案板、木凳的是木根爷,一锅旱烟衔在嘴里,双眼眯着看人流中有没有多日不见的老伙计,下了集,收了摊,一盘热炒大肠一壶老酒醺醺然,说的都是过去的窘迫流离。最热闹的是种子农具市场,有卖镰刀的,一把亮闪闪的镰刀在风中舞——我的镰刀能切风,能断雨,赛似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吹毛立刃,削铁如泥。有人喊——别吹牛吧马三,能刮你家婆姨的×毛不。惹得一帮将要去南乡收麦的麦客哈哈大笑,笑声传了十几里。

跟着凑热闹的还有孩子们,我算一个,牵着母亲的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看见卖水煎包的流口水,看见卖糖葫芦的眼睛直放光。母亲也少有的大方,买了烧饼夹肉,牵着我的手走过一个无水的大深坑,坑的对面有一处四四方方的空地,是徐州来的柳琴戏。一人敲梆子,一人弹琴,也叫拉魂腔。唱至哀婉处那弹琴的女子站起身来,悲悲切切,两眼泪光,就好像《三卷寒桥》里的党母,儿子党金龙进京赶考赢得头名状元,却忘记了家里的母亲,老母亲找到京城,发起怒来三脚把这个不孝子踹下寒桥。我是听不懂,母亲为了省下一毛钱在敲梆子的男人摘下帽子开始收钱时拽着我赶紧离去。唉,你看那时的光景呀,一年到头也只能填饱肚皮。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春蚕此时走到生命的尽头,吐尽洁白的丝线把自己藏进一方小小的蚕茧中,没有什么可以遗憾,在时间中来来去去我们又一次迎来“小得圆满”。那个叫小满的姑娘,过了不久经媒人撺掇,和水生交换了写着生辰八字的龙凤帖,过不了几年两家合成了一家人。

生死蕉叶儿

雨打芭蕉声声慢,我说的是一段断肠之事。留声机里在唱《陈州放粮》,国舅庞昱荼毒生灵,包大人一口铡刀月光寒,判断人间。大姐不懂,面粉、芝麻、青盐,捞出炸好的蕉叶儿,酥脆绵香,一段长夜生死间,忘不了的血脉亲缘。

我对时间的定格,往往局限于对若干场景的复原与认知,这就造成了叙述上的掣肘,以至于在描述一件事物的过程中,不能像一个很好的讲故事的人,以生动的语调、动作,巧妙衔接;这样的唯一好处就是我必须要端正自己的态度,老老实实,复原那些碎片化的场景,以及某些静物所带来的思索。

小满节气,我按照母亲的叮嘱走出家门,满眼是森森的绿,村庄被绿的浓郁所包围。母亲似乎怕我走丢,一遍遍告诉我,沿着老河滩一直向东,走过两座青石板小桥,就到了大姐所在的村庄。我无所顾忌,在童年时态中,我似乎把自己也活成了某种静物,走动不过是漂移,手舞足蹈不过是作为静物在漂移过程中的机械式表达。我应该明白,多年之后当我对自己有了充分认知,才知道世間还有另外一个自己,作为影子或灵魂,亦步亦趋陪伴在左右。

蕉叶像是一种隐喻在空气中漂浮,像一片金黄的落叶,游弋,易碎,所以难以保持从容。我把焦叶写作蕉叶是一种故意,原因是大姐家门口长着一丛芭蕉。入夜,黑暗准时抵达,姐夫把留声机装上干电池,在黑暗中放了一面《陈州放粮》。当然,我很难听懂那些在别人听起来多么精彩的章节,听留声机的人渐渐散去,八仙桌上的蜡烛被风吹熄。

或许是梦,我躺在堂屋的空地上,硌得脊梁生疼,孩子们都睡了——在大姐有限的生命中,生育了四个孩子,却在某一天撒手而去,丢下他们在风雨中苦熬。

我似乎在与大姐做一次长谈,芭蕉的样子浓黑,在黑暗中张开巨大的手掌,花朵开放,尽管只有散落的星光,仍然能看出火焰的形状,向着无尽的夜色,向着未知的远方,克制住哀伤,倾诉。大姐坐在西面,我坐在大姐的对面,她把一缕发丝用粗糙的手指掖在耳后,说,家还好吧,娘还好吧?

我只看了一眼,在大姐有生的年月里,我仅有两次仔细看过她的样子。一次是出嫁,应该是秋天,秋风旋着落叶,堆积,又胡乱散开。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可知道那时我的年纪尚小,在村后的一个干涸的池塘里,我家的老狗不知什么缘故瘫痪在秋风里,我需要每天过来喂食。老狗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又低垂下去。这时听见凄凉的唢呐,大姐挎着一只红布包袱,掩面泣着,上了一辆来迎亲的倒骑驴。没有,真的没有,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大姐年轻时的样子,一直停留在破碎的中年。

一次就是现在,此刻以前,我走过两座青石板小桥来到大姐家,大姐便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你知道,那是乡间最为窘迫的时节。大姐佝偻着腰,用擀面杖努力把一团面擀薄,而后切割成匀称的面片。铁锅里的油在热着,只需要把这些切成蕉叶形状的面片丢进锅里,瞬间就有了美味的吃食。我在想那些孩子呢,我年纪小,他们更小,三个外甥女,大的只比我小了几岁;最小的外甥是个男孩,刚刚学会走路。

他们在哪里?我问在夜色中掩面的大姐。大姐的身体在颤抖,双手在颤抖,始终没有说出话来。某些时刻,我把大姐当成了母亲的延续,怀抱,或者仅有的短暂的陪伴。我在老河滩上行走,我把锅盖背在身上,一手拿着炊帚,一手拿着扫帚——这是母亲手工制作的,母亲在时,常常把高粱秆上的梃子与穗头做成日常器物,它们整洁,散发着草木的气息,用来陪伴儿女们的烟火时光。

我在日午时分抵达,大姐经过一番忙碌把蕉叶从油锅里捞出,笊篱上滴着透明的油脂。她的孩子们一定在看着,看着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舅舅贪吃的模样。

大姐抬起头来,也许在我的叙述中终于看见了她的往日时光,匆匆出嫁,匆匆生育,匆匆离去——这一切都是如此简洁,行云流水。她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作为一个乡间女子的所有使命,而后藏身于光阴背面,看母亲如何哭泣,看儿女们如何挂肚牵肠,看我如何在乡村成长,并试图复原那些破碎的记忆。

我需要努力才能踩住脚蹬,母亲在尚未抵达大姐所在的村庄时悲声大放,母亲的一生是漫长的一生,相较于大姐,始终没能忍心删减后来的旅程。大姐去世之后,几个孩娃的冷暖全都托付与母亲,直到现在,外甥女还在梦中遇见,说姥姥大概又想了,哪天去烧几张黄表纸。院子里是乱的,大姐的走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头疼,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停止呼吸。最小的男孩在一个碾盘上用麻绳绑着,说是留命。

唉,谁的命能留下呢,谁又能留住谁的命?大姐你说。我看见大姐在夜色中起身,用衣角擦了一下眼眶,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大姐家院子里的枣花开了,三株还是四株我的记忆有些模糊,只是窗前的那丛芭蕉仍然在绿着,墨绿,流淌的绿,一直森绿在我的记忆之中。每个人似乎都进入了梦境,每个人似乎都还醒着,我赤着脚跨过门槛,走进堂屋里躺下来,硌的感觉似乎已经消失。

亲爱的你,我只是在说一种吃食,流行于鲁西南的一种油炸小食品。原料为:面粉,鸡蛋,芝麻,盐和糖。均匀搅拌,和成面团。一定要乡间女子的手,比如大姐,擀成薄薄的面皮,入锅,待焦黄可成。入口酥脆,甜香,或有光阴之味。

芒种:追赶时间的人

这是芒种之前发生的事情。天还没亮,探花爷窸窸窣窣从被窝里爬起,火把点亮了村庄,十几个汉子站在村口,年纪最小的狗剩叔,气喘吁吁从探花爷家的方向跑回来,狗皮帽子歪向一边。麦收的节气夜里还冷,但一路小跑还是让狗剩叔敞开对襟小袄,“看见了,看见探花婶子白花花的奶子了,像两个又白又软的棉花垛。”木根爷就笑:“你个小狗日的,啥时候了还有工夫看女人,过两天有你受的,管保看见大姑娘也翘不起来”。众人一阵哄笑,探花爷系着扣子走进火光里来。

芒种就到了,布谷鸟在树梢叫得欢实。没有人看见过这只神奇的鸟儿,好像谁也不知道公鸡如何知道每一个更次,总能按时啼鸣。布谷鸟一叫,人心就慌慌起来,好像憋了很久,预备了很久,还是没能做好预备动作,麦收咋眨眼就到了!清晨的麦田,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像万家炊烟集聚在一起,形成一个低矮的云层,勤快人家,已经完成了套种玉米花生的工作,一家人起了个大早,来在地头,薅场。薅场是一个语境广阔的词语,把一片麦子连根带土薅下来,用水浇,用牛拉着石磙轧,一遍又一遍,直到松软的泥土平整如镜,就形成了一片麦场。一整个夏天,村庄里的人们大多都在麦場上度过,吃饭、睡觉、割麦打场,直到扬出最后一粒麦子。这时,已近立秋。

探花爷率领的麦客,在芒种几天前就已经开始出发,目的地不算近也不算远,有去安徽亳州的,有去河南漯河的,这些土生土长的庄稼汉,一身谷物长养的腱子肉,脚步踢踏,扬起一路风尘,肩膀上的镰刀在闪光,额头上的汗珠在闪光,走着走着,看见大片大片的成熟麦田,决定让一个人——当然是识文断字的探花爷——到村子里探探风声。往年就是这个村,往年就是这片地,只是不知道今年是否早有别的麦客赶来,打问下村里的长老就可知道。价钱还是往年的价钱,都是庄户人家,都知道庄户人家的日子难熬,多少算是个帮衬,若不然一场风来一场雨至一年的庄稼就会泡汤。

五月麦黄杏,也是梅雨即将到来的节气。“五月节,谓有芒之谷可稼穑矣。”种之为稼,敛之为穑,芒种是亦稼亦穑的时节,所以村庄显得格外忙。“麦收农忙,秀女出房”,这时没有作天捣蛋的工夫,但凡能拿起镰刀的必须磨刀霍霍向麦田,提不起拿不动的孩子老妪,烧水做饭,支应一家人的粮草伙食。

我第一次割麦,是在小学四年级,语文老师姓侯,说今天不上课了体验生活,每人从家拿一把镰刀。一个个娃儿欢呼雀跃,以为要去割草。队伍歪歪扭扭向太阳,小汗衫湿透,来到一块麦田里。侯老师说了,不用急,今天中午把这一片麦子割完,割不完下午割,再割不完明天再割。中午吃粉条炖肉。一个个小小的身影弯下腰来,累倒没觉得多累,反正那天的粉条炖肉吃得一干二净。侯老师家的小女儿长得好看,专管给一帮小屁孩送水,白底碎花的衣裙,双手捧着一碗水,声音脆脆地说:“歇一会儿吧,喝口水。”于是就有人喝了一肚子水饱,回去的路上说,肚子里喤喤啷啷,像只移动的大水桶。

我割麦子专会偷懒,眼看母亲弯下腰低下头,镰刀蹭蹭蹭走了很远,我就把镰刀甩在了一边。芒种一候螳螂生,去年产下的卵,因感受到阴气初生而破壳,破壳而出的小螳螂在草间游走——它不可能找到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去年的那个秋天,螳螂母亲怀孕之后就吃掉了螳螂父亲,只留下一双透明的翅膀随黄叶飘零。母亲也走了,接下来的日子小螳螂只能自己一天天长大,在风中呼喊,在面对危机时挥舞手中的砍刀,挥向这虚无的时间。

我是指望不了的,一家人在麦地里风一般弯腰前行,瘫了半個肢体的父亲在家烧火做饭,我负责运送水和食物。伯劳凶猛,从天际飞过,这个比麻雀大不了多少的家伙,却是鸟类中的屠夫,不止以蝗虫、土蜂为食,还在蜥蜴、老鼠或其它小型鸟类防不胜防的一刻猛然一击,然后将其悬挂于窠巢,慢慢享用。

三候反舌无声,鸟是百舌鸟,可以模仿很多种鸟鸣。没有人见过,只是在故纸堆中发现的记载:孔颖达疏:“反舌鸟,春始鸣,至五月稍止,其声数转,故名反舌。”“南朝梁沉约《反舌鸟赋》:“有反舌之微禽,亦班名於庶鸟。乏佳容之可翫(通玩),因繁声以自表。” 清李渔《慎鸾交·心归》:“诗朋同游胜景,怎做得寒蝉僵鸟,反舌无声。”后代指张口结舌,可见鸟类中也有巧舌如簧者,只是到了最后还是露出马脚。

探花爷最后也露了马脚。白天在南乡的种田大户刘大荒家割麦,晚上住进了村口一处破窑。木根爷看见了没说,刘大荒家的姑娘青禾擦黑时来过,窑门口咳嗽了一声,探花爷慌忙擦了一把脸,月光下两个人影子就一前一后走到了一起。过程毋庸赘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刘大荒在麦客们往回赶的前一日摆了大桌,算是成就了一桩芒种发生的姻缘,青禾就成了探花奶。倒是狗剩叔每每讲起时眉飞色舞,那夜的月光明呀,那夜的苦楝花儿香,那天收割完麦子的田野里没有一丝儿风,只听见河湾里传来的蛙鸣。木根爷说,小狗日的也不怕害眼睛,你还看见啥了?狗剩叔就打着哈哈用脚踢起漫天的尘土。该往回返了,这一程河南、安徽、江苏转了一圈圈,心底打算着家里的麦子就要熟透了,一行人紧行慢赶,在端午这天赶回了家。

端午总是要过的,大人无所谓,一帮娃儿瞪着眼睛盼呢。当母亲的,昨夜黑去老河滩上掐来一把芦苇叶子,用麦子换了一斗米,包好蒸好,一个个吃得小肚溜圆。其实端午在古时是防疫之节,阴气初生,虫蠹并生。《红楼梦》有记:“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晋周处也有记载:“五月五日,以菰叶裹黏米煮熟,谓之角黍,以象阴阳相包裹,未分散也。”由此看来,祭奠屈子是后来之事,事由端午而起,被后人赋予太多形而上的意义。

我们村简洁,吃了端午粽,不赛舟,不喝雄黄酒,不带五色丝线,一抹嘴还要重返麦收现场。

风是雨头,那时收麦不像现在机械化,一溜烟儿颗粒归仓,人便可以坐在大树下喝茶乘凉。风从西北来,卷起田野里的麦秸、枯草,逐渐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旋风,越旋越大,竟然遮天蔽日起来。父亲停下手中的鞭子,把黑犍牛拴在树上,母亲拿起木叉,我和三姐二姐赶紧把尚未碾好的麦秸堆起,重点是麦子——这是一季的收成,也是一家人一年活命的粮食。雨滴落下来,豆大的雨滴落在尘土上砸出一个大坑,砸在人脸上生疼,风就雨势,雨伴风声。老天爷有时也捣蛋,一场雨过去,人淋成了落汤鸡,一地麦子浸泡在水里,太阳竟然从黑压压的云层中钻出,今天的时间就荒了,用塑料布把麦垛盖好,趁着把没下种的玉米种上。

时间缓慢前行,一个麦收季节下来人就瘦下来一圈,收了种,种了除草,旱了浇,雨下大了排涝。如此下来,等颗粒归仓竟然需要小一个月时间。

麦客等不得,麦客是一群追赶时间的人,眼看自家的麦子收完,入仓,哥几个约了下某天的夜晚在探花爷家喝了一场酒,探花奶在昏黄的灯影中忙来忙去,偶尔搭下狗剩叔的茬——怪不得你小子现在还说不下一门亲事,老娘们的裤腰憋不住的嘴,赶去北乡收麦收拾立正点儿,把谁家的黄花大闺女领来才是本事。

夜色就醉了,百花落尽,接下来是万物疯长的日子。是时候与花神饯别了,时间在时间的内部炸裂、蓬勃。

一枚青果

“咸蛋以高邮为佳”是袁枚说的,大概汪曾祺也认同此意。我不认同,一支青莲开在村东的池塘里,我们家的鸭子鸭戏莲叶东,鸭戏莲叶西,绾了裤腿在水中摸出一枚时间的青果。母亲腌蛋善用黄泥,加了食盐和花椒水以黄泥包裹,敲开蛋壳,可见云蒸霞蔚。

鸭是村庄的坚守者,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春江水暖鸭先知,芒种时节老河滩上的已是一片青绿。草青青长,水缓缓流,一群鸭子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游到尽兴,一个猛子扎进去,从另一个地方钻出来,甩甩头,水珠在阳光下光芒四射。

母亲也养鸭,典型的散养式,清晨起来,把鸭子赶出圈,就像被放逐的野孩子,散布在村庄的角角落落。捉虫子,拧草,和谁家的土狗友好地打上一架,而后摇摇摆摆归来在黄昏的光影中。

有鸭就不愁鸭蛋,春月开始,鸭下蛋下得勤快,一天一个,没多少日子草篓子就被装满。也不是不舍得吃,一家人的零散用度就在这零零碎碎的积攒里。母亲拣选好一些个头大、成色足够好看的去赶集,守在集市的一隅。有人来,两毛还是一毛五便一个个数了去。眼看着到了立夏,麦子开始打苞、研花,母亲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腌鸭蛋。

那天在朋友圈,看到一个朋友家的孩子说咸鸭蛋是咸鸭子下的,不禁莞尔,在孩子眼里这是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逻辑上好像也看不出来什么毛病。只是咸鸭蛋不服。咸鸭蛋在古代叫做咸杬子,民间又叫盐鸭蛋、腌鸭蛋,大概是因为外形的原因,蛋壳天青色,所以又叫青果。咸杬子这个名字颇有些来历,杬是一种树,只出现在古书里,落叶乔木,皮汁可用于贮藏和腌制水果、蛋类,是原生态保鲜剂。陶宗仪的《南村缀耕录》里有记载:“今人以米汤和入盐草灰以团鸭卵,谓曰咸杬子。按《齐民要术》:‘用杬木皮淹渍,故名之。”

这与我们村的黄泥腌蛋法略有不同,母亲深谙其法。土是老河滩上的泥土,很多年前从黄河上游滚滚而下,沉淀,寂灭,在时间的暗流之下保持处子之心,在某天被母亲从老河滩上挖来。盐是岁月的结晶,与泪水和汗水有着同样的质地,入水融化,等待再一次深入时间的肌理。油要少量,用以密封与裹藏。加了青盐、食油和水的黄泥搅拌成糊状,把洗净晾干的鸭蛋以黄泥包裹,摆放在一口经年的陶罐里,无需等待太久,二十几天后就可以吃上黄油四溢的咸鸭蛋。

一直以来江苏高邮咸鸭蛋颇有盛名,大概是因为湖多水多的原因,野鸭与家鸭也就成了当地一景。袁枚的《随园食单》有腌蛋一条:“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是说咸鸭蛋的食用之法,到了汪曾祺先生那里,却落下口实:“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欢,他的《食单》好些菜的做法是听来的,他自己并不会做菜。”看来写作一事,还真是不能糊弄。

比如现在,我循着节气的线索按图索骥,想要把故乡的食味以文字的方式记录在案。既不能有地方保守主义,只说自己家乡好,也不能以偏概全,忽略了他人情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便有了一个地方的口味和风俗习惯。

村东有池塘,夏日里荷叶青青展展铺满水面,这也是鸭子们的栖居地之一,有时母亲忙时会忘了召唤鸭子回家,一清早匆匆赶往村东的池塘,鸭子们刚从睡梦中醒来。母亲站在岸上嗔骂:“玩野了是吧,一夜也不知道回家。”鸭儿们好像害了羞,在母亲的眼神里摇着蹼的桨远去,一边划出一道散开的波纹,一边回头回应母亲几句嘎嘎声,那声音里仿佛有歉意,在说——放心吧,我们认得回家的路。

鸭子在池塘里玩野了,憋不住,时不时会看见隐约的水下有椭圆形、青青白白的物件,水波在闪烁,一枚鸭蛋折射的光芒唤醒内心的惊呼。绾了裤管下去,一摸一个准,塞进怀里回家让母亲裹了泥巴埋在尚未燃透的火烬里,放学回来准能吃上喷香的烧鸭蛋。

芒种准时到来,母亲在立夏时节腌下的鸭蛋已经浸透了滋味。开镰,仿佛是一个发自腔子里的动词,在老河滩上闪烁光芒。每一株麦子都在迎向时间的青锋,每一个村庄里的人都在大地上挥舞着肢体与汗水。

一枚青果是光阴的恩赐,母亲在夏日的光影中来到田间。贫寒光景,一人一枚咸鸭蛋即是最高的褒奖,天青色,圆润润,打开,有近似鸿蒙初开的悸动,流溢的黄油仿若灿烂的云霞。

夏至:苦夏谣

我抽烟的样子有些笨拙,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烟蒂,猛劲抽了一口,辣得嗓子难受。这是短暂的休息时间,砖窑厂处处是升腾的热浪,一根粗大的烟囱直直地钻入天空,白色的浓烟,追随风的脚步,飞向更高更远处,与空中的流云混淆、纠缠在一起,让你很难分辨哪一团是烟雾的颗粒,哪一团可以凝云致雨。

这是夏至节气,与冬至互为照应,代表了天文上的一种极致,这时北半球白昼最长,黑夜最短。古人认为,所谓夏至,“至有三义,一以明阳气之至极,二以助阴气之始至,三以见日行之北至,故谓之至。”意思就是阳气将衰,阴气始萌,阳光的直射抵达最北端,几乎直射北回归线。

我清晰记得辍学回家的日子,母亲不言不语,父亲赶着几只羊去了老河滩,没有具体的理由,以至于现在想来依旧混混沌沌。我只知道,一年的高中学业,耗尽了家里的粮食,还有河堤上最初的那株白杨树,一百八十元,买树的汉子递过几张单薄的票子,我转身交到了学校的教务处。仅此而已。我感觉是我在消耗这个九口之家的元气,终于在某一天形销骨立,满面愁容。这不是我要的结局——也许,你说慢慢会好的,终有一天会喘过气来,终有一天可以出人头地。而我要的没有那么远,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每日满面愁容的母亲。

嗯,不上就不上了,不是有句话叫“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么?但砖窑厂实在出不了什么狗屁状元。砖窑厂只出砖,一堆小山样的土堆,泥土钻进制砖机出来是方方正正的泥条,钢丝割开就成了砖坯;砖坯装进砖窑里,被火焰热情拥抱。细胞在裂变,泥土中的微生物瞬间燃烧——这是泥土的炼狱,一粒泥土的微尘经过火焰的历练终将脱胎换骨,变成了构筑社会主义大厦的一块红砖。我掐灭手中的烟蒂,冒出白色浓烟的烟囱似要倾塌而来,很多年前写上去的“高举毛主席伟大旗帜”仍赫然在目,只是已非当年燃情岁月。

夏至是时间的燃情岁月,村庄里的麦收已进入扫尾阶段,木根爷把最后一袋晒干的麦子运回家,把板结的老场一下一下用抓钩掀开。乡下没有闲置的土地,有如乡间从来没有到处游荡的闲人。玉米在生长,一天一个模样,向天空敞开高亢吹奏的喇叭口;棉花苗褪去了稚气,圆圆的叶片被巴掌形的叶子替代,向越来越烈的日光招手;地瓜秧蔓延,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一旦扎下根来,就会病毒般迅速占领自己的地盘。

我没有自己的地盘,我的地盘已为他人掠夺;或者说是我自己拱手相让,像熄灭的火焰,经不起虚无的时间深处某个强大的对手连连痛击,双手呈上沦陷的城池。

夏至有三候,一候鹿角解,鹿角朝前生,属阳,阴气生而阳气衰,致使鹿角开始脱落。依我看跟我们家的土狗老黑差不多,身上土黄色的绒毛开始脱落,一块一块掉,像长了一身牛皮癣,就这,还伸出长长的舌头,躲在树荫里喊热。我不能喊热,喊热也没用,别人都拉着装满砖坯的板车在烈日下奔跑,我也在奔跑。学校就在砖窑厂的对面,这座学校也因砖窑的存在而被叫成了南窑中学,我在这里度过了两年初中时光。在灯光下读书,在操场上奔跑,在月光下练习吐纳之功——以至于后来能在很短的时间入定,快速进入冥想状态。

二候蝉始鸣,“四月秀葽,五月鸣蜩。”这个从《诗经》里悄悄出走的精灵开始现身,每当暮色降临,敲开大地的城门,向树梢进发。它在逡巡,它在寻找最短的路径,以期逃脱猎食者的灯光与目光,而后在一片树叶下脱变。裂开的头部,裂开的脊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坚硬的甲胄中脱离。翅膀在伸展,颜色从婴孩肌肤般的鲜嫩变成冷色调的青黑。它要歌唱,它要飞翔,它要在短暂的轮回谱唱生命的歌谣。我没有歌唱的时间,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奔跑上,在炎炎的日光下跑掉了鞋子,汗水飛舞,包工头陈三一说话就扬起手臂,好像在挥舞一条虚无的鞭子,浓烈的狐臭顺着一股燥热的风在空气中流窜,直让人反胃。我在歇工的间隙写了一首小诗,去找我当年的语文老师,老师咬着颌骨,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目光冷峻。他不置可否,但我仍然在这个夏天的县城小报的夹缝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太远了,一望三十年,我听见自己几可忽略的歌谣,混杂在一缕缥缈的蝉鸣中,模糊而清晰。

三候半夏生,《礼记·月令》载:“盖当夏之半也,故名。守田会意,水玉因形。”夏天过去了一半,砖窑厂没有半夏,深深的窑坑里有葳蕤的芦苇在生长,细密的叶子、纤细的茎秆在水中飘摇。正是梅雨季节,风说来就来,雨说下就下。雨是分龙雨,随着季节的变化,兴云致雨的龙的性情也发生了改变。古时,农历五月二十即夏至前后为分龙日。“自此以后,分方行雨”。一阵风来,团团的乌云从西北方向集聚过来,你能听见龙的怒吼,你能看见接天连地的闪电的利剑顺势劈下,正是吃饭的当口,包工头陈三大手一挥,浓烈的狐臭竟然被风吹散——狗日的,还吃,看不见要下雨啦!那雨滴就扑簌簌落下,砸在窑坑里,砸在脚面上,最要命的是砸在尚未晒干的砖坯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坯架,塑料纸这边压住那边刮起,眼看着就要泡汤——一春半夏的工资也要泡汤。梅子姐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是高考失利,跟着哥哥在砖窑厂干活,看我招架不住,一赌气站在滂泼的大雨里,分不清泪水汗水,赶紧招呼几个姐妹帮我。雨哗哗下着,我们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浑身是水;而对面的砖窑上,几个野小子在手舞足蹈,方寸之地,竟然没有落下一滴雨。

哦,我似乎想了起来,母亲的生日就在关二爷磨刀这天,五月十三日。民间认为,如果这一天有雨,便是关二爷在磨刀,磨刀不为别意,只为震慑行雨之龙,万不可玩忽职守,“夏至水满塘,秋天谷满仓”,雨水丰沛,才不至于耽误庄稼成长。

我也在成长,只是母亲再也看不见了。今天夏天回家,路过母亲乡间的院落,丝瓜藤、木瓜藤爬满院墙,白的花、黄的花挨挨挤挤。厨房旁边的那株杨树,不知什么原因已经枯死,在一场夏雨后生出小小的木耳,像一只只在风中打探消息的耳朵。运输泥土的渣土车轰鸣而过,掠过一阵煙尘,那只耸立在空中的烟囱倒塌了,上面书写的一行大字大概飘在了天空。深深窑坑没有了,已为泥土掩埋,飘摇的芦苇没有了,怕是一转身隐进了蒹葭深处。只剩下孤零零的那所镇中学,早早晚晚可看见上学放学的孩子。

苦夏尚未过去,苦夏正在伸延,我恍惚看见那个在烈日下奔跑的少年,站在一场滂沱的大雨里,吟唱着一首无人听懂的歌谣。

至味与清欢

苦瓜出南番,也生长在我家的理发店门口,夏日来临,蓊蓊郁郁,遮住我的孤独与羞愧。苦瓜和尚大概也有愧意,“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何为小乘何为大乘呢?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饮不完的人间清苦,道不尽的俗世清欢。

苦瓜的命有多苦有谁知道,随便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就能暂时存身,不怕风吹,不怕草长,某天夜里打了一个激灵,藤蔓爬上了树梢。苦瓜在寻找自己的制空权,一个孱弱的生命只有掌握了主动才有可能看见更高更远的天空。可以是门前的一株老榆树,爬过了夏爬过了秋,一边攀爬一边开花,粉黄的花朵开满一路;可以是低矮的乡村屋檐,纤细的触角牢牢抓紧木格窗棂,终于爬上了房顶,喘口气,歇歇脚,开始结青青的果儿。

“苦瓜出南番,今闽、广皆种之。”是说苦瓜原来生长在南方,也叫锦荔枝,但绝对不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那种,那种荔枝太过奢华,一骑红尘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驿马,只为换取佳人一笑。苦瓜属于民间,只有民间的血泪与苦难才配得上绵延不绝的清苦。又有一名癞葡萄,大概是因为成熟之后的苦瓜自己坦露胸膛给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皮肉翻张,果肉鲜红、直至腐烂,果实形如赤色葡萄,散发着红颜的光芒。

开始我是拒绝的,无论如何烹饪也不能去掉入心的清苦,舌尖是苦的,回味是苦的,好像掉进了苦难的窠臼。瓤还好,一点点用小刀刮下来,竟然有蜜样的清甜,莫非物极必反,反应在苦瓜上也如此灵验。我宁愿想作是苦瓜的狡黠,清苦的果肉是为保护自身的成长,以免被来往的野物觊觎;甜蜜的瓤和种子是为了便于种族的传播,飞鸟掠过,将一粒种子播种在另一片土地。

理发店门口,到了暮春季节栽上了两株苦瓜苗,风吹苗长,很快就沿着架设好的铁丝爬到牌匾上、线杆上。肥水不用太勤,两捧油渣营养便可供给充足。苦瓜藤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洗头盆就在藤蔓的下方,一片清凉。常有顾客理完发看着闪烁其间的苦瓜不走,这时完全可以递上一句:“想吃就摘了去。”确实,一整个夏天都可以吃上理发店自产的苦瓜。炒腊肉,腊肉香,苦瓜苦,香苦兼之才算是平常人家的日子;炒鸡蛋,苦瓜青,鸡蛋黄,青青黄黄才是一个多情的人间;白砂糖凉拌苦瓜片,砂糖甘甜,苦瓜悠远,人间至味是清欢。

在北京,我有一次吃苦瓜蘸蜂蜜,苦瓜是打薄成纸片样的薄,透过去可以看见文学馆路上的车水马龙,鲁迅文学院门口的槐花开着,米黄色的花朵淡落一地。我并非把自己看成一个异类,种田、理发、写作,三点一线,没有丝毫冲突。只是有时想起从前,难免也会黯然神伤,下海捕鱼,上山采石,在水泥厂粉尘弥漫的车间劳作,感觉胸口像堵住了一块大石。薄薄的苦瓜片蘸上蜂蜜,有入口即化的感觉,让人嗓子眼一哽,有文学深处苦难的意蕴。

深知苦瓜意蕴的石涛应该算是鼻祖,一个苦瓜和尚的别号几乎道出一生的清苦与悲怆。石涛苦,源于家族的败亡,生于帝王胄裔,却不得不从幼年开始踏上颠簸流离之路,虽则后来心存侥幸,在康熙南巡时曾两次接驾,山呼万岁,并主动进京结交达官显贵,也还是功败垂成。幸好还有一只画笔,幸好还有苦瓜作伴。《苦瓜和尚画语录》:“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夫画者,从于心者也。”这是苦瓜给予的启示,所谓的艺术表达不过是遵循的“从于心者”,心在,灵魂在,精神在,意蕴便在,除此无他。

我写作亦无成法,常于一点起笔,蔓延,伸展,辅以记忆的线索,注入血肉情感,或长或短,能表情达意即可。苦瓜谦虚,或者说苦瓜本身所具有的卑微酿就了清苦,这本身就是一种生活价值的体现。“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五十孤行成独往,一身禅病冷于冰。”这是石涛的自白,借由苦瓜之口,说出内心的凄苦与清醒。

苦瓜也叫凉瓜,是从植物属性上来说的,除邪热,解劳乏,清心明目,益气壮阳,就像一位隐于乡野的智者开出一剂处世良方。苦瓜有一种不传己苦与他物的秉性,意即从来不会喋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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